第四章
残颜皇后
“烟落,你还好吗?”
清润的嗓音,宛若天籁,在她耳畔响起,一缕熟悉的梅花清香靠近,是慕容傲。
烟落恍若未闻,一动不动坐在那里。她哪有脸见慕容傲,拥紧膝盖,她将脸深深埋入,眼泪顺着眼角滑下去,哭得不能自己。
有温暖的手,将她从冰凉的地上拉起。一柄伞,能遮去天上落下的雨,却无法遮挡她心底正下着的无止境的暴雨。她不知自己如何走回朝阳殿,褪下湿衣,干燥暖和的衣服穿在身上,却掩不去她心底四处泛滥的潮湿。
她手中紧紧攥着刚才慕容傲塞给她的纸条。她又看了一遍,只觉纸上每一个字都浮动起来,震颤着她的心:“明晚风醉亭见,珍重。”隐隐知晓慕容傲想告诉她些什么,她突然害怕起来,经历琴书一事,她变得害怕知晓真相。因为知晓真相的代价,是痛彻心扉。
次日,夜如黑丝绒般,满天星辰似为其撒上一把碎钻。宫灯明明灭灭,似有若无。
风醉亭是醉兰池边一处极偏僻的凉亭,隐匿在九曲湖湾中。
湖水清凉的潺潺声远远便能听见,烟落遥遥望去,只见慕容傲的身影在月色下格外苍凉。他似等得有些急了,左脚反复蹭着亭中地上的青石板。
烟落怔了怔,忆起往昔,她与慕容傲每一次相会,他都是这样默默等着她。只是那等待的姿势,从未像今日这般焦灼与落寞。
月光如银挥洒,河水中粼粼波光折射出幽冷的光芒,映着他一袭银衣飘飘,风神俊逸。慕容傲听到身后动静,猛地回身,本是黯淡的容颜瞧见烟落时骤然明亮。他将她拉至亭中,重重松了一口气,道:“你终于来了,我以为你不愿见我。”
烟落颤颤启唇:“我爹爹,娘亲和哥哥,如今怎样了?”
慕容傲眼神微微晃一晃,笑容冷寂了下来:“你只为问这个?如果不是有话问我,你是不是不愿见我?”
烟落悲戚一笑:“我肯不肯见你,有何差别?我们终归身份有别。”
他清明的眼神盯住她:“烟儿,当日我失踪,你可有牵挂我?”他拉过她微凉的手,用力按在心口,那里正剧烈跳动着。
烟落心下一慌,忙将手抽回,转眸回避道:“侯爷,你逾矩了。”她的目光无处可避,只得看向池中大片睡莲,开得过盛,已凋零了大半。也许爱情过了,也是这般盛极凋谢。月光适时掩去了她难堪的表情,她幽幽一叹:“从前的事都过去了,重提有何意义?如今我只想知道父兄情况。”
慕容傲抬头望向如钩明月,怅然道:“尚书府被查封。搜出金银珠宝几十箱,都是各地官员贿赂之物,还有名册记录详细。”
烟落大惊:“爹爹不会的!爹爹一向勤俭克己,我与映月华贵的衣裳尚无一件,更别说私囤金银。一定是有人刻意栽赃。”
慕容傲冷笑一声:“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是我连累了尚书府。皇上忌惮我权势过盛,拿尚书府开刀。”他轻轻抬起手,想要抚一抚她柔腻的脸颊,她却侧脸避开,他清润的眸中瞬间黯淡下来。
烟落凝视着亭边遍地盛开的野花,大捧大捧雪白浅黄的花朵,好似落下的雪花,她心中亦是下着茫然大雪。风离御所说的证据确凿,原是蓄意栽赃。
慕容傲深吸一口气道:“楼封贤被关入天牢。我亦无法涉足刑部,具体情况如何,我不得而知。尚书府中女眷丫鬟皆被遣散。”喟叹一声,他怅然道:“昔日门庭若市,今朝空无一人。你的娘亲跟随你的哥哥一同发配去了边陲小城青州,今晚已经上路了。”
烟落不语,只将下唇咬得发白。她的身子在发抖,衣摆、袖摆亦如水波般轻漾。
他伸手按住她的肩膀,柔声宽慰:“烟儿,你且放心,青州知府曾是安邑郡王府的门生,我托人带了书信给他,让他多多关照。你哥哥只是流放,不至于吃太多苦。只是,令尊……罢了,我再想想法子。”
娘亲跟随哥哥一同走了,也算是相互有个照应。烟落垂下双眸,哑声道:“谢谢你。”
慕容傲愣一愣,声音里掩不住伤痛:“你我之间,何需言谢?烟儿,何时起,我们已如此生疏。”
烟落狠下心肠,强迫自己露出冷漠的笑容,道:“侯爷从前看错了我。我是个朝三暮四的女子,不值得侯爷如此。今日得侯爷实情相告,他日定当涌泉相报。”她说话的时候一直瞧着自己的足尖,金线绣莲花,在月下闪烁着璀璨的光芒,刺痛她的眼。如今华贵于她,只是无形的束缚。
他狠狠一怔,手无意识地加重几分,捏疼了她。他沉痛道:“烟儿,你心中没半分我的位置吗?”
烟落苦涩笑道:“侯爷,我已经没有心了,何来位置?”现在的她疲惫至极,她的心被风离御一点一点吞噬殆尽,待她回头想去寻时,才发现已分毫不剩。她难堪地别过头:“我有一事想问你。”
慕容傲眸光停在无波无澜的湖面上,眸色暗沉,徐徐问:“我对你不会有所隐瞒。”
烟落犹豫片刻,问道:“岐山上,为了救我而失足落涯的人,是不是你?”
慕容傲转首,瞧一眼烟落微隆的小腹,眼中似有细蒙蒙的水影翻涌,颔首承认道:“不错,确实是我。我命不该绝,崖下有一棵横生的大树,阻拦我的下坠,后来有经过的猎人发现我,这才保住了命。”
烟落感慨道:“我不明白,你身份显赫,如何能卧底日月盟?就不怕被人识破?”
慕容傲握住她的手腕,徐徐道:“这是一场交易。三言两语很难道尽。昔日二皇子与七皇子争夺皇位,日月盟想坐收渔利。风离澈想出一计,他假意同日月盟合作,由我出面。条件是日月盟助他登上皇位,事成之后以凉、灵二州作为交换。实则是风离澈令我趁机打入日月盟内部,将其一网打尽。”
他停一停,留出时间给她细想,见她恍然,又道:“为了博取日月盟的信任,我答应为他们劫得银车,再将银两以日月盟的名义发放民间,为日月盟博得灵州的民心。可惜我们没料到骆莹莹月宫宫主的身份早就暴露,风离御藏得够深,我们都被他骗了。岐山一战,日月盟损失惨重。原本日月盟不会再相信我们,所幸我坠崖又获救,反倒博取了他们的信任,算是因祸得福。就这样,我接任日宫宫主一职,渗入日月盟内部,摸清他们的底细,蛰伏半年,将其一网打尽。”
烟落听完,重重叹了口气。慕容傲在日月盟必有一定威信,难怪能将其整饬收编。现在,慕容傲不但官居宰相,还握有重兵。难怪风离御忌惮他,万一慕容傲生了异心,胁幼子废皇帝,况且自己还与慕容傲有过一段情。
她缓缓俯身,采了一大捧野花,手轻轻一扬,花朵落在湖中只泛起一点白影,便随着流水淙淙而去。只觉自己的心,亦是顺水飘远。原来,自己终究逃不脱政事风云,深深卷入其中。风离御断了她的后路,对他来说是明智的选择。可她呢?世事的怨与悲,她能怨恨谁?人生如棋局,她亦如棋子,往往是身不由己,却不得不孤身向前。
过了许久,烟落问:“先皇昏迷不醒,需生辰八字相合的女子入宫冲喜。这……”
慕容傲知道她要说什么,连忙解释道:“此事是日月盟盟主莫寻所为。我坠崖受伤,昏迷了很久,醒来时一切已成定局。对不起,烟儿,要是我早点醒来,你就不会入宫了。害你受这么多苦,对不起。”
烟落颓然摇一摇头:“我怎能怪你?我想问,整件事风离澈知晓不知晓。”
慕容傲摇一摇头道:“日月盟的事由我出面,风离澈并不知晓巨细。况且任务特殊,风离澈也不便过问。烟儿,我好不容易全歼日月盟回来,天竟全变了。”
烟落闭一闭眸,向后一倚,靠在冷硬的凉亭栏杆上。她真的错了,她错怪了风离澈。醉兰池边,她见到风离澈与莫寻一道商议,也许只是巧合,也许他们商议着别的事。而她,就这么轻易误会风离澈了。
她一向自诩聪明,竟是这样傻的。她一向自诩冷静,竟是这样冲动的。她都做了些什么?如果风离澈当了皇帝,爹爹何至于入狱?哥哥何至于被流放?竟然是她亲手将父兄推入火坑。
夜,空茫而寂静。
慕容傲轻轻扳过烟落微凉的小脸,眸中溢满沉痛之色,望入她漆黑空茫的眼底:“人皆言风离澈是因你与先皇日渐隔阂,最后起兵逼宫。烟儿,为了风离御,你不惜牺牲自己去诱惑风离澈?告诉我,你已经爱惨了他,是吗?”
烟落望着慕容傲,两行清泪无声无息地沾湿衣衫,终于克制不住哀恸,哭倒在他的怀中。她忍了那样久,再也忍不住了,似想将所有的泪在这一夜流尽。
他的手掌尚有残余的温度,指腹有着薄薄的茧,粗糙却不乏温柔,为她拭去腮边冷泪。
哭了许久,亦是哭得累了,她无声啜泣着:“傲哥哥,求你别再问了。我只想知道,风离御究竟知不知道你卧底日月盟的事?”
他的语气极温柔,缓缓道:“烟儿,风离御是怎样的人?城府何其深?他一早就知道骆莹莹的身份,还能与她逢场作戏,瞒得那样好。可见他有多敏锐!更何况,彼时先皇尚重用他,这么重要的事,他会一点都不知情?”
呼吸变得窒息,烟落哭得不能自已,心中愈来愈悲凉。她不敢去想,如果风离御早就知晓这是局,如果风离御从来都是冷眼旁观,令自己深陷局中,将计就计,再伺机反击……她突然想起琴书构陷她,会不会真是风离御授意?置之死地而后生?普天之下,只有风离御才有这样的胆量吧。
人心之深,人心之可怕,能至此吗?能吗?
她不敢去想,更不敢去质问风离御。此时此刻,她突然体会到风离澈走前撕心裂肺的狂吼,“为何不骗我到底?”原来她也愿意被人骗到底,她也不想知道真相。
许久,烟落离开慕容傲温暖的怀抱,声音仿佛不是自己的,充满疲倦:“我该回去了,明日大婚,再不回去恐遭人怀疑。”
他拉住她的手,不肯放开。眸中有隐忍的目光,他低低道:“烟儿,你何时才能醒悟?”
她缓缓挣脱他,茫然道:“事已至此,你要我醒悟什么?”
慕容傲突然情绪失控,大声吼道:“他不可能爱你!”
烟落一怔,声音怯怯的,好不容易才问出口:“为……什么?”
问完她就后悔了,不管还有怎样的真相,她突然都不想知道。她敛眼,一味逃避:“我真的要走了。”说罢,她匆匆逃离风醉亭。她从不知自己是这样软弱,连探寻真相的勇气都没有,此刻她只想逃开。
他在她身后低喊:“他心中另有所爱,三年多了,无人能取代。烟儿,你别再傻了!你在他的心中,不过是替代品!”
她浑身一僵,本能转身。回眸,眼中满是掩不住的惊惶与不信。
慕容傲长指指向一条小径,苦笑道:“你顺着这条路回去,真相要靠你自己去寻找。”
烟落凝眉不语,顺着慕容傲所指的方向离去。真相,要靠自己去寻找。他想暗示她什么?他指的那条路,蜿蜒伸向玉央宫,他究竟是何意?
她心中极害怕去探寻真相,可脚下的步履却不听使唤,鬼使神差地朝玉央宫走去。
她穿越过成片成片的梅林,眼下虽不是梅花盛开的时节,可这样的绝美景致,几乎叫她眼错,直以为自己回到了离园中。她记得离园中,也有这样大片大片的梅林。
玉央宫,梅妃被废黜后,应当是无人再来,可这里的一切都保持着原来的模样,整洁清爽,显然有人细心料理。
远远能瞧见玉央宫中有昏黄的一点烛光,正微弱跳动着。废宫之中,怎会有人?
烟落心中疑惑,悄悄近前。玉央宫中静悄悄地无声,晚风偶尔吹起殿中半卷的竹帘,更显得烛火隐隐灭灭。更远处有数声微弱的蝉音,愈加衬得殿中宁静。
烟落正待上前一瞧究竟,耳畔却听得随风隐约送来低婉的歌声,声音很小很细,若不仔细听很容易恍惚过去,细听之下这歌声轻柔婉转,如清晨在树梢轻啼的黄鹂,动人心魄。
声音十分熟悉,如怨如诉,如泣如慕,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梅澜影?烟落想起来了,她曾与琴书一道去玉央宫,正巧碰上先皇听梅澜影唱曲。就是这般温软又惆怅,干净又迤逦的声音。
可梅澜影不是被逐出宫带发修行了?怎会还在玉央宫?烟落轻手轻脚地走近殿前,躲在雕梁柱子后,隔着夏日近乎透明的窗纸向里瞧去。
这一瞧,烟落大吃一惊,风离御竟然在里边。他斜斜靠在窗下软榻上,俊眉弯成一道绝美的弧线,闭目养神。他的身边伴着一名姿态窈窕的粉衣女子,正在为他打扇。那女子背着身,看不清容貌。不过那曼妙歌声充满蛊惑的音调,听着令人心神宁静。风离御似一脸满足,沉醉其中。
少刻,粉衣女子徐徐起身,柔声唤着:“皇上,天快亮了。今日皇上大婚,早些回去吧。”声音如燕语,娇柔清脆,直酥到人骨子里去。
隔得远,烟落听不太真切,隐约听得风离御小声咕哝一句。片刻,风离御睁开凤眸,目光缠绵在粉衣女子身上,温柔唤了声“影儿”。这次,烟落听得清清楚楚。
适逢粉衣女子去取外衣,女子转过身来,那容貌,令烟落瞬间凝冻在原地。细长柳眉下弯着一弧含水秋眸,眉间一点朱砂,如凝了的红胭脂。真的是梅澜影!他们竟然!
烟落身子一震,就像是一个晴天霹雳,轰然击下。慕容傲的话犹在耳边回响着。
“你顺着这条路回去,真相要靠你自己去寻找。”
“他心中另有所爱,三年多了,无人能取代。烟儿,你别再傻了!你在他的心中,不过是替代品!”
慕容傲是指风离御心中所爱的人,从来都是梅澜影?她只是替身?是这样吗?
烟落直愣愣地瞪着殿中此刻温馨的一幕,只觉眼前一切都浮动起来,耳中唯有尖锐的声音撞进来,撞得她头脑昏沉麻木。她的腿似凝冻住了,失了知觉,如木头般钉在那里。她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唯一的疼痛拉醒着她。仿佛噩梦醒来般,心一抽一抽地紧,胸口有汹涌的浪潮直往上涌。竟然是这样的!竟然是这样的!
烟落猛地转身离去。不愿惊动殿中之人,起先她步履极轻极缓,每一步都极小心地落下,待到离玉央宫有段距离时,她突然疾步奔跑起来。
她必须奔跑,不停地奔跑。因为只有奔跑才能令她脑中停止思考,才能不用去细想。唯有拼命地奔跑,才能掩盖住她全身剧烈的颤抖。
心中似有千万个声音极力狂呼着,不是的!烟儿,影儿!难道风离御对她,一声声深情的呼唤,烟儿,烟儿!唤得其实是影儿吗?
三年多了,风离御爱了梅澜影三年多。那她呢?真如同慕容傲所说,她只是替代品?风离御对她百般的温柔,如今回想起来,历历在目,难道皆是透过她看着别人吗?
烟落疾步奔跑着,全然不顾满头青丝已是晃得散乱。月儿西沉,灰天之上透出些微红色,那一抹红色渐渐与灰色融调起来,红色之中又渐渐透出金色来。
只一会儿,万道金光射穿云层,并着玫瑰红色的朝霞,似给整个皇宫撒下一层碎金。处处都有轻纱似的薄雾荡漾,像是与阳光一道起舞。
天,终于亮了。
今日是他们大婚,却叫她知晓这样残忍的事实。
烟落匆匆跑回朝阳殿,一列宫女正捧着凤袍凤冠站在殿门前等候,见到烟落一脸狼狈地奔来,她们个个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烟落也不看她们,径自奔至殿中梳妆台前,她一把夺过铜镜,仔细瞧着镜中直喘着粗气的绝色人儿,双眸几乎要瞪出熊熊火焰来。
镜中的女子,因着方才剧烈的奔跑,双颊酡红,似染了一层胭脂。细长柳眉下弯着一弧含水秋眸,真是与梅澜影有三分相似。她从未认真注意过,慕容傲一语惊醒梦中人,如今竟是愈瞧愈像。
往事一幕幕回映在她眼前,速度之快,如海潮猛烈翻滚,几欲瞬间将她覆没。
所有的真相,当撕裂了一道口子,其余零碎的记忆全部拼凑起来,一点一点,直至串成一线。脉搏的跳动愈来愈急促,她的心已跃至喉口。
烟落想起了,他们第一次在晋都街市上相遇,他瞧见她时,有片刻的错愕,原来是因她的容貌酷似梅澜影。
她想起了,他们每一次缠绵,他忘情又深情的呼唤——烟儿,究竟喊得是“烟儿”,还是“影儿”?
她想起了,司凝霜要她侍寝那夜,梅澜影在醉兰池边落水,是风离御出手相救。她清楚记得,当时他向南走,如果要去醉兰池,应当向西走。而向南走,恰恰是往玉央宫去。原来如此,所有的疑惑顿时解开。那夜风离御本就是去找梅澜影的,会救梅澜影也不奇怪。
她想起了,太子封宴那晚,朦胧错觉中,她总觉着风离御灼热的目光一直瞧着她。可当她看向他,他双眸却无焦距。如今再回想,当时梅澜影坐在她身侧,原来他灼灼而望的,竟是梅澜影!
她想起了,龙苑中梅澜影突然晕过去。风离御立即出现,替梅澜影救治,那手势熟稔,仿佛曾做过数次般。他们早就相识,他自然熟悉梅澜影的病情。有没有可能,他本就跟在梅澜影身后?有没有可能,他让她去寻薄荷草,是为支开她,他好和梅澜影说上几句话?会不会是这样?毕竟,当她寻来薄荷草时,梅澜影早已醒转。当时她便觉得他们软侬细语的样子特别刺眼。
如果,一切都如同她猜想。
那么,她可不可以大胆地做这样一个猜测:祭祖台上,豹子向先皇与梅澜影张狂扑去,风离御推了她一把,不是急于构陷风离澈,他是为了保护他心爱的人?将她推向风口浪尖?
不,她苦笑着摇一摇头。
他从来都是将她推至风口浪尖,如果不是她聪慧,如果不是她狠绝,早就死无葬身之地。可他却将柔弱的梅澜影纳入羽翼下保护,不忍梅澜影受一点苦痛。
原来,人的命是有贵贱之分的。好命的人可以受到保护,像她这般贱命,只配被人利用!
原来,他要她设计梅澜影,废去梅澜影的封号,原来他只是利用她,他是想与梅澜影长相厮守。她竟然傻傻地为他人做嫁衣!竟然这样蠢!
愈想愈气,烟落将手中铜镜狠狠摔向地面。“哐啷”一声,惊动殿中所有的人,宫女们面面相觑,噤若寒蝉。镜角被摔断,孤零零地躺在地上,一如此刻凝滞的气氛。
烟落咬牙,咬得牙根发酸。她可以没有爱,却不能忍受被人利用。她胸中激荡难平,腹中因着激荡隐隐疼痛,仿佛孩子亦是明白她的委屈,为她鸣不平。
她几乎要冷笑出声,她的一片真心皆是错付。她的倾心付出,原不过是给爹爹、哥哥自掘坟墓。她的手段与计谋,原不过是成全他们那一双璧人。
柔弱如梅澜影,需要他的保护。相反,下贱如自己,自然要被他肆意利用。烟落捏着拳头,指甲深深刺入肉中,刻下道道狰狞的血痕。
时候不早,红菱小心翼翼地上前:“娘娘,该梳妆了。”
烟落心中恨得呕血,面上却非常的平静,缓缓道:“本宫一时失手,再去拿面镜子来,本宫要亲自梳妆。”
红菱疑惑地瞧了烟落一眼,“哦”了一声,旋即取来镜子,其他宫女见烟落终于发话,忙将凤冠凤袍呈上来。
烟落拆散头上发髻,淋淋漓漓散下满头及腰的青丝,反手细细挽了朝凤髻,累累簪了一支碧玉鸳鸯长钗,戴上华美艳丽的凤冠,耳上坠了长长的红玛瑙流苏。
瞧着镜中面容苍白的自己,她取过胭脂盒,挑了一点化开拍在脸颊上,浅浅的红好似天边流霞。她执起笔,在眉心仔细描绘了一朵华胜。她的画工极好,只是从不用在自己身上,心中一恨,忍不住眼前一黑,手中胭脂笔已被丢弃在地。
烟落再次望向铜镜,镜中之人一扫黯淡,肤若朝霞映雪,眉若远山青黛,红唇不点而朱,眸中点点明光,如月射寒江。绝美!
表面的光鲜不过是一张面具,寥寥掩盖着她此时晦暗的心情。
容颜可以修饰,那受伤的心呢?还能修复如初吗?
周围,一众宫女垂身跪在两边,恭顺赞道:“娘娘宛若天人!”
真的宛若天人吗?烟落唇角冷嘲一笑,只怕再美那人也是不在乎的。她挥手屏退一众宫女,连红菱都不许在内,一个人端身站在大殿之中。
而风离御步入朝阳殿时,便瞧见烟落正背身站立。
烟落听见他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徐徐转身,看他一眼,她轻轻一笑,如三月枝头盛放的桃花。
风离御的目光在见到她时,瞬间凝滞住,蕴满浓浓惊艳,仿佛盲眼之人突然见到光明,不能适应那大红色的灼亮,仿佛所有的呼吸都被她掠夺。
她淡淡扫过他一眼。
今日的他身穿明黄色斜领吉服龙袍。乌黑的发高高束起,头戴纯金冠冕,一支翠玉笄穿插,笄的两侧系有黑色丝带,系在他好看的下颌处。
他那样英俊,容颜好似那浩瀚无边的大海上升起的第一缕朝霞,令天地万物皆失色。龙袍加身,更是为他添了斗破苍穹的气魄。
他剑眉飞扬着,一双凤眸直愣愣瞧着她。
她知道此时的自己一定很美。菱唇微微上扬,她给了他一个最明艳的笑,柔婉问道:“皇上,臣妾美吗?”
风离御看到这样的笑,愣了愣。仿佛灵魂被抽离般,恍惚地点头,情不自禁又多瞧她两眼。
烟落心中痛绞着,痛得几乎窒住了呼吸。她不知道,此时此刻,他眼中的她,究竟是谁?
缓缓垂下双手,她慢慢地触向腰间,那里有一把弯刀匕首,是风离澈赠她的弯刀,风离澈待她情真意切,和眼前之人的虚情假意比起来,更叫人痛彻心扉。
这一刻,他站在朝阳殿门前,她站在朝阳殿深处,两人相隔甚远。
这一刻,她的眸光迷离,他的眸光沉醉。
她唇角勾起冷嘲,语气如疏淡天气,突然问道:“我和梅澜影,长得很像?”
他瞧着她出神,未曾细听她话中之意,下意识地轻轻颔首。猛然一个激灵,他似突然醒悟过来,双眸陡然一亮,直直望向她,满是探寻之意。刚才他在玉央宫,朦胧困倦中,总觉着玉央宫外有一阵动静,难道是她?她都看见了?
风离御一惊,俊眉一轩,略略迟疑了下,问道:“你,知道了?”
烟落无所谓地笑一笑,只淡淡道:“皇上自有佳人陪伴,何曾记得臣妾昔日相助之情?”
顿时,他俊颜沉了又沉,乌眸之中闪过一丝难堪。
她神情冷漠疏离,仅仅是几丈远,却好似远远站在天边,触手不可及。那样淡漠的神情使他没来由得一阵心慌,隐隐有不好的预感。环顾四周,犹豫片刻,风离御嘴角微动:“楼烟落,我封你为皇后,不过是给她册妃,这样都不行吗?”
她轻笑,笑意流淌一地,他甚至从未了解过她。
毫不犹豫,她自腰间抽出弯刀匕首。一阵明晃银光闪过,似能将整个大殿照亮。
“皇上小心!”
“护驾!”
他的身周,一瞬间便围满护驾的侍卫,围得严严实实,只余他震惊的双眸直愣愣地瞧着她。
她笑得明媚,笑得娇艳,笑得潦倒众生,轻叹道:“臣妾心仪皇上,怎会舍得皇上死呢?自然,臣妾也舍不得自己死。”
手中的弯刀匕首,刀刃薄如蝉翼,泛着青色的光泽,宛若一轮明月晃上她的眼角。锋利的刀刃,缓慢地划过她精致如玉的脸庞,点点妖红坠落,滴落在她艳丽无比的红色凤袍之上,瞬间融为一色;滴落在冷硬的白玉石地面上,瞬间化作一朵朵妖邪狰狞怒放的花。
一道,两道,三道……
心底的痛,远远甚过身体的痛,全然无知觉,她只觉得麻木。
是的,她就是要将自己打扮得最美,然后再亲手毁去!
她憎恨这张脸,倾国倾城,端庄明艳。她用这张脸勾引风离澈,害风离澈一败涂地。今日她用风离澈的匕首,毁去这张令人憎恶的脸。她欠风离澈的,此生无法还清,她只能这样弥补。同样也是因为这张脸,她沦为风离御的棋子。她只是替身,风离御将她推至风口浪尖,都是为了保护梅澜影。
红唇轻启,她释放出绝美的微笑,莺莺道:“听闻臣妾容颜与梅澜影有三分相似,幸得皇上垂怜。可惜臣妾不屑为替身,今日自毁容貌,从此你我殊途陌路!”
“烟儿,不要……”他伸出一手,却僵在半空中。俊颜刹那间雪白无人色,双腿沉重若灌铅,无法迈开半步。
触目惊心的血痕,蜿蜒狰狞的伤痕,在场之人都惊呆了。侍卫们慢慢散开,只余他们两人无语对视。
她缓缓用袖子将匕首上的血迹擦干净,不再看他。
他们无声地对立着,一任时间悄悄流逝。过去的,终归是一去不复返。
远处似有礼庆的长钟低鸣,一声声传来,催促着帝后同登正泰殿,举行大婚仪式。低糜之音沉沉,此时如同鬼手扼住喉口,压迫得人无法喘息。
殿中沉寂,唯有烟落脸上鲜血滑落地面的声音,虽几不能闻,却能在人的心上砸出一个又一个大坑。
长钟之声,再次响起。
终于,红菱壮着胆子上前来问:“封后仪式,娘娘还参加吗?”
烟落冷冷一笑,一字字道:“为何不参加?!”她提起凤袍一角,莲步轻移,背脊挺立,朝殿外走去。行至风离御身边,她面无表情,将纤纤玉手伸向他。
风离御彻底呆滞,僵硬地握住她冰凉的手,任她将他缓缓拉离。
她心中冰冷一笑。皇后?这是他给予她的殊荣,她为何不要?这是她出卖自己的灵魂,背叛自己的感情,牺牲自己的家人换来的殊荣,她为何要拒绝?
正泰殿前鼓乐齐鸣,金篷玉扇,绣幡长戈,场面极尽奢华隆重。
烟落缓缓走过红毯。只待礼仪结束,她将成为风晋皇朝历史上最有争议的皇后,她曾是庆元侯的未婚妻,宁王的侍妾,再是先皇顺妃,又与太子传出暧昧,经历传奇,史前史后,无人能及。而且,她也将是风晋皇朝历史上,第一位容颜残缺的皇后。
他与她并肩,一步一步踏着正泰殿前的石级,向着至高无上登去。
她小心翼翼地走着,僵硬刻板的微笑牵动着脸上的伤口,那里仍在不停地淌血,时不时滴落在汉白玉台阶上,白与红相衬,格外分明。
她的每一步,都似踩踏在鲜血与痛心之上。除却她脸上滴落的血,还有她心中悲泣的血,还有她手上沾染的血。
身旁频频传来惊呼声,众人异样侧目,或是因她毁去的左脸,或是因她依旧美艳的右脸,或是因她遮掩不住已隆起的小腹。再多的惊异,她浑然不觉。
人人眼中,他与她是一对璧人,历经风雨,历经磨难,终于走到一起。唯有她清楚,她与他已是裂纹横亘。她没有爱,但她还有权势。她的父兄,得靠她自己保全。
正泰殿最高一层石阶,有朝一日,她终于登上。
然,心已是百孔千疮。
殿前一拜,金印奉于手,礼成。
风晋皇朝,今日起,她是高高在上的皇后。 烟锁御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