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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合目听风暖

烟锁御宫 依秀那答儿 14146 2021-04-06 07:42

  第十九章

  合目听风暖

  这一夜,浮云当空,星如蒙尘,风晋皇朝终于扫清叛党,恢复平静。

  御书房中,宝鼎中轻缓吐出乳白的烟雾,随风萦绕。

  风离御伏在案边,手中不停地翻着红色卷宗。底下立着两名内务府执事,他们时不时伸手抹汗,神情惴惴不安。皇上手中翻阅的是先皇的“敬事录”,专门用来记载先皇临幸妃嫔。

  一灯如豆,幽幽摇曳。

  风离御放下手中一本,捧起另外一本,仔细翻着,手势越来越凝滞,几乎要僵在那里,神情渐渐冷寂,直至与黑夜一般。锐眸扫向底下僵立的两人,他冷声问:“你们确定‘敬事录’按日记载,绝不会有误?”

  内务府掌制颤颤俯首叩拜,道:“启禀皇上,先皇在世时重视记载,绝无错误。”

  风吹得窗棂重重一响,楼征云踏着月色而来。

  风离御瞧见,挥手屏退两名内务府执事。待楼征云关好殿门,风离御焦急问道:“征云,怎样?可有司凝霜的下落?”

  楼征云长眉紧蹙,摇一摇头:“我已带兵反复搜查晋都每一个角落,确实不见司凝霜踪影。”

  风离御心烦意乱,“哗啦”一声将“敬事录”砸在桌上,惊得青釉茶盏“砰”的一震,泼洒出翠绿的茶水来。闭一闭眸,他恼道:“慕容成杰逃了便罢,丧家之犬。为何连司凝霜都不见了?”

  楼征云叹一口气,缓缓道:“我们频频攻城,皇宫内人心惶惶,连景春宫的司凝霜消失三天都无人知晓。头先城防那样乱,三天足够司凝霜逃出晋都,真不知上哪去找。”觑一眼桌上的“敬事录”,他蹙眉问道:“皇上可查到什么?”

  殿中轻烟袅袅,一圈一圈似枷锁缠绕上风离御的脖颈,愈勒愈紧。风离御脸色铁青,恍惚道:“征云,朕该怎么办?根据烟落的生辰反推,可那段时间的记录,侍寝之人都是司凝霜。征云,真的没别的可能了,没希望了……”他猛地冲至窗下,奋力推开窗,一任秋风灌入头脑,却无法浇熄心头那熊熊焦苦的烈火。

  楼征云奔至他身后,拽紧他的衣袍,劝慰道:“皇上,你冷静点。”

  风离御陡然回身,揪住楼征云衣领,满是绝望之色,骤然狂叫起来,“征云,你叫我怎么冷静?她是司凝霜的女儿,是父皇的……我都做了什么?竟然和自己的……”

  楼征云情急,顾不得君臣之礼,忙一掌捂住风离御颤抖的薄唇:“皇上,人多口杂,当心被人听见。只要……”横一横心,他环顾四周,压低声音道:“皇上,这件事没人知道。皇上不说,我不说,烟落永远不会知道。”

  周遭静谧,月色自窗间寂寥洒落,风离御银灰色的衣袍染就莹润通透的色泽,晚风吹起他的衣角,猎猎翩飞。他渐渐冷静下来,凤眸恢复人色。

  秋日落叶纷飞,或许他该让这样的秘密随着厚重的落叶一同掩埋,永不被人知晓。

  楼征云平一平呼吸,字字道:“李翠霞并不知巨细。九王人在定州,只消告诉他我们弄错了,蒙混过去。至于司凝霜,有关烟落身世的信物都在我们手中,司凝霜永远都不会知道。皇上,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风离御挑眉望着楼征云,眸色深沉。

  楼征云牢牢握住风离御臂膀,郑重点点头。

  风离御深吸一口气,似下定决心,亦点点头。

  长窗被风吹得开开合合,冷风肆意闯入,掀起素白的帷帘翩飞,像是宿命之手肆意翻覆。满室烛火纷乱摇曳,风离御转过脸,俊颜在烛光里模糊不清。突然,风离御拽过桌上“敬事录”,“撕拉”一声,将两页满满记载司凝霜侍寝的绢帛扯下,将它靠近烛火,秋风干燥,火苗舔上来,布帛“轰”的一声熊熊燃烧起来,如同地狱之花盛开,顷刻化为灰烬,连同这惊天秘密,一起焚烧殆尽。

  风离御眼前一片迷蒙,烈焰与迷蒙交织,让他的心一时苦楚,一时彷徨,一时隐痛。他不能没有烟落,哪怕是不伦之恋,他只能认了。如今他只能向天乞求,无忧命薄,先天不足,宸儿是万幸,但愿能平安长大。他得瞒她一辈子,也许上天惩罚他常常演戏,要他将这最难演的戏扮演终身。

  风离御用力闭一闭眼,平复着自己狂猛的心跳。片刻,他吩咐楼征云道:“凉州与灵州已收复,任命楼封贤为两州督抚,就地任职。李翠霞即日送她去凉州,以免在烟落面前说漏。九王那边你亲自去一趟。还有,慕容老贼不会善罢甘休,晋都肯定还有他的部署。传朕旨意,全城戒严,上天入地也要将慕容老贼找出来。”

  楼征云拱一拱手,颔首道:“是,皇上。”想一想,他多问一句,“烟落呢?”

  风离御嘴角轻勾,“连日奔波累了。我哄她在朝阳殿睡下,这才出来查找司凝霜的事。”

  再无疑问,楼征云躬身告退。

  风离御走向书桌,收拾着桌上的“敬事录”。忽地身后一阵响动,他慌忙转首,却见烟落立在御书房门口。不知怎么,他的心一下子就窜至喉口,背上出了一身冷汗。

  她似踏月而来,周身披着夜露,皎洁无瑕的脸庞看起来如乳如烟。他这才注意到,她的脸伤痊愈,还是从前那样国色天香,白玉般精致,嫣红的双唇,乌黑的瞳人,里面透出明净,倒映着自己。

  他张了张口,声音竟有些紧张,“烟儿,你睡醒了?也不叫我一声,站那有多久了?”他的手亦是颤抖着,将身后“敬事录”推远一些。

  烟落语声且轻且柔,响在这暗淡的夜色里,“哪有很久,我刚来。”忽地,她闻到一股焦味,瞥见地上有焦黑的灰末,疑惑道,“御,你在烧什么?”

  风离御一臂将她揽过,朝殿外带去,搪塞道:“哦,是慕容成杰的伪诏。”故意错开话题,他问:“你从朝阳殿过来?怎么身上这么冷,像走了很久?”

  烟落眉心一攒,有些心虚,掩饰道:“怎会?我刚睡醒,从朝阳殿过来。”其实她撒谎了,刚才她去了景春宫。殿内空无一人,看来南宫烈将司凝霜带走了,他们必定去了南漠国。

  去朝阳殿的路并不远,她跟在他身边,目光落在他英俊的侧脸上,今晚他有些反常,似心不在焉。

  “御。”她突然唤他。

  风离御思绪纷繁,听她喊他,整个人打了一个激灵,问:“烟儿,你喊我吗?有事吗?”

  “其实,我……”她想跟他说司凝霜的事,话到嘴边却咽了回去。出于私心,她不想告诉他。他跟司凝霜有不共戴天之仇,若他知道她是司凝霜的女儿,会如何看待她?会疏远她吗?他们历经磨难,好不容易有今日,她不想横生枝节。思虑良久,烟落决定,这件事能瞒他多久是多久。

  风离御神情恍惚,也没察觉她的异常,又问了遍:“烟儿,有事跟我说?”

  烟落深吸一口气,摇摇头道:“没,就想叫你早点歇息。”

  回到朝阳殿,风离御脱去外衣,放下帐幔,将烟落揽入怀中,嗅着她发间沐浴过后的清香,顿觉心神宁静。

  烟落自他怀中抬头,目光清澈似一掬秋水,眷眷停在他脸上。她心中暖暖的,风浪总算过去,从今以后她日日都能守在他身边。

  他望着她的笑,那样明媚,只觉眼前旭日升起,百花绽放。头一低,吻密密落下来。往昔美好记忆,一幕幕从眼前闪过,如同洁白的花,一朵朵在他们身周绽开。她是他的一切,他不能失去她。若没有她,他会迷茫,会不知所措,他无可救药地爱她。

  风离御紧紧拥着烟落,她的翡翠耳环贴在他颈间,一点微微的凉意,缓缓渗入他的心底,从那里翻出无尽的绝望。为什么?当他终于排除万难,终于拥她入怀,他们之间却相隔一座永不可能攀越的高山。

  “咳咳——”风离御突然放开她,偏过头去,猛咳了一阵。

  烟落神色担忧,轻轻揉着他的背心:“御,要不要紧?我听说你身子不好,总呕血,是怎么回事。”

  风离御勉力一笑,摇摇头道:“我那阵子心急,现在已经好了。前两日受了些风寒,没什么大碍。”他抬眼望她,方才一吻令她娇俏的面容红透了,仿佛能沁出血来。他心内荡漾,伸手解开她的腰带,素色寝衣如流水般缓缓从他手中滑落。

  烟落羞怯低头,将唇咬出道青白印子。半晌,她的声音低如蚊蚋,几不可闻:“御,你要轻些。我又有孩子了。”

  他没有听清,薄唇微颤:“烟儿,你说什么?”

  她脸更红,含情望着他:“御,我有孩子了。”

  宛若被人当头灌下一盆冰水,将风离御的迷醉在一瞬间彻底浇灭。他如触电般松开她,扯过床头衣裳穿戴起来,口中只含糊说着:“烟儿,我突然想起还有事没处理,你多睡一会儿。”他说话的时候,瑟瑟齿冷,头胀得几乎要裂开来。头先他还在想,他与烟儿不宜再有孩子,想不到她又有了身孕。他的脑中混乱,茫然无措,万一孩子又像无忧那般先天弱症,该如何是好?

  烟落不明所以,拽住他衣摆:“御,我有孩子,你不高兴吗?”

  风离御回身揽住她,唇落在她额头,强忍着心痛与茫然,展露出温柔的笑容,一字一字说得轻缓:“怎可能?别胡思乱想。对了,我派人去接宸儿,明日就到。烟儿,甫回宫,事多繁杂。我明日再来陪你。”他慢慢移开她的手,动作轻柔又温柔。

  她凝视他,他眼中平静得看不出任何情绪。

  须臾,烟落点点头,微笑道:“好,你要注意休息,别累着自己。”

  风离御“嗯”一声,起身离去。殿外月色似水,风呼呼响。许是他眼里吹进了沙,酸酸的,眼前皆是模糊的痕迹,层叠起伏的飞檐翘角,皇宫一切景象在他眼里都似隔了层纱,再看不分明。

  殿门关上,再看不见他的背影。

  烟落安静举眸,床头案几上铜镜的光泽昏黄而冰冷,镜中人儿面若桃花,可眸中却有一缕疑惑。

  次日傍晚,空中飘起轻蒙细雨,冰凉如玉,敲在窗棂上,声音细碎。宫殿巍峨高耸,远远望去,一抹熟悉的身影撞入烟落视线中,是卫风。

  烟落一喜,是宸儿回来了。她有半年多没见宸儿,应该长大许多。烟落正想奔出殿门,卫风一脚踏进来,怀中抱着一个粉蓝色的水锦弹花袄,隐隐听得童稚的声音甜甜软软地“呀呀”着。

  烟落身子一震,被那小小的声音吸引住,竟站着不敢动。

  卫风笑着将宸儿放入烟落怀中:“娘娘,微臣带着太子殿下回来了,一切安好。”

  烟落只觉全身血液都涌到心口,瞧着宸儿移不开视线。她离开宸儿时,宸儿尚未足月,如今十个月大了,抱在手中沉甸甸的。她想念那样久,如今终于抱在怀中,那分真切感,叫她心头一热,几乎要哭出来。

  许是母子连心,宸儿睁大着黑葡萄般的眼睛,手舞足蹈,口中“呀呀”着。宸儿只有十个月大,小腰仍未硬朗,兴奋舞弄一会儿,宸儿软软栽在烟落颈窝中,像是大大亲了烟落一口。

  此情此景,卫风笑盈盈道:“娘娘,我带这么久,太子殿下从未与我这般亲热。”

  烟落亦是高兴,见宸儿面色红润,感激道:“多谢卫大人悉心照料。”

  卫风拱手:“这是臣分内之事。”

  话音刚落,风离御踏着细雨赶来,一入殿便将宸儿抱了过去。笑逐颜开,他逗弄着怀中宸儿,一迭声问卫风:“瞧宸儿气色不错,红疹可好了?”

  卫风躬身行礼:“禀皇上,太子殿下生龙活虎,身子好着呢。上次只是小儿红疹,皇上无需担忧。”

  宸儿健康无虞,风离御心中似有大石落地,摆摆手道:“爱卿一路辛苦了,早些去歇息吧。”

  卫风拱手告退。

  风离御柔声哄着怀中宸儿,片刻后宸儿安静下来。

  烟落望一望襁褓,见宸儿歪着头,口中吮着手指睡着了。她微笑道:“你抱得倒是有模有样。”

  风离御走进内殿,将宸儿放在榻上,解开襁褓,又替宸儿掖好被角,道:“这是自然,宸儿出宫前,每晚都是我亲自带的。宸儿总爱踢被子,一晚上要醒好几次呢。”

  他的话,令她哽咽了。她明白的,他那样在乎宸儿,必是亲自看护。

  风离御抬眸,向烟落递去关切的眼神,目光渐渐向下移去。

  烟落注意到他目光落在自己小腹上,面上泛起石榴红晕,她低低道:“御,今日我让御医瞧过了。孩子很好。”

  风离御神情一阵恍惚,勉强笑了笑:“那就好。”

  他的态度不冷不热,烟落不免失望,心中感觉一阵失落。沉默片刻,她似想起什么,问道:“对了,涵儿呢?”

  风离御俊颜一松,旋即展开笑容,“涵儿的确是尉迟凌亲子。我差人将涵儿送去青州,交由尉迟凌抚育。对外则是宣布涵儿病亡。从今以后只有尉迟涵,再无风离涵。”

  想起映月惨死,烟落心内伤感,叹息道:“想不到映月会那样做。”她感慨,映月因爱生恨,心灵扭曲,最后枉送性命。

  风离御瞧着屋中一盆半开未开的菊花,亦是感慨道:“那夜映月在我的酒中下蒙汗药,这一幕正巧被尉迟凌撞见。"

  烟落疑惑问:“尉迟凌为何不阻止,反而……”

  风离御接着道:“尉迟凌来信说明原委。尉迟凌本想阻止,可惜映月下蒙汗药前,自己服下媚药。情急之下,尉迟凌只得替映月解了媚毒。事后映月怨他破坏她的计划,尉迟凌心中内疚,便由着映月蒙骗我。”他怅然叹息,道,“我了解尉迟凌,他极痴情,又一根肠子到底。映月不愿我们知晓真相,他也痴傻替她隐瞒。若不是涵儿愈长愈像他,若不是被我们发觉,我想终其一生,他都不会说出来。”

  烟落眼眶一热,微一侧头,肩头散开一片湿意。若不是司凝霜执意要风离御纳映月为妃,何至于此。也许映月会是幸福的将军夫人,尉迟凌爱她疼她,日久生情,再添个孩子,生活总会和睦融融。往事已矣,彼时他们都是棋盘中被动走着的棋子,身不由己。司凝霜是她的娘亲,她至今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对司凝霜,她爱不起来,也恨不起来,心间如打翻五味瓶,酸涩苦辣,不知究竟是何滋味。

  他替她拭去泪珠,握住她肩头,无声地安慰着。

  良久,烟落止住抽泣,想起一事:“御,慕容成杰可有找到?”

  风离御眯眸,眉目间盛满怒意,“老贼狡猾,我怀疑老贼还在城中,甚至还有部署,可恶。”

  烟落美眸圆睁:“还有部署?怎可能?慕容成杰还想怎样?”

  风离御冷笑:“你还记得慕容傲说过吗?他说他在宫外还有暗中布置。慕容傲这句话提醒了我,狡兔三窟,慕容老贼没那么容易对付。”

  烟落听见自己心跳得剧烈,“那你准备怎么办?”

  “不急。”他想一想道:“也许慕容成杰在宫中还有内线,我得想办法将他挖出来。烟儿,我们不能掉以轻心。”

  还有内线?烟落眉心拧起,细细思索。红菱是安插在她身边的内线,绘春是安插在梅澜影身边的内线,红菱已离开,绘春已死。慕容成杰在宫中还安插了人,会是谁呢?

  “对了,烟儿,告诉你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有个人你肯定想见一见。”风离御眼中含笑,连连击掌。

  掌音落下,外边走进来一人。浅绿色的平罗衣裙,领口绣了几朵菊花,清爽简洁。清丽的容貌,不是琴书吗?

  烟落以手掩唇,身躯战栗,心中被狂喜覆没。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痴痴傻傻站着,望着眼前活生生的琴书,几乎不敢相信。她以为琴书牺牲了,她以为这辈子再见不到了。烟落奔上前一步,试着去摸琴书的脸,当触到是温热的,她似被烫到般,飞快缩回手。

  琴书好笑地望着烟落:“怎么了?我是热的,是人吧,瞧把你吓得。”

  烟落喉中好不容易发出声音,“琴书,我明明看见……”突然,她的视线落在琴书颈间一道狰狞的伤疤上,明显是刀伤,蜿蜒伸向后背。

  琴书接过话,微笑道:“多亏卫风,也是我命大。平台并不算高,跌下去只是摔断了腿而已,慕容成杰几刀都没能要了我的命,他命人将我丢弃在山间野兽出没的地方。幸好卫风带着宸儿躲进山中,是卫风救了我。”琴书见烟落目光落在自己颈间,伸手摸了摸,又笑了笑,“没事,伤都好了。”

  “琴书,你没事就好。我……”烟落说着便要哭出来。

  琴书秀眉一挑,佯装不满,怪声怪气道:“喂,我大难不死是好事,你可不能哭,很不吉利的。”

  烟落被琴书逗得“扑哧”一笑,吸了吸鼻子,道:“瞧我,高兴坏了。”

  风离御爽朗笑起来,“好了,风雨都过去了。今晚我们好好聚聚……”尚未说完,内殿里突然传来“哇”地哭声。

  烟落“呀”一声叫起来,“宸儿醒了,定是饿了。”

  风离御衣袍带风,大步朝内殿奔去。琴书连忙跟上,笑颜逐开,“小家伙可有意思了,一会儿不见我都想他了。”

  一时间,殿中欢声笑语,暖意融融。

  数日后,清晨。

  烟落起身,宫女青黛上前服侍。烟落将双手浸在玫瑰汁里润了润,红艳的颜色,衬得纤手明白如玉。青黛拧了热毛巾递给烟落敷脸,淡淡芬芳叫人身心轻松。烟落半个脸闷在毛巾里,细细瞧着青黛,问道:“你何时在景仁宫中当差?”

  青黛见烟落有此一问,突然紧张起来,端着铜盆的手情不自禁颤抖着,跪下答道:“回娘娘话,奴婢乾元二十四年调入景仁宫服侍皇上。”

  烟落目光停在青黛身上。青黛,极美的名字,教人遐想联翩,且人如其名,青丝顺柔,眉如远黛,丹凤眼勾人心魄,蜂腰楚楚,一副我见犹怜的样子。烟落抚弄着自己葱白般的长指,淡淡道:“你在皇上跟前四五年了。”徐徐笑起来,烟落上前一步,一指挑起青黛尖细的下巴,“长得挺漂亮,满二十五没?要不要本宫替你寻个好人家?”

  青黛且惊且惧,膝下一软,整个人瘫坐在地,似一朵被风吹落的花瓣,急急分辩道:“娘娘,奴婢对皇上忠心不二,从无非分之想。”

  烟落含笑道:“哦?忠心不二?本宫又没说你不忠心。”

  青黛面色发白,声音虚弱道:“娘娘明鉴。”

  烟落盯着青黛,眼中似笑非笑,令人琢磨不透。

  青黛身子微微颤抖,丹凤眼盯着地面,大气也不敢出。

  片刻,烟落收回目光,展颜一笑道:“本宫随便说说,你紧张什么?本宫托你办件事。”

  青黛面容仍是掩不住惊惶,颤声道:“娘娘……娘娘只管吩咐。”

  烟落淡淡一笑,道:“小事一桩,你出宫一趟,替本宫买些丝线绣边之类。快冬天了,本宫想给宸儿做几件新衣裳,锦织局送来的丝线本宫不满意,你去宫外仔细挑挑。”

  青黛似松了口气,俯身叩拜道:“是,娘娘。”

  烟落手一扬:“下去吧。”

  青黛再度叩首,敛衣退下。

  次日,雨细细密密斜织着,整个皇宫似笼上一层薄烟。枝头叶儿绿得发亮,湛清的颜色直逼人们的眼。

  一抹绿色身影朝宫门走去,手中打着一把碧色小伞。烟落看清是青黛后,神情一凝,唇角一勾,她尾随青黛离开皇宫。

  天愈来愈暗,明明是下午,却暗沉叫人以为是晚上,层层压抑迫上心来。突然有蓝紫色的闪电划过天际,将周遭一切照得森冷恐怖。

  烟落身穿宽松的男子黑袍,一路尾随青黛走在晋都大街上。

  一个炸雷蓦然落下来,雨点重重捶打廊檐屋顶。

  风雨突胜,烟落极力握稳手中雨伞,目光所及之处,落花一朵一朵,无声无息地被狂风扫落在地。记得风离御曾说慕容成杰可能在宫中还有内线,她左思右想,觉得青黛十分可疑。青黛容貌美丽,慕容成杰最爱收养从小就是美人胚子的女孩,养大后为慕容成杰利用。青黛会不会是慕容成杰安插在风离御身边的内线?她并不能肯定。风离御最近很忙,她不愿添乱,没将自己的怀疑告诉他。昨日她假装怀疑青黛,又叫青黛上街买丝线,目的就是试探。若青黛心中有鬼,此刻必定坐立不安,按捺不住同宫外的人联系。

  雨越下越大,似一张密密匝匝的水网,漫天漫地覆盖下来。街上行人寥寥,青石小路被雨水冲刷得分外明净。一柄小伞难当风雨,烟落将披风帽子戴上,偶尔有雨珠打落在她发梢,顺着帽檐缓缓滑下。

  前方不远处,青黛进入一家绣庄。烟落认得这家绣庄,从前她在这里买过绣边。她守在外边等着。秋寒冷若霜,漫长的等待令她觉得自己握住伞柄的手已冻成玄冰。

  终于,青黛自绣庄出来,手中多了一个包裹。

  烟落目不转睛望着,青黛出来后,并不返回,而是直接走进绣庄对面的酒楼。烟落唇边冷冷一笑,她果然没猜错,青黛很可疑,好端端地去酒楼作甚。烟落望向酒楼的招牌,大幅金漆门牌,题字龙飞凤舞,写着“客来酒楼”四个大字。

  烟落脑中明光顿闪,竟是这里!脑海里忆起与风离御初遇的那日,她自绣庄出来,风离御则进入这家客来酒楼。后来她听风离御说起,他去客来酒楼是为打听慕容傲的消息。慕容傲……会不会客来酒楼与慕容家有关?

  她犹豫了。她该回去跟风离御商量,带兵搜查这里,还是……可万一今日青黛前来商议要事,绝好机会她不是错过了?她想着,脚下步子已是跟进酒楼中。将帽檐拉得极低,烟落远远立在酒楼廊柱后。有小厮上来寻问:“这位客官,您是自己用膳,还是有预定?”

  烟落冷眼递过去,那小厮僵了神色,不敢再问。

  眼前,青黛来至柜台前。

  柜台后立着一名长者,轮廓深刻,胡须半白,正打着算盘。见到青黛,掌柜的抬起头来,笑问:“姑娘有何需要?”

  青黛将素白纤手搁在檀木柜台上,曼声道:“家父喜好饮酒,掌柜可有七年陈的杏花酒,我想取两坛孝敬他老人家。”

  掌柜的闻言,眉毛微微跳一跳,老辣笑道:“姑娘一听就是外行,小店逢双取酒,没有七年陈的,只有八年陈的。姑娘要不要?”

  青黛掩袖一笑,摆手道:“要的,有劳了。”

  掌柜的自柜台后出来,为青黛引路:“姑娘随我去后堂取。”

  烟落听着,眉心荡起一阵涟漪,疑惑更深。她查过,青黛是孤女,何来父亲?买酒又作何用?他们这段奇怪的对话……烟落突然想起曾在书中见过,这样的对话像极了暗号。烟落神色一凛,心下明了,当即暗暗跟随青黛往酒楼后院走去,酒楼人多嘈杂,没人注意到她。

  烟落蹑手蹑脚跟着他们。廊转几回,风声更大,乌云蔽日。不知何时,青黛手中掌了一柄烛火,昏黄的火光跳动,点点如鬼火,没来由得令烟落心中一阵惧怕。

  风卷雨丝过,屋檐下雨滴如织。

  掌柜的与青黛来到酒楼后院一处小屋,院中树木遮天蔽日,阵阵秋雷落在浓荫之后,树叶在雨中瑟瑟发抖,老旧的木门上横着生锈的铜锁。掌柜的上前将铜锁打开,两人一道进入。

  屋中漏出些许光线,有阵阵酒香飘来,几乎能将人熏醉,看来这里是一处酒窖。烟落躲在柱子后,忽地她望见屋内有熟悉的人影一闪而过,一双眼睛微凸凌厉,阴鸷如塞外凶猛秃鹫。竟是慕容成杰!

  烟落的心跳剧烈加速,“砰砰”直跳起来,她的身子,她的手脚,连同十指早就冻僵了,此刻更是一点知觉也无。她知道自己若再跟过去,也许会有危险,可她又害怕着,万一他们商议的是惊天阴谋……

  眼前,酒窖的门牢牢关上,四周只余漆黑。

  她从未这样大胆过,她的鞋子被雨水浸透了,每走一步,都无比沉重。她偷偷靠近酒窖门前,里面声音低低的,依稀能分辨。

  她听着听着,面色如死灰。四面都是呼啸的风声,却渐渐听不清,天地间仿佛只剩下她的心跳声,一声比一声更猛烈。他们果然有惊天的阴谋,竟在几处城墙埋下火药,城外还有部署,他们想将风离御引至城楼,再引爆……因她怀疑青黛,慕容成杰决定将计划提前……她忽然觉得有点冷,很快全身都是彻骨的寒冷,她突然害怕起来,万一她不能活着逃脱,这惊天的秘密……

  雨水落在她的睫毛上,盈盈颤抖着,她的嘴唇微微哆嗦。她自怀中取出绢帕,咬破自己的手指,钻心的疼痛袭来,她什么都顾不上了,将自己听到的一一写在绢帕上,指尖划过处,留下道道触目惊心的鲜红。她该将绢帕藏在哪里呢?她想来想去,眼角余光落在院中大树上,漆黑的树洞,刚好可以掩藏。她知道自己走过去难免会有声响,可脚下已如着魔般朝那里走去,她从未这样紧张过,藏好绢帕后,她刻意让粗糙的树干蹭过自己内里的衣裳,留下皇后服制特有的明黄色丝线。

  突然,酒窖的门打开,漏出的明光仿佛一道利刃直直劈向烟落。

  出来的人是青黛,她看见眼前有一人,罩在黑衣里,帽檐下漏出一缕长发,正往下淌着晶莹的水珠。她认出来,是烟落。她看见,清冷雨中烟落一双明眸如同水晶一样,熠熠生辉,正望着自己。她心中一滞,她想起风离御待她不薄,她想起烟落历经苦难,好不容易才全家团聚,那一瞬,她想了很多很多。

  酒窖里传来森冷的声音:“怎么了?有什么动静?”

  青黛狠狠一抽搐,突然咬了咬牙,回头应道:“没什么,有只猫。”

  屋里的人骂道:“哼,见鬼的天气还有猫?”

  青黛朝烟落使了个眼色,迅速将门关上。

  烟落愕然,青黛竟……时间不容她多想,她连忙奔出酒楼。雨绵绵不绝落着,她脚下每一步都是虚浮的,脚踩过积水的声音过大,每一步都令她心慌意乱,她的长发散在雨中,寒冷迎面扑来。她挣扎着,只想逃回宫去。

  可惜,身后传来成串脚步声。有尖刺的笑声如鬼魅,一阵高过一阵,仿若来自地狱的召唤,令人毛骨悚然。

  烟落回首,天那样黑,看不清那人模样,只能看见那人露出森森白齿,“想跑?没那么容易!”

  她且惊且惧,只见那人高高举起黑漆漆的木棍,朝自己劈来。一阵剧痛,全身似要裂开。她最后的意识,只愿风离御能看到她写下的血书…… 烟锁御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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