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始知春已来
夜无月,天际蒙着惨白。清冷的夜色自帘间透入,落在御书房的织金毯上,似霜如雪,正如风离御此刻阴沉的面容。
风离御目光森冷,望着跪了一地的宫女太监,冷冷开口:“有谁能告诉朕,皇后去哪了?”
香墨伏在地上,颤声道:“皇上,皇后娘娘出宫了,没,没说去哪。皇后娘娘有金令在手,无人敢拦。”
风离御手中正握着茶杯,手掌渐渐收力,用力箍住一刻之久,但见一道道裂痕横亘上精致的白玉茶盏,如刀锋互切。听罢,他修长的手指突然展开,茶杯随之碎成无数片,清茶淌了一地。他怒道:“混账!朕问你,青黛呢?怎也不见人?”
此时凌云飞奔来报,似十万火急,殿外下着绵密细雨,淋了他一身湿,他全然不顾,忙跪下禀道:“皇上,晋都街上发现了青黛的尸体。”
“什么!”风离御陡然立起,心中仿佛被人用重锤狠狠击落,一下又一下。若说方才他是焦灼,那此刻他已是恐惧,直觉烟落出事了。青黛,他从未注意到她的异常,印象中青黛一直是个胆小怯弱的人。眼下看来,只怕不简单。他平一平气息,问:“在哪发现尸体的?”
凌云拱手:“客来酒楼附近。”
“给朕搜!”风离御厉喝一声,“封锁全城,哪怕上天入地,也得将皇后给朕找出来!”额上青筋暴起,眼中尽是血丝,如要噬人一样,他怒吼:“拆了客来酒楼,给朕仔细搜,连片瓦都不能放过。要是……你们都别回来见朕!滚!”
众人惶恐伏在地上,汗湿一片,连忙退下。
风离御拿起案几上一只花瓶,“哐当”一声摔个粉碎,犹不解气,伸手横扫,将书案上所有东西全扫到地上。有一本奏折落在他脚边,他怒极,一脚踢得老远。
“哎呀——”哀嚎声响起,是刘公公的声音。
刘公公匆忙入来,顾不得流血的额头,跪地禀道:“皇上,南漠国太上王南宫烈在宫外等候,有急事求见。”
风离御轩眉紧拧,语气烦躁:“南宫烈,朕与他素无往来,他来做什么?”他的心很乱,摆摆手道:“不见不见。”言罢,他匆匆离去。
鲜血在头上汩汩淌落,刘公公抹一抹,转身朝风离御背影喊道:“皇上,贵太妃司凝霜也在。”
风离御跨出的脚步猛然收回,迅疾转身,细密的雨珠落在他淡青色的衣袍上,晕开了一个个湿润的圆点,他惊问:“你说,是谁?”
刘公公再次俯首叩拜道:“贵太妃司凝霜。”
司凝霜!这三个字深深震撼了风离御。他一言不发,极力克制着自己的紧张。想到可以知晓真相,他的心竟止不住簌簌直跳。心底竟萌生出希冀的光芒,南宫烈与司凝霜,他们怎会在一起?
风离御骤然抬手:“快宣!还有,着令加派五倍人手出宫寻找皇后下落,下旨即刻起封城。”
少刻,南宫烈与司凝霜来到御书房。
风离御换过一袭龙袍,端坐王座。
司凝霜随南宫烈踏入御书房,见风离御龙袍加身,愣了愣。
风离御冷眼望着司凝霜,容貌精致绝伦,高贵中透着冷漠,卸去华贵的宫装,只着素衣的司凝霜,愈看愈觉得烟落的气质同司凝霜如出一辙。他淡淡开口:“母妃,别来无恙?”看在烟落的份上,他还叫她一声母妃。
司凝霜双唇颤抖,似是惊喜,似是感动,“御儿,我……”她的心中有着浓浓的愧意,再说不出话来。
风离御礼节性地示意南宫烈入座,取出一只金镶珠翠手镯,递至司凝霜面前:“这是你的?”
司凝霜接过,自腕间褪下另一只镯子,两只镯子似久别重逢的亲人般重聚一处。看向风离御,她眸中皆是疑惑,问:“你知道烟落是我的女儿?”
风离御心口如绷紧的弦,只觉魂魄都提至喉口,四处狂窜。强压下喉头汹涌的狂潮,他颤声问:“烟落她是父皇……”
司凝霜一愣,明白风离御误会什么,连忙否认道:“御儿,烟落不是先皇的女儿。”
风离御心中陡然一松,重担落地,有一阵阵酸软的感觉袭遍全身,令他兴奋得不能自持,几乎要瘫软过去。喜悦如汹涌海潮一浪浪向他扑来,他亦随着海潮一浪浪起伏。原来上天还是厚待他的,原来这世上是有奇迹的。他可以光明正大拥有烟落。
似犹是有担忧,风离御确认着问道:“可朕翻阅敬事录,那段时间承宠之人皆是你。”
司凝霜沉静道:“御儿,你可记得每次先皇来,我总佩戴着一枚香囊?”
风离御回想了下,点点头。
司凝霜继续道:“香囊里面装有麝香。我不愿有先皇子嗣,一直刻意避孕。”
风离御犹不放心,又问:“会不会不可靠……”
司凝霜摇头,打断风离御的话:“绝无可能!烟落不足八月出生,那段时间我并未承宠。”
风离御终于放下心来,嘴角含着舒展的笑容,将目光落在南宫烈身上,他客气地问:“烟落是你的女儿?”
南宫烈俊颜浮起尴尬,勉强道:“起初我也以为是。烟落随身携带的短萧是南宫家的宝物。一笛一箫,玉箫我送给凝霜,玉笛留在身边。澈儿想娶烟落,我担心他们是兄妹,赶往晋都寻找凝霜,才知烟落并不是我女儿。我带着凝霜返回南漠,哪知烟落已离开,我同澈儿说明后,我们再赶往晋都。”。
风离御听着,神思缥缈起来,原来烟落的玉箫竟是南宫家的宝物。
御书房殿门并未关紧,偶有凉风灌进来,吹起司凝霜额边几缕碎发,一丝一丝的,似勾起她心底的最痛。
司凝霜垂下双手,深吸一口气道:“其实,烟落是我与楼封贤的女儿。”
此语一出,风离御凤眸中被惊愕覆盖。
司凝霜凄然一笑,道:“你有所不知,我与楼封贤本是青梅竹马。只是爹爹看不上楼封贤的官阶。后来又想借我攀上南宫家。南宫烈将婚事一拖再拖,后来天下纷争四起,南宫烈带兵起义。前朝皇帝震怒,爹爹害怕受牵连,从此绝口不提婚约之事。”
司凝霜将一对镯子交至风离御手中,轻轻道:“这是司家祖传的宝物,也该传给烟落了。”顿一顿,她继续道,“彼时风离天晋称帝,爹爹因没参与开城投降,怕自己地位不保,将我献给风离天晋。万般无奈,我只有忍了。”
风离御疑问道:“可是,父皇宠你爱你,你有何不满?我不明,你为何陷害我母妃?”
夜色更浓,烛火一点点染上司凝霜娴静的面容,似熨上一层橘色光芒。她叹道:“御儿,对不起。那是我毕生所做最错的事。当时南宫烈几番入宫与我私会,我怀了南宫烈的孩子。能与心爱之人有个孩子,我满心欢喜。即便皇宫的夜再冷再长,我都不会觉得难熬。没有人知道,我有多期盼孩子的出生。”
突然司凝霜狠狠抓紧衣摆一角,美眸冷厉望向南宫烈,含恨说道:“叶玄筝屡屡刁难我,我起初当叶玄筝嫉恨风离天晋宠我。岂知叶玄筝与南宫烈亦有过一段情,甚至还有孩子。”
南宫烈身子一僵,伸手想去抚慰司凝霜。
司凝霜本能一避,唇边漫过涩涩苦笑,“你知道吗?那孩子出生时就没气息。他那样小,那样软,他的头垂在我臂弯中。他不会哭,也不会笑。那是怎样的感觉?比胎死腹中痛上千万倍。叶玄筝毁掉我活着唯一的期望。你说我怎能放过她?”
风离御冷声:“即便这样,你也不该陷害我母妃,害秋家家破人亡。”
昔日的错,司凝霜亦不否认。她的声音沉寂下去,渐渐无望,“是啊,所以苍天惩罚我。一身孤苦,与女儿十八年不得相见。一步错,步步错,我早不能挽回。”
风离御缓声问道:“既然你与南宫烈两情相悦,为何烟儿是楼封贤之女?”
南宫烈接过话道:“乾元十年,我只身来到晋都。当时我想带走凝霜,可凝霜并不愿意。”
忆起往昔美好,司凝霜眼中似春水伏波,神情迷惘道:“走?我一错再错,还有退路吗?手染鲜血,我夜夜噩梦,不得安寝。谁生来想害人?谁天生心狠手辣?若不手刃叶玄筝,我所做的一切岂不都白费?”
南宫烈神情悲痛,长叹一声,转眸望向风离御,道:“凝霜不肯跟我走,我犹不死心,又悄悄潜入皇宫,哪知被玄筝发现。”
眸中冷意更甚,司凝霜将银牙咬得“咯咯”直响,字字道:“叶玄筝恨我入骨,新年刚过,风离天晋宴请百官,叶玄筝在我的莲子羹中下媚药。用模仿南宫烈笔迹的信笺,诱我去一处废宫,寻一名侍卫强暴我。当时楼封贤察觉不对劲,一路尾随我来到废宫,杀死侍卫,投入废井中。可我媚毒发作,楼封贤只得……”
司凝霜胸口剧烈起伏,极力稳住气息,继续道:“事后,我狠狠扇了楼封贤一耳光。青梅竹马,他对我的情意,我当然懂。可他怎能乘人之危?楼封贤且愧且气,甩袖离去。哪知此时叶玄筝带着风离天晋前来‘捉奸’。其实,叶玄筝原本的计划就是让侍卫强暴我后离开,留下衣衫不整的我让风离天晋逮个正着。叶玄筝说我与南宫烈私下幽会。风离天晋大怒,下令追杀南宫烈。”
南宫烈恍然道:“难怪我返回南漠时,一路遭风离天晋追杀,竟是玄筝告诉他。”
风离御端起茶杯,一饮而尽,望向司凝霜,凝声道:“那一夜你有了身孕。你与南宫烈私情曝光,所以被父皇打入冷宫?”
司凝霜低低道:“风离天晋一直知晓我心仪南宫烈。真正让风离天晋震怒的是,他在我景春宫中搜出‘醉春欢’。”
“醉春欢!”风离御腾地站起身。烟落也曾用对风离澈用过“醉春欢”。
窗外树影婆娑,有风吹过,冲淡一室窒闷。司凝霜笑容无奈又干涩,缓缓道:“‘醉春欢’是一种迷幻剂,掺在酒中,男子饮下后昏睡,第二日周身感觉舒畅,仿若欢好过。我不愿侍寝,常用‘醉春欢’蒙蔽风离天晋。风离天晋得知后大怒,觉得颜面俱损,一怒之下将我打入冷宫。冷宫所供吃食皆是发霉冷硬之物,烟落营养不良,不足八月出生。绿萝说烟落哭声微弱,恐怕活不了几日,若被人发现,我们将死无葬身之地。于是绿萝买通门房。连夜将烟落送出冷宫。我不敢让烟落留在晋都,纸包不住火,怕叶玄筝终有一日会知道。我给了绿萝镯子与玉箫,希望逃出去的宫女将烟落送至南漠国,希望南宫烈收留她。可惜天不遂人愿,从此我再没有烟落的消息。这么多年过去了,本来我早已绝望,哪知封宫那日,绿萝死前扯下烟落衣衫,我看见烟落腰间有花瓣型胎记,始知烟落是我的女儿。可惜我被封宫,与外界再无联系。”
殿中沉香袅袅,司凝霜神情痛苦万分,凄然道:“我好后悔,我屡屡刁难烟落,还差点让烟落侍寝。我真是……”
听着,风离御陷入沉思,叹息一声。都说战场充满血腥,后宫何尝不是残酷之地,杀人不见血,更加残忍。似想起什么,他拧眉问道:“那你对我下‘月亏之蛊’又是为何?”
司凝霜心中一痛,哑声道:“一子一女,皆被叶玄筝所害,我如何不恨?我恨不得生食其肉。我处心积虑,在河水中放入莲花灯,随波而去,引起风离天晋注意,重获隆宠。这一切只为手刃叶玄筝。”
停一停,司凝霜望向风离御,愧疚道:“御儿,我被仇恨蒙蔽心智。我想借你栽赃叶玄筝,才下了‘月亏之蛊’。后来我察觉你对我日渐生疏,我怕日后控制不了你,就没替你解去蛊毒。我一心只想让你登上御座,绝不让叶玄筝得逞。”她收拢双拳,唇色苍白,“我以自己鲜血养着蛊虫,你发作时我亦会发作,你的痛我感同身受。我月月忍着剧痛折磨,只有这样才能令我时时刻刻清醒。丧子失女之痛,刻骨铭心!”
南宫烈颓然向后一靠,全身瘫软。一切都是他造孽,致使凝霜与玄筝定要争个你死我活。
风离御蹙眉,岔开话题问:“楼封贤知情吗?”
司凝霜摇头,“他并不知道。上天眷顾烟落,阴差阳错回到亲生父亲身边。真是天神庇佑。”
风离御轩眉一扬,有点点困惑浮上心来,问道:“既然楼封贤与你青梅竹马,为何楼封贤从前向着风离澈?”
司凝霜低叹道:“楼封贤怨我气我将女儿送走,却不去寻他。以为我不屑要他的孩子。后来,你与风离澈争太子。楼封贤劝我不要执迷不悟,被仇恨蒙蔽心智。我不肯听,三番五次劝阻不了,他一气之下,转而协助风离澈,处处与我对着干。”
风离御冷哼一声,“为拉拢楼封贤,你才要我纳映月为妃?”方才司凝霜一番话,令他突然想明白一事,昔日楼封贤见李翠霞带着烟落寻上门,许是想起自己不知流落何处的女儿,才收留她们。真是阴差阳错。人生巧合,让人喟叹。
司凝霜一愣,点点头。
“砰”的一声,风离御一掌击落,茶盏震了三震,薄怒道:“你这么做间接害死映月!你对得起楼封贤吗?”
司凝霜倒吸一口凉气,眸中盈满愧疚,颤声道:“我并不知道……”
殿外雨已停,不知不觉临近天亮。雨后清新空气扑面而来,令人神清气爽。
司凝霜一脸颓然,四处环顾,道:“从前都是我的错。御儿,我想见见烟落。”
风离御没有说话。突然他神色一凛,似有脚步声由远及近。他忙起身朝门口奔去,但见一抹黑点自东方初泛的白色中急速奔来,渐渐近了,正是凌云。
凌云黑色锦袍被雨水浸透,颓败的神情令风离御的心瞬间跌落谷底。凌云上前禀道:“皇上,皇后娘娘落入慕容成杰手中。”
风离御狠狠一颤,后退一步,晨光下,他眸色深沉似海,嘴唇却血色尽失。
凌云自衣襟中掏出一封信及一管短玉箫。信沾染了秋雨的湿意,有些冰凉,递至风离御手中,凌云又道:“皇上,我们在客来酒楼后院树洞里找到一封血书,也不知是谁放那。”
风离御正翻看着手中慕容成杰的亲笔书信,凝眉道:“呈上来。”
凌云递上。
风离御打开血书时,双手止不住颤抖着,鲜血写就,熟悉的清秀字迹,竟是烟落。他直直瞪着,一字一字,一句一句,都如同千万根芒针深刺,刺痛他的双眼。
凌云禀道:“我们彻查客来酒楼,发现后院一棵大树上勾了些明黄色金丝,这些金丝很特别,帝后才能用。所以我们格外留意,又仔细搜了几遍,这才找到血书,不知有……”
风离御紧紧捏住血书,几乎要将它揉入自己骨血中,咬牙道:“这是烟儿留下,她发觉青黛是慕容成杰暗藏在宫中的内线,进而知晓慕容成杰的阴谋,她将慕容成杰埋藏火药的地点一一写在血书中……”
“什么……皇后娘娘她……”凌云惊呆。
风离御只觉心“砰砰”乱跳着,再回不到原来的位置。
凌云急问:“慕容成杰信中说些什么?”
风离御神情恨恨:“慕容成杰提出三个条件,一是交出燕州与越州两城金印;二是封他为两州郡王,世袭罔替;三则是赐他免死金牌。”
凌云似不可置信,恼火道:“慕容反贼,简直痴心妄想。”
风离御唇边漫出一缕苦笑,声音凄然,“都怨朕,没发觉青黛有问题,还是烟落机警,发现这么重要的秘密。”周遭凉风四起,落叶簌簌,他似想了许久,终于道,“慕容老贼提出条件交换是假,利用烟儿诱朕出城,引爆火药才是真。慕容成杰不会放过烟儿的。唯有一举捣毁慕容成杰的巢穴,掘出所有火药,令慕容成杰走投无路,他才会将烟儿当做唯一活命的筹码,才不敢伤害烟儿。凌云,你即刻送信,朕同意他的交换条件。”
凌云双目圆睁:“皇上,事关重大……”
风离御闭一闭眸,颓然道:“烟儿在他手中,朕只能这么做。”
天边一只鸟儿扑腾着翅膀,却怎也飞不高,许是淋了一夜的雨,“扑通”一声从云头栽下来,了无生气。风离御抬头望着,心亦是绝望。他终于知晓她不是自己的妹妹。可她却不在身边……
风离御按照烟落血书指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捣毁慕容成杰在晋都残余的势力,收缴全部暗藏的西番火药。至此,慕容成杰成了丧家之犬,走投无路。烟落则成了慕容成杰唯一活命的王牌。
半月后,双方约定在越州城外怒云江上铁索桥交换人质与城印。
怒云江横亘风晋皇朝东部,源自夏北国境内雪山,汇合急湍飞奔的大小金川,自北而南,千回百转,到越州境内已有劈山裂岸之势。怒浪声震十里,像群山呐喊,更像大地狂拨刚劲的琴弦。河流最窄处,一架铁索桥横亘,名唤“天桥”。
慕容成杰命令最后残部候在天桥东侧,他则带着烟落行至桥中。
十一月的天,有冬意的落寞,江面上狂风猛作,烟落单薄的衣衫在风中瑟瑟发抖。
夕阳西下,落日斜晖映照河面,似将河水镀上一层黄金。汹涌潮水一阵阵迅速退去,滚滚浪头都被夕阳镶上一层金鳞。
烟落自桥缝向下望去,江潮怒卷,只瞧着都让人腿脚发麻。她望向身侧慕容成杰,悔得肠子都青了,那夜她若再跑快一点,再机敏一点,风离御就不会受慕容成杰要挟。若让慕容成杰占据越州与燕州,那她便是千古罪人。她正思绪繁乱,眼前忽有白光闪动,铁索桥跟着晃起来。
烟落猛地抬眸。
来人正是风离御!他穿着白色蟒袍,夕阳映照下,熠熠闪动着银光。彩玉织就腰带,绚烂夺目。俊美狂放的他,瞬间夺去她所有的呼吸。他是天生的王者,不着龙袍,不着铠甲,闲散的姿态都散发出强大的气势。明明生得玉面芙蓉,行事却雷厉狠绝。明明是清润的嗓音,却蕴含着千军万马奔腾般的杀气。
看见风离御来,烟落心中没有半分喜悦。风离御肯用江山换自己,她该感动的,可她不愿他这样做。
风离御距离慕容成杰十步远停下来,眸光平静,道:“朕来了。”
慕容成杰阴鸷的眸中跳动着两簇火焰,高举起右手,刹那间,数百支银箭齐发,席卷而下,瞬间没入汹涌江水的暗潮中,气势有如千军万马齐头并进。
风离御闲散一笑,“慕容成杰,朕知晓你定在江东暗藏人马。朕是守信之人,只身前来,你要的东西,朕都带来了。”
凌云上前,将手中包裹打开,露出两枚虎头金印及一枚金令牌,凌云朝慕容成杰大声喊道:“慕容成杰,越州、燕州的城印以及免死金牌都在此。”停一停,凌云“刷”一声展开手中诏书,震声道,“这是世袭罔替的诏书。东西全在这,你先放人!”
慕容成杰笑得阴险:“人我带来了。你还怕她跑了不成?”说罢,他屈起两指,抵上烟落背脊。
凌云见慕容成杰不放人,怒火中烧:“慕容老贼,皇上一言九鼎,你还想耍什么花招。”他刚要上前,风离御一臂阻止。
眯起冷锐的双眸,风离御咬牙切齿,小声道:“凌云,不可轻举妄动,慕容成杰毕竟身经百战,不能小觑。你看,他两指擒住烟儿背后致命的椎骨,一用力烟儿就会命丧黄泉。”
凌云不甘心,无奈只得后退一步,犹剩长眸燃烧着火焰,欲将慕容成杰烧穿。
风自耳边穿梭刮过,冷冽若刀刃。风离御寒声道:“慕容成杰,你还想怎样?”
慕容成杰仰天长笑,冷道:“风离御,天下本就有我一半。风离天晋一介游勇,空有蛮力。我贵为羌族族长,论兵力,论实力,哪一点输他?凭什么风离天晋坐皇位?我忍气吞声,佯装浸淫酒色这么多年,就为推翻风晋皇朝。都是你!破坏我二十多年的苦心经营!”他神色变得厉害,有一股子戾气从他胸腔喷薄而出。
慕容成杰一手揪住烟落脊骨,另一手扯住烟落长发,手中极用力。
烟落疼得钻心,咬牙不肯出声。
风离御脸上肌肉微微一跳,双拳握得“咯咯”直响。他虽然清楚,他越是表现出在乎,烟落越危险,可他真的无法冷静,苍白的容颜早就出卖了他。
“哈哈。”慕容成杰大笑起来,笑声在汹涌的长河上不断回旋,仿佛四面八方皆有这样阴鸷恐怖的笑声。他松开烟落长发,改捏住烟落的手腕,眸中凶光毕露,狠厉道:“风离御,你看她的手腕多细。”
烟落咬牙大喊着:“御,别管我。慕容老贼出尔反尔……啊……”突然,锥心刺骨的痛袭遍全身,她再说不出一个字。
天地间格外静,似能清晰听见骨骼碎裂的声音。她的右腕被硬生生地拧断了。
风离御脑中“轰”的一声塌陷,他彻底崩溃,声音几乎是哀求,“你放开她,你想怎样?你快说啊!”
慕容成杰眸色深沉如鹰,闪过阴狠,恨声道:“风离御,我以为你心仪梅澜影,哪知你设下局中局,害我兵败。”他恨得齿冷,觑一眼容色惨白的烟落,冷笑道,“想不到你软肋在这!怎样,她和腹中的孩子,两条人命,我筹码不小吧。”
风离御示意凌云赶忙将三件东西送至慕容成杰面前,忍气吞声道:“你要的东西给你,有什么条件你只管开。”
慕容成杰手一扬,丢给风离御一枚囊袋。
风离御打开,里面赫然是一枚药丸。
凌云一眼瞥见,勃然大怒,“慕容成杰,你想毒害皇上?”
慕容成杰阴鸷一笑,道:“不是毒。只是一种蛊,不会很痛,每年服一次解药即可。只要你保我荣华权势,解药我自会年年准时奉上。”
“混账!”凌云额上青筋毕露,大吼,“你想皇上永远受制于你?!”
风离御双眸盯着药丸,一言不发。突然,他伸手去拿药丸。
烟落一眼瞥见,清丽的脸庞扭曲得厉害,她拼力朝风离御嘶吼,“风离御!不准,你若服下,我恨你一辈子!”眸中泪水奔腾涌出,她拼命摇头,“御,不值得。我是司凝霜的女儿,我娘害你家破人亡。御,你应该恨我。”
风离御一听,顿时黑了脸:“烟儿!你知道自己的身世?”
烟落微愕,点点头。看他的样子,莫非他也知道了?
风离御似不可置信,俊眉飞扬起来,气道:“你知道还瞒我?害我一直以为你是我妹妹!你当我是什么人?会因上代恩怨迁怒你?”
“妹妹……”烟落哑然。原来竟是这样的,难怪她说自己又有了孩子,风离御言辞闪烁,竟是误会这个。
“你!”风离御恼火道,“你失踪后我才知道你是司凝霜和楼封贤的女儿。我一直误会,我的心饱受折磨,你竟然早就知道了。你!”他的烟儿,真是令他又爱又气。转念一想,她定是害怕失去自己。想到这,他眼中只余怜惜。
烟落愣住,她的父亲竟是楼封贤!兜了一大圈,她竟随李翠霞回到亲生父亲身边。如此巧合,难道是天意?
阴鸷的冷笑声打断他们。
慕容成杰一脚踹中烟落小腿,强迫她跪倒,冷道:“我可没工夫听你们互诉衷肠。风离御,你再不服蛊毒,我就捏断她另一只手腕。”慕容成杰靠近烟落耳边,残忍笑道:“先是手腕,再是脚腕。我不会让你死,我一点点折磨你,让你比死都痛苦。”
风离御惊呼:“你住手!朕服下便是,你不要伤害她……”他取出药丸,颤抖着往口中送去。
“风离御!你敢!”烟落厉喝一声,她以坚定的眼神告诉他,若他服药,她定咬舌自尽。此刻她心中澎湃,犹胜底下怒云江狂猛的波涛。他不知道吗?他愈是在乎,慕容成杰愈得寸进尺。她真希望,他不要顾及自己。
千钧一发之际,铁索桥突然晃动,似有人自东边上桥,急速奔来。
慕容成杰余光瞟向身后,见是红菱,冷声道:“你来得正好,将东西收起来。”见红菱伫立着不动,慕容成杰口中大骂:“你听见没?蠢货!”
红菱见烟落痛得面色惨白,上前劝阻道:“爹爹,你放过她吧。哥哥已经不在了,你不要再执著了。”
慕容成杰大骂道:“蠢货,把东西收好,少废话。小心我回去抽你的筋,扒你的皮!”
红菱眸中闪过绝望,她侧身,腰带上系着一把匕首。寒光一闪,一连串动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发生,“扑哧”一声,匕首刺穿慕容成杰背心。“哧”的一声拔出,鲜血喷溅红菱满面,滚烫的,黏稠无比。从前红菱踩死只蚂蚁尚不忍心,此番却杀了自己的父亲,当下红菱颤抖得不能自已。
慕容成杰不可置信地看着鲜血自他胸口不断涌出,无法相信女儿竟会捅他一刀。
风离御见慕容成杰受重创,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他正欲飞身上前救下烟落。
哪知慕容成杰用尽最后的力气,发出致命的一击,扫向烟落。
铁索桥剧烈地摇晃起来,发出骇人的“嘎吱”声。夕阳落幕,天地间灰蒙蒙一片,什么都瞧不见。
狂风中,烟落“啊”声惨叫,紧接着是慕容成杰最后的狂啸,“风离御,我不会让你好过!”
风离御抓着森冷的铁索,瞧见烟落与慕容成杰一同坠下,坠入滚滚怒云江中。他面无表情地怔在那里,全身都绷得紧紧的,唯有鼻翼微微颤动。
水波飞溅,迅速吞没烟落娇小的身躯,怒浪声震十里,瞬间湮没烟落的呼喊。
突然,风离御身体剧烈颤抖起来,仿佛有最重要的东西自身体里抽离,只剩下空的灵魂。有冰冷的东西自眼角滑落,他痴惘唤着:“烟儿……”
身子猛地一动,风离御欲纵身随烟落跃入江中。几乎是同时,他英挺的背骤然直挺挺一僵,身子一软,倒在地上。心内只余疼痛,眼前只余黑暗,他再无知觉……
是凌云一掌劈向风离御背脊,沉声道:“皇上,得罪了!”
国不可一日无君。凌云望向滚滚逝去的江水,心中悲恸。凌云朝空中发出一枚信号弹。刹那间,怒云江西侧鼓声滔天,震耳欲聋。慕容成杰已死,全歼叛军的时候到了!
半年后。
烟落坠落怒云江后,万幸被一对老夫妇所救,这对老夫妇正巧出门打鱼,准备过冬的食物。他们将昏迷的烟落带入深山家中,悉心照料。烟落双腿撞上暗礁,失去知觉,不能走路。万幸孩子保住了,不过胎相不稳,日日落红,烟落只能卧床静养。
老夫妇懂草药,从山间寻来益母草为烟落调理,又为烟落治疗腿伤。日子一天天过去,枫叶红了,大雁南飞,细雪纷飞,万物凋零,再到桃花盛开,燕来筑巢。
这日烟落醒来,她将手放在自己高高隆起的小腹上,那里孩子正频繁动着。烟落唇角弧度拉高,眼下孩子九个月大了,十分健康。她动一动身子,惊喜地发现自己双腿竟能动了。她赶忙坐起身,缓慢移至床边,久不着地,双腿落地那一刹那,异常酸麻。她咬牙忍住,扶着墙壁艰难地挪至门口。
烟落住的是一间开窗面山的屋子,之前她从未下过床,不知外边究竟是何样。她好奇地撩开门帘,朝屋外望去。满眼繁花古木,看起来像是山谷,两面山峰并不高,郁郁葱葱,山脚一条小溪自门前流过。溪流两岸,满是五彩缤纷的野花,像织锦绵延,夕阳洒落,水波粼粼,俨然是人间仙境。
一名老妇人正坐在溪边编竹篮。老妇人回首看到烟落倚在门口,连忙跑过来,双手比划着,又指一指烟落的腿,喉中兴奋“呀呀”着。
烟落会意,笑着点头。救她的就是这样一对聋哑老夫妇,起初她醒来时,几乎急疯了,她不会比划手势,说话他们听不见,写字他们看不懂。她与外界完全隔绝了,如何不着急?她每一日、每一刻都想着风离御,想着与他重逢,可惜没人能懂她的意思。万般无奈,她只得静下心来养伤保胎,渐渐她学会了与这对聋哑老夫妇沟通。
老妇人双手继续比划着,做了一个碗状的姿势,又用两指比了比吃饭的样子。
烟落会意一笑,摆摆手,又指一指自己小腹,示意自己并不饿。心中有一股暖流缓缓蔓延,润遍全身。她眼光低低垂落,落在老妇人一双长满老茧的手上。一件褪色的蓝布褂子,一张饱经风霜布满皱纹的脸,再淳朴不过的山中村妇。眸中那一分清澈的真切之情,几欲让她落下泪来。
他们的恩情,她定当涌泉相报。
人生缘分,分离聚散,终有一别。
三日后,烟落与聋哑老夫妇挥泪告别。她双腿已经能走,她必须离开,分别近半年,风离御定急疯了,她亦是等不及想见他。
山路漫长,按照老夫妇在沙石上比画的地图,烟落需翻过眼前这座山,才能抵达云州官道。怒云江水流湍急,她竟被冲离这么远。
山间四月,芳菲无垠,青山含翠,流莺飞舞。
顾及腹中孩子,烟落不敢走太快,一路走走停停,极是小心。夕阳西下时,烟落终于抵达山腰间的天清寺,她必须在这里休息一晚,明日再赶路。寺中小僧见烟落怀有身孕,十分客气,忙替烟落整理出一间厢房,备上清淡的饭菜。
一夜好眠,次日烟落在人声鼎沸中醒转,她收拾好东西,出了厢房才发现外边已是人山人海。再一问才知今日是天清寺的上香日。
春日的早晨格外静雅,天清寺笼在皑皑晨雾里,似朦胧仙境。
烟落朝天清寺外走去,善男信女们与她擦肩而过,一张张虔诚的脸,充满生气,充满希望。寺中遍植青松,盘旋的虬枝将头顶天幕遮起来,晨光碎碎洒落,似给这里的一切镀上灿烂金色。
有小僧瞧见烟落离开,笑吟吟迎上来,道:“施主身怀六甲,可想为腹中孩子求一签?”
烟落忽然想起曾在留华寺与映月一道求签,心内感慨万分,映月的签文一语成谶,那她的呢?想着,烟落客气地问着:“小师父,我在留华寺中曾求到一枚断签,可惜没有下文。不知再次求签准不准?”
小僧微笑道:“那夫人今儿个真是来对了,留华寺的慧远住持正在鄙寺讲经。夫人可以前去问一问。”
慧远住持?烟落略略思索了下,她忆起留华寺中解签之人曾经说过,慧远主持见多识广,或许见过断签,可惜慧远住持南下讲经,归期不知。她唇边露出春日般的笑意,想不到她今日这么巧,竟遇上了慧远住持,那她就前去问一问。
烟落跟随小僧来到天王殿后一处禅房中。她推门而入,里边一名老者身穿佛衣,盘腿而坐,脸上皱纹横亘,唯有一双眼睛亮光闪闪。
见烟落入来,慧远住持声如洪钟,问道:“施主,有何所求?”
烟落双手合十,诚心拜了拜,问道:“住持,信女曾在留华寺中无意撞得一枚断签,无解,特来相问。”
慧远住持和颜悦色,“施主请讲。”
烟落念道:“上阙为‘隔牗风惊竹,开门雪满山。’”
慧远住持凝神细想,须臾道:“老衲见过此签,施主所求是何?”
烟落思及风离御,眸中有万千柔情流转,含笑道:“姻缘。”
慧远住持微微一笑,道:“施主,此签全文为:‘隔牗风惊竹,开门雪满山。合目听风暖,始知春已来。’若求姻缘,可是上签,也可是下签,但看施主智慧。”
烟落懵懵懂懂,疑惑道:“但请住持详解。”
慧远住持意味深长地看了烟落一眼,徐徐道来:“窗外风惊动室内竹子,打开门,外面满山遍野皆是雪。闭上眼,用心去倾听风温暖的声音,方知春天早已来临。意指施主凡事莫信眼见,要用心聆听,大雪覆盖只是蒙蔽你的假象,属于你的春天早就来临。至于春意能否留住,全凭施主智慧。若看不透,便是下签。若心如明镜,便是上签。阿弥陀佛。善哉!”
烟落福身致谢,退出禅房。
早晨的风略有凉意,却有馥郁的花香,烟落心中激荡起伏,漾起微甜,便如晨风拂过,清清软软。原来她的命运皆在此签中。莫信眼见,用心聆听。她与风离御几经波折,几次失之交臂。她该庆幸,她的命运始终掌握在自己手中。她该庆幸,风离御待她始终如一。
烟落脚下步履轻快,朝山下走去,回首,满眼望去皆是善男信女,攒动的人头,黑压压一片延伸至半山腰。每一个人都怀揣着对未来的憧憬,正如她此刻。
阳光暖洋洋地晒在她身上,连心都跟着温暖起来,滋生出柔嫩又鲜艳的春花,朵朵花瓣在她喜悦的眉眼间绽放开来。
陌上花开,姹紫嫣红。
你是否还在那山花烂漫之处,等着我?
相思、期待、寂寞,交杂在心间,最终都化为急切。烟落迫不及待地朝山下赶去,天清寺的山脚下是绵长的官道,碎石子路,蜿蜒曲折,一眼望不到尽头,却通往她想要去的地方——晋都。
日光渐盛,风慵懒无力地吹着,烟落终于抵达官道边。
一辆满载布匹的马车经过,烟落伸手拦下。赶车的庆嫂见烟落身怀六甲,二话不说,载烟落一程。马车一路奔跑起来,庆嫂回过头来,露出淳朴的笑容,道:“闺女,口渴了吧。前边就有凉茶铺子,我们到那歇一会。”
烟落微笑着,“谢谢你,大婶。”
庆嫂望一眼烟落的肚子,道:“叫我庆嫂吧。闺女,你快要生了吧?你的夫君呢?”
烟落低首,抚上高高隆起的小腹,心中暖意融融,柔声道:“还有一个月才生呢,小家伙总在肚子里翻滚。我现在就是去找孩子他爹。”
庆嫂闻言笑道:“九成是闺女。我生了五个,经验丰富着呢。但凡在肚子里翻滚,不折腾娘亲的,多半是闺女。”
春光如织如画。烟落脸上洋溢起幸福的微笑。女儿真好,无忧尚需莫寻照拂,不能时时伴着她,上天又赐她一个女儿,慰藉她思念之苦。阳光正好,她举眸,满眼皆是青翠的稻田和灿烂如金的油菜花,望不到尽头。今年定是丰收之年,风晋皇朝将会越来越繁盛。
庆嫂赶着马车,转首又问道:“闺女,路上有些颠簸,你可受得了?”
烟落点点头,她回家心切,一刻都等不了。
马车渐渐走上山路,崎岖幽深,更加颠簸,仿佛走不到尽头。风吹起树叶相互摩擦的声音,在烟落耳边来回穿梭着,本是单调的声音,此刻她听来却像是轻快明亮的乐曲。
走了好一阵,路终于恢复平坦,马车却戛然而止。
庆嫂道:“闺女,凉茶铺子到了。咱们歇一歇。”
烟落望去,路边撑着灰色的伞帐,几颗石榴树围成一大片树荫,翠绿的叶间簇着密密匝匝的花蕾,像是万点红焰燃起。她只觉心都要随着石榴花绽放开来。
刚要下马车,烟落忽觉腰肢泛起酸意,再一动,一股熟悉的热流自腿间流下。她愣在那里,像是不敢相信,有春风流转的双眸睁得大大的。该不会,路途颠簸,羊水破了吧。
庆嫂发现烟落的异常,低头瞧见烟落裙摆濡湿一片,惊得说不出话来。
烟落神情渐渐痛苦,用力抓住庆嫂,吃力道:“庆嫂,我……好像要生了……”
庆嫂嘴张得老大,忙不迭喊起来:“快来人啊!有人要生啦!快来帮忙啊!”农妇的嗓门,是特有的粗哑洪亮,瞬间刺破湛蓝湛蓝的天,方圆百里都能听见。
阳光像碎金子一样洒落,烟落扶着马车,身子一寸一寸软下去,一瓣石榴花缓缓飘落在她肩头,衬得她肌肤如雪,珠光晶莹。她的身周有许许多多人围上来,密密麻麻的,亦有许许多多关切的眸子注视着她。
她好痛,整个人疲惫无力,眼前如蒙了白纱,一切模糊又混沌,只觉有无数人影在身前晃动。透过密密匝匝的人群,一辆奢华无比的马车撞入她视线之中,朱漆红轮,金线绣锦蚊帐顶,缀以无数的流苏与宫绦。
会是错觉吗?奢华的马车,像极她与风离御初遇时所见到的。会是幻觉吗?她好似又看见一双豹纹履靴,自马车上一步跨下来。
手中攥着一方白色纱巾,她很想用它擦一擦双眼,再看清楚一点,可惜身周人越围越多,她什么也瞧不见。突然,生产的阵痛袭来,她全身猛地抽搐,手一松,纱巾掉落在地,被风吹开。
风离御自马车中跨下来,凝眉问:“怎么了,突然停下来?”
楼征云翻身下马,回道:“前边路堵上了,说有一名女子突然要生产,还问咱们的马车能否借他们一用,将产妇送去越州城。”
风离御牵过楼征云的马,翻身跃上,点头道:“救人要紧。征云你留下,看看需要帮什么。我先去越州府。”
楼征云神情突然黯淡下来,叹道:“半年了,妹妹她……”慕容成杰的尸首早就打捞上来。妹妹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皇上始终不死心,每月都要去越州沿途仔细寻找一番。
风离御不语,自怀中取出一枚蝶形玉佩,静静瞧着,淡金色的阳光照耀下,玉佩剔透的光斑映在他雪白的衣衫上,似流光飞舞,迷离如绮。他黯淡的容颜骤然明亮,像一树树火焰,照亮天际。玉碎尚能修补,破镜亦能重圆。
“我一定会找到她!”他的语中满是坚定。
扬鞭一挥,风离御策马离去。
人群将路中间围得水泄不通,嘈杂的嚷叫声,震耳欲聋,根本瞧不清里边的情况。
一阵风过,吹起地上一条雪白纱巾,那纱巾最是轻软薄绡,被风吹得越飞越高,越飞越远。风离御纵马经过人群,伸手抓住纱巾,只觉触手温软,风吹得那纱巾飘飘拂在他脸上,幽幽香气袭来。眉心一动,他心中没来由得升起一阵熟悉感。
复,回眸。 烟锁御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