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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攻破晋都

烟锁御宫 依秀那答儿 17671 2021-04-06 07:42

  第十八章

  攻破晋都

  风晋皇朝,永定二年,十月初一。

  早晨,整个天地还是平静的。当太阳从山峦间腾跃出来,将耀眼的光芒射向大地时,突然间,百门西番火炮怒吼起来。刹那间,大地都似在剧烈的爆炸声中颤抖。

  今日是风离御第五次攻城,他倾巢而出,用上西番火炮。若强攻不下,一年内他再无能力攻城。成败在此一举,他如何能不急?

  滚滚浓烟覆盖晋都,曲射的火炮,密集得像一群群黑鸟,在空中划出千百道黑色的弧线,继后朝城里一头扎下去,接着是一阵连珠炮的爆炸声。

  风离御焦灼等待着,神情烦躁。

  马蹄声自身后传来,风离御猛地转首。楼征云下马疾奔,面色带喜道:“皇上,南漠国出兵相助,十万大军抵达晋都。今日必胜!”

  风离御不可置信,惊道:“风离澈?怎么可能?”

  楼征云拱一拱手:“皇上,兵贵神速,前哨来不及通传。尉迟将军打开青州关隘,南漠大军轻装上阵,日夜兼程,直奔晋都协助攻城。”

  风离御恍若梦中,无法相信。

  此时更远处地平线上扬起一片黄尘,马蹄声如奔雷席卷。马上男子黑袍随风飘扬,身形孤冷如冬日寒风,正是风离澈。风离澈身后一骑坐着一名女子,南漠国特有的纱质衣料,贴身且飘逸,在阳光下反射出一点空灵的光泽,令她整人人恍若置身梦幻中。

  风离御神情恍惚,秋风卷起他青衫飘扬,若三尺碧水。转首,他朝身边的楼征云凄然一笑:“征云,我是在做梦吗,好像瞧见了烟儿。”

  楼征云看得真切,心中一揪,道:“皇上,的确是烟落。”

  此情此景,烟落心如刀绞,翻身下马奔入风离御怀中,思念与难以诉之于口的爱意化作近乎撕心的哭声,泪水克制不住地奔腾而下,染湿他的衣襟,凝成朵朵白莲。

  风离御依旧恍惚,伸手去抚触烟落精致如玉的脸庞,眸光似没有焦距,轻轻道:“烟儿,真的是你吗?不是做梦。”这样的重逢,过于突然,他无法分清楚是梦境还是现实。风离澈那样固执,怎会轻易放手。

  烟落见风离御始终发楞,痛在心中。一别两月,他清瘦许多,脸色也苍白,昔日精光闪烁的凤眸凹陷在眼窝中。泪水再度滑落,她泣道:“御,是我回来了。”

  风离御伸手温柔地拭去她的泪珠,轻怜蜜爱,将她拥入怀中。她置身他的怀中,熟悉的香味,熟悉的触感,他终于有了真实感。

  风离澈端坐马上,漠然瞧着他们,看似面无表情,唯有勒紧马儿缰绳的手愈收愈紧,发出“咯咯”的声音。

  风离御抬头瞧见风离澈,自觉失态,忙松开烟落,轻声道:“二哥,谢谢你。”

  风离澈翻身下马,衣袍卷起无尽秋风,带起几许枯黄的落叶,扑至他们面上,微微的涩,微微的凉。亲切的称呼,令他动容,时光仿佛回到十几年前,彼时司凝霜身处冷宫,他们是一同长大的兄弟,朝夕相处,一道习字,一道射箭。这样的兄弟情分终随着他母后去世不复存在。他们亦是愈走愈远,直至彼此不容,直至朝堂争斗,直至兵戎相见。

  风离澈面容生硬,似尴尬道:“不必言谢,我是替自己收拾叛徒。”他瞥一眼烟落,俊颜浮起涩然:“至于她,我只是不忍她伤心。”

  风离御感慨道:“二哥,无论如何,谢谢你将她送回,亦是感谢你出兵相助。”

  风离澈径自解下肩头黑色披风,朝马上一甩,冷哼道:“风离御,你给我听好了!你若让她伤心,我定踏平你的疆土!”

  风离御听闻,全身一僵,心底积压的痛苦与疑惑铺天盖地涌上来,将他彻底覆灭。万一烟落真是他妹妹,他如何能不叫她伤心?不敢继续往下想,风离御愈来愈心急,只待攻破晋都寻司凝霜问清楚。

  时间缓慢推移,太阳自晨曦中爬升,直至当空耀目,又渐渐西移。密集炮火掩护下,云梯直架,部队蜂拥而上,捷报频频传来。

  临近向晚时分,有低沉的号角声悾悾响起。不远处晋都城墙上,耀眼的夕阳下,滚动的烟云中,猎猎红旗分外夺目,那是象征胜利的旗帜。

  凌云纵马飞奔来报:“皇上,城门攻破,宋祺战死。”

  风离澈冷嗤,寒声道:“叛徒,若落入我手中,必将你碎尸万段。”

  风离御携烟落翻身上马,朝楼征云大声唤道:“征云,事不宜迟,你率余部攻入皇宫!”勒住缰绳,风离御回首看向站立不动的风离澈,问道:“二哥,你不入晋都,手刃叛徒?”

  风离澈长眉一轩,摇头道:“不了,大军未带粮草辎重,不便久留,我即刻返回。”足下轻轻一跃,风离澈已端坐马上。他的目光落在烟落身上,牢牢盯着她,久久不愿离去。专注的眼神,似想将她刻入骨血中般。

  炙热的眼神,令烟落不知所措。她咬唇,眸子晶莹乌沉,望着他,万千感念与柔肠皆化作三字道出:“澈,保重。”

  风离澈面容微僵,突然调转马头,“就此别过!”抬手一扬,一道黑线在空中划过绝美的弧度,风中,只余他清冷的声音:“留作纪念。”纵马离去,他身后扬起漫天尘土,仿若一抹淡黄浮云,遮住他高俊的身影。

  此去南漠路遥遥,再见无期,唯余夕阳如血,染红天际。

  烟落牢牢握住手中弯刀匕首。风离澈还是将匕首留给了她,就好似她将放着她长发的香囊偷偷放回他寝室中。他们之间仅剩的,就是这点纪念,再无其他。

  风离御望着风离澈远去,感慨万千,兄弟齐心,攻下晋都,这般感觉真好。

  城中战况惨烈,红日在血色光轮中颤动,连天空都成了红色。这里的一切,都在燃烧。

  他们纵马直奔皇宫,抵达时城门已敞开,宫墙上飘满绣有“风晋”二字的旌旗,气势恢宏。

  夜色沉沉照下,无星无月,天空飘起细蒙蒙的秋雨,带来些许湿润之气,亦是冲淡了四处弥漫的硝烟。

  风离御墨发被雨水打湿,一滴滴往下淌水,点点皆是闪耀的晶莹。

  烟落与风离御共乘一骑,他的身体是温热的,以保护的姿势在她身后。她抬手,为他拭去颊边滴落的雨珠,复又低头,偎入他的怀中,闻着他身上熟悉的龙涎香味,只觉得心中一点点温暖起来。

  如今她回到他身边,他也复国了,风风雨雨都过去了,守得云开,终于见天明。

  纵马正泰殿前,凌云来报:“禀皇上,皇宫已被我们控制,可惜让慕容成杰逃走了。”

  风离御拥紧烟落,甩下手中缰绳,怒道:“可恨,还是让慕容老贼跑了!慕容傲呢?”

  凌云拱手,凝声道:“禀皇上,慕容傲在正泰殿中,按照您的旨意,我们围而不攻。”

  风离御翻身下马,将烟落小心扶下,眸间隐有着复杂难懂的情绪,挥一挥手道:“你派人把守殿门,朕有几句话要问一问他。”望向烟落,他柔声道:“烟儿,一同去吧。相信你也有话要问他。”

  烟落唇边一颤,露出一抹涩然的笑容。

  雨渐渐大了,雨声如注,渐起几许秋寒。殿内灯火昏暗,菊花幽幽香气传来。

  烟落与风离御一同来到正泰殿前,伸手推门,那样缓缓地推开,竟像是推开一段古老的时光。

  微黄的烛光里,慕容傲一袭银色长衣,背身负手而立。墨发披泻而下,垂至腰间,只用几缕银线松松挽住。那样的背影,朦胧又幽远,仿佛隔着几重山,几重水。

  梅澜影倚在慕容傲身旁,秋香色云缎长裙无声委曳于地。

  慕容傲缓缓转身,看向风离御与烟落时,脸色平静如冰封的湖面,没有一丝波澜。

  殿外雨声淅沥,屋檐铃铛“丁零丁零”响着。殿中有清冷的寒香,似是菊花盛开,疏冷的香气被冷风冷雨一浸,愈加冷艳。

  风离御微微一笑,“慕容傲,戏已落幕。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慕容傲长身直立,清逸如兰的气质依旧,他声音淡淡的:“风离御,你来必有话要问我,你问吧。”

  烟落缓步上前,递上手中的白玉梅花,轻声道:“傲哥哥,烟落从前这般唤你,今日最后再唤一次。白玉梅花簪,物归原主。”

  慕容傲伸手接过簪子,转眸望向梅澜影,笑意清浅而温柔。他为梅澜影戴上,抚摸着她梳得整齐的长发:“影儿,这支簪子你一直戴着,别再摘下,好吗?”

  梅澜影勉力一笑,轻轻颔首。

  烟落望着眼前温馨的一幕,眼中难掩酸涩之意,多么似曾相识的一幕。同样的话,慕容傲也对她说过,原是他透过自己看到了梅澜影。

  风离御握住烟落的手,似是安慰,沉声道:“慕容傲,我有一事问你。从一开始你就设计烟儿入局,一步步诱我入圈套?”

  烟落的手停在风离御手心里,感受着他手心中传来的暖暖温度,心中动容。风离御问的,亦是她最想知道的。究竟她与慕容傲相识的一年,慕容傲是真心还是假意。

  慕容傲望向烟落,声音若檐间风铃,泠泠入耳,“烟儿,对不起。从一开始我就是利用你。”

  烟落面容微白,又问道:“从万灯节相识那夜?”

  晚风吹进来,撩起慕容傲鬓边发丝微微浮动。慕容傲也不否认,“万灯节那夜我遇到你,觉得你有几分像影儿,心中留意下了。后来与你接触几次,我萌生一种想法,我知道风离御记恨我为影儿背弃兄弟情谊,所以……”

  风离御冷冷接过话:“所以你了解我,你看上的女人,我定会想办法阻止。”风冷,他吸入满心满肺的凉意,声音空空的,“你对梅澜影一往情深,不惜背弃兄弟情谊。若短短三年,你移情烟儿,甚至要娶烟儿为妻。若我不阻挠,你为梅澜影的背弃,岂不是笑话,叫我情何以堪?”

  慕容傲笑得浅淡,仿若天边浮云掠过,“我一直瞒住你,大婚前才让你知晓。你定以为我刻意隐瞒,越发相信。”

  风离御长眉一轩,邪气笑着:“该不会,我与烟儿相遇也在你设计中?那日我去客来酒楼,原本就想查探你近来的消息。”

  慕容傲摇一摇头道:“姻缘天定,你们相遇并非我刻意安排。倒是省却我一桩事。”

  风离御眸色不可捉摸,冷道:“我在画舫中强占烟儿,故意叫你瞧见,竟正中你圈套。你演戏浑然天成,犹胜过我,真是入木三分。”

  雨声细碎敲打在檐上,轻微的声音,点点滴滴,依稀入耳。

  慕容傲目光落在烟落身上,心中一揪,摇头道:“你错了,与烟儿相处久了,总有几分不忍。你残忍对她,我是真愤怒。我并非神机妙算,只走一步看一步,是你深陷情网,令我计谋得逞。”

  风离御无所谓地耸一耸肩,笑道:“是啊,我本想羞辱你的未婚妻,令你自乱阵脚。哪知反倒是我自己陷了进去。”他更紧地攥住烟落手心,语意愧疚道,“烟儿,离园中我将你遣离,是为了试探慕容傲,看他对你是真心还是假意。让你受委屈了,都是我不好。”

  烟落水波般柔和双眸里闪着动容。原来,那时风离御待她并不是无情的。

  慕容傲叹息一声,若蝶儿收拢双翅落在肩上,缓缓应道:“我懂你在试探,所以提出纳烟儿为妾。我知晓你定会恼羞成怒,再度破坏。”

  烟落一震,嘴唇渐渐失去温度,只余冰凉麻木。慕容傲连纳妾一事都是算计她的,没有爱,连同情都不是。

  风离御眼底生出幽暗若剑光的寒意,冷笑道:“如你所愿,我纳烟儿为妾后,一步步落入你的圈套中。你与日月盟合谋,将烟儿送进宫中为父皇冲喜,是为报三年前的仇?”

  烛火微弱跳动着,将慕容傲清隽疏落的影子,淡淡投在地上,凝成一弯柔美的弧度。几乎不能想象,这样清润的男子,会有如此狠厉深远的心计。

  慕容傲齿间道出一字:“是。”

  风离御一直强忍住的情绪突然失去控制,冲上前,一拳打在慕容傲脸侧,眼底有浓重的愤怒与清晰的痛楚:“混蛋,你知不知道,那时烟儿怀了我的孩子!你逼我手刃亲子!”

  慕容傲堪堪后退几步才站稳。眸中满是惊讶,旋即被愧疚取代,他抬手擦一擦唇角的血,“烟儿……对不起,我并不知道。”

  “够了!”风离御怒吼,“你不必假惺惺,还有多少事,是我不知道的?嗯?灵州赈灾一事,皆是你的计中计?”

  慕容傲眸光渐渐涣散,似定定瞧向远方,淡淡说着:“是的,都是我。我让骆莹莹接近你。若是烟儿未办好,还有骆莹莹可以代替。灵州赈灾一事,我让骆莹莹配合烟儿获取路线,目的不为截得银车,是为令自己在激烈交锋中,名正言顺消失,亦为获得莫寻信任。”

  风离御俊脸涨青,涨得泛紫,他陡然指向立在不远处的梅澜影,怒道:“慕容傲,你做这么多,就是为她?值得吗?她挑拨我们兄弟感情,你如此聪明,这么简单的局,你看不出来?”他的长发因极度愤怒,丝丝飞扬起来,熊熊怒火烧得整间殿宇都要灰飞烟灭般。

  “不许你这么说影儿!”慕容傲厉声大喝,声音清冷如塞外冬风。

  四目相望,对峙。冷意在他们之间蔓延,渐渐凝成九天玄冰。

  雨声渐大,声音嘈杂。慕容傲率先打破沉寂,问道:“风离御,你究竟何时看穿整个局?在我回朝后?”

  风离御神情冷寂,徐徐道来:“自我登上御座,我开始反思,皇位得来实在太容易。宋祺是跟随风离澈七八年的心腹,为何肯轻易倒戈?即便是审时度势,当时我并没有几分胜算。还有,风离澈当太子时,我的势力被大大削弱,不过剩下三分之一。我登上御座后朝堂中却无异声,慕容成杰亦假意逢迎,你不觉这一切过于诡异?”

  风离御顿一顿,目光冷冷自梅澜影身上巡过,声音如浮于水面的碎冰,“你失踪后,我一直怀疑。我想,只要梅澜影在我手中,不怕你不出来。我几次刻意接近梅澜影,叫烟儿设计废她出宫,又封她为妃,假意宠爱她,都是为了诱你露出马脚。”

  慕容傲俊容凄冷萧瑟,对上烟落滞滞的双目,更添几分悲悯之意。他缓缓道:“的确,我打听到你欲接影儿入宫,便迫不及待现身了。我以为你还爱着影儿,即便不是刻骨铭心,至少是想得到影儿的。我急了,我将计划步步提前,致使露出破绽。”

  “楼封贤父子的事,你瞒得这样好,我完全相信了。我一步步挑唆烟儿与你翻脸,一来试探你,二来想借烟儿之手制造空档,伺机迫害你。风离御,你定力真是好极,始终瞒住烟儿,令她恨你入骨,甚至想杀了你。这么难忍,你竟能熬过来。所以,我信了。我派人伏击你,我以为真的政变成功,哪知这竟是你的反计,引我们的人浮出水面,进而一败涂地。你棋高一着,我输得心服口服。”

  风离御眸色冰凉,嗤笑一声道:“棋高一招?哼,我只恨发觉太晚。我一直以为风离澈陷害我,想不到竟是你。手刃亲子,每一夜当我想起时,你可知心有多痛?慕容傲,我们兄弟一场,你竟如此害我?”

  烟落愈听愈皱眉,心中有重重疑云浮过,适时插入一句:“慕容傲,我不明白,你如何掌握我的行踪,又如何将每件事都算得如此准确?”

  “因为有红菱!”

  “因为有我!”

  几乎是同时出声,烟落讶异望着突然冷笑出声的风离御,又望向自正泰殿后堂步出的一抹红影。烛火明明灭灭,烟落几乎不能辨出自暗光中走来的人,竟是自己熟悉的红菱。

  艳丽的宫装,穿在红菱身上,竟不觉得刺目。红菱漫步上前,绯红色的裙裾一旋,似一朵开到极盛的花。

  烟落低低呼出:“红菱……”

  红菱轻轻一笑,那笑容若绽放出一朵娇艳的花,字字道:“如今我叫做慕容菱。”

  烟落一怔,似不能相信,重复道:“慕容菱?”

  红菱容色不变,声音虽轻,却一字一字清晰如雪地碾痕,“我是慕容傲的妹妹。”

  烟落张口结舌:“怎可能?从小你我一同长大。红菱,你会不会是被人利用?”

  红菱摇摇头道:“自小,我与娘亲相依为命,我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我娘在我八岁时病重去世。邻居将我娘安葬,并将我送入尚书府为婢。我很幸运,你待我情同姐妹。”

  风离御觑一眼红菱,神情掠过不屑:“既如此,你为何从中传递消息?屡屡陷害烟儿?”

  红菱自嘲一笑道:“我何尝想这样?我何尝不知小姐待我恩重如山?我本不知自己身世,自从小姐与慕容傲相识后,我常替他们传递书信,安邑郡王府跑得多了,总有人说我长得像从前郡王府中一名洗衣婢女。”

  慕容傲接过红菱的话,道:“洗衣婢女之事,我印象深刻,我爹一时兴起强占她,事后不闻不问。那名婢女怀着身孕被二夫人赶出门。我多方打听,几多推算,证实红菱就是我的妹妹。我同爹爹说起此事,将红菱带至府中,哪知……”

  红菱神情凄然,接着道:“哪知我爹根本不认我,嫌我出身卑贱。我娘未婚生下我,没有名分,一生受人冷眼嘲笑。自小我看在眼中,疼在心里。我私下见爹爹,答应替他做事。事成之后,他便承认我,我娘灵位也能进慕容家祠堂。我不想我娘孤坟一世,漂泊无依,这样也算有个归宿。”

  烟落紧紧捏住袖口,双唇微微哆嗦着。想不到红菱竟有如此凄苦的身世,叫她心中感慨万千。

  红菱看向一脸漠然的风离御,微微挑眉,“皇上并不惊讶我的背叛?”

  风离御眼皮也不动一下,只是淡淡道:“我不是圣人,我若早知你的狼子野心,断断不会送你入宫陪伴烟儿。登基后,我总在想,很多事情过于巧合,肯定有人从中穿针引线。烟儿唯有你在身边,所以我开始防范你,尽量不在你面前表露真实情绪,致使烟儿对我误会愈来愈深。你几次言语刻意挑拨,让我愈发确认,你定是慕容父子的棋子。所以今日你出现,我丝毫不惊奇。”

  红菱眸中含了泪光,缓缓道:“小姐,是我对不起你,我被执念蒙蔽心智。你去临仙画舫那次,是我一早放出风,道你一夜未归,令她们在后门截堵你。你在离园时,也是我通风传信,使得哥哥在街上与你适时会面。我在你赠梅澜影画的墨水中放入麝香,构陷你。我不是真的要害梅澜影,所以用量微不足道。我在言语间挑拨你与皇上。呵呵,都是我。其实每一次害你后,我总会流泪整整一夜。只有这样,才能令我心中好受些。”

  顿一顿,红菱凄然一笑,有热泪从她空洞无神的眼窝中缓缓流出,“我只做对一件事,政变后,我听到爹爹要派人杀你。我急了,赶忙去留华寺找你。哪知你自己跑回皇宫。我无法阻拦,又不敢道出真相,只得看着你往火坑里跳。还好你没事,否然我会内疚一辈子。”

  红菱那滚烫的泪水,似烫痛了烟落的心,心下恻然,她喃喃道:“红菱……”。

  风离御轩眉微挑,寒声道:“烟落,红菱交由你处置。”

  烟落低眉,缓缓吸气,“放她走吧,毕竟姐妹一场,我不忍心。”

  红菱说不出一句话来,抬头望向烟落,眼中再度浮起雪白的泪花,哭得不能自已。

  风离御唤来御前侍卫,沉声吩咐:“带红菱出去,永不得回晋都。”

  侍卫上来拽走红菱,越拽越远,红菱泪流满面,失声痛喊:“小姐……”她骤然害怕起来,烟落始终没回头看她一眼,如果烟落永远都不原谅自己,要怎么办。

  烟落双眸紧闭,直至红菱呼喊的声音湮没在绵密的秋雨中,她才缓缓睁开双眸。

  她经历琴书的背叛,再是慕容傲,如今又添红菱。心早已是百孔千疮。突然,她软软依向风离御,神情难掩疲惫。他怀中温暖且有令人心安的香气,她心中宽慰,即便全世界都无可依靠,至少她还有他。

  风离御感到烟落的颤抖,伸手安抚着她。冷眸瞟向慕容傲,他眼中泛着冰冷的光泽,厉声质问:“慕容傲,你已穷途末路。我命军队围而不攻,留你性命,只为问你一句话。为了梅澜影,值得吗?你后悔吗?”

  慕容傲冷冷一笑:“谁说我穷途末路?你用西番火炮攻下晋都,别忘了,西番火药我也有。现下正泰殿中火药遍布。若是你不想与我同归于尽……”

  语未毕,梅澜影突然拽住慕容傲衣襟下摆,拼命摇头道:“傲,别这样,算了。”

  慕容傲握一握梅澜影微凉的指尖,柔声宽慰道:“影儿,你放心。我在宫外尚有暗中布置,我一定能带你走,我一定能名正言顺地娶你,与你厮守一生。”

  “不要!不要!傲,你收手吧。”梅澜影头直摇,一壁哭泣,一壁哀求,神情哀苦。

  殿外皆是“哗哗”雨声,冷风四处冲撞进来,令人生寒。

  “为什么?”慕容傲凝眉质问,“影儿,我们经历那样多苦,好不容易才能相守,你为何轻易放弃?我不可能放弃,至多我与他同归于尽!”他眉心满是扭曲的痛苦。其实,谁天生愿意害人,谁愿意背弃兄弟,谁愿意欺骗一个善良无辜的女子?他是被逼的,他的无奈,他的苦,谁会知道?他已做错那样多,如今叫他放弃,怎可能?

  “因为我不值得,不值得!”梅澜影情绪彻底崩溃。她用力推开慕容傲,神色凄绝,眉心一点朱砂微弱跳动着,似将要逝去的一缕花魂,她大吼着,“傲,你别再执著了。”她的手指探向腰间,微微一颤,已是举袖往口中送去。

  “她想自尽!”电光火石间,烟落大呼。慕容傲一步抢上前,用力掰开梅澜影的手,可惜梅澜影手心里只余一点黑色粉末,绝大部分已被她吞入腹中。

  慕容傲惊惧地搂住梅澜影:“影儿,你吃了什么?快吐出来!”他拼命摇晃着她,掐住她的喉咙,可一切只是无济于事。黑色粉末入口即化,无影无踪。

  梅澜影泪眼迷蒙,那样美丽的一滴晶莹,缓缓滑下,落在慕容傲手背上,溅出几许凄凉。她极力绽出最美的笑,“傲,只有我死了,你才能放下执念。”伸出一手,她轻轻抚上他清俊的眉眼,满是不舍的眷恋。

  慕容傲眸中泪水止不住地滑落下来,哑声道:“影儿,我带你去医治……”

  他的泪,一滴又一滴,缓缓坠落她瘦削的锁骨,渗进她单薄的衣料中,她伸手替他擦拭,幽幽说着,“傻瓜,男人怎能哭。”

  梅澜影无力地倚在他怀中,手紧握住他的,“我服了断肠散,半个时辰发作,无解。傲,有些事我必须说出来,否则入了地下我亦不会安心。”

  轻咳两声,梅澜影缓缓道:“我自小孤苦无依,义父收养我,义父请人教习琴棋书画,唱歌跳舞,生活优渥。我感念在心,无以为报。那时你与七皇子往来密切,义父心中不满,奈何你不听劝,义父让我想办法令你们反目成仇。”

  梅澜影顿一顿,转眸看向风离御,“皇上,那日我在桃树下跳舞,是义父安排。那时我已与傲两情相悦。我不懂其中利害,义父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后来义父将我许给你为妾,我倾心傲,十分担忧,我将心事说给义父听。本以为义父会责骂,哪知义父允诺,只要帮他做些小事,日后定将我许配给傲。我无知,欣然应允。后来义父打探到你的行踪,我则约傲出来,叫你瞧见我与傲相拥相吻的一幕。义父说,只要你瞧见这一幕,必不会纳我为妾,他们兄弟情谊也被破坏,义父让我放心,日后定能如愿嫁给傲,我相信了。”

  梅澜影感到身后慕容傲的轻颤,晶亮的双眸黯淡下来,含泪道,“皇上,先皇要我入宫,我从未恨过你。因为这是上天对我的惩罚,一念之差,铸成大错。宫中长夜寂寂,我常常对着明月,独自坐到天亮。我数着每一个漫长痛苦的日子,日日绣一朵梅花,梅心皆用针扎了我的鲜血点染。”

  含着一缕恬静的笑容,梅澜影静静瞧着烟落,道:“你很幸运,皇上真心爱你。我早看破男女间的纠缠。皇上看你的眼神,是看着心爱之人才有的眼神,我能看懂。只可惜,人在戏中,我无法置身其外。”

  梅澜影似倦了,埋入慕容傲颈窝中,看向风离御,哑着嗓子道:“皇上,我清楚你不爱我。南漠国使者来访那夜,你将我唤至醉兰池边,说你心中惦念着我,愈说愈激动,我明白那是假的。你只是想借故推我落水。事后,我才知晓你是为了不让烟落侍寝。司凝霜封宫后,先皇总留宿玉央宫,义父频频入宫,要我接近你。龙苑中我晕倒,你救治我。我顺水推舟,对你流露爱慕之心,你果然相信了。”

  风离御蹙眉,神情微滞,凝声问:“你既然早就明白我的接近与利用,何必陪着我一道演戏?”

  慕容傲痛心疾首,握住梅澜影的手,泣道:“影儿,你为何这样傻。为何不告诉我?你只为报养育之恩?你可知道,我爹收养歌姬舞姬,是为拉拢朝臣,只有你那样傻,当做是恩情。”

  烟落愣愣听着,有冰冷的风沁上肌肤,微微地凉。原来梅澜影看得比谁都透,风离御对自己的情,看不懂的人,只有自己。

  梅澜影全身痉挛起来,鲜血一点一点自她柔美的唇角滑下,滑至慕容傲洁白的衣襟上,最终凝成一摊深红。

  慕容傲惊惧瞧着,指尖沾染着那鲜红,只觉有彻骨的寒冷将他一同拉入地狱,声音嘶哑得几乎不是自己的,“影儿……影儿……”

  梅澜影用尽全力攀着慕容傲,横一横心道:“傲,别再帮你父亲,不值得。”她的气息愈来愈弱,“有件事也许你无法接受,但千真万确。义父强暴了我,就在玉央宫中。我被废出宫,义父变本加厉折磨我,逼我喝下有助于受孕的汤药,逼我设计皇上,想让我怀上的孩子接替皇位。他威胁我,若我对你透露半句……就将我昔日骗你之事告诉你……让你知道我是多么无耻的女人……”

  “什么!”慕容傲清逸的面容被惊愕吞没。

  梅澜影浑身不住地痉挛着,每一次痉挛都伴随着鲜血呕出,烛火幽幽,却再照不亮她单薄的容颜,死亡的气息将她尽数笼罩。

  烟落捂住双唇,心中滚动着震撼与惊恸。上天如此不公平,这样苛刻梅澜影。

  风离御神色悲悯地看一眼慕容傲,“我一直以为,那是你的孩子。”

  梅澜影突然笑了,笑得温婉,笑得凄凉,她轻轻摇一摇头,“傲是正人君子,他从未碰过我。他一直等着名正言顺娶我,那才是属于我们的洞房花烛。可是,我这样肮脏,怎么配得上他……”

  慕容傲痛心摇头,“影儿,在我心中,你永远如仙子,纯洁无瑕。”

  梅澜影缓缓移开慕容傲的手,眼神渐渐涣散,勉力道:“傲,你别恨皇上,他从未碰过我。他对我下迷药,假装临幸过我,我则顺势骗他有孕。他演他的戏,我扮好自己的角色,虽不在同一个戏台上,我们却都演得尽心尽力。”

  慕容傲紧紧搂住她:“傻瓜,你为何不告诉我?为何?”

  梅澜影柔婉笑了,仿佛是雨后初晴的一抹阳光,清灵淡雅。她轻轻道:“傲,因为我不忍心告诉你……你父亲是那样无耻的人。我不忍心告诉你,你做的……从来都是错的。请你原谅我,我只能一错再错,我私心里希望义父能如愿当上皇帝……这些肮脏的秘密才能永埋我心底……”

  烟落望着梅澜影,只觉得她脸色格外苍白,像是纸糊的,她的一只手缓缓垂下来,白皙皮肤下,清晰能见血液流动,脆弱得仿佛一碰就碎。烟落说不出心中是何感觉,只觉无限怜悯与同情。

  梅澜影低下头去,安静地瞧着烟落,声音仿佛将散的青烟,徐徐道:“烟落,镯子里的麝香,我知道不是你放的。可我由衷感激害我之人,我一直戴着那镯子,日日夜夜都戴着,没人知道我多么憎恶这孩子……”

  源源不断的鲜血自梅澜影喉间涌出,奔涌汇成长河。生命到尽头,她轻轻环住慕容傲,声音渐次低下去,“傲,我真的累了,你放手吧……只愿来生……”逐渐无声,她安静地靠着他,良久……

  “当”的一声,白玉梅花簪掉落,再挽不住梅澜影如丝缎般的长发,断成两截。她终究,不能再佩戴。

  慕容傲出奇地安静,只是搂着梅澜影,下巴轻轻抵住她额头,不说一句话。

  仿佛还是四年前,夏日午后,郡王府中院子里树叶绿得能沁出水来,百花盛放,烂漫到极致,她穿着粉色浅薄的衣裳,如一翼翩飞的蝴蝶在花丛中起舞。墨黑的发丝齐齐披在身前,偶尔,浅粉色的袖子滑下一截,露出她一段雪白的藕臂,他微笑着将她拉过,替她将袖子理好。

  温然一笑,他突然在她发间插上白玉梅花簪,柔声道:“影儿,这个送你!”

  她的脸红得娇艳,徐徐垂下头来,声音几乎低不可闻,又若黄莺翠啼,“傲,我喜欢你。”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至梅澜影身体彻底冰凉。慕容傲失魂落魄地站起身来,抱着她走出殿门。

  不知不觉天已亮,雨已停,偶尔有几滴雨水自殿檐滑落,那是残存的雨珠,迅速没入潮湿的大地,不复可见。

  东方晨曦微紫,天空极目望去,皆是茫茫的灰,唯有一只白鸟掠过视线,展开洁白的翅膀,纯净无瑕。可那样孤零零的,四周皆是无边无际的浮云,仿佛不知该飞往哪里去。

  “刷刷刷”刀剑齐齐出鞘,皆指向慕容傲。

  风离御长身凝立,挥一挥手:“让他走!”

  慕容傲面无表情,转首,“我有一句话想问你。”

  风离御凝眉,“你问。”

  慕容傲敛眼,望向怀中安然沉睡的梅澜影,日光将她的肌肤耀得苍白赛雪,唯有唇边一缕鲜红,格外刺目。半晌,他问:“昔日先皇宴请百官时,那句话,你是无心还是有意?”

  风离御眉心一拧,答:“我是故意的。”

  慕容傲缓缓吸一口气,转身,他抱着梅澜影冰凉的身躯,一步步走下正泰殿,不再回头。

  烟落望一眼风离御,刚想说话,风离御已徐徐开口,语气寂寥疏落,“四年前,父皇宴请百官,宫中舞姬献舞。我嘲笑一句,道宫中舞姬尚不如安邑郡王府。不想却毁了梅澜影与慕容傲一生。其实那天,我真的喝多了,我是无心的……只可惜……”他没再说下去,阳光照下来,有浅淡若无的金色,他整个人都似沉浸在忧伤之中。

  “那你为何那样答他?”烟落不解。

  无声哽咽,风离御望着慕容傲身影渐渐消失,层层悲戚翻涌上心头,他深深吸气,“就让他一直恨我,没有恨,他会活不下去……”

  再无语,他还能说什么?从前他不懂真爱,恨慕容傲为女人与他翻脸。如今自己体会真爱,方理解慕容傲。

  可惜,一切太晚……

  慕容傲抱着梅澜影,如行尸走肉般,慢慢走出深宫,走过喧哗的大街,走过满目金黄的田野,走进郁郁葱葱的山林间。

  天,从朝霞漫天,行至日光当顶,再缓缓西移。

  晴空万里,没有一丝云彩,太阳将地面熏烤得炙烫,猛烈晒着慕容傲,可他依旧似被冰霜冻结,无法融化半分。西风起,卷起落叶猎猎翻飞,偶尔落下一片至他颓然的肩头,枯黄颓败的颜色,与他此时的面容无异。突地又自他肩头坠落,独自飘零。

  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仰起头,怔怔看着天空,白鸟飞过,晴空万里。有悲痛生生撕裂着他的伤口,鲜血横流,他无法呼吸。风扫过,他好似听到无数梅花悄然绽放,好似听到日升月移,草木荣枯,听到春深似海,雁过留痕……

  “站住!”

  女子厉喝声骤然响起。

  慕容傲徐徐转身。

  骆莹莹黑衣飘阙,立在他身后。她手中执一柄金色弯弓,满弓拉弦,箭锋直指他心口。她已经跟了他很久。

  天边,太阳慢慢落下去,云彩染成血红。霞色光影中,慕容傲身后是蜿蜒无尽的青山,此刻亦染上华丽浓醉的颜色,迷离四散。

  骆莹莹用力绷紧弦,字字自齿间迸出,“慕容傲,昔日你血洗月宫,死在你手上的姐妹,总共两百条人命。这笔血债,你准备怎样偿还?”

  慕容傲神情没有一丝变化,他的身体,他的心,早成死灰。转身,他没回答骆莹莹的话,只抱着怀中安睡的人儿,茫然地走着,身影渐渐没入血红的夕阳中。血洗月宫,全歼日月盟,他做错的事,何止这一桩,他一错再错,早已无可挽回。

  骆莹莹静默无语,手中金弦微微颤动。她打听到,慕容傲所做的一切,全为他怀中女子。山风吹过,似将那一段痛彻心扉、缠绵悱恻的爱情吹入她的心间。他的痛,她感同身受。而她对他的爱,她的痴心错付,与之相比,渺小又可笑。

  覆灭的爱情,带着鲜血的印记,像极此刻霞光的颜色,凄美而又绝望。

  闭上眼睛,她松开手中金羽箭。耳畔回荡着“嗖”的一声,愈来愈远,直至再听不见,天地间只余沉重的倒地声。

  她不忍去看,她的箭上淬有剧毒,一种发作极快的毒,见血封喉。

  她不想去看,他是否中箭,她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死。她只知道,他这样行尸走肉地活着,是她不愿看到的。

  所以,她为他寻了一个出路,一个不是出路的出路……

  转身,她毅然离去,从始至终都没再回头看一眼。

  抬头,霞光壮烈,她的姐妹们,终于能安息。 烟锁御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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