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我为皇,你为后
烟落失魂落魄,回到寝宫。
她唤来御医卫风,仔细询问后才知晓“依兰草”也是一种迷幻剂,无色无味,难以察觉,闻过依兰草之人,起初只觉得心旷神怡,时间久了便会产生错觉,日日想起陈年往事,渐渐神情恍惚。
烟落斗胆揣测,如果依兰草与叶玄筝有关联。会不会叶玄筝便是中了依兰草之香,渐渐产生悲伤的幻觉,加之怨恨皇帝薄情,郁积多年,最终神情恍惚,失足落水?当年刑部多方查证后得出的一致结论便是:叶皇后自尽。叶玄筝乃心高气傲之人,怎会轻易投水?死的不明不白,还连累风离澈?也许这一切只有服用依兰草才能解释通。
看来,司凝霜手段不一般,用的皆是旁门左道之物。眼下风离御封了宁王,司凝霜没了棋子,会如何进行下一步?司凝霜真的会甘心吗?
琴书已按捺不住,主动诱惑皇帝,得以晋封贵人。烟落明白,琴书想借着皇帝的宠爱,重翻德妃旧案,将司凝霜扳倒。既如此,她何不将昔年叶玄筝的事一同抖出水面,这样既能还德妃清白,她又能获得风离澈的信任。
屏退卫风,烟落取出琴书走时塞入她手中的一团纸,这是风离御给她的,上面写着一串数字,她取出底本《论戒》,根据暗码,每每对出一字,便用笔从旁标注。破译后,信中意思寥寥简单,尽是些关切之语,只在最后提了一句,约她三日后夜过三更时去杏林苑相会。
杏林苑,是德妃的住所。原来秋宛颐才是风离御的生母,风离御容貌出众,想必当年秋宛颐也是国色天香。秋宛颐,只听名字都能想象,那会是何等温雅娴静的女子。秋宛颐酷爱古籍,难怪离园中风离御收藏了那么多,想必是为了缅怀自己的母妃。
富丽堂皇的飞燕宫,金碧辉煌得让人眼晕。可繁花似锦背后,风离御万人敬仰的皇子身份背后,究竟凝聚了多少心酸?凝聚了多少人的鲜血?
烟落缓缓捂住自己的唇,无力地靠在椅背上,心绪翻滚。明明是杀母仇人,却要日日相见,还要叫上一声“母妃”。明明是生母,却只能任由她含冤蒙屈,一缕孤魂飘荡,无处可栖。也许风离御执著于帝位,便是深刻意识到,唯有大权在握,方能不受人摆布,为生母洗刷冤屈。
烟落起身,缓缓步出飞燕宫,软底珍珠绣鞋踏在满地青砖上寂寂无声。宫外月明星稀,空气极好。烟落伸手抚上自己的脸颊,只觉指尖像是寒冬腊月里的冰凌,一如她此刻的心境。
远处是巍峨耸立的宫殿,层层叠叠。为了至尊的权力,已经牺牲了太多的人,慕容傲,她自己,还有琴书,甚至映月也只是司凝霜拉拢她父亲的筹码。她不敢去想,还会有谁,再将卷入这滔天巨浪中……
三日后一大早。内务府着人来问,由于琴书晋封秋贵人,入画资历尚浅,烟落身边少了得力的宫女侍候。内务府已安排宫女让烟落去挑选。
来到内务府,里边的嬷嬷早已恭候多时,敛身道:“娘娘,内务府一共选了五名宫女,皆是水灵伶俐。娘娘只管挑中意的,带回飞燕宫好生调教。”
烟落淡淡“嗯”了一声,莲步轻移,她挨个打量过去。五名宫女齐齐站立,穿清一色的月蓝宫装。她的眸光陡然停留在一抹熟悉的身影上,适逢那宫女亦缓缓抬起头。
烟落几乎是脱口唤出,“红……”
那宫女眉眼间皆是春日般的笑意,灵巧上前福一福身,打断她道:“奴婢夏菱,见过顺妃娘娘。”
夏菱,红菱,夏日红菱!烟落立即会意,唇边勾起温和笑意,她慢慢说道:“嗯,本宫看你颇伶俐,就去飞燕宫伺候着吧。”
“谢娘娘。”红菱福身,抬眸望向烟落,眼角迸出一丝俏皮的笑。
看着红菱礼数周全,沉着大方,装扮亦是一丝不苟,显然已经过悉心教导。烟落突然明白,她流产离开离园后,红菱并未随她回尚书府,而是留在了离园。琴书晋封秋贵人,她身边无人相伴。想来是风离御怕她寂寞,特地安排红菱进宫。也许风离御一早就准备将红菱送进宫,这才将红菱留在离园中教导。想至此,她脸颊悄悄覆上一层红晕,似喜还羞。有些事,他从不说缘由。其实,他一直默默关照着自己,先是将他的小姨琴书自待遇优渥的锦织局调出来照顾她,眼下又送来了红菱。
是夜,夜色如轻纱笼罩。
烟落早在三更前就到杏林苑等候。许久不见风离御来,她心中惴惴,难免有些担忧。额边一缕长发悄然垂落,她伸手拂过,方发现额上已沁出细密的汗珠。
天闷热,月光如霜,倒是添了几分凉意。风徐徐吹动,带来外头夜来香的轻薄香味。烟落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金鱼池中碧水,恍惚看着月儿的倒影一阵阵被晃碎了。
“烟儿。”风离御不知何时已来到她的身后,看着她淡淡惘然的背影,小声唤她。
“你来啦。”她心下一喜,转眸瞧他。
“嗯。”他眉目浅笑。
她一直盯着他瞧,瞧了好一会儿。今日的他穿着挺庄肃,黑袍无金边无绣花,长发只用一支碧玉横插,极是素净。他眸中虽含了几分温情,却难掩淡淡忧伤,眉间轻拧,仿佛有化不去的愁。
仿若着魔一般,烟落竟伸手想替他抚平纠结的眉心,方触及,风离御已牢牢握住她的小手。
“烟儿,我带你去一处地方。”
他牵着她娇嫩的手,在重重叠影的杏林中肆意穿梭,直往杏林苑深处走去。
月光自交错的树影间洒落,衬得他轮廓的线条越发英挺。
一阵习习凉风,将近旁池中的莲花清芬一浪浪吹过来。闻着清新,烟落突然兴致大好,瞧见他的发簪在月光之中竟是隐隐泛着荧光,一时兴起,她身子一倾斜伸手便摘去他墨发之上唯一的碧玉。
风离御未曾料想她会有此举动,猛然回头间,满头黑发如山涧清冽的瀑布般倾泻而下,又如陡然松开一卷上等的黑绢,直铺至底。他的发,长及腰,柔顺亮丽,比女子青丝飘垂更胜一筹。长眉轻扬入鬓,亮若寒星的眸子光芒闪动,他吊梢的眼角微微飞起,带了几分不驯的气息。烟落一时竟瞧得痴了。
风离御狭长的凤眸微挑,眼角挤出几分揶揄,“你可知,解了男子束发意味着什么?”语罢,他“哧”地一笑。想不到她也有俏皮可爱之时,同她平日里的端庄大相径庭。
烟落大窘,小脸红了个透。她也不知是怎么了,竟会做如此出格之事,解开男子束发,是一种邀欢。她的脸烫得似要烧起来,耳根都火辣辣的。尴尬之余,她望一眼身前绵延的红砖宫墙,连忙岔开话题,问道:“前面已无路可去,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风离御只轻轻一笑,倒也不再为难她。突然将她抱起,他跃上宫墙,借力一纵,两下跃入宫墙之内。轻巧着地,他们落至一片柔软的草地上。
借着月光,烟落瞧清楚眼前是一座荒弃已久的宫殿。虽没人居住,可这座宫殿却打扫得干干净净。往前走便是正殿,门前凿开一条汉白玉道相接,两旁凿开水池,池中竖着两个小塔状物,塔上有数个穿孔,能在水中倒映出无数月亮,粼粼波光泛动,与池中一盏盏亭立的白荷相映成辉,明月美景,迷乱了她的眼。
“天,真美。这里究竟有多少个月亮?”她由衷惊叹道。
“三个月亮。”他答。
她疑惑,明明水中月亮倒影有十数个之多,他怎么说就三个呢。她转眸望向他,却见他已陷入忧思。
“三个月亮?为何?”烟落深深吸一口气,问道。她心中隐约知道这里是何处,定与秋宛颐有关。
“天上一个,水中一个,每个人心中尚有一个。真假虚实,总共是三个月亮。”风离御缓缓道来,眸中似漾起与池水中同样的粼粼波光。此刻,他的身影在明亮夜色下显得格外寂寥。
她从未见过他这般凄惶的样子,心仿佛被银针一刺,竟生生地疼痛起来。每个人心中都有一轮团圆的明月。他却连为母妃平反都不能,风离澈当上太子,眼下他更是希望渺茫。可怜他从未见过母妃生得何样,也不曾叫过一声。
风离御拉着烟落的手,一同步上汉白玉石道,光滑的石板,一如新建,不曾磨旧半分。
“我的身世,宛琴想必都告诉你了吧。”风离御轻轻说着,神色有着凄清的寒意。
烟落默默无声,轻轻颔首。低头瞧着地上精心雕琢的花纹,底薄的绣花鞋踏上去,依稀能感受到地面凹凸的莲花纹。她想德妃若在世,该是何等风光。可惜,往事已矣。
近至殿前,“景月宫”三个金筑大字幽冷悬挂着,年岁已久,镀金早已褪色,只余泛黑的轮廓。景月宫?她从未听过。
“当年母妃有孕,父皇龙颜大悦,命人日夜赶造这座华丽的宫殿。最奇之事,最美之景,便是这殿前池中能倒映出无数明月,故称‘景月宫’。穷工极丽,奢华无度,只待母妃产子后从杏林苑搬来。可惜母妃一日都没能住上,便含冤去了。这里亦被封宫荒弃。”风离御推开沉重的宫门,一室的黑暗,浓烈的沉香味,竟像是推开了一段古老的时光。
烟落心中怅然。
风离御搂紧了她,自怀中摸出一个火折子。片刻,有如豆火苗幽幽跳动。昏黄的光晕照耀着曾经富丽的雕梁画栋,别有一番心酸的味道。
烟落瞧仔细了,里面摆放整齐,没有蛛网横缠,十分干净。心中好奇,她口中已是问出,“你常来打扫吗?”
“嗯。”风离御颔首,又道:“宛琴与我隔几日轮流来。”他取过搁置一边的拂尘,轻轻扫过雕棱花窗,再是案几坐凳,神情细致又认真。
替自己的母亲尽一份孝心,这样的心意,烟落感动在心。她静静立在一旁伴着他。也不知过了多久,风离御终于将每一处角落都仔细拂去落灰。直起身,他拉着她,往殿门后走去。
殿外是一处空旷之地,月光如银,倾泻在他如墨缎般的长发上,似为他笼上蒙眬的烟雾。周遭寂静如水,偶有一两只虫儿在树丛中悲鸣几声。
风离御拨开几处灌木,里面露出一个略略高出平地的小土丘,上面竖立着一块光滑的汉白玉石碑。烟落抬起火折,照上石碑,却发现上面空无一字。无字碑,想必是不能写且不敢写。
“这里是你母妃的安息之所?”
风离御摇一摇头,神色如夜色一般幽暗,再瞧不见邪气狂放的光彩,他哑声道:“这只是衣冠冢,母妃至今仍草草埋在乱葬岗,那么多孤魂野鬼,那么多坟头,我也不知究竟哪里才是她的归宿。”
烟落走上前,缓缓屈膝,跪在了无字碑前,深深三叩首。她叩首,不仅因德妃是风离御的母妃,也是对无数冤屈埋葬在深宫中的孤魂,聊表一分她的悲悯之意。起身时,她眸光明亮胜过当空皓月,语意含着犀利,一字字道:“御,我们彻底扳倒皇贵妃?如何?”
寂夜里,有落花簌簌落地。
风离御伸手捡起其中几朵,默默放在无字碑前。身躯颓然靠向一旁的树干,他渐渐向下滑去,直至屈身坐在铺满落叶的草地上。伸手,他将她拉入怀中,揽住她的纤腰,吻一吻她微红的脸颊,神色愈加悲戚。
明月高悬于空,将他的悲伤与隐忍照得无处容身。他不答烟落的话,只兀自静静说着:“今晚是母妃的祭日。”他的声音空洞,像寂静的夜。
她毫不意外,今日的他身穿黑衣,又来到无字碑前,定是想在夜深人静时来悼念他的母妃。她将脸贴在他心口,一同感受着他心中汹涌翻滚的剧痛。从前,他曾残忍对待她,她一直以为他是冷酷无情的。可他,亦有如此脆弱之时,亦有月亏之蛊发作痛不欲生之时。她明白的,杀母之仇如大山压得他无法喘息,他的邪气,他的冷酷,他的无情,都是掩饰苦痛的伪装。当伪装尽数卸下时,他也是这般活生生的有情有悲有喜之人。
良久,他怅然叹息,微抬的眼眸似在仰望星光闪烁的天际,他脸色惘然道:“宛琴,她是我母妃族人中唯一的亲人了,我却没有照顾好她。她的性子这么烈,竟不惜侍寝……都是我无能,才累得她如此。本想等我坐上九五之尊再翻案,宛琴竟是等不及了。烟儿,我真没用,我保护不了你,也保护不了宛琴。我什么都留不住……”
她自他身上坐起,一手捂住他薄如锋刃的唇。她的眸中满是坚定,鼓励他道:“彻底扳倒司凝霜,我有八成把握,除了琴书手中的证据。”她顿一下,唇边掠过狡黠的笑,“我自有扳倒司凝霜的筹码。你只管等我消息,五日之内定有分晓。”
风离御移开烟落的手,眸中满是惊讶,“你有何筹码?”
烟落略一思忖,只道:“有几处细节我尚需确认,你信我吗?我只问你一事,眼下扳倒司凝霜,与你有利还是有弊?这点我拿不准。”
“信。”他复拥她入怀,似想为她抵挡住这世间所有的风刀霜剑。吻一吻她冰凉的额头,他柔声道:“困兽犹斗,我们自然不必像从前那样投鼠忌器。扳倒司凝霜也许能柳暗花明。只是……”他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她恬静地问。
“宛琴已然……我不希望你有事。”他的叹息似了无生气的蝶儿扑腾着翅膀。
“何必顾忌,还能有什么情况比眼下更糟?”她笑得轻快。
他沉默了。的确,还能有什么形势比眼下更糟?
抬头,皓月西沉,再没有时间了。烟落缓缓地挣脱开他的手臂,哑声道:“你瞧,天就要亮了。我必须走了。”
风离御恍若未闻,手指拂过她细腻的面颊,将她娇嫩的脸扳转过来,额头抵着她的额头,“烟儿,让我再抱抱你,一会就好。”
有脉脉温情在他们中间蔓延。夜色渐渐褪去,烟落黯然垂首,不舍地将他一点一点推开。她的声音哽咽,“我已经出来很久了,再不回去,会让人起疑。对了,红菱的事,谢谢你。”
“你是我的妻,谢什么?”他微微一笑,眸中有溺死人的温柔。
她的背脊一僵,整个人恍若灵魂被抽离一般,忘了呼吸,忘了一切,只这样僵着。
他屈起两指夹住她娇俏的鼻子不放,目含揶揄地瞧着她渐渐憋红了的脸。
腹中空气愈来愈少,直到胸口有炸裂开来的憋闷,烟落陡然回过神来,挣脱他的钳制。全身绵柔无力,她伏在他胸前大口地喘着气。
风离御将五指插入她的发间,顺着她柔顺的长发。低首,他好笑地望着她,“你都在我母妃面前叩过头了,还不是我的妻吗?”突然,他将她的脸抬起,深邃的双眸望入她清澈的眼底,那里正倒映着他自己。
他字字郑重道,“他日,若我为皇,你为后。”顿了顿,他轻松一笑,“若不成,我为匪,你为寇,好吗?”
他为皇,她为后。他为匪,她为寇。
她恍惚间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明明那样清楚。周遭光线昏暗,唯有他的目光中闪烁着熠熠光辉,一点点如星芒四溅。
心中一团乱,她的手无力地按在胸口,那里一颗心跳得那样急,那样快,像是什么东西要迸发出来。风簌簌,她不知是风吹起她的长发,还是她自己控制不住在颤抖。这一切是真的吗?他说的是真的吗?天涯海角,荣辱与共,她与他。
她对他,从前是恨的,毕竟他曾毁了她的一切。她对他,是有一分同情的,只因他狂肆的外表之下,有着凄然的身世,有着蛊毒发作时的脆弱,每一样都牵动着她的情绪。他与她,有着相同的痛,他们遭人陷害,他们的孩子没了,他与她同样的痛。她对他,是心动的,掖庭中每一夜的点点滴滴,至今都清晰刻在她脑海中。冷酷的他、残忍的他、温柔的他、细心的他、抑郁的他、热情如火的他,每一种他都在她脑海中不停地翻滚着。
她不过一个守旧女子,怎能抵挡他狂野奔放的魅力?她从没觉得自己这样无力过,她全身都软了,像是被抽干的池塘,一点力气也没。他松开了手,而她就这样软软倒向他的怀中。她的声音悠远而微弱,“御,我不敢相信。”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道:“那么举头三尺有神明,我若食言,叫我挫骨扬灰,不得好死。”
她猛地坐起,心怦怦直跳,慌忙捂住他的唇,“不准胡说。”他这样说,她是那样地害怕,他若有事,她一个人在深宫中如何熬下去。这一刻,她知道,她完了,她深深陷进去了。他的一切,都令她深陷。
他微笑着,移开她的手,猛然狂乱地吻下来。他的吻急迫狂放,她仅剩的一点理智,终也尽数被他吞噬。她知道,她离不了他了,他就像一团烈火,将自己焚烧殆尽,一点都不剩。
从今往后,风里雨里,她要与他一同走过。 烟锁御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