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窗前干花
这日,天尚未亮透,几许落寞的阳光射入。烟落早已醒转,呆呆地注视着金线绣制的帐顶,神游太虚。恍恍惚惚几日过去了,她要如何扳倒司凝霜呢?想了会儿,她突然坐起身,大声唤道:“红菱。”
闻声,一直守在门外的红菱推门入内,问道:“娘娘,您有何吩咐?”
今日红菱穿一袭明亮的水蓝色宫装,到底是人靠衣装,想不到精心打扮的红菱也是个娉婷美人。但这身装扮少了几分娇蛮,多了一分稳重。
烟落心内暗惊,红菱自入了尚书府便一直跟在她身旁,当时她并不受人重视,红菱亦因脾气大,才被派至她身边服侍,不想她们两个倒是性情相投。红菱为人一向心直口快,说话没个遮拦。想不到,现在红菱竟如脱胎换骨般,礼仪周全,内敛大方,沉稳小心。让一个人发生这等变化,也不知风离御是如何办到的。
“无人处你还叫我小姐。一本正经的,我只当是认错了人呢。”烟落轻笑,打趣道。
红菱“扑哧”一声,露出昔日天真的笑容。挤弄了下杏眼,红菱故意装作老沉,沉声道:“宁王特别交代,宫中不比宫外,不能给娘娘添麻烦。不会说的话,尽量不要开口,只做哑巴便是。”
“瞧你,装那么久,是不是憋死你了。”烟落轻轻撞一下红菱的腰,取笑道。有红菱在就是好,凡事都能落得个轻松。
细碎的珠帘响动声远远传来,来人是入画。
“娘娘,卫大人一早差人送来这个,请娘娘过目。”入画敛身福礼,递上一个小巧的黄色绢布包裹。
烟落接过包裹,正声道:“入画,你先下去吧。”顿一顿,她略微想一想,又道:“秋贵人那边有何动静?”
入画敛眉答道:“秋贵人颇得圣宠,昨晚又被接去侍寝。”
烟落只淡淡“嗯”了一声,挥一挥手示意入画退下。
待到入画走远,烟落忙将包裹打开,层层相覆,最里一层是几株风干的草,颜色泛黄,叶尖极细极细,仿若银针般,凑近鼻尖一闻,倒也没什么特殊气味。再一闻,只觉得心神荡漾。烟落幽幽一笑,就是它了,依兰草!等了几日,她终于等到了。
“红菱,我现在去一趟景和宫,等太子下朝。”说完,烟落自黑檀木柜中挑了一件芙蓉色广袖衫,反手将满头青色绾成流云髻,点缀了数颗虎睛石,碎珠流苏如星光闪烁,光艳如流霞,一派华贵之气。她极少做这般打扮。
“小姐,再簪上这个。”红菱突然出声。
烟落回眸,只见红菱手中摇晃着一朵开得全盛的牡丹,花艳如火,妩媚娇艳,还带着清晨的露水。
“一早便替你采下了。”红菱浅笑道。
“还是你最懂我。”烟落轻笑,顺手接了牡丹花簪在头上,重叠的花瓣,衬得乌黑的发髻似要溢出水来。装扮好后,她挑了条最近的路往景和宫去。
走着走着,空中忽然飘起了蒙蒙细雨,极细极密,如白毫般轻微洒落。适逢一路石榴花正开得灿烂芬芳,阵风吹过,橘红色的花瓣乱落如雨,漫天漫地飞舞着,有如置身梦幻中。
烟落抬头瞧天空,太阳当空照耀,却飘起细雨。她微微蹙眉,自古以来民间传言,太阳雨乃是天神落泪,近期将有大事发生。此时雨越落越大,她无暇多想,匆匆跑到景和宫门前,寻了一处大树避雨。
等了一会,远远有一抹身影走来。那人独自漫步在太阳雨中,手中撑一把明黄色的伞,雨珠似染了阳光的金色,衬着他一袭淡黄色衣袍,令他整个人如浸润在金色雾霭中一般。伞檐微抬,露出一张俊容来。
烟落心内唏嘘。印象中,风离澈总是一个人寂寞地走着,将孤独的影子长长拖曳在地上。此刻四周静寂得只余淅淅沥沥的雨声,点点落地,溅起,终平息。
风离澈的容貌承袭了叶玄筝的轮廓分明,他好似一幅草原飞鹰、纵马踏青、气吞山河的画卷,五官如山川般凝重挺拔。风离御的容貌则承袭了秋宛颐的美貌温文,只是岁月与心酸给他烙上冷酷,他更像是一方精致玲珑的扇面,俊美得叫人过目不忘。
然而,不论是巾帼不让须眉的叶玄筝,还是沉静娴雅的秋宛颐,最终都不是皇贵妃司凝霜的对手,她们的生命,最终都在司凝霜一双沾满黑色辛夷汁的手中停止。
风离澈的脚步,在烟落面前停下。
六月日光灼亮,伴随着细雨纷纷。烟落娴静立在石榴树下,橘红的花瓣碎碎落了一身,而她浑然不觉。风离澈从未见她穿得如此华丽,美得叫人移不开视线。
“太子殿下。”烟落的声音如黄茑歌唱般婉转。
风离澈立即醒过神来,问:“你是在等我吗?”剑眉微挑,语气中竟有一分调侃。
烟落温婉地笑着,“太子殿下还真说对了。”
“可是惦记景和宫中的糕点了?”他亦是笑。
烟落一笑置之,环顾四周,见四下无人才道:“今日我来,事关昔年叶皇后落水一案。”说罢,她眸色沉了几分,语中含了严肃之意。
风离澈锐利的眸子猛地望入她眼中,“你可是知晓了什么?”
烟落不答,只递上手中的布包裹。
风离澈接过,手在碰触到她微凉的指尖时,心微微一跳。包裹里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草,尖尖的叶子若银针锋芒,他疑惑问道:“这是何物?”
“依兰草。”烟落平静地答,继续道:“依兰草可以磨成极细的粉末。这是一种罕见的迷幻剂,飘散在空气中,无色无味,闻了依兰草之人,起初只会觉得心旷神怡,是一种安神极佳之物。但闻久了会产生错觉,日渐神情恍惚。对于抑郁沉积的叶皇后而言,这是极其危险的,极有可能会做出料想不到的事。譬如,投水!”
她的话如同硕大的冰雹同时砸向他,颗颗都砸在他心中最痛之处。
风离澈俊颜在刹那间变得雪白。母后投水那年,他已十六岁,早过了懵懂不知的年纪。记得母后被禁足长乐宫,郁郁寡欢,精神日渐萎靡。母后出事,那一夜格外静谧……
雨突然停了,他手中的伞,亦不知何时被丢弃在地。阳光猛烈,灼痛了他的眼,他瞧着她,一字一顿问:“母后是中依兰草之毒,神情恍惚,产生错觉才投水自尽?”
烟落眸中有光芒一跳,只轻轻吐出一字,“是!”
风离澈狠狠一怔,“你甫入宫,又是如何得知?”
烟落心中轻哼一声,缓缓道:“天网恢恢……站在这里说话不方便,容我进殿细说。”
风离澈眼中闪动着幽然的火苗,拉住她一臂,往景和宫走去,毫不避讳男女有别。此举若是落入旁人眼中,不知会是怎样的暧昧。烟落远远一瞥,意外瞧见曹嫔的身影一闪而过,再看时已空无一人,几乎以为自己看错眼。
入了景和宫,烟落与风离澈细说了当日在慎刑司时的所闻。不过,她刻意隐去了“醉春欢”一事。
是夜,两道黑影没入夜色之中,向废弃已久的长乐宫而去。正是风离澈与烟落。
少刻,一座宫殿出现在烟落眼前,斑驳陆离的宫墙,破旧的楼宇,一处飞檐之上耷拉着残败的木条,正在风中瑟瑟发抖。这里青苔遍布,瞧着有些阴森。
初夏将至,今夜极闷热,有着风雨欲来的窒息感。
殿门死死闭紧,上面似悬挂了一把满是铜锈的大锁。
乌云闭月,周遭一片漆黑,风离澈取出手中火折点燃。他抽出腰间匕首。“哐”地一下,铜锁碎成两半。
烟落将门推开,经年的封条,随着开门,“咔”地清脆一声,裂了开来。
风离澈又取出几只火折子,点燃后插在灯槽内。火焰愈来愈旺,柔和的色调照亮了一室。这里的灰尘几乎累积了寸余厚。
他叹道:“母后薨逝时,我已懂事,我求父皇下令封宫,任何人不得进入长乐宫中。所以这里的一切,依旧如当初。”他目光寂寥,望向墙上悬挂着的一柄弓箭,再厚的灰尘亦掩不住它昔年的雄姿。
顺着他的目光,烟落亦是瞧着那弓箭,心中一阵感慨。她问道:“太子殿下可是害怕破坏现场。想着只要日后能寻到蛛丝马迹,也不枉费你此心了。”
风离澈赞道:“你果然冰雪聪慧。”
烟落淡淡一笑,又问:“叶皇后不点香吗?”
“母后不喜中原檀香,宫中从不点香。”他答。
有惊疑自她眉间迅疾闪过,道:“若没有焚香,叶皇后如何能中依兰草之毒?要知道依兰草之毒,并非一日两日就能起效的。”
风离澈俊眉深拧,眸色暗了暗,冷声道:“司凝霜想必做得十分隐晦。”
烟落陷入沉思中。依兰草不溶于水,食用亦无效果,司凝霜究竟是如何办到的呢?她百思不得其解。时间流逝,她心中焦虑起来。她只知依兰草毒害叶玄筝,没有实证又有何用?
彼时风离澈正立在窗边,凝望着窗外浓稠如汁的夜色。空气闷热,突然一束强烈的闪电劈过,光亮似劈在他面上,照得他森冷的神情如冰雕。
“轰隆隆”的雷声滚过,烟落心中也似滚着惊雷一般,渐渐绝望。难道线索要断了吗?该怎么办?
大雨“哗哗”如注,赶走了一室的闷热。风离澈神情落寞,声音尽量轻柔道:“你也别急,我们可以慢慢来,这么多年我都等了。”
烟落茫然点头。忽地她的视线被窗下一束干花吸引过去,适逢闪电的明亮划过天际,亦是将这花照得妖邪无比。
“纳兰晚香玉!”她惊喊,当年封宫后宫内干燥无比,此花水分被抽干,形状完好一如当初。
风离澈望过来,瞧着那花,他感慨道:“纳兰晚香玉,这是母后的最爱,从前长乐宫中成片地种着,母后每日都要叫人采下几朵放在宫中。你在做什么呢?”他瞧见烟落正拨开那花的花瓣,疑惑地问道。
烟落凝神不语,仔细分开花瓣,用手去触那花蕾,凑至鼻间一闻,果然!她终于找出了破绽!双眸亮如晨星,“我知道司凝霜是如何办到的。”
风离澈浑身一僵,等待她继续说下去。
“司凝霜命人将依兰草磨成粉末包裹在花蕊中,此花奇香无比,且芳香持久。依兰草随着花香一同散在空气中。啊!”语未毕,她已被他紧紧搂在怀中。
风离澈全身抑制不住地颤抖着,这种颤抖也传递给了她,直叫她一同震颤不已。
“太子殿下,这于礼不合。”烟落挣扎着,可风离澈却愈搂愈紧,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身体里一般,她半点都透不过气来。将要窒息时,她也不知哪来的力气,陡然推开他。
风离澈被她推倒在地,呼吸急促且沉重。烟落得了自由,剧烈喘息着,胸前不停地起伏。
屋外暴雨如注,噼里啪啦之声不绝于耳。
“你过来!”风离澈冷声,剑眉拧成“川”字。
烟落拼命摇头,摇得自己也头晕了。他看起来很生气。真是怪了,明明是他举止孟浪,唐突她,该生气的人是她才对。
风离澈的神色渐渐冷寂,凝眉不语。
这样的他,竟让烟落心生惧怕。突然间,她觉得这样的男人是不能招惹的,而她无疑是引火焚身。她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风离澈却自地上起身,步步紧逼,直至她后背抵上靠墙放置的一排博古架,博古架纵横交错,坚硬的木楞抵着她的背,一阵阵地疼。
瞧着她神情如小兔般惶惶,他唇角拉高弧度,突然笑起来。那笑,仿佛雪峰之上盛开一朵雪莲,清雅无比。
她愣住。他总是一脸淡漠,想不到他的笑容也能摄人心魄。
风离澈强势地拉烟落靠近,伸手拂过她柔顺的长发,柔声问道:“我吓坏你了?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方才他的确失态了,心内激动,他才搂住了她。他从未主动抱过女子,不知该用力几许,也许他将她弄疼了。他从来都是孤零零一人,她的出现,令他的世界变得生动起来。柔弱的她、美丽的她、聪慧的她、落寞的她,每一种她,神情都是活生生的,他早就留意在心了。
他忆起茫然欲踏入河中的她;忆起画舞惊鸿艳四座的她;忆起不能弹琴盈盈欲泣的她;忆起如兰渠中走来的仙子般的她;还有眼前这般怯怯诱人的她。这一切,都令他无法抗拒……无头之案,无人能破的精巧设局,被她破解了。其实,年复一年,他心中对待揭开真相早已不抱幻想,不想还能有今日。他的激动,可想而知。
殿中火焰如豆,将他们交错的身影映在地上。“哗哗”雨声不绝于耳,亦为此刻奏响了轻快的一曲。风离澈打破沉默,“烟落,你是怎么想到的?”
烟落望一望那束干花,十年之久,漫漫时间长河,留下了它的美丽,才有今日的水落石出。她微微一笑,道:“我也是突然想到的,纳兰晚香玉花香浓郁,依兰草粉末又极细,会不会是香气携粉末一同飘散在空中。叶皇后极爱这花,日日凑近闻上一闻,也不无可能。”
风离澈颔首赞同,“母后确实每日都闻一闻这花,称此花能安神入睡。”
烟落眸中一亮,散发出一种温润夺目的光彩来,“那就更对了,依兰草有安神的奇效。想必叶皇后闻了这花香,越发依赖,无法自拔。太子殿下,叶皇后的死因已水落石出,你下一步有何打算?”
风离澈眼神微微一晃,怅然道:“只知司凝霜害死母后,却不能证明母后在‘月亏之蛊’一事上的清白。我贸贸然去寻父皇,顶多治司凝霜一个记恨母后残害皇子,携私报复的罪名。”
烟落一滞,他倒是想得周全。她思索片刻,轻声问:“只要重翻旧案,必定会有新线索。太子殿下要轻易放弃吗?”顿一顿,她又道:“司凝霜身边有个贴身的嬷嬷,名唤绿萝。冷宫七年,两人相伴,情同姐妹。何不将绿萝领入慎刑司审问?像我这样活着走出慎刑司的,只怕不会再有第二人。你精于此道,何不试试?”
风离澈牢牢看着她,她这话无疑是怨他。慎刑司那两日,是他的人将她折磨至此。突然,他擒住她的手。她如葱的长指,被伤痕交错纠缠着。剑眉紧拧,他用力摩挲着,仿佛想将它们的狰狞彻底抹去。良久,他叹息一声,将她带入怀中,低喃着:“烟落,对不起。”
烟落心内狠狠一怔,风离澈竟跟她说对不起,不知是指害她入宫,还是害她受刑。
风离澈还要再说。
烟落突然阻止,“往事已逝,我不愿再提。”她不想听他的道歉,也不想听他的解释,那些都没意义,都不能挽回她失去的孩子,也不能弥补她所受的创伤。她不要听,她怕心内聚集太久的软弱会在一瞬间喷薄出来,她怕自己会动摇。既然决定与风离澈为敌,既然选择这条路,她就必须坚定地走下去。
他不再说,只拥住她的肩头,静默不语。
外边雨渐渐停了,听不到缠绵的淅沥声,唯有偶尔自屋檐上滑落一滴,“滴答”,“滴答”,打破一室的寂静。
“放开我吧,我该回去了。”烟落将双手抵在他胸前,挣脱了他。
“烟落。”风离澈伸出一手,似还想说什么。
她一愣,以为他还要拥住她,本能向后退一步,她撑上身后的博古架。不想博古架竟是会动。一整格书架被她推得向后移去。
有机关!
风离澈剑眉深深纠起来,他自小跟在母后身边,竟从未发现博古架中有玄机,里面会有什么线索吗?他有记忆以来,父皇极少探望母后,即便来了,也不过品茶闲聊几句。这些年他冷眼旁观,不知缘何,那些较为得宠的妃嫔,总有一两分神似司凝霜,连宠冠六宫的梅妃亦不例外。可见司凝霜在父皇心中分量不一般,这次真的能彻底扳倒司凝霜吗?此刻他心中仿若沉入一颗大石,探不到底。
“这里面并无异常。”烟落四下里探索了番,道。
突然的出声,唤回了风离澈的思绪。他上前仔细瞧那博古架,伸手探入,四下里敲击一遍,疑惑道:“难道不是机关?”
烟落摇摇头,“如果是简单的机关,岂不是平日打扫的宫女都能轻易触到?又能藏得住什么?”她挨个敲击着博古架的底部,有的发出沉闷的“咯咯”声,有的却发出空脆的“悾悾”声。她蹙眉道:“有的空,有的实,是何道理?”
身后无人应答。烟落转首,只见风离澈已陷入凝思,眸中透出幽深的光芒。
片刻,风离澈顿悟,“我明白了!这是按照五行方位设计的暗格。”
“这样,进入生门。然后这样,最后是这样!”
他不断地推动着博古架的格子,时而上,时而下,时而左,时而右,看得烟落眼花缭乱,像是一张巨大的迷宫图摆在面前,茫然无从寻出口。
随着清脆的“咔嗒”声响起,仿佛是机关卡到位置的声音。风离澈与烟落的心皆悬吊起来,屏住呼吸,最后被推进去的格子里竟弹出一个木箱。风离澈连忙上前,自木箱中取出两件东西,一个黑色檀木盒子,以及一枚黄色香囊。
烟落接过香囊,仔细瞧了瞧,凝声道:“这像是女儿家定情之物,只是尚未来得及送出。”
“定情之物?母后与父皇是族长做主许配,何须定情?烟落,你是怎么瞧出来的?”风离澈一边摆弄着手中黑檀木盒子,一边好奇地问道。
烟落答道:“我随便猜猜罢了,我瞧这香囊的绣工虽粗劣,却十分用心。看得出来,每一针每一线都极下工夫,时常反复拆了重来,所以香囊上满是针眼。且绣的又是缠枝状的柳叶,‘柳’字同‘留’字,有留住君心的意思。背面是一对比翼鸟。”
风离澈又瞧了一下香囊,道:“母后并非中原人,本不善女红,能绣出此等物什,定是极为不易。”
“也许是给皇上的,只是一直不曾拿出手,你瞧这香囊缎子面光滑如锦衾,想来绣它之人,经常拿出来细抚一番。”烟落轻轻一叹,世间红尘烦恼,便是这般我追着你,你追着她。纵然英姿雄风,横扫沙场,叶玄筝也不过是一个千古伤心人,满腔爱意,被硬生生扑灭了,落得个香消玉损的结局。
风离澈只摆弄着手中的盒子,仿佛对叶玄筝的深情司空见惯了般,唇边只冷冷一嗤。火折快燃尽,只余一许光芒残喘,光与影交错间,衬得他英挺的轮廓如刀斧雕琢般深刻。
烟落伫立着,外边有清新柔软的风,轻轻拂过,她的心境也跟着忽暖忽凉起来。风离澈至今孑然一身,无妃无妾。她揣测,定与他母后凄凉的境遇有关。
“嗤”的一声,火折子燃至尽头,其余几盏火折陆续熄灭。偌大的殿中,一分一分地暗了下去,直至一片黑暗。
风离澈拉着烟落向外走去。
烟落忍不住问,“盒子你可看出什么?”
风离澈淡淡道:“无法打开,我瞧底部有一玉阙形状的凹陷,许是要特殊的锁匙才能启动。这盒子不简单,也是照八卦五行设计,如果强行撬开,里面的东西极有可能会尽数毁去。总是母后心爱之物,才会如此珍藏。我只能寻得机缘巧合,能解便解,不能解就留作纪念。”
说话间,他们已行至殿门口。
天是深蓝的颜色,无星无月,东方已有一丝泛白,临近清晨的寒意,叫烟落周身瑟瑟抖起来……叶玄筝之死的谜题已然解开,而她的计划,亦将开始……
乾元二十八年,六月初三。
因着太阳雨这罕见的天象,司天监莫寻上书陈奏皇上,称凤鸾星东移,黯淡无光,隐射后宫中宫之位岌岌动摇。凤鸾星黯淡,昔年皇后之死必有冤屈。莫寻以天象之变,奏请皇帝重新彻查当年之事。太子风离澈亦是拿出皇后叶玄筝乃是中了依兰草之毒,神情恍惚,失足落水的铁证。皇帝大怒,收回皇贵妃中宫之印,将皇贵妃禁足于景春宫之中。
乾元二十八年,六月初三晚。
漏夜更深,屋内一盏残灯如豆。
烟落轻轻搅动着手中的银质茶勺,饮啜一口花茶,只觉神清气爽。有冷意爬上她的眉梢,渐渐凝冻成冰。风离澈与莫寻是一道的,她早就知晓了,不是吗?
风离澈真是有手段,故技重施,利用皇帝年迈信命,与莫寻一道,踏着她腹中死去孩子的鲜血,坐上太子宝座。烟落轻轻嗤笑,手中茶杯攥得紧紧的。
以彼之道,还治彼身。鹿死谁手,一切还早。
乾元二十八年,六月初四。
墙倒众人推,秋贵人向皇帝抖落当年德妃秋宛颐陪嫁宫女的血书。铁血指证,后宫一片哗然。皇帝惊闻巨变,心神憔悴,只命内务府彻查此事,将中宫大权交至梅妃手中。梅妃素来病弱不问事,难当大任,皇帝特允顺妃楼烟落协理六宫。
当协理六宫的金印送至飞燕宫时,烟落身着牡丹逢春对襟华服,发梳流云高髻,盛装打扮,她跪地恭迎,伏地山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额头贴着冰凉的地面,令烟落格外清醒,唇边掠过一丝冷笑,明日午后,绿萝将被带去慎刑司审问,在这之前,自己该做些什么呢?
乾元二十八年,六月初五清晨。
夏阳新绽,雨后的景春宫,蒙上清新水色,愈加柔美鲜艳。
烟落缓缓步入殿中,让一同前来的刘公公等人守在殿外,只她一人独自入内。
殿中奢华依旧,只是冷清得近乎死寂。
绿萝自内殿珠帘后疾奔出来。司凝霜亦缓缓走出,一派雍容华贵,明黄色的贵妃彩凤双戏锦袍,五凤呈祥宝冠,硕大的东珠依旧光华四射。一如她们第一次相见时的模样。只是这一次,将是最后一次。
绿萝看清来人,勃然大怒,“贱人!竟是你!你来做什么?”
烟落唇边含着一缕淡笑,作势把玩着衣裳的袖口,悠悠道:“如今你们被禁足了,门可罗雀,我来探望你们,你应该感谢我才是。”
绿萝极怒,满面赤红,“皇贵妃何曾刁难你?娘娘向皇上举荐你,为你安排侍寝。更是待你妹妹如亲女!你为何要这般害她!”
此时司凝霜端坐在主位之上,依旧保有端庄。只是她的神情中有着淡淡的惘然,与平日大相径庭。
烟落泰然注视着司凝霜,转眸望向盛怒的绿萝,她讶然失笑道:“举荐我?还是想挤兑梅妃?或是让我死心,不再惦念着宁王?至于我的妹妹,呵呵,皇贵妃,在您看来也不过是拉拢我爹的工具。明人不说暗话,何必假惺惺?”
微微一叹,烟落拨弄着袖口的珍珠,继续道:“皇贵妃,后宫中您一人独大,您还有什么不满足呢?杀母夺子,您做得干净利落。不是自己的骨肉,也难怪您能下‘月亏之蛊’,这么狠毒!二十多年朝夕相处的母子情分亦不过如此,您待舍妹又能有几分真心呢?”
绿萝怒不可遏,两眼喷射出冷厉光芒,喝道:“贱人,你来做什么!”上前一步,绿萝抓住烟落的手腕便往外拖,大骂道:“滚,别污了皇贵妃的眼。”
这绿萝的力气极大,十根指甲抠进烟落腕间,沁出点点血红。烟落低首瞥了一眼手腕,神色骤冷,忽然用力挥开绿萝,从容道:“若不是为了解开‘月亏之蛊’,你当我愿意来?你们害死多少人?苍天有眼,终于有报应了。”
绿萝仰天长笑,“楼烟落!你果然与宁王余情未了,暗中往来。都是你这个贱人坏了大事,若不是为了你,宁王怎会落得眼下地步?娘娘一直担心你会是祸害,果然!”她止住笑,面上尽是阴狠之色,字字道:“不是亲生又如何?娘娘还不是为他好?还不是为了让他继承皇位?如今倒让叶玄筝的贱种当上太子,风离澈也配?宁王当不得太子,都是你这个贱人害的!哈哈,你都害他当不得太子了,就算解了蛊毒又能如何?他还不是任人宰割!”
绿萝骂得低俗。烟落眉心一皱,冷声道:“废话少说。如今我协理六宫,你们不过是秋后蚂蚱。替宁王解了蛊毒,兴许我能让内务府厚待你们。”今日下午慎刑司要提审绿萝。她存有私心,不想让内务府查出蛊毒的事。若查出蛊毒,叶玄筝就彻底平反,这对风离御不利。分与寸,她仔细拿捏着。眼下,每一步都很重要。她今日这步棋,一箭三雕,一来博取风离澈的信任,二来替德妃秋宛颐平反,三来解去风离御的蛊毒。
此时绿萝情绪完全失控,只大吼:“你瞎了狗眼,帮叶玄筝那个毒妇!我只恨当初没将叶玄筝碎尸万段!她将娘娘害得有多惨,你懂什么?!你滚,快滚!”
恶毒的辱骂,烟落并不在意。抬手挽一挽长发,取下一支赤金簪子,烟落只慢慢道:“何必急着叫本宫走呢。你瞧,这可是本宫特地赏你的。”她手一扬,打开金簪的暗扣,有无数紫红色细小的粉末自其间飞出,如香雾轻卷,兜头兜脸扑向绿萝。
绿萝避之不及,当下吸入不少。只一瞬,绿萝面孔变得雪白,接着是青紫。胸口剧烈起伏着,她一手死死卡住喉咙,痛苦得说不出话来。
烟落冷眼望着司凝霜,字字狠厉道:“怎样?紫煞粉的毒性还不错吧,一时半刻死不了,顶多就是痛苦些。不过呢,听说是生不如死,呵呵。”
绿萝痛苦得不能自已,额头青筋狰狞暴露。猛地绿萝自地上跃起,想撞上墙去,烟落眼快,一脚死死踩住绿萝的裙角,摇头轻叹道:“别,戏还没结束,死了多可惜。”
绿萝全身无力,挣扎不得,全身不住地痉挛着。她喉间不断发出沙哑的呻吟,呼吸急促如同汹涌的潮水。
司凝霜再也坐不住,走近绿萝身边,她心疼地瞧着绿萝浑身一阵阵抽搐,似感同身受。长叹一声,司凝霜开口道:“你不就是要我替御儿解去蛊毒吗?本宫解去就是,你给绿萝解药。”
烟落扬眉,“我凭什么信你?”
司凝霜也不答,自袖中取出一柄小巧的匕首,捞起袖子,刀尖在左手臂上轻轻一挑。只见一只雪白色的虫子沾满鲜血,自她臂上挑落坠地,离开了喂养的鲜血,那只虫子扑腾几下,便了无生气,颜色亦由当初的雪白变得暗黄。
司凝霜也不顾自个儿手臂上正淌着血,只拂落袖子,一脸平静道:“母蛊已除,你亲眼瞧见了。快给解药吧。”
此等怪异的景象,烟落从未见过。她隐约想起书中有记载,血蛊,便是以鲜血饲养,离了血便不能生存。原来司凝霜是用自己的鲜血养蛊,难怪数十年来无人能察觉。
烟落凝眉,俯身将一粒药丸塞入绿萝口中。
司凝霜慌忙去扶绿萝,泪流满面,哽咽着问:“绿萝,你还好吗?你一定要撑下去……”
蛊毒已解,烟落转身欲走,不再看她们。她心内五味翻滚,司凝霜待绿萝情同姐妹。这世上,哪怕再恶毒的人,总有她真心相对的人。
适逢刘公公入来。烟落只冷道:“送绿萝嬷嬷去慎刑司!”蛊毒已然解开,想来绿萝也不会说出此事,绿萝不会笨到再给司凝霜添一桩罪名。
“那皇贵妃呢,皇上可有旨意?”刘公公问。
“皇上念旧情,吩咐了,保留名分,封宫!”烟落作势伸手卷弄着自己的发梢,恬静微笑着。
刘公公暗抽一口气,封了宫,就意味着永不见天日。
司凝霜听见封宫时,非常地平静。
殿内静寂,唯有窗外风声簌簌,如泣如诉。
一瞬间。缓过气的绿萝骤然暴起,两只眼睛在泛紫的面孔上暴突而出,直欲噬人。她扑上来扯住烟落的裙裾,大吼道:“贱人!我们的苦楚,你知道什么?皇贵妃这样命苦的人,你这么做,你会后悔一辈子的!苍天不会放过你的!”
“撕拉”一声,绿萝用尽全力撕扯着烟落的衣裳。初夏衣薄,怎经得起绿萝这般用力,当下烟落的衣裳竟是齐腰裂开一道长口子,露出她腰间大片赛雪的肌肤。
刘公公忙上前将绿萝踹开,骂道:“要死了你,竟敢冲撞顺妃娘娘。来人,将绿萝带去慎刑司!快!”
一旁识趣的宫女,忙解了外衣给烟落披上。
绿萝忽地仰天大笑,身子剧烈颤抖,“你们休想从我口中知道什么。”
笑音未落,“砰”的一声巨响。
烟落只觉脸上一阵黏腻,下意识地闭上眼,再睁开时却见绿萝已软软倒在地上,双目含有血丝暴出,瞳孔散大,似含着无限怨恨而死。昔日奢华的金箔梁柱上,一树一树鲜红开得惨烈。那血蜿蜒而下,触目惊心。
周遭更静,死亡一样的静。
烟落怔住,心中只觉得悲凉,仿佛被蚕食过,空洞洞的。命薄如纸,一条生命就这样消失了。虽然绿萝同司凝霜一道,作恶多端,害人无数,可终究是一条人命,就这么死了。争斗永无止境,只要不停息,好的人,坏的人,总会一个个牺牲。她不杀伯仁,伯仁却因她而死。为了风离御,第一次,她手染鲜血。
缓缓走至司凝霜面前,烟落的目光清冷似霜,经历风风雨雨,昔日那个天真纯洁的自己,早已不复存在。她冷声道:“皇贵妃,可惜日后长夜漫漫,你再无人相伴。”
“刘公公,将绿萝嬷嬷好生安葬。”丢下话,烟落披着外裳,寥寥遮住自己被撕破的衣裳,狼狈离去。
“等等……”司凝霜昔日美艳绝伦的面容被惊愕一点一点吞没。即便是绿萝的死,亦没有让她如此震惊。方才绿萝撕裂了烟落的衣衫。她瞧得清清楚楚,烟落的腰间有一朵花瓣形胎记,妖艳魅惑,傲世绽放。她怎能忘记?又怎会忘记?
记忆苍凉的碎片间,那是一个狂风暴雨的夜晚,冷宫萧瑟,只有她与绿萝二人。
“凝霜,这孩子生下来便是气息寥寥,哭声那么小,怕是养不活的,还是送出宫吧。”绿萝侧身,悄悄拭去眼角泪水。
“绿萝,你再让我瞧瞧这孩子吧,就一眼!”她产后无力,脸色雪白如纸,支撑着床沿苦苦哀求着。
“凝霜,守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们撑下去,总会见天日。留下这孩子,只会连累你,眼下只能狠心!更何况这孩子留着,咱们拿什么养活她。你若看了,只会更加舍不得!”绿萝满目凄怆地望着司凝霜瘦削如骨的脸庞,心一横,用红布将孩子紧紧包裹住,疾步奔出破旧不堪的屋子,身影没入滂沱大雨中。
“不,不要……”她大哭着,绝望的泪水似绞绳一般死死缠绕上她的脖颈,勒得她无法呼吸。
最后一瞥,她只看到那新生的孩子,软小瘦弱,腰上便是这么一枚花瓣形的胎记。那形状,那每一片花瓣的样子,都深深地烙在她的脑海中,怎能忘却?怎会忘却?
“不!”司凝霜猛地清醒过来,可惜她只能看见太监正拖着绿萝冰凉的尸体远去,只能看见烟落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重叠繁复的宫门外。
不,她还想再看烟落一眼,她的女儿。
“不能封宫,不能!”司凝霜突然拼命地向外奔去,却因腿软无力,整个人软软倒下去,伏在冰冷的白玉石地上连连喘息。
眼前,重重宫门道道关合,将她永远隔绝于人世间。
“不!”她惊惶喊叫着,那嘶哑的声音仿佛是来自地狱的悲鸣。
可惜再无人回答,只余窗外簌簌风声,还有太监封宫钉上木条的“啪啪”声,单调、森冷地在空寂的大殿中不断回响。
司凝霜悲恸欲绝,伏在地上,瑟瑟直抖。空阔的大殿,金碧辉煌,奢华依旧。可从此只剩她一人,再无可依。
烟落走着走着,眼皮突地一阵猛跳,心也跟着乱起来,她停下脚步。
刘公公小心翼翼地问:“顺妃娘娘,您怎么了?”
烟落回眸望了一眼景春宫,总觉着自己忽略了什么,又总想不起来。
“没什么。”甩甩头,烟落轻笑道。一定是自己多虑了。
莲步轻移,她远去的身影没入如金子般亮的日光中,渐渐凝成一色。 烟锁御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