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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画舫落水

烟锁御宫 依秀那答儿 13484 2021-04-06 07:42

  第十二章

  画舫落水

  十日后是中原风俗的上阳节,亦是妃嫔齐聚泛舟的好日子。往年都有十数条小船自醉兰池出发,经过支流兰渠,直奔隐匿在重峦叠嶂中的一汪湖泊。听闻那里有广阔的草地,闲庭信步抑或是垂钓皆可。

  内务府早就送来游船用的披风,本来烟落是毫无兴致的,直至一日她偶然发现支流兰渠竟是经过景和宫,当下她心中有了计较。

  上阳节清晨,烟落穿了一袭素色石榴花宫装,青丝挽起,只寥寥缀了几颗珍珠簪子,仿若夜色中的几许星辰。

  御膳房的船先行一步出发,去湖边准备午膳,后面跟着尚司局的船,满载桌椅器皿。皇帝与皇贵妃乘坐的双首九龙抢珠龙船率先出发,后面才是妃嫔乘坐的小船。烟落来得迟了些,登上了最末的一尾船。

  起浆拨开碧绿的湖面,似将一幅凝如止水的优美画卷划破。涟漪泛起,水纹褶皱一路跟随在了船后。金色晨光洒落在绵软的湖面上,如一尾尾鱼儿跃起,泛起阵阵耀眼的粼光。

  烟落、入画与曹嫔及另外三人同船。烟落静静伏在船侧栏杆上,浩浩醉兰池似漫漫无尽。渐渐晨风吹起,湖面上风有些大,由于逆风行驶,船行得缓慢。

  曹嫔一脸郁烦,不耐地催促着,“快些,就属咱们最慢。等我们赶到了,只怕皇上都开始用膳了。”

  太监躬身答道:“咱启程晚了,湖面起了风,船小不能太快,会有危险。”才说着,一阵风高浪急,船舷不停地晃动。

  曹嫔差点没站稳,慌忙扶住栏杆,怏怏站在烟落身侧。两人对望一眼,彼此皆面无表情,各自别开眼去。

  随着船只驶入支流兰渠,前方渐行渐窄,水也越来越浅。烟落瞧见不远处殿宇轮廓渐显,淡薄晕色的朝阳洒落,仿佛给这座僻静的宫殿蒙上梦幻般的色彩。想来这里就是景和宫。

  “入画,你快来看。这边有好多的鱼儿!”烟落突然兴奋,她用力撑着扶手,脚尖微微踮起。

  入画忙过来倚在烟落身边,拍手叫道:“瞧,那还有鸳鸯呢!”

  其余几人皆上来凑热闹,唯有曹嫔一脸不耐烦,“鱼有什么好看的,少见多怪。”

  “哇,真的耶,好多鱼儿啊。”

  “哪有鸳鸯啊?”

  “在那!瞧见了没,它们在梳理着彼此的毛,好温馨。”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都挤在了烟落身边。烟落往船头挪一挪,不想甲板湿滑,她整个人侧身倾斜,突又感觉背后一阵用力,她重心不稳,晃了几晃,跌落水中。

  “哗啦”一声,浪花溅起有半丈高。烟落呛了好几口水,狼狈立在水中,里外皆湿透,好在水深不过及胸。

  两名撑船的太监惊得目瞪口呆,愣愣道:“娘娘,奴才这就拉您上来!”说着将手中竹竿递向烟落,欲将她拉上船来。

  “哈哈。”曹嫔笑出声来,笑容得意且猖狂,嘲讽道:“顺妃娘娘就是上来了,又能如何?这样子去面圣吗?”

  见曹嫔奚落,其余妃嫔皆是掩唇轻笑,一副幸灾乐祸之状。

  “娘娘。”入画一脸茫然,她不知所措,一时杵在那,说不出话来。

  烟落玉眸一横,眉间似有着隐怒,她一把挥开太监向自己递来的竹竿。春日里的河水到底有几分寒冷,全身都浸透了,再教凉风一吹,烟落瑟瑟抖起来。她摆摆手道:“入画,你跟随她们一同去,本宫先行回宫。”言罢,她转身朝着岸边走去。

  水底泥泞湿滑,水中阻力又大,烟落好几次险些滑倒,只得拉住岸边芦苇,挣扎着爬上了岸。

  身后不远处,船只渐渐驶离,曹嫔身姿亭亭立于船尾,不停地向烟落挥手喊着:“娘娘,臣妾先去了,娘娘还是先回宫更衣,再驱叶扁舟,许是能来得及呢。”喊声渐渐远去,船只亦是消失在柳重花叠、暗影交错的拐弯处。

  烟落唇边掠过嗤笑。这些女子耍些雕虫小技,推她落水,却正中她下怀。

  拨开矮灌木,烟落走到绒毯般的草地。此刻呈现在她面前的便是巍峨耸立的景和宫,门前种着两棵三人都合围不过来的参天大树,树木森森,有苍劲风骨傲然独立其间。

  她低头瞧一眼自己满是淤泥的绣花鞋,不忍弄脏这美丽的草坪,她只得脱去鞋子,提在手中,赤足踏上草地。

  风离澈因着殿外一阵动静,他出来瞧个究竟。刚踏出宫门,就见到这样一幕场景:一名素衣女子长发皆湿,发上缀着几粒闪耀的珍珠,与发上淌落的水珠融为一道,仿佛披了满头晶莹的珠帘坠子,一手提着鞋,低垂着脸,瞧不清容颜,晨曦洒落在她的身上,与衣服上几许橘黄的石榴花交相成映,浑然一片。如梦如幻,直叫他以为从兰渠中走来一名不甚落入凡间的仙子。

  眼前女子缓缓抬起头来,清丽容颜映入风离澈幽深的眸中。他方恍然,“怎么是你?”瞧见烟落浑身湿透,他不由拧紧剑眉,“怎么如此狼狈?”

  烟落赧然一笑,“甲板湿滑,我不慎落水,让太子殿下见笑了。”凉风吹过,她冻得瑟缩了下。她身上初夏的织缎衫湿了个透,此时紧紧贴在身上,隐隐显出玲珑有致的身段。风离澈瞥见,俊颜上浮起一丝尴尬,不自然地别过眼去,沉声唤道:“芷兰!”

  一名华衣宫女步出。风离澈身边有两名资深宫女,名唤静兰和芷兰。

  “太子殿下。”芷兰瞧见烟落时有些惊讶。

  “速去飞燕宫唤她的贴身宫女来。”风离澈吩咐着。

  “我自己走回去便是,何必麻烦。琴书被刘公公指派出宫,入画她……”烟落尴尬一笑,道:“入画跟随船只一同去了,总不好叫她也跳入河中吧。”她笑得随和,如柔软的柳絮拂面。

  “你这样子,要如何走回去?”风离澈深深蹙眉。她全身湿透,这样的身段,若是招摇穿过皇宫,要惹多少人注目?想着,他又吩咐道,“芷兰,你去叫上静兰,带她去偏殿沐浴更衣。飞燕宫离得远,她这样走回去,必定染上风寒。”

  “太子殿下,这恐怕不妥。”芷兰一怔,出声劝阻,虽然太子与顺妃年纪相差不大,可顺妃毕竟是娘娘。

  风离澈横过一个凛冽眼神,“按本殿下吩咐的去做!”

  “这不好吧……”烟落亦想回绝,却被他隐怒的神色给制止了。风离澈可真难相处,浑身孤傲,说一不二。她突然担心起来,自己想要迷惑他,恐怕不容易。

  “是!”芷兰一脸不情愿,带着烟落去了景和宫的偏殿。静兰则是去飞燕宫取衣裳。

  少刻,烟落换过干净的衣裳,跟随静兰去风离澈的书房致谢。

  珠帘响动,惊扰了风离澈。抬眸望向烟落,他竟是失了神,她穿着浅粉色绣花罗襦,如少女般亭亭玉立,青丝随意披散着,无半点装饰,浑身上下只透出浪漫纯真。

  烟落婉言谢道:“多谢太子殿下照顾,烟落就此告辞。”悠然转身间,她的目光不经意间瞟至悬挂在墙上的一幅画,泛黄的颜色,瞧着颇有些年代。

  画中之人吸引着烟落走上前去。女儿戎装,便是这般。画中女子穿一袭樱桃红裘服,如一团烈火般。蟒纹腰带,有一弯精致的匕首相缀,头上戴一顶貂绒毡帽,手牵一匹黑色骏马,女子身后是白皑皑的雪景,狂风正鼓起她的衣摆肆意飞舞着,雪花落在她充满英气的双眉间,更添豪气。仔细看来,这英挺的剑眉与风离澈如出一辙。

  “这是我的母后。”不知何时起,风离澈已静静立在烟落身后,声音带着涩然与感伤。

  烟落感慨道:“听闻叶皇后巾帼不让须眉,英姿飒爽,驰骋沙场,此画可见一斑。”

  “嗯,母后乃是草原之上最骁勇部落族长的女儿,全族皆精于骑射,女子亦不例外。母后自小戎装英姿,芳名动天下,慕名前来提亲的男子不胜枚举。草原之上论勇不论贵,与中原大不相同。后来族长做主,将母后许配给当时勇士大会中一举夺得‘草原雄鹰’之称的父皇。”

  风离澈停一停,神色平静得看不出一丝一毫情绪,转眸看向烟落,“你入宫不久,对昔日的事不甚了解,今日可有兴趣一听?”他说着,指向窗外不远处的紫藤花架,经年攀爬的紫藤,枝干崎岖蜿蜒,满目翠绿,其间缀着一串串如铃铛般的小紫花。

  他的语气忧伤,神情迷惘。仿佛不能拒绝般,烟落不由自主地跟在他身后,来到了紫藤花架下。

  身周清香缭绕,烟落驻足,叹道:“看来你十分敬爱她,这么久过去了,依旧缅怀不忘。我福薄,没能亲眼瞧一瞧叶皇后当年的风姿,真是遗憾。”

  风离澈神色黯淡下去,道:“旧朝皇帝暴政昏庸,荒淫无比,朝中一片乌烟瘴气。天下动乱,群雄举兵讨伐。父皇彼时年少,血气方刚,他率领母后族人一同讨伐昏君。母后十二岁便随父皇纵横沙场,后来父皇与旧朝贵族南宫烈及当时尚年轻的鲜卑族长慕容成杰结为生死兄弟之盟,三人一道出生入死,血战沙场,横扫天下。”

  “嗯,此事我亦有耳闻,皇上本是草原少数民族,后入主中原。”烟落插了一句。记得爹爹总是说,风离一族原不过是化外之民,不懂礼教。而他们楼家却是固居中原的前朝望族。

  “我听母后说起过,起初他们同心协力,很快攻下中原,兵临皇城。乾元元年,旧朝几名重臣暗地里协助父皇,擒住了昏君,开城投降,这里面亦有你的父亲楼封贤。至此建立风晋皇朝,彼时兄弟三人同享江山,好不快意。”

  风离澈顿了一顿,继续道:“母后与父皇感情一直融洽,直到庆典那晚。彼时旧朝宰相之女,如今的皇贵妃司凝霜献舞于万人台前,父皇一见,惊为天人,立即迎入宫中。从此冷落了母后。我自小总见母后神情呆滞,望着墙上悬挂着的弯弓,那弯柄早磨得光滑发白,兀自出神良久。”

  烟落一阵沉默。昔日同赴生死,终抵不上安逸时的丝竹歌舞,叶玄筝定是心高气傲之人,又有功于社稷,怎能甘心?她伸手拨弄身边紧紧攀附着藤架的小花,叹道:“红颜成旧,兄弟嫌隙,似是每个开国皇朝永远都避免不了的遗憾。”

  风离澈“嗯”了一声,“后来他们兄弟间起了嫌隙,南宫烈自诩旧朝贵族,不愿屈居为臣,连夜带兵占据了南方各郡,自立为王,便是现在的南漠国。慕容成杰终日沉溺于酒色之中,不再过问军政。彼时夏北由完颜氏统治,那里地势险要,父皇费尽数十载不过攻下凉州与灵州二城而已。至此天下三分。可笑的是,天下三分鼎立,后宫亦是三分,母后,司凝霜,以及昔日的德妃秋宛颐各占一席。”

  烟落宽慰道:“从来后宫之中,荣宠失宠不过是场梦,如再美的昙花,也不过数个时辰的艳丽。即便没有司凝霜,叶皇后亦抵不住日渐老去的容颜,总有年轻貌美的妃嫔。这便是身为后宫女人的悲凉。你何必耿耿于怀这么久?”

  风离澈脸上凝成无法散去的阴鸷,冷声道:“司凝霜霸占独宠便是,为何犹不知足?司凝霜本是获罪之身,从冷宫中出来后却半分不感念圣恩,设计构陷母后,害得母后投水自尽。我至今不信!以母后骄傲的性子,怎会轻易投水?一定是司凝霜杀害的,只是我苦于没有证据。”

  司凝霜竟然曾被打入冷宫?这消息令烟落大为震惊,看来宫闱之中,她不知道的事太多了。整整一日,她一直立在紫藤花架下,听着风离澈叙述陈年旧事,陪着他一同沉浸在往日的伤痛之中。

  从风离澈的话语中,烟落渐渐将过往烟云的错综复杂理清。

  乾元元年,风晋皇朝开国第一年,皇帝册封结发夫妻叶玄筝为皇后,后又陆续册封了彼时尚是如妃的司凝霜,还有德妃秋宛颐、华妃等,如妃司凝霜宠冠后宫。烟落在听到德妃秋宛颐之时,特地多留了一分心思,这里面必定还有文章。令她颇为震惊的是,皇帝娶叶玄筝之前,曾有过一名妻子,亦有过一名早夭的儿子,登基后追封为皇长子。

  乾元二年,叶玄筝诞下了皇二子风离澈。

  乾元四年,司凝霜诞下了皇七子风离御。

  乾元十一年,司凝霜不知因何事,触动龙颜大怒,被打入冷宫中,时间长达七年之久。更令烟落吃惊的是,这七年间,风离御竟是养在叶玄筝膝下。也就是说,风离御与风离澈曾是一同长大的兄弟,照理情分不比旁人,怎会落得如今仇视敌对的地步。

  乾元十八年,司凝霜重获圣宠,而她在冷宫中那段悲凉际遇从此无人再提起。

  最令烟落震惊的是,昔年叶玄筝是因向风离御下蛊毒,被人告发,叶玄筝拒不交出下蛊所用的药引,皇帝勃然大怒,以迫害皇子为名将叶玄筝永远禁足于长乐宫。谁曾料想叶玄筝郁郁寡欢,投水自尽。风离御的蛊毒无解,月月要受非人的折磨。皇帝心疼风离御,对风离澈日渐疏远。此后为了弥补司凝霜母子,皇帝封司凝霜为皇贵妃,风离御则成了继承皇位最炙手可热的人选。

  这里面必定有隐情,叶玄筝好强的性子,怎会如此不堪一击,自行了断?再者叶玄筝一死,等于畏罪自尽,叶玄筝怎会这么笨?烟落清楚记得,琴书曾说,下“月亏之蛊”的人是司凝霜。难道说司凝霜为了构陷叶玄筝,不惜向亲子痛下毒手。这等泯灭人性的狠毒,有可能吗?

  烟落又突然想起,慎刑司一夜,她听到的秘密便是九个字:“叶玄筝,依兰草,醉春欢。”九个字,承载着一条无辜的生命,究竟说明了什么?这与叶玄筝的死又有怎样千丝万缕的联系?

  与风离澈一席话,不知不觉中竟聊到月上柳梢。

  夜幕垂落,烛火一盏一盏点亮起来。烟落娴静的面容染上烛火,似覆上一层温暖的橘红光芒。她唇角扬起温柔浅笑,宛若新月。风离澈瞧得痴了,竟想伸手去触碰这美丽的弧弯。

  察觉他的靠近,她连忙退开,浅笑道:“叨扰一整天。天都黑了,再不回去,等会儿琴书可要打着灯笼满处寻了。”

  “哪的话,都没有招待你,中午就用了些糕点。”风离澈尴尬收回手。他不知自己怎么了,只觉与她细细说着话,看着她温文娴静的神情,心内出奇地安静。

  “太子殿下宫中的糕点,皆是极品,令我大饱口福。”烟落“咯咯”笑起来,声音清脆若檐间风铃。

  “让你听我怨诉这么久,真是委屈你了。你若喜欢这些糕点,我让静兰给你送去便是。”风离澈柔声说着。

  “罢了,我随口说说,太子殿下还当真了。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今日烟落长了许多见识。更明白日后要如何在深宫中自处。”话至尾音,烟落面上忽然多了分落寞。

  风离澈眸中闪过不忍,瞧着她头顶上的发旋,柔声问:“在宫中,你过得很辛苦吗?”

  烟落垂眉苦涩一笑,“我本是福薄之人,大约此生只能伴着青灯苦佛,聊度余生。辛苦不辛苦,又有何分别?”说着,她微微红了眼圈。

  他瞧见她眼眶湿润,忍不住问道,“你还惦着他?”

  她知风离澈指的是风离御,抬头,眸中一片清冷,她寒声道:“他害我至此,我只恨他。”

  他微愣。

  忽地,她涩然一笑,如一朵幽冷的花儿在寒夜中绽放,“告辞。”

  他望着她那掩不住失落与迷茫的背影渐渐远去,风吹过,不断地掀动着她宽松的裙幅,似想振翅高飞,却又飞不出去,她的双翼,早被硬生生折断。

  从景和宫出来,烟落回到了飞燕宫。远远瞧见殿门前有好几个人杵着,再仔细看竟连刘公公都在。烟落立即觉着不对,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正欲进殿。

  入画出手阻拦,涨红了脸道:“娘娘不能进去。”

  “为何?”烟落疑道。

  “皇上来了,琴书在里边……里边侍寝。”言罢,入画将头埋得极低。

  “什么?!”烟落一脸惊愕,一把揪住入画的衣领,不敢相信道:“你说什么?!”她极生气,强大的怒意如陡然蹿起的火苗般,瞬间便淹没了入画。

  入画吓得哆嗦着唇,说不出一个字来。

  刘公公忙上前劝阻,“顺妃娘娘,琴书本是一介宫女,此乃殊荣,娘娘何必动怒?”

  “殊荣?”烟落咬牙一字字迸出,松开了入画,她冷眸瞪着刘公公。皇上时日无多,侍寝得宠,怕只有曹嫔那种贪图荣华富贵之人才会引以为荣。

  “娘娘,您千万不要在此喧哗呀,万一惊扰圣驾,这责任咱担当不起啊。”刘公公好言劝道。

  烟落渐渐恢复冷静,将入画拉至无人处,小声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娘娘,泛舟时皇上见娘娘没去,随口问了一句。奴婢如实回答了。游船回来后,皇上来了飞燕宫,问娘娘落水后有没有伤着。奴婢心里没底,不知该如何说,好在琴书赶回来了,替娘娘说辞掩饰一番。奴婢以为无事了,哪知皇上突然看上琴书,要琴书侍寝。这不,到眼下还没出来。”入画小心翼翼地回答着。

  愈听烟落愈是愧疚,脸色一点一点惨白。都因她在风离澈那边耽误太久,才导致皇帝看上琴书。

  又过了一会儿,里边终于有了动静。烟落与众人连忙跪迎皇帝。明黄色的翘头龙靴,自烟落跟前走过,她几乎能感受到有一道犀利的目光自她头顶扫过,直激得她头皮一阵发麻。

  皇帝在刘公公耳边言语几句,又挥手示意她们起身。烟落大气都不敢出,眸光只盯着自个儿的鞋尖,半晌不动。终于熬到皇帝离开,她才松了口气。

  “嗒——嗒——”是莲步轻动之声,烟落寻声望去,竟是盛装打扮的琴书,正从殿中走出来。琴书显然精心打扮过,粉桃绣银对襟长褂穿在略显丰腴的琴书身上,格外饱满端庄,更添一抹温婉春光。这样的琴书,是烟落不曾见过的。

  如水月色从墨色天际滑落,风吹开耳边散发,发出细碎柔软的声音。烟落只觉眼前雾蒙蒙的一片,竟再瞧不清楚琴书婉约的容颜。思绪汹涌翻滚,犹记得一日午后,阳光煦暖,内务府送来了初夏的服饰。

  “娘娘,你看这料子多好。”琴书自箱子中挑了一件粉桃衣,巧笑盈盈。

  她斜觑了一眼,娇声道:“好艳的颜色,我才不要穿。”

  “艳吗?”琴书疑道,在自个儿身上比了比,兀自转了个圈,仿佛在烂漫花丛中旋舞的蝴蝶。

  “琴书身材玉润,很适合这个颜色。送给你吧。”她笑道。

  “可奴婢要这么漂亮的衣裳有何用,又要穿给何人看呢?”琴书敛眉道。

  她一怔,终归是女子,琴书二十六,又无望出宫,女子谁不想觅一良人终身相伴?触及了琴书的伤心事,她有些尴尬,于是假装正了正衣襟,一本正经道:“等本宫哪日掌管六宫,就特许你出宫嫁人。”

  阴阳怪调的声音,惹得琴书“咯咯”直笑起来。

  现在这一切,皆成泡影。

  “恭喜秋贵人!皇上吩咐了,暂赐住飞燕宫偏殿,择日再另觅佳处。”

  烟落的思绪被刘公公特有的尖细声音骤然拉回。宫女一举封为贵人,当真是一步登天。

  “入画,还不快拿些金饰谢谢刘公公。”烟落微凉的语调,带着淡淡的嘲讽之意。

  “岂敢,岂敢。飞燕宫出了两名尊贵之人,奴才逢迎还来不及。奴才先告退。”刘公公是何等精明之人,他谄媚一笑,执了拂尘便离去。

  烟落支走入画,几步上前拽着琴书就朝殿外茂密的树丛中走去。一直走到够僻静之处,烟落终于忍不住问:“为什么?”

  琴书脚步一滞,停在厚重的落叶之上,没有了脚踏的“沙沙”声,周遭霎时静如止水。她背身徐徐道:“我的本名,其实叫做秋宛琴。”

  秋宛琴!多么耳熟的名字,仿佛在哪里听过般。烟落怔愣良久,想起今日下午听风离澈提起,昔年后宫圣宠三分,其中占一席之位的,便是德妃秋宛颐。秋宛颐,秋宛琴,烟落讶然惊呼,“你是德妃的妹妹!”

  琴书徐徐转身,也看不出悲喜之色,那身影在清冷的月光之下如镀了一层清冷的寒光,她淡淡一笑,“娘娘果然聪慧。”

  烟落恍然,原来琴书竟是德妃的妹妹,难怪上次琴书驻足德妃的杏林苑,失神良久。她脑中忽地又联想起,琴书如今已是二十有六,却依旧留在宫中为婢,说明琴书必定是家中获罪。

  “德妃是怎么死的?”烟落突然问道,心中有一阵猛烈的晃动,隐隐觉着有很重要的秘密将浮出水面。

  琴书娓娓叙述着:“秋家本是前朝重臣,相助皇上开疆辟土,当时家父纠集一众反对前朝昏君的良臣,擒住了昏君,开城投降,功不可没。皇上为了笼络前朝重臣,按例敕封家姐为德妃。家姐乃是一代才女,饱读诗书,满腹经纶,深得皇上喜爱。”

  烟落凝神细瞧着她,此刻的琴书,温婉大方,果然有着书香门第的端庄。挑了挑眉,她低低沉吟道:“前朝旧臣?皇贵妃亦是前朝宰相之女。”她父亲楼封贤亦是前朝旧臣,不过当时年轻,官品较低。

  琴书扯唇嗤笑,嘲道:“家父功在社稷,岂能同日而语?司凝霜的父亲彼时可没有效忠皇上,投城之事后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不得已才搬出自己的女儿,让她献舞于万人台前,迷惑皇上。”

  烟落恍然,难怪司凝霜虽得宠,却只封了如妃,位份尚在德妃之下,竟是有着这层缘故。

  “那后来呢?”烟落不由追问道,心中愈来愈好奇。

  “那时她们雨露均沾,皇上虽最宠司凝霜,却也不曾薄待家姐。乾元三年,家姐怀了龙裔。全家上下十分高兴,家门盛极一时,那时我才满周岁,自然什么都不懂。适逢司凝霜亦是有孕,家姐与司凝霜差不多时候临盆,最后更是巧合地在同一日分娩,没有人知道那夜究竟发生了什么,而秋家就在那一个夏日暴风雨的夜晚彻底没落。司凝霜顺利诞下皇子,家姐却诞下一只黑色死猫,一时家姐被人称作妖女,家姐百口莫辩,吞金自尽。皇上大怒,赐罪秋家,家父风烛残年,怎经得起这般打击,未等皇上发落已驾鹤西去。再后来,家中女眷全部充为官妓,我尚且年幼,被送入宫中,终身为婢。”琴书一一叙述着,竹影婆娑,隐约瞧见她脸上覆上一层浓郁的哀伤。

  家门变故,由盛及衰,这是何等惨事。烟落瞧琴书的眼神,似是恨极司凝霜,难道说德妃秋宛颐诞下不祥死猫,是司凝霜从中作梗?突然,她脑中又联想起风离御身中月亏之蛊的事。给亲子下蛊毒,何其残忍。可如果不是亲生儿子呢?

  脑中似被闪电劈过,刹那间照亮了每一个阴暗的角落,有无数线头在脑中迅速理顺,烟落双眸陡然亮若星辰,惊道:“难道说,是司凝霜换了德妃的孩子。那她自己诞下的孩子呢?”

  “我自懂事后,曾多方查证,宁王亦从旁相助,最终找到一名曾为司凝霜号过脉的返乡养老的御医。老御医说彼时如妃的胎儿,脉象极不好,即便生下来,也多半是死胎。”说到这,琴书咬牙切齿,眸中蹿起仇恨的火苗。

  烟落深深叹息,都说战场上硝烟弥漫,充满血腥,后宫何尝不是同样,杀人不见血,却是更残忍。她略微想一想,问道:“彼时你只有两岁,后来你是怎么发觉的?”

  琴书抬头望一眼被乌云遮去些许光华的月儿,感慨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所有知道那件事的人,都被司凝霜害死了。家姐陪嫁的宫女临死前将整个事情的经过写成血书,缝在给我穿的新衣中。家姐过世,我被迫入宫,所幸那件衣服作为家姐仅留给我的遗物,一直跟随在我的身边。直至乾元十八年偶然的一日,那时我已十六岁,无意中发现了这个天大的秘密,也正是这时,司凝霜从冷宫中出来。我连夜去找宁王,却发现宁王亦是怀疑过自己的身世。”

  “所以,你就与风离御一同去寻找当年的答案。那你如何得知,是司凝霜下得月亏之蛊?”烟落疑道。

  琴书眸中迸出缕缕阴寒,如腊月寒冰般冷彻人心,恨声道:“一定是她!司凝霜察觉宁王对她生疏,又忌惮宁王生性桀骜,将来难以驾驭,行了这一石二鸟之策,既能构陷叶皇后,又能控制宁王。我怀疑司凝霜控制着蛊毒,能随时要了宁王的性命。所以多年来,宁王一直不敢轻举妄动。况且扳倒司凝霜的时机未到,她长宠不衰,手段不一般。怕只怕区区一封血书,皇上不会信。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届时我们将更被动。眼下,宁王陷入困境,所以我不得不……”

  烟落心下一痛,有酸楚游移至四肢百骸,她痛惜道:“为了德妃沉冤昭雪,为了风离御,你自愿侍寝?可卫风不是说,皇上已不能行房事?”

  琴书冷笑道:“还得多谢卫大人提醒,不然我还不知晓有‘合欢散’此物。”

  “什么!”烟落更惊,美眸圆睁,大吼道,“琴书,你竟然效仿曹嫔!你疯了?”

  “是。”琴书嘴角扬成一个无奈且干涩的笑容。

  “那,皇上他知晓你是德妃的妹妹吗?”烟落皱眉,不停地搅动着手中绢帕,问道。

  “若不是与姐姐有几分神韵相似,勾起皇上昔年美好的记忆,我又如何能得手?”琴书无奈一笑,顿一顿道,“我已向皇上表明身份,皇上念旧,待我极好。”

  烟落哀叹一声,别过头,看向不远处一棵枫树,脉脉红叶,鲜艳的红,在蒙眬的夜色里竟似死一般的黑沉。她静静立着,心头翻滚过无数滋味,皆是苦的,涩的。

  衣衫舞动,清风过耳。琴书转身,飘然离去,只丢下一句话。

  “你一个人在宫中,总是孤掌难鸣。我封了贵人,助你一臂之力,有什么不好?对了,宁王差凌云将这个交给你。”

  烟落恍惚站了很久,虽时值盛春,但她的心底寒凉仿若下着苍茫的大雪,冷意覆盖了一切,她已是深陷泥沼,现在连琴书也……

  究竟还要有多少人,牺牲在这一场暗无天日的斗争中?这场暗斗又何时才能结束? 烟锁御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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