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龙苑锁豹
次日,烈日当空。龙苑中横亘着一条山涧长河,河边树木葱茏,山风吹动树叶如海浪“沙沙”响,分外动听。一众嫔妃纷纷登上了龙苑中专用的船——御龙号,往对岸去瞧湖光山色。
黑色的船桨拨皱了一池水,涟漪深深荡起,渐渐船远去。远远似飘来轻柔的歌声,相隔虽远,但歌声清亮,吐字清晰,也不知是哪位妃嫔正在引吭高歌。
声音渐渐远了,再也听不清,烟落独自坐在河边,身旁是一片白茫茫的芦荻,正随风摇曳。伸手拔了一支,她搅动着波光潋滟的水面,兀自出神。
思绪纷繁,而笛声便是在这一刻响起。脉脉一线,不绝如缕,清亮的笛声被河风缓缓送来。只是这笛声有一丝不同以往的浑闷,音色更深沉。
曲调悠扬哀伤,在山林之中来回穿梭,似在倾诉浓浓的思乡之情。此时,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这一刻的笛声,若山涧静谧之处的一缕青泉,直流到烟落的心坎里去。
烟落起身朝着笛声寻去,渐渐近了,拨开半人高的草苇,她瞧见是莫寻正坐在河边大石上。他的黑发随意披散着,只用一尾柳枝圈住。
听到响动,笛声止了,莫寻回头,俊颜若桃花满面,他扬唇浅笑道:“娘娘无声无息地站在背后,是想吓我一跳?”
烟落“嗤”的一笑,道:“大人只怕早就察觉了,这话说得矫情。”作势抬头望了一望澄净碧蓝的天,她幽幽道:“蓝天美景,大人怎会生出这几许思乡之情来?”
莫寻缓缓道:“思乡,娘娘倒是好耳力,曲中之意也能参透。”心中暗自一惊,他以为掩饰地极好,不想她还是听了出来。
烟落踱步上前,淡淡吟道:“饮马渡秋水,水寒风似刀。平沙日未没,黯黯见云瑶。”
云瑶城乃是夏北国的都城。
眸中流光一转,瞧着鳞波水面,烟落平声道:“骨戎笛的音色果然不同,少了一分中原笙乐的细腻,多了一分草原的粗犷浑厚。大人,您原是夏北人吧。”
莫寻伸直两腿,神情慵懒地靠向一旁依水而生的柳树。日光染上山水的颜色投射到他面上,凝成柔和的线条,他淡淡道:“我说过许多次,女子不要那么聪明。”反手将头枕在手心里,他又道:“凉州与灵州两地本就是夏北国的疆土,我的祖先是夏北人,这有何奇怪。”
烟落只笑着摇摇头,随手捡了一枚石子,丢入水中。“扑通”一声,激起水波横曳,盈盈如褶皱的绢绸。
“树欲静而风不止,你真不该入宫。”莫寻突然生了几分感慨,怅然叹道。
烟落一脸诧异地瞧着他,似是好笑,良久才哼道:“大人说这话,也不怕天打雷劈。是你亲自测得生辰八字,迫我入宫的。你该不会贵人多忘事吧。”她语中难掩嘲讽之意。
莫寻也不否认,瞧着她的眸中有温润的光彩闪过,“若是你想离开,等我的心愿完成,我可以带你去关外瞧一瞧,那儿的景色可比这美多了。”
他似沉浸在绮丽的幻想中,瞧着无边无际的蓝天,徐徐道来:“一望无垠的草原,浑圆的落日坠在地平线上,夜晚时分,戎笛声声高远轻扬,满天的星辰仿佛触手可及。你可以肆意躺在草地上,看完落日,再看星星……”
烟落听着他的描述,恍若身临其境,脑中描出一幅美景来。不过他的心愿,会是什么?等他的心愿完成,她只怕是早已无葬身之地。她正了正衣襟,微微一笑道,“听大人的口气,仿佛能随意操纵我的生死。只是,这好戏还没完,我怎舍得走呢?”言罢,她径自离去,不再理会他。
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明明柔弱却故作坚强。莫寻勾唇一笑,清淡的笑容似能穿越林间的凉爽的风。他抬头望了望高悬烈日,天气晴好,万里无云,可人谁知?暴风雨就要来了!
到了晚上,果然起了一阵山风,吹得花草树木簌簌直抖。
当晚太监逐一传话,司天监莫寻向皇上进言,明日傍晚将有暴风雨侵袭,祭祖仪式改为一早举行,中午结束,所有人等必须在落日前撤离龙苑。
次日,天蒙蒙亮。窗外风声未止,扑腾得檐上风铃丁当作响,满地落叶残花。
因为是重要的祭祖仪式,烟落穿了正式的服制,桃红底子的宽松交领长衣,玫瑰色镶金抹胸之上是雪白莹润的珍珠织成的月季花,长长的彩花笼裙,直显得她肤光胜雪,华美轻艳。
烟落来到祭祖台时,梅妃、曹嫔等已入座,她择了张离龙椅较远的位置坐下。祭祖台下,风离御与风离澈及风离清三位皇子恭敬侍立。
少刻,皇帝风离天晋出席,端坐在九龙腾云檀木龙椅上,抬手示意祭祖仪式开始。底下风离御与风离澈及其余亲贵们一同飞身上马,他们背着羽箭,朝密林中奔去。所谓祭祖,便是男子打猎,再将猎物供奉祖先,这是游牧民族自古的传统。
等待格外漫长,红日从东方渐渐升至头顶。众人等得困倦不已时,终于见到远处一列人马飞纵而来,马蹄声如奔雷席卷,所来之人如一道屏障般逼近。
奔至近处,头前马儿分开一条道。最后一骑缓缓踏来,银甲白衫,于蔚蓝天色下熠熠生辉,剑眉凤眸,挺直的鼻梁,薄如锋刃的唇,每一样皆是完美的。风离御远远踏来,恍若日神东君自天际而落。他利落翻身下马,向皇帝行礼过后,走上祭祖台。
烟落瞧风离御一脸神清气爽,似胜券在握,心中不由一松,看来他一定是满载而归。上次射箭让风离澈抢了风头,今日总该扳回一成。
接下来由御前侍卫总领宋祺报数,清点猎物。果然是风离御收获最多。奇怪的是,风离澈一样都没猎到,这太不寻常了。烟落心中一沉,有不好的预感,风离澈只怕有别的招数。
皇帝正待要问。却见风离澈独马疾驰返回,他轻身一纵,已是稳稳落地。两步上前,他单膝跪在祭祖台前,恭声道:“父皇,请恕儿臣归迟之罪。儿臣今日生擒一只金钱豹。想以此活物祭奠风离祖先。昔日祖先马背生涯,英勇神武,儿臣如今虽身居安逸,却不敢忘祖宗教诲。”
生擒豹子!烟落一惊,风离澈真是好大的本事,别出新意想了这么一招,博取龙颜大悦。
果然,皇帝闻言大喜,忙叫人将那豹子抬上来给大伙瞧瞧。
风离澈击掌两下,几名侍卫抬上来一只铁笼子。笼中豹子毛色鲜亮,浑身遍布黝黑的古钱状斑纹,暗绿色的眼睛跳动着来自地狱般的冷光,让人不寒而栗。细看之下,豹子颈部与一腿皆受了重伤,想来是殊死搏斗所致。
“好极!好极!”皇帝连连称赞道:“澈儿神勇不减朕当年。想当年,朕便是生擒豹子在勇士大会中一举夺魁。好,真是好!狩猎完毕,开始祭祖仪式。”
烟落心中一沉,眸光黯淡,原来生擒豹子还有这样一桩典故。风离澈真是用足心思,有了这神勇之名,谁还能撼动他的太子之位?她不免急了,回头看向风离御,却见风离御若有所思,似在计划着什么。
有太监高声叫,“祭祖开始!”
风离澈挥手示意侍卫们将豹子抬走,笼子方离地,只一瞬间,那豹子幽绿眼中陡然冒出两条金线,狂啸一声,豹子竟是冲破铁门,向祭祖台张爪扑去。
有妃嫔凄厉尖叫起来,众人不防变故突生,吓得已是魂飞魄散。烟落亦是呆愣站着,忘了躲避。皇帝与梅妃坐在祭祖台中央,眼看着豹子就要扑了上来。
突然间,烟落只觉自己被人猛力一推,她一个踉跄。恍惚间,她已然置身皇帝与梅妃跟前,因踉跄而张开平伸的双手,看起来像是以身护驾。
所有的事都发生在一瞬间。
出于本能,烟落迅速自腰间拔出弯月匕首,朝那豹子刺去。
风离御手中同时掷出三枚飞镖,其中两枚正中豹子的眼睛,另一枚则是深深插入豹子的咽喉,飞镖几乎完全没入,只余红缨坠尾垂荡着,却瞬间被汹涌喷出的鲜血浸没。金钱豹垂死挣扎,利爪从烟落面前半尺距离无力地划过,它狂吼数声,声动云霄,四肢抽搐几下,终气绝而亡。
祭祖台下风离澈已是飞身上前,将烟落抱了个满怀,似想替她挡下豹子致命的攻击,风离澈紧紧搂着她,全身因害怕不停地颤抖着。这是一种源自内心的颤抖,震颤的感觉源源不断地自他双臂传给烟落。
烟落亦是惊呆了,她怎也想不到,大庭广众下风离澈竟如此拥着她。他救她,连命都不要了。
突如其来一连串的变故,叫人无从细想。
皇帝风离天晋脸色苍白,半晌才反应过来,他瞧一眼那死去的豹子,瞧一眼此时紧紧相拥的烟落和风离澈,风离澈眉目间的心疼与紧张,清晰无比,怎能遮掩?皇帝又瞧见烟落手中的弯月匕首,当下他双眸瞪若铜铃,不能置信般,他既惊且怒,厉声喝道:“你!你!你们!”
受惊加上动怒,一口鲜血自皇帝口中喷出,面色惨白,他咳喘连连,终于眼前一黑,昏厥过去。当下,又是乱作一团。
风离澈依旧拥着烟落,冷锐的眸光无一丝焦距,他怔怔瞧着父皇倒下去的方向,缓不过神来。
自风离澈宽厚的怀抱中,烟落回眸望向方才自己所在的位置,刚才究竟是谁暗算她?自背后用力推了她?她依稀想起,身后似乎只有站着风离御与曹嫔,风离御是不可能的,那一定是曹嫔无疑了。
此时空气越发窒闷,山间如一个密不透风的罐头般,令人喘不过气来。
良久,风离澈松开烟落,将她自祭祖台上拉起。烟落惊魂未定,出了一身冷汗,心”怦怦”直跳着,只觉所有气血都涌上脑中,又胀又痛。
风离澈回眸去瞧那铁笼之门,心下疑惑,豹子的蛮力不可能撞开铁门,也许门根本就没锁好,定是有人陷害他。无论怎样,今日惊驾的罪名他是洗不去了。如果有心人构陷他意欲行刺,那将是百口莫辩。想到这,他侧眸望向风离御,剑眉紧拧。
风离御镇静指挥着,他吩咐凌云送父皇回龙苑中救治,又命人抬走金钱豹的尸体。吩咐宋祺送梅妃先回龙苑,再是安抚一众受惊的妃嫔,命随行侍卫与太监按序撤离,他指挥得有条不紊。来回穿梭中,风离御匆匆瞥一眼脸色不佳的烟落,见她完好无损,似放下心来,以眼神询问着,“可安好?”
烟落会意,轻轻颔首,眉心一动,示意自己无恙。
两人便这般错过身去,不再相望。
返回龙苑后,皇帝醒转,一行人便启程返回皇宫。风离御头前引路,风离澈断后坐镇。独留烟落一人处理龙苑中善后事宜。她协理六宫,职责所在。这一忙,就忙至傍晚。
天色阴阴,满天都挂着低垂的铅云。
龙苑中的宫女提醒烟落道:“娘娘,入夏季节,暴雨在山中往往是不期而至的。请娘娘即刻返回皇宫。”
烟落点点头道:“好,若有疏漏之事,你只管向内务府报来。”
“是,娘娘请放心。”宫女垂眉躬身,恭送烟落上了马车。
随着车轮滚动,驶离青石板道,烟落恐怕是最后一名离开龙苑之人。
走着走着,山中起了大风,卷起微黄的落叶在空中不断地飘旋。赶车的太监扬鞭一挥,催促着马儿愈行愈快。
车内颠簸,烟落有些不适,她撩起车窗,瞧着一路景色飞快向后掠去。天愈来愈暗,阴云密布,风愈来愈紧,席卷天地。
突然,有蓝紫色的闪电划过天际,紧接着一场磅礴的雨忽然倾倒下来,有轰然的雷声滚过黑暗的天际,轰得人耳根发麻。
道路迅速泥泞起来,马车再也走不快。驾车的太监浑身湿透,样子狼狈。马车亦经不住暴雨如注砸下,帐顶四周开始渗雨下来,雨水顺至烟落座下的软垫,潮湿的冷意渐渐浸透全身。
看样子今晚肯定走不了,烟落刚想唤太监停车避雨。哪知空中一忽闪,又是一道银光劈下,狂风并着暴雷扫断几棵大树。一根粗大的树干掉下来,不偏不倚砸中马车。车内一阵猛烈地摇晃,车外马儿凄厉的嘶鸣声在雷雨交加的暗夜中骤然响起。
待马车稳住,烟落立即下车,只一看,她惊得花容失色。树干砸中太监头部,马儿亦是受了重伤。雨水不断冲刷下来,泥泞与血水混在一起,迅速染红一大片。
烟落颤抖着手去探太监的鼻息,手登时僵住,他死了!如果刚才的树干偏差分毫,会死的人是她。恐惧如同无数游移的小蛇,无孔不入直钻入她的心中。无暇多想,为了腹中两个孩子,她必须自救。
眼前有山,有山必有洞。烟落疾步奔跑起来,雨水迷蒙着她的眼睛,风雨阻绊着她的脚步,有被焦雷轰断的枝条,时不时砸向她,她跌跌撞撞躲过。也不知跑了多久,久到她觉着自己再无法坚持,却突然柳暗花明,不远处似有一个山洞,她忙躲入洞中。
天已黑,洞里太暗,烟落什么都瞧不见,只得蜷缩在角落里。身上突然没了暴雨冲刷,冷风自洞口灌入,她反而觉得更冷,牙齿“咯咯”直打战。她孤身一人,被困山林,该怎么办?
她不知道要多久才会有人发现她并没回宫,又要多久才会有人来救她。她咬牙熬着,每一秒都在黑暗中煎熬,雨水不停地倾泻,却反衬着时间过得更缓慢。
她渐渐冻僵,她不知自己究竟等了多久,终于听到远处传来一声声焦急的呼唤。
风雨中,那沉沉的音调掩不住颤抖与沙哑,熟悉的声音,是她在黑暗中反复思念着的。
“烟儿——”,“烟儿!”,揪心的呼唤时而淹没在狂风暴雨中,时而又清晰起来。
是他,风离御,他终于来寻她了。马蹄声愈来愈近,听起来似错综杂乱,看来随行的并不止风离御一人。
烟落心中一暖,无数的委屈与害怕一齐涌了上来,心血滚滚翻腾,双腿微屈踮起,她几乎想要冲出去。在这茫茫黑暗中,她只想着他,满心满脑都念着他。可到了洞口,她却突然停下来,洞外雨点扑面而来,带来了清新的味道。雷声雨声中,他焦急的呼唤愈来愈近。
此时受困的她,多想不顾一切地冲出去,可是她不能。理智告诉她,她不能!今日豹子袭击皇帝,风离澈又当众拥住她,只怕皇帝心中已生芥蒂。天赐良机,她怎能轻易放过?如果她跟风离御一起回去,皇帝知道会怎么想?风离御能来寻她,她已是极欣慰。她一步一步后退,回到角落里。
洞外,殷切的呼声不绝于耳,渐渐成了近乎绝望的凄喊。山洞隐蔽,只要她不走出去,外边的人在黑暗中极难发现的。心口像被谁狠狠抽了一把,她只得捂住双耳,一心只期盼呼唤声快停下。御,求你了,你快点走吧,不要再找了。她熬一熬,只要熬过今晚……
终于,呼声愈来愈远,覆没在风声雨声中,再也听不见。风离御终于走了。
烟落颓然跌坐在冰冷潮湿的地上,双臂紧紧环着膝盖,坚硬的岩石几乎能刺穿她单薄的衣料,刺痛着她的肌肤。她不断告诉自己,她能撑住,只消熬过这一夜,一夜便好!
又不知过了多久,烟落似蒙眬入睡,突听得马儿嘶鸣声破空响起,她本能地惊醒过来,起身来到洞口。雨,如珠帘般横亘在她面前,一片迷蒙中,她瞧清那马,竟是阿尔图,它兀自站在雨中,并未载一人。
心下奇怪,烟落情不自禁向洞外走去。
“烟落!”低沉的呼唤响起。
烟落猛地侧过身。却见风离澈站在一处岩石边,银衣萧萧,恍若自电光中而来。她愣住。
“烟落!”风离澈似不敢相信,用力盯着她看了又看。突然,他一下子脱去自己的外裳,跑过来披在她身上,“天,你没事,真是太好了。”过于激动,他将她紧紧拥在怀中。
只是他似乎忘了一件事,他的衣裳也是湿透的,披在她的身上,并无用处。
烟落被他拥着,他的心跳沉沉入耳,隔着湿透的衣裳,他的体温暖洋洋传到了她身上。她将他隔开些许距离,瞧入他幽深的眼中,问道:“你怎么来了?还是一个人?”
“他们发现了马车与死去的太监,他们说这里附近寻遍了,没有你的踪迹。我始终不信,亲自逐一再寻,我坚信你一定没能走远,就在附近。”
烟落拉风离澈至山洞中,“外边雨大,进来躲躲。”
“嗯。”他应声。
入了山洞,风离澈摸出火折,点燃照亮四周。烟落这才瞧清楚,这里是一个能容纳五人左右的洞穴,地上有着火烧过的灰黑痕迹,甚至还铺了些干草,看来平时也是猎人宿居之所。
风离澈四下里望了望,转身出了山洞,进来时手中提了一个包裹。他将两指放入唇中,吹响哨声,洞外传来一阵马蹄声,渐渐远去。
烟落静静蹲在一旁,疑惑地问:“阿尔图要怎么办?”
“它自己会寻大树避雨,无需担心。”风离澈边说边从洞中捡了一些树枝,点燃它们,由于不是干柴,着实费了番功夫,火焰才开始旺起来。他又扯了不少树枝挡住洞口,阻止冷风灌进来。
洞中终于有了暖意。火光跳动,暖融融的洞穴,别有一番温情。
瞧着他将一切收拾妥当,她好奇地问:“我们不连夜赶回去吗?”
风离澈摇一摇头道:“狂风肆虐,雨水泥泞,来时小河的分界已极难分辨。莫说晚上赶回去,即便是白日都要格外小心。再者你全身湿透了,冒雨赶回去怕会大病一场。”
说罢,他瞧向她。湿透的衣裳紧贴着她柔美的身躯,将她胸前起伏的弧线勾勒得极美。再往下,彩花笼裙被树枝刮破数道,露出一截如藕般的小腿肚。
芙蓉尚不及美人,绮丽香艳的景色,令山洞中流动着暧昧难言的气息,他的眼神渐渐有些迷离,只觉得腹中蹿起一阵无名之火,直欲将他燃烧殆尽。
烟落察觉风离澈的眼神有异,登时大窘,忙一手去遮胸口,另一手去拉裙摆,可惜遮了这里春光,却漏了那里霞色,皆是徒劳。
风离澈自觉失态,有些尴尬,将手中包裹递给她,声音沙哑道:“这是干粮,你凑合着裹腹。你淋雨着了凉,不能再饿着。”
烟落伸手接过,如玉的手指微凉,触到风离澈粗糙的温热掌心时,两人皆为之一怔,却各自默默不语。她拿出一块饼,慢慢嚼着。瞧见还有一个羊皮水袋,觉得渴了,也没多想,拔了盖子便饮了一口,哪知却是酒。辛辣的酒气直灌入喉,辣得她喉头直冒烟,烧灼感一直蔓延到五脏六腑。她忍不住大口地呛出来。什么酒?竟然这么烈!
瞧见她的窘迫样,风离澈不觉微笑,眸中似有万千情意流转,。
烟落脸色潮红,望着他柔情的微笑,陷入了沉思。他喜欢她,她当然看得出来。可他害过她,她更不会忘记。伸手探向腰间的香囊,里面有她一直随身携带的药丸。
有酒,还有“醉春欢”,天时,地利,人和皆全。她,该下手吗?
这一刻,她犹豫了。
他待她不错,真心也好,假意也罢。若不是知晓他与莫寻陷害她入宫,她决计不会想要陷害他。他曾对自己说“对不起”,即便他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又能如何?终究换不回来她的孩子。皇位争斗,风云变幻。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他们都置身棋局中,被动走着,走还有一线生机,不走却是死路。想至此,她眸中掠过坚定,腹中的双生子,也容不得她心软。
“烟落。”风离澈见她一脸出神,轻声唤着。
烟落自纷繁的思绪中回神,坐直了身。觉得有些冷,她挨着火堆更近些。
“把你的衣裳脱下来。”他突然说道,见她愕然,他爽朗一笑,道:“我替你烘干,很快的。湿衣穿在身上容易生病。”
外面雨声不断,一阵子猛,一阵子弱,交错、持续地进行着。正如她此刻上下起伏的心情。她不语,下意识缩紧了身子。
风离澈瞧出她眸中惧意,声音闷闷道:“你到我身后去,再将衣物抛给我。我能管住自己,你只管放心。”
烟落站起身,走至他身后,拢了些干草铺在地上,席地坐下。她决定赌一睹,要不要对他用“醉春欢”,让天意来决定。她拿起羊皮囊,饮一口辛辣的酒,努力安抚着自己“扑通”直跳的心。摸出“醉春欢”,她放入羊皮囊中。缓缓脱下自己的桃红长衣,连同他的外衣还有羊皮囊包裹等一同抛至他身边。
今夜他会不会饮那酒,她不得而知,一切皆看天意。
洞中,火焰愈燃愈旺,将风离澈颀长的身影投射至若刀凿的洞壁上,影子随着他手中烘烤衣服的动作不停地晃动着。
他瞥见包裹,柔声询问:“你吃饱了?”
她“嗯”了一声,道:“我不是很饿,你也吃一些吧。”
他心中一暖,只当她是关心他:“我用过晚膳了。”
烟落似突然想起什么,自腰间解下弯刀匕首。第一眼见到这刀,她心知这一定不是普通的匕首。他的贴身之物,想来有特殊的意义,也该还给他了。想着,她已将匕首抛至他身边,道:“匕首还你,留在我这不妥。”
风离澈瞧一眼匕首,也不去拿,眉毛拧成“川”字,神情大为不悦。她总是这样,冷冷清清,生疏客套。心中无比烦闷,他伸手拽过羊皮囊,拔了盖子,仰头便饮。
烟落瞧着他将酒尽数灌入喉中,愣在了原地。用过晚膳的他,竟喝了那酒!这是天意吗?她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小心翼翼地问:“你生气了?”
他不语,仰头将烈酒灌入腹中。这青稞酒性子极烈,他带着本是在生擒豹子前饮几口,以振胆气罢了。将酒饮到一滴不剩,他气恼地将羊皮囊晃了晃,随手丢向一旁。
“啪”的一声,那响声如同敲在烟落心上。他如此生气,哪怕他背对着她,她亦能感受到他身上一阵阵地散发出暴戾的寒气。
适逢风离澈将她的衣裳烘好,心中郁结,他将衣物丢给她。转身一刻,他全身僵硬,再无法动弹。该死的,他气坏了,竟忘了他是不能转身的。
眼前的场景是何等香艳。她只着兜肚,满头青丝随意披散,黑亮如一抹乌云,略略挡去些许春色。一双修长的玉腿,细腻又匀称。更诱人的是,火光跳动中,她饱满的唇似在轻颤着,引诱着。
他彻底怔住,端庄如她,竟如此妖娆魅惑,风情万千。他只觉周身焚烧如火,不知名的热浪游遍全身。他想,完了,他管不住自己了。他想,他不该喝那么多酒。他想将管不住自己的责任归咎在饮酒上。他真的忍不了,全身都要炸裂开来。他什么都顾不上了。
他将她逼至角落中,再无退路。
烟落望着他喉结上下滚动,步步逼来。她的心几乎漏跳半拍,他不是说能管住自己吗?可如今他又在做什么?身后就是坚硬的石壁,她已无路可退。
“你别……”颤抖的声音刚自她喉间逸出,却被他一掌捂住。他的手掌是温暖的,覆在她唇上,阻止着她说话。
长臂一揽,他轻易将她捞在身边,大掌托住她后脑勺,狂热的吻随之覆下。她大惊失色,可她抵抗的手被他擒住,她所有的抗议,都被他以唇封堵。
她太过诱人,令他理智尽失。他从没这般强烈地想要一名女子。他心中执念,此生只真心待一名女子,要了她,从此不离不弃。
可不知缘何,风离澈只觉眼前渐渐模糊,他想努力瞧清楚她,意识却混沌起来,脑中不断闪过绮丽的画面,身心缥缈如置身云端。终抵不住“醉春欢”的药力,他头垂落在烟落肩上,沉沉睡去。
烟落似松一口气,用力挪开他,将熟睡的他平放在草堆上。她暗自庆幸着,好在酒里有“醉春欢”,不然今晚她就失身了。
次日,天色渐明,清风带着露水的潮湿,徐徐吹入山洞中。
雨停了,烟落拨开洞口树枝,瞧着洞外偶尔从树枝上滑落的水滴,怔怔出神。
身后传来一阵窸窣的响动。烟落知道是风离澈醒了,却装作不知,只一脸迷惘地瞧着洞外。
风离澈醒转,他下意识地伸手去触摸身旁佳人,不想空落落无人。心头一震,他直坐起身,昨夜香艳的画面迅速涌入脑中,她的娇羞,她甜美的滋味,既模糊又清晰。他全身粘腻,皆是满足后的舒畅。他猛地甩头,想回忆出每一个细节,却只能抓住几许模糊的影子,他深深懊恼着,要不是喝了太多酒,他定能将她的美好记清楚。
披衣起身,风离澈瞧向默默坐在洞口的烟落。纤弱的背影,一动也不动。靠近时,他瞧见她眉心有着淡淡的惘然,似水秋眸望向远方,无一丝焦距。他心中一阵灼痛,都是他不好,喝多了酒……还……她一定是吓坏了,茫然不知所措。
“烟落。”他自身后拥住她,语气坚决若磐石,“我一定不负你,你信我。”
她依旧沉默。
“烟落,我……”他深深望她一眼,还欲再说,却忽地神情一凛,望向远方。
烟落察觉到风离澈的僵硬,顺着他方向望去,只见远处山谷拐弯处出现点点黑影。渐渐黑影近了,细看下竟是一队人马,铁蹄踏过泥泞,溅起一片浑浊。
奔到近处,马上跃下一人,朝这边急速奔来。一袭黑色锦袍湿透,长发尽数披散,如同自水中捞出般,晶莹的水珠不断地顺着他的发梢滴落。
是风离御!烟落几乎要惊站起来,瞧风离御狼狈的样子,他该不会寻了她整整一夜吧。可他那浑身的湿透,灰败的俊颜,眉宇间的鸦青,无一不彰显着他的的确确寻找了她一整夜。
烟落硬生生地忍住惊喊。风离澈就在她身后,她不能表现出对风离御关心。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走出洞口。强掩住心中柔情,话到嘴边时,她已露出最平淡的微笑:“劳烦宁王殿下亲自来寻本宫,回宫后本宫当好生谢过。”
风离御一愣,眼神瞬间冷下来。忽又瞧见跟在烟落身后出来的风离澈,他英挺的眉打成死结。再看烟落衣衫微皱,裙摆扯破数处。风离澈则是脸色略带潮红。凝眸须臾,他微嘲道:“本王瞧顺妃娘娘无大碍,也好回去向父皇交差。”
烟落端正站着,唇边始终挂着浅笑,“多亏太子殿下相救,本宫才得以无恙。本宫即刻回宫,免得众人担忧。”
风离澈剑眉微挑,他侧身靠着岩石,只冷眼瞧着风离御,不语。
风离御俊脸一点一点惨白,直至无丝毫血色。凉风徐徐吹起,遍地残叶纷飞。他走近烟落,唇边苦涩的笑意淡而稀薄,冷声质问道,“我寻了你一整夜,你就这样跟我说话?”双眸盛满痛楚,他直欲再靠近。
“王爷!”烟落陡然提高声音,阻止风离御上前。她的心口仿佛被人紧紧揪着,痛且无法呼吸。风离御这是怎么了?今日这么失态?他平日里的冷静与深沉,此刻都去了哪儿?风离澈就在她身后,他却与她纠缠不清。难道他忘了他们的计划?
风离御停在了那里,声音不像是自己:“烟儿……”
烟落仰起头,直视着他,她的心里麻木地疼,可她的声音却很镇定,镇定得她自己都惊讶:“宁王殿下,你我身份有别,请自重!”
风离御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几乎看得她都要心虚了,他声音发涩:“你……”
烟落狠下心来,想跨出一步自他身旁离开,可她的脚有些发麻,竟是踉跄一步。
风离御一把稳稳扶住她,手捏得极紧,似想将她揉进骨子里去。他口中只淡淡一讪:“娘娘似腿软了,仔细走稳。”
他的手竟是那样冷,像浸在腊月的冰水中一样,没有任何温度。她心中更痛,她想,他一定是淋了一整夜的雨,全身才会像现在这般冰冷吧。她与他,这样近。他不知道,她有多想扑入他的怀中,可是她不能。她靠得这样近,方才看清楚,他薄如锋刃的唇亦是青紫的颜色。眸中一酸,她几乎要落下泪来。
“多谢宁王。”她听见自己这样说。
风离御抿紧唇,猛地甩开烟落的手,不再瞧她一眼。翻身上马,他对同行的侍卫高喊一声,“给顺妃娘娘备马,回宫!”语毕,他双腿猛一夹,马儿如同离弦的箭一般飞驰离去。
青山环绕,雨雾蒙眬,唯见风离御孤凉的背影渐渐远去,化成一个小点,直至消失殆尽。
这样的情景,灼痛了烟落的头脑,不论是睁开眼还是闭上眼,眼前都是他那隐忍着焦灼与苦痛的双眼,无法挥去。
“他对你余情未了。”身后传来了凉凉的话语,语意肯定,是风离澈。
“那是他的事,与我无关。”烟落转身,面无表情。
风离澈按住她的肩,冷声道:“烟落,昨夜是我不好。如今你是我的人,你与他已成过去,今后别再往来。”
他语中含着十足的警告意味,令烟落心中升起几许害怕,若如有那么一日,他知道她是欺骗他的,不知会是怎样一场狂风暴雨,他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可此时,她什么都顾不上了。
风离澈见她不语,只当她默认。他将两指放入口中,吹起哨响。少刻,阿尔图奔驰而来。
他扶着她的腰,轻轻一送,便送她坐上阿尔图。他自己骑上另一匹马,扬鞭一挥,两匹马儿一前一后地在雨后山林间飞纵。 烟锁御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