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一夜错
夜凉风寒。月下树枝投影至青石板地面上,纵横交错如一只只地狱之手。风离御半伏在案几上,神情颓然,晚风自窗间吹了进来,拂在他脸上,摇动满室烛焰纷乱。
“嗒嗒”声轻盈响起,似女子莲步轻移。
风离御眉头一皱,只冷声道:“出去!”
映月脚步一僵,却执意走上前来,缓缓坐在风离御身边,玉黄色长裙垂落于地,如同在他身边盛开了一朵明艳的向日葵。
映月痴恋地瞧着风离御,他的墨发束着好看的玉冠,有几缕垂在耳侧,她想要伸手去替他顺至耳后,却硬生生克制住了,手僵在半空中,缓缓垂落。眸中含了无限柔情,映月小声劝道:“王爷,别再喝了。”
风离御把玩着手中的玉瓷酒杯,神情迷离。
“呵呵。”他轻笑起来,低低道:“既然来了,你一起喝一杯吧。”言罢,他伸手去拿酒壶,那酒壶掂在手中很轻,晃一晃,毫无酒液晃动的声响。
风离御恼道:“连你也同本王作对!”随手将酒壶丢掉,他大喊,“酒,去拿酒来!”
见他神情暴戾,映月一惊,忙道:“臣妾屋中尚有青梅酒,王爷要不凑合着再饮一些?”
“快去!”风离御双眸微红,几乎是怒吼出声。
映月忙去隔壁取来青梅酒。
风离御也不看她,只一个劲儿往杯中倒酒,再一口饮尽。如此又饮了好几杯,他抬眸瞧了映月一眼,只觉她面颊红得似火。也不知是为何,渐渐地,那张脸竟与脑海中挥之不去的一抹含羞的影子重叠在一起。方才的烟儿,羞怯地溺在风离澈怀中。
风离御忽觉有巨石压在心口,透不过气来。腾地扫落桌上酒杯,脑中沉沉,他起身想走入内房歇息。脚下步子愈来愈沉重,突然他踢到一个软垫,酒醉令他脚步更加踉跄。身边隐有女子芬芳靠近,他想伸手挥去,脚下却一软,整个人重重朝那抹芬芳跌去,再无丝毫意识。
次日天色大亮,日光从窗子里透入,映着一室的香艳绮丽。
风离御幽幽醒转,只觉头胀欲裂,伸手触及身旁,竟是一阵柔软。他心中一惊,侧身一瞧,见是一截藕臂缠绕着他的手肘,竟是映月依偎着他,睡得香甜。
脑中“轰”的一声,风离御俊颜上血色褪净。他用力按了按太阳穴,努力去回想昨晚的点滴,却什么都想不起来。低首瞧见自己竟是换了一袭白色丝质锦衾睡袍。自己竟连何时沐浴过都没有丝毫记忆。若不是饮酒后的醉红还浮在脸颊上,他想他此刻一定被自己苍白无血色的面容出卖了。
身旁的映月,亦是穿着一身丝白寝衣。
风离御有些不知所措地拂开映月的手臂,心中空茫茫的一片,难道他酒后错将映月当作了烟儿?
他身子动时,映月其实已经醒了,只是继续装睡,时不时偷偷瞄一眼他。见他神色惘然,眸中似透出浓浓的悔意,甚至连穿衣裳的手都在颤抖着,腰间的镶金玉带他竟扣了三次也没扣上。她隐隐约约明白了,心中登时酸涩难受。
察觉到风离御要离开,映月佯装醒转,藕臂一伸,揽住他的腰,微热的小脸贴向他后背。语调柔婉醉人,若清晨黄鹂脆鸣,她撒娇道:“王爷,天色还早呢。再陪臣妾一会儿嘛。”
风离御不着痕迹地移开映月的手,回转身,瞧见映月一副初为人妻子的娇羞样,清纯天真的水眸满是期待地瞧着他,他心中似被人狠狠一抽,痛得麻木。迟滞了下,他终是问道:“昨晚?”
闻言,映月脸一路红至脖子,头几乎要埋入被子里,羞怯道:“昨晚王爷多喝了几杯,后来又吐了一身,香墨与青黛都不在,臣妾自己弄来浴桶给王爷沐浴……”
映月越发害羞,无措的双手不停地搅动着衣摆,“哪知王爷,突然……突然对臣妾……”
风离御眸中闪过失望。映月坐起身来,洁白床单上露出一抹刺目鲜艳的红,夺目的颜色如闪电般刺入他的双眼。心内大骇,他脑海中不断翻滚着,他曾对烟儿许下的承诺:完璧归赵。完璧归赵……如今却……
映月见风离御怔愣不语,凤眸中满是哀伤,她心中更痛,紧捏被单一角,直至攥出深刻骇人的褶皱。强忍住心底悲愤,她佯装天真,怯怯问道:“王爷,映月是你的妃,难道我们……难道不妥吗?”
脑中猛一激灵,风离御回过神,慌乱地瞧了映月一眼,不想却从她清澈如水的眸中瞧见了神情灰败的自己。忙别开眼去,他只敷衍道:“你别乱想,去帮本王传膳。”
映月点点头,连忙起身去传膳。她神采飞扬,衣裙飘飘,好似快乐的蝶儿在花丛中翩翩起舞。
瞧着映月欢喜离去的背影,风离御无力地闭上双眼,颓丧到了极致。
一夜错,该如何是好?
龙苑。
日光明艳,芳草连天,莺飞燕舞,一派胜景。皇帝携众妃嫔端坐高台,其余人等坐在台下,莫寻亦在其中。
高台下站着风离澈、风离御以及一位烟落不曾见过的皇子,还有御前侍卫总领宋祺,副统领凌云,众人皆身穿骑射装,手中持金羽箭。
琴书坐在烟落身侧,手中持一柄团扇,轻轻摇着。须臾,琴书掩了唇凑近烟落耳边,小声道:“瞧见没,那人是九皇子风离清。这九皇子真是难得一见,听闻昨日极晚才赶至龙苑,连皇上的寿辰也只赶了个尾。皇上嘴上不说,心中定是恼的。平素皇上最不待见的就是这个九皇子了。”
烟落顺着琴书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九皇子风离清穿一袭暗紫长袍,容貌虽俊,更偏妖媚一些。此时风离清侧着脸,半边面孔被光线挡住,影影绰绰中,亦正亦邪。最令人惊异的是,他一袭长发散落在衣襟前,竟透出阵阵红色的光芒,如被漫天血红的夕阳晕染过般,妖冶无比。烟落不由得惊叹:“琴书,他的发色好美。”
琴书颔首认同,“九皇子风离清有异族血统。这棕红的发色,中原少见,的确是很美。”
烟落疑问道:“总是皇上的亲生儿子,为何不待见?”
“哦。九皇子的生母是吉吉塔尔沙漠送来和亲的公主,皇上当年不耻和亲,自然不会待和亲的公主有多好。这公主也是薄命,生了九皇子后便撒手人寰。众人一瞧这九皇子自娘胎里带来一头棕红发,都说他是妖孽。皇上也忌讳,所以不待见他。”琴书仔细叙述道。她在宫中年久,许多事都知道。
烟落斜觑琴书一眼,顺手抢过琴书手中的牡丹团扇,时而兀自轻摇着,时而用来遮挡头顶上的烈日。片刻,她幽幽道:“其实不受重视的皇子,反而活得自在,不用涉入皇位之争,又能保持中立。若是我,也愿做这闲散宗室。”
“那哪成,秋家可是历代名门,宁王屈做闲散宗室,岂不是有愧于宗族?”顿一顿,琴书敛眉又道:“听闻九皇子常年在外,极少回宫。皇上也懒得去管,确实是惬意清闲。”
常年在外?烟落眉心一动,神情了然,难怪她在宫中这么久,从未见过风离清。天有些热,烟落挽起银丝绞缠的袖子,又扇了阵风,问道:“九皇子并无官名在身,常年在外,难道是游山玩水?”
“才不是呢。”琴书一脸神秘地贴近烟落,压低声音道:“好多人都说,九皇子常年在外寻一名女子。真是专情啊,可羡煞旁人了。”
烟落闻言,一笑置之,道:“宫中传闻还不都是捕风捉影。这等事你也信。也许九皇子只是想避开宫廷纷争。”适逢高台下风离清转头,望向烟落和琴书这边。烟落一愣,冲风离清微微一笑。
风离清亦是回以一抹浅笑,旋即又偏过头去。
烟落忙推一推琴书,问道,“九皇子好像只同我们两个打招呼。这是为何?”
琴书又凑过来,“嘿嘿”一笑道:“其实九皇子与宁王素来交好,宁王有很多事都告诉了他。我想咱们的事,九皇子必然知道缘由。”
烟落“哦”了一声,原来九皇子是站在风离御这边的,这样想着,她对风离清多了几分好感。
此时底下射箭比试开始。
芳草萋萋的射场之上,风离澈不知何时骑了一匹黑色骏马踏来。那马配着金光灿烂的崭新马鞍,姿态傲然。
晨光万丈,天边若有七彩流丽铺陈而下,漫天划过一道道痕迹,无边延伸着。风离澈远远策马而来的身影像是从朝霞中跃出。精湛的骑术,显得人更挺拔。但见他手中长鞭一扬,重重甩下,马儿扬蹄一声,骤然狂奔起来。射场中央是一汪浅滩,待靠近时,他提起缰绳,黑马立即腾空跃起。
时间仿佛定格在了这一刻,众人只觉心都提至嗓子眼,生怕风离澈连人带马坠入水中。
可就在这凌空飞跃之时,风离澈却松开双手,双腿夹紧马肚,反手自身后抽出一支金羽箭。拉开长弓,背挺青山,手抱满月,英姿勃发叫人移不开视线。但听“嗖”的一声,金羽箭飞射出去,在空中划过金色弧弯,正中最远处的红心。“腾”的一声,骏马漂亮着地,收回弓,他勒住马缰绳,亦是一个漂亮回身。
众人目不转睛地望着这一人一马,忘了呼吸。好半晌,如雷般的掌声响起,震耳欲聋。
琴书见风离澈抢了风头,脸色不佳,她在烟落耳边嘀咕着,“有什么了不起,还不是太子的马好。瞧见没,那马名唤‘阿尔图’,西番罕见的品种。是太子一手驯养,据说连喂料之事都不曾让太监假手。你瞧那毛色光鲜顺滑如一匹黑缎,就知道太子有多宝贝这马了。”
烟落抹了抹额头,顺了顺耳畔长发,道:“‘阿尔图’,好怪的名字。”
琴书解释道:“‘阿尔图’听说是皇后叶玄筝族人对月亮神的称呼。”
烟落恍然。
接下来是风离清上场,他神态松散,眉间似带着几分微醉。
琴书见状,疑惑道:“九皇子昨晚寿宴迟到,难道也喝了不少酒?”
烟落沉默不语,眯眸瞧着底下。
只见风离清拉满弓弦,蓦地一松,箭直飞出去,却离最近的红心仍是偏出许多,席上一众妃嫔唏嘘不已,个个露出不屑之色,更有人嘲笑道:“九皇子以前骑射尚可,这些年心思不知在哪,越发不行了,只怕魂魄都叫那女人给勾走了。”
琴书皱眉,亦是连连摇头。
烟落眸中精光一轮,微一侧头,耳垂上两片柳叶坠子轻轻拍打着脸颊,闪动着冰冷的光芒。她附在琴书耳边小声道:“这叫做韬光养晦,你明白吗?”
琴书脸上露出迷惑之色。
烟落解释道:“九皇子的母妃可是沙漠的公主,沙漠中人靠骑射生存,他怎会不精于此道?他只是不想锋芒过露罢了。”
琴书恍然点头,“原来是这样啊,难怪了。”似想起什么,琴书又道:“对了,本该宁王先射箭,再轮到九皇子。也不知宁王去准备什么了,还不见人来。”
烟落微微一叹道:“这场射箭比试,让风离澈抢尽风头。虽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可眼下这局势,我们每走一步都很重要。也不知……”
琴书知晓烟落担心风离御,轻轻拍一拍烟落的手背,她小声道:“你别操心。宁王才不屑射红心呢。宁王最善射鹰,风姿飒爽,一弓三矢,一箭双雕,堪称一绝。”顿一顿,琴书故意拖长了尾音,怪声怪气道:“你呀,一会儿可别看痴了。呵呵。”
烟落红了脸,轻啐一声,抬肘撞了下琴书的纤腰,以示不满。再不理琴书,她兀自向席下瞧去。
催促的号角声破空鸣起,风离御方疾步走入了射场中。烟落远远瞧见他脸色并不好,似有重重阴霾聚拢眉间。她心中一沉,竟是莫名紧张起来,风离御看起来神情怅然,也不知出了什么事。
又是一声号角响起,太监们同时上前打开笼子,十数只苍鹰自狭窄的笼中蹿出,争先恐后,扑腾声此起彼伏。苍鹰齐齐飞上蓝天,一时间好似乌云蔽日,天色都随之暗沉。
可本该拉开弓的风离御竟是一脸茫然地瞧着蓝天,他迟迟不动,高台上的人皆是疑惑,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待到风离御终于缓过神来,满弓放出三箭,却早已错过最佳时机,他只射中一只鹰,蓝天之上但见那鹰如断线的风筝般直直朝下坠落,其余的鹰早飞得无影无踪。
琴书脸色黯了黯,难掩失望。
烟落瞧见琴书眼中的黯然,只默默不语。她低下头去,手指绞动着扇柄之上的杏色流苏,将那流苏一圈一圈绕在指上,直勒得手指发痛。今日风离御分明有异,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她心中忧虑,也不知风离御究竟出了什么事,又不能去问,只能任心中烦闷将她一阵阵淹没。
高台下,风离澈行过风离御身边,淡淡一晒:“七弟,你今日怎么昏了头,连八九岁时的本事都不如了。”语出,有一丝尴尬在他们中间蔓延,两人皆是静默。八九岁时,他们还是一同在长乐宫中长大的兄弟,情分匪浅,可如今……
风离御轻轻一笑,打破沉默,状似慵懒地摆摆手,道:“昨夜贪杯,刚才还未射箭就觉得醉了,瞧着这眩目的蓝天,头晕得紧。”言罢,他笑吟吟地转身离开。他随意的目光淡淡扫过高台,与烟落清润的眸光不期而遇,他微怔。昨晚他酒后误事,倘若她知晓……纷乱的情绪堵上心头,他竟不敢再瞧她,匆匆别过脸去。
比试结束,众人皆去玩乐,皇帝则去了琴书那儿。
烟落独自一人顺着来时的路走回去,园中翠色茵茵,山茶竞相争艳。她驻足,仔细瞧着那茶花,碗口大,颜色嫣红欲滴。目光虽落在花上,可心思早就飞远,她想起风离御今日的反常,百思不得其解,想着想着竟是走神。
“顺妃妹妹,你可是喜爱茶花?素闻茶花孤傲却不乏灵气,真是与妹妹相配呢。”
有柔婉的语调自身后传来,浅浅的音调,绵绵软软,能酥人骨髓。烟落缓缓转身,心下已是猜到,绝色姿容再配上宛若天人的声音,除了梅澜影,还会有谁?
可不想烟落转身时,梅澜影竟是软软向后倒去。心下大惊,烟落慌忙去拉梅澜影,却只来得及触到梅澜影衣摆一角。眼看着梅澜影将要坠地,一抹俊影迅速闪过,将梅澜影牢牢接住。
烟落只觉眼前变故频生,令她瞧晕了眼。她深深吸了一口,定神瞧清楚,一惊,那扶稳梅澜影之人,竟是风离御。此时的风离御单膝着地,另一腿弯曲,只以单臂拢住梅澜影。日光猛烈照下,梅澜影已然昏厥,双眸紧阖,纤手无力地垂在身侧,如葱般细白的手指蜷曲着。梅澜影脸上本来用淡红的脂粉描摹得十分细腻,可此时已被苍白浸透。
烟落满心疑惑,近前一步,瞧一眼神色凝重的风离御,她疑惑道:“我根本就没撞到她,她缘何突然晕过去?”
此时梅澜影头微微动了一下,绵软无力地滑向风离御臂弯深处,鬓上一支简洁的珍珠簪子随之滑落。
风离御抬眸望了烟落一眼,凝声道:“她怕是晕症又犯了。”皱眉,他一指大力按住梅澜影的人中穴,反复摁了几次。接着他又将梅澜影平放在地,执起梅澜影的手,在她双手的合谷穴上轮流摁着。
梅澜影依旧昏睡着,长而晶莹的睫毛偶尔扇动一下,如同蝶儿正轻轻扑腾着翅膀。山风吹过,撩起梅澜影额边几缕细发,贴着她粉嫩的颊边,如同染了点点水墨的画。
“她好像还没醒。”烟落蹲下身,素缎长裙随之拖曳垂地,她担忧道:“要不要叫御医?”
风离御俊颜上似笼罩了一层阴霾,冷声道:“若叫了御医来,你还能说清楚吗?”抿紧薄唇,他一手垫起梅澜影后脑勺,另一指按上梅澜影眉间的朱砂印记,那里恰好是攒竹穴的位置,他轻轻揉按着。
烟落不明所以,只能愣愣地瞧着风离御,他的动作极轻柔,手势熟稔。她的心中忽有一丝异样的感觉。梅澜影突然晕倒,风离御却处乱不惊、有条不紊地救治,不像是第一次遇上这种事。难道他们曾经很熟吗?想着想着,烟落神游太虚。
“烟儿!”风离御忽然唤一声,见她一脸呆愣,他提高了声音,又唤道:“烟儿!”
“呃。”烟落立即回神,美眸一扬,问:“何事?”
“你认识薄荷草吗?我记得龙苑中应该栽种了不少,并不难找。我瞧她快醒了,只需将薄荷草叶子揉碎了,送入她口中即可。我在这里等,你去寻薄荷草,行吗?”
烟落有片刻恍惚,茫然点点头,“没问题,我认识的。”
听从风离御的吩咐,烟落一路去寻找薄荷草,渐渐走得远了。艳阳当空,强烈的光线照得万物皆是无比眩目。她一处处仔细寻找着薄荷草。时间缓缓流逝,四下里静得怕人,只有几只金黄色的鸟儿栖在枝头,轻轻叫了一声,又是一声。
突然一片锯齿形状的叶子令烟落眸光陡亮,果然有薄荷草。她忙摘下,回头去找风离御。可回到那儿时,梅澜影已醒转。
烟落远远望去。只见梅澜影低垂着头,手中执一方粉色绢帕,状似擦拭着额角,一袭蜜粉色的镶银丝长裙,颊边飞上两朵红晕,风露清韵如初开的桃花。
风离御一袭枣红色金丝骑射服,俊逸无双,唇边衔着一缕明快的微笑,凤眼弯成一叶翠柳。
眼前,风离御正扶着梅澜影,细细询问。梅澜影则垂着头,低低作答。
阳光照下,漫漫金色洒在风离御与梅澜影的肩头,此刻的他们如同一卷水墨画中的璧人,宁静雅致。
烟落手中握着薄荷草,渐渐攥紧,不知不觉中,她竟将薄荷草揉得粉碎,一股凉意自手心直蹿心底。不知缘何,此时此刻,她竟有一种自己是多余之人的错觉。仿佛只消她再走上前一步,便会破坏眼前这副美丽的画卷。
风离御抬眸瞧见烟落一脸失神,正立在不远处,他挑眉疑惑道:“顺妃娘娘,你找到薄荷草了吗?”
手心里尚残留着被锯齿叶子划过的刺痛。第一次听风离御唤自己的封号,烟落觉得格外刺耳。秀眉微蹙,她摇头道:“没有。”
梅澜影扶着风离御的胳膊站起来,掸去身上的草屑浮灰,她宛然一笑,道:“无妨,我已经好了。多谢宁王殿下与顺妃妹妹出手相救,我才不至于昏倒在这偏僻之处,无人知晓。”停一停,她福一福身,恭谦有礼,道:“我先回园子,耽误了许久,再晚又要叫人担心。”
烟落怔怔望着梅澜影离去的身影,那落地长裙轻轻拂过地面,好似一抹彩云飘然离去。她微微感叹,梅澜影容貌艳若桃花,气质疏淡若寒梅,若即若离,叫人忍不住去探寻。男子似乎都无法抗拒这样的女子,难怪梅澜影长宠不衰。抽回目光,烟落注意到风离御亦是目不转睛地望着梅澜影的背影。
心中泛起阵阵酸意,烟落撩起裙摆,转身就要走。风离御反手一拽,将她给拽了回来。
“去哪?”他冷声,语调中含着几分嗔怪。
“回去啊,不然还能去哪?”烟落美眸圆睁,状似一脸惊诧道。
他一愣,不想她如此答他,还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疏远样子。他猛地想起昨夜她与风离澈相拥的一幕,当下将她拽入一旁的密林之中,走到无人处才停下。
烟落用力挣脱风离御,慌忙朝四下里张望,轻斥道:“你疯了!现在可是白天,你我光天化日下私会,万一让人瞧见,该怎么办?而且,你刚才是不是跟着我?”
风离御皱眉,“若不是我一直跟着你,怎会遇上梅妃昏厥一幕?还出手替你解围?”
烟落眉间隐怒,恨恨道:“我根本就没撞到她,怎会那么巧,她突然就晕了过去?”
风离御冷哼,“可刚才的情形,你能解释清楚吗?”
烟落一时语塞。的确,如果不是他及时出现,救了梅澜影,她的确百口莫辩,弄不好会惹上一身麻烦。听他的口气,仿佛是关心她,她心中一软,缓声道:“多亏有你。御,你找我有事吗?对了,今日你射箭失态,我瞧你神色不对劲。是不是出事了?”
风离御双手环胸,也不答她的话,只漠然站立。他直直瞧着她,眼神时而灼热又时而冰寒,一壁热一壁冷,瞧得她心中直发憷。
良久,他声音含着苦涩,问道:“他送你名贵的绿花。还有匕首,那天我也瞧见了,那是他常年不离身之物。你心中,当真没有一丝动容?”
绿花?烟落起初一愣,没明白风离御话中之意,待他提及匕首时,方才明白过来。她的神情瞬间冰冷,像被一盆冰水劈面浇下,全身都冷。他将她当做怎样的女子?在他心中,她是这般朝三暮四?不过,她从前喜欢慕容傲,眼下又对他……她的确是朝三暮四。
她将唇咬得发白,字字自齿间迸出:“好,极好!你是这样看我的。”她随手拽过一把无名小花,攥在手中。那样冷,不知是手冷还是花冷,她手中仿佛攥着一把冰雪。
突然,烟落笑了起来,静静的笑流淌了一地。她将手中花捻得粉碎,轻轻一扬,一任花瓣纷纷飘坠,自嘲一笑道,“我素来不喜爱花,芳华不过是瞬间,留也留不住,便如此刻。”
“烟儿,我不是那意思。”见她笑起来,风离御心中有种莫名的恐慌。他从身后拥住她,“对不起,我只是害怕失去你。”
她犹在气头上,用力推他。随着她挣扎,她腰间有一物轻轻坠落。
风离御眼尖瞧见,连忙屈身拾起。烟落一愣,慌忙转身,想从他手中去夺。可他已牢牢握在手中,正高举在头顶上仔细瞧。他比她高出许多,她踮起脚尖跳起来也够不着,只能干着急。
风离御瞧清楚了,那是一枚极小的荷包坠子,就铜板那么大,中间一块翠玉玉阙只有指瓣大小,底下缀着细碎的银丝流苏。再细看,荷包上绣着一条金龙,盘踞玉阙一周,那龙不过半指来宽,却是神采飞扬,日光疏落照下,好似每一片龙鳞都泛着金光。
他不懂刺绣,只觉那条龙仿佛要自荷包上跃然腾飞般。他从未见过如此微型的绣品,细密的针脚,巧夺天工,堪称一绝。抬眸直视她,他眸中含了几分期许,“是送给我的吗?”
烟落气恼,跺一跺脚,急道:“哪有你这么厚脸皮的人?谁说是送你的,快还给我。”刚才他竟然不信任她,当真是可恶之极。她还在气头上,才不会轻易原谅他呢。
“这是男子用的东西,分明就是给我的,还嘴硬不承认。”风离御又瞧上两眼,十分满意,赞道:“烟儿,这么细的针脚,这么小的绣龙,你是怎么办到的?我自小见惯皇宫绣品,还从未见过这么好的呢。”他大大喇喇地收在怀中,毫不客气。
“就是用上次你替我缝筋脉的金针。”烟落没好气地答,见他径自收走了,又是气恼道:“快还我!”
“还你?”风离御一脸邪气地笑起来。挑了挑眉,他指一指自己胸前,向她勾了勾手指,神情暧昧道:“你想拿回去,就自个儿过来拿啊。”
受到如此戏弄,烟落脸色大窘,登时红得如烧熟的虾子。其实,这个荷包她的确是为他绣的,一直放在身上,没有机会送出。
风离御好看的眼弯成新月般,半是得意半是挑衅:“烟儿,中原女子赠男子荷包,是定情之物。我已经收下,你想反悔可来不及了。”
烟落更气,索性背过身去,再不理他。
风离御瞧着她生气的背影,瘦弱的肩头一起一伏,惹人怜惜。他本想抚上她肩头,不知怎的,脑中突然想起映月的事,神色黯了黯,他声音迟疑,断断续续道:“烟儿……如果……”
烟落听出他声音不对,没了刚才的高兴,换作惆怅。她转过身来,关切道:“怎么了?你好像不对劲。”
“没什么……”他唇边绽开一抹极难看的笑,将她揽入怀中。
风吹过,落叶纷纷,飘坠在她肩头。伸手替她拂去,他只觉得心空落落的,像是探不到底的深渊。他难以启齿,映月的事能瞒她多久是多久吧。
他又唤着:“烟儿。”
她静静伏在他的肩头,嗅着他身上醉人的龙涎香,轻声问:“怎么了?”
“宁王府就快改建好,还有两个月,我就要搬离景仁宫了。”
他的喟叹,带着无声无息的忧伤,直钻入她的心间,涩涩地酸。两个月,她腹中孩子至多瞒上三个月,如今他们山穷水尽,时间紧迫,每一步棋都必须加快走,稳妥地走,稍有差池便会死无葬身之地。三个月之内,一切都必须尘埃落定。孩子的事,她暂且瞒着他,不想再增加他的负担。
贴着他的心口,数着他凌乱的心跳,她柔声问,“昨夜我看见你多喝了几杯,是不是有心事?”
“我的心事,便是你!”风离御屈起两指,捏了捏她娇俏的鼻子。
烟落笑着躲开,又问:“你的蛊毒,可还有发作?”
风离御摇一摇头,将她带入怀中,感慨道:“十年了,想不到还是你替我解了血蛊,烟儿,我……”
烟落伸出柔软一手,轻轻捂住他的薄唇,制止他即将说出的话。感激之语,于他们之间,已然没有必要。抬眸瞧着他,她的目光清澈如泉,问:“下一步你有什么打算?”
风离御松开她,双手握紧她肩头,望入她眸底,一字一字道:“除去梅妃。”
烟落愕然,心几乎漏跳一拍,几乎以为听错。眼前,他眸底幽深像一面暗沉的灰镜,清晰映照出她惊讶的面容。她不确定地再次望向他。
风离御坚定地颔首,“不用太过,只消废除她的名号,或贬为庶人。我就要出宫了,这事只有你能办到。”
“好!”烟落应下。原因她不想问,他自有他的道理,她无需过问,只需信任。 烟锁御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