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岐山伏击
为避人耳目,风离御选择白日歇息,黄昏开始赶路。
日夜颠倒,烟落不适。几日来她睡得极不安稳,自送出藏有字条的衣裳去锦绣坊后,她一直惴惴不安。风离御此去灵州是为赈灾,却不见随行有银车。她弄不懂风离御,不知是担心被他发觉,还是担心消息错误会害了慕容傲。她理不清自己究竟在想什么,只觉心中烦乱不堪。
此时颠簸的马车中,风离御单手撑住额头,手中正瞧着一本书。时不时望向身边的烟落,微微一笑。
这几日他待她格外好,竟令她生出些许愧疚。她将他的路线透露,若是害他完不成皇命,也不知他会受怎样的处罚。车窗外,风声簌簌响着,似几重热浪反复焦灼着烟落,让她的心一时苦楚,一时彷徨,一时隐痛。无奈下,她只得将头埋在膝间,深深吸气,努力平复自己“怦怦”乱跳的心。
风离御挑眉,望着她,关切问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烟落摇摇头。
车厢内挂着一盏小小灯笼,摇晃间烛火忽明忽暗,映得她微红的脸颊如春日海棠。他看了她片刻,将她搂入怀中,柔声道:“累的话,靠着我睡会儿。”
她依着他,头靠在他肩上,他的身上是龙涎香的味道,淡淡的香气令人心绪宁静。她闭上双眼,终抵不住阵阵如海浪袭来的强烈倦意,沉沉睡去。四周很安静,车厢中仅闻她均匀的呼吸声。
风离御轻轻放下手中书卷,侧目望着她熟睡的容颜。他从没有瞧着她这么久,她的发丝腻在他的颈间,痒痒的,像是几只虫子在爬着,本来是极难受的,他却丝毫不想挪动,只一味坐着。她的身上总有股淡淡的清香,不是寻常女子用的香粉,似自她体内散出,闻着令人迷醉。她在梦中犹自皱着眉,仿佛有万千惆怅凝结。他伸出一手,想替她舒展眉心,却突然停在那,似害怕吵醒她,终缓缓放下。
荒野的夜晚是深蓝色的,极冷,星月近得伸手可及。透过车窗一缕间隙,他定定朝外望去,思绪越飘越远,目光渐渐凝滞。
连日奔波,马车愈行愈偏僻。风晋皇朝往北是大片的荒凉阴寒之地,地貌多山,种族混居,镇上、村子里随处可见穿着马裤,腰间围着铜扣腰带,头戴裹帽的胡人,房屋装饰也常有尖顶圆帐镶嵌其中,街市餐馆随处可见胡人特有的铜盘锡镜。浓郁的异域风情令烟落大开眼界。
走着走着,他们终于来到了山脚下。要去灵州,必经此山。几十辆装载辎重的马车早就在山脚下等候,这些马车轮子粗大,显然是为翻山越岭准备。另有几车重兵把守的马车,车上载着几十个黑漆漆的铜钉箱子,上面贴着“风晋”的白色封条,想必便是赈灾银两。领队之人生得俊朗,轮廓若斧劈青山,眸子锐利如鹰,颇有大将风范。
风离御指一指领队的将军,向烟落介绍道:“烟儿,这是尉迟凌将军。”
烟落福一福身,微笑。
尉迟凌见烟落同行,他微微一惊,却很快恢复平静,只拱手作揖,与风离御眼神交汇。旋即一行人浩浩荡荡启程。
威风凛凛、整装齐步的皇家卫队,让烟落心中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迫。当马车缓缓驶过州界碑,红色的“岐山”二字赫然撞入她的眼帘,赈灾用的银车果然是走岐山路线。她突然紧张起来,她送出的消息无误,也不知慕容傲有否埋伏。正想着,有震耳欲聋的声音传来。
“颠覆风晋,日月天下!”
“颠覆风晋,日月天下!”
如海潮般的喊声,一浪高过一浪。震天的战鼓声淹没了铁蹄掩近之声,再看,有数千骑自山间涌出,一众黑衣人,穿着打扮整齐一致,额头系了一根三指宽的黑色丝带,有明黄色的太阳绣在正中,耀眼夺目。他们显然是经过正规训练,层层递进列阵,一道道弓箭如冰筑的银墙般透着凛冽的寒气,此时烟落他们的皇家卫队看起来不过是瓮中之鳖。
“摆阵!”尉迟凌并不惊慌,沉稳如山,气势如虹。一声令下,只一瞬,皇家卫队们已张开手中盾牌,迅速围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圈。
第一波箭矢急雨般飞速而来,根根都折断在盾墙之上,零落一地的羽箭,凌乱不堪。
未待第二波弓箭上弦,尉迟凌突然发出一声长号鸣声,盾牌之中的缝隙齐齐伸出百数杆铜管状物,“砰”,“砰”,“砰”震天响,火红的光焰冲着黑衣人直去,落地开花,将郁郁葱葱的山头登时炸出一个个半尺深的小坑,空气中弥漫着滚滚白烟,刺鼻的硫磺味熏得人眼中一阵酸涩,竟欲流下泪来。黑衣人中有数人被砸中,一时间鲜血直流,血肉横飞。黑衣人原本整齐的列队已如散沙一盘。
“西番的火炮!”此时一直隐于车帘后的烟落,突然惊呼道。
“你知晓?”风离御一惊,脱口问道。火炮非常少见,风晋皇朝并无此物,这还是前不久风晋皇朝与西番国交好,互通使臣后,风晋皇朝送去黄金白银珠宝无数,才换来了这一百多杆火炮。连禁卫军都不识得此物,火炮响时,直以为是妖孽临世,四处逃散。她一介闺中女子,竟然识得火炮,太不可思议。
“我曾在左善的《列国游记》中读过此物的介绍,据说可手持,威力能敌数百精兵。”烟落简略地答道。一颗心簌簌直跳起来,她担心着,来者是不是傲哥哥的人。方才,她听到黑衣人高喊,“颠覆风晋,日月天下”。既是颠覆风晋皇朝,应当不是二皇子的人才对,会不会不是傲哥哥?心中疑惑着,她口中已是问出:“七皇子,何人伏击我们?”
“日月盟,你可曾听过?”风离御挑眉望向她,眸中含着欣赏。
“未曾。”烟落如实答道。
马车之外,三阵火炮过后,二路人马已奋力厮杀在一起,你来我往,血流满地,尸体枕藉。有火炮相助,明显是皇家卫队占据优势,黑衣人已乱阵脚。尉迟凌指挥自如,无需风离御操心。
见胜局已定,风离御放下车帘,心情大好,俊眉飞扬,他解释道:“风晋皇朝本非中原人士,乃是漠北之人。当年天下混战,父皇开疆辟土,浴血奋战,方有今日之成就。然而以少治多,中原人士多有不满,遂自己组建日月盟,专事反对风晋皇朝,匡复旧国。这些反贼多在凉州、灵州一带行事。听闻日月盟盟主武功高强,神出鬼没,无人见过他的真面目。这日月盟分为日宫与月宫,各设宫主一名,其中日宫中皆是男子,月宫中皆是女子。”
“你早就知道会被人伏击?”烟落试探着问。有几许疑惑从心底闪过,回忆起她和七皇子相识的种种,如果说从一开始风离御的目的便是利用她来对付慕容傲,那又为何要纳她为妾?铲除慕容傲,风离御会轻易放弃吗?还是说……没有上锁的书房,随意放置的机密文件,有没有这样的可能,是风离御故意想被人瞧见机密?他设下此计,看似是自己受困,实则想借火炮将对手一网打尽?
想着,烟落浑身一个激灵,心中惴惴如被锤击的大鼓,只觉得口干舌燥,再也说不出话来。冷汗涔涔滑落到颈中,竟不觉得潮湿,方知自己身上早已骇得湿透。如果真是这样,慕容傲会有危险。
尉迟凌战胜这一波黑衣人后,他们再度启程,路愈走愈颠簸,山势越来越险峻。他们穿越在山峦的峡谷中,走着走着,马车突然停了下来,眼前出现一条仅容五人并肩或一辆马车通过的狭路,路的两侧苍山对峙,劲松苍翠,怪石嵯峨。
忽然间,山头上如新笋矗立般冒出丛丛黑衣人,这些人并未佩戴日月盟特有的头带,他们手中各持弓箭,喊声震彻山谷,回响不绝。烟落只觉自己耳膜都要被震破,抬眸却见风离御唇边勾起凉薄笑意,眼神中透出几分凛冽的杀意。
烟落担忧慕容傲,心像是被一只强劲的手用力拽至胸口,无法呼吸。刚才是日月盟伏击,那傲哥哥呢?会不会在下一个路口等着?这些黑衣人是不是傲哥哥的部署?
尉迟凌疾步来到马车后侧,扬声道:“七皇子,我来断后。你带一半卫队与银车先走,争取在日落前赶至灵州城郊。”
“好!”风离御应声。
车轴再度滚动,空气中混着浓浓的硝烟味与血腥味,竟诱得烟落一阵恶心反胃,干呕起来。原来,争斗都是这般残酷。马车渐行渐远,直至再也看不见尉迟凌等一行人,前方的路也渐渐开阔起来,天似感染了肃杀之意,阴沉着脸,漫天的乌云夹杂着几许怪风,怕是暴风雪欲来。
风离御一见变天,脸色凝重,他吩咐车夫与卫队加紧赶路。灵州风雪成灾,恶劣天气并未过去,他们必须在天黑前赶到最近的镇上,寻个落脚之处。
可惜天不遂人愿,忽然尘土飞扬,一列骏马疾驰奔来,马上之人个个穿着黑衣,奔至近处,他们弃马飞身直取风离御所在的豪华马车。
竟然还有埋伏!风离御目光犀利如剑,他遥遥望一眼为首的蒙面黑衣人,只见那蒙面人金色袍带随风飘扬,浑身散出凛冽之气。风离御纵身跃出马车,踏风而行,挑剑迎上,手中长剑闪耀寒光,卷起一道黑色风暴,剑锋直取蒙面人咽喉。擒贼先擒王。
蒙面人亦非等闲之辈,足尖一点,冷剑直击风离御要害。发招狠绝,且招招致命。
烟落看得惊心动魄,紧紧攥住领口,大气不敢出。
风离御优雅伏身,一个悬空扫腿,袭上蒙面黑衣人的膝盖。蒙面黑衣人三步一跃、五步一纵,突然来到风离御身后,凌厉剑气袭上他的脊背。风离御凌空跃起,一个倒挂金钩,轻易躲过。不分伯仲的身手,他们斗得昏天黑地,飞沙走石。
与此同时,皇家卫队与其余黑衣人亦展开激烈的搏杀,卫队阵形渐成两翼齐飞之势,如苍鹰猛扑,将黑衣人攻得凌乱。
烟落紧张地望着,她紧紧拽住马车的扶杆,不敢出声,生怕惊动他们。忽地她觉脖间一冷,竟是冰冷的长剑横亘,眼角余光所及,皆是雪亮银光。她身子一凛,不敢动弹。
“七皇子,你的女人在我们手中,速速交出银车,我们饶她不死。”两名黑衣人朝陷入缠斗之中的风离御高声喊叫着。
腾地收回手中的剑,风离御凝眉望向被两名黑衣人擒住的烟落。寒剑正抵着她细嫩的脖颈,一丝血红的颜色直刺向他的眼。寒风中,脆弱的她有如枝头摇摇欲坠的落花,只消轻轻一碰,即会凋零。忽而,风离御唇边勾起冷邪的笑容,轻嗤道:“一个女人而已。”
烟落望着他眸中决绝又冷漠的寒光,唇角浮起一缕哀凉笑意。他,薄凉如斯。
“谁信?办要事随身带着的女人,于你必定重要。速速叫你的人停手,交出银车,不然我现在就杀了她。”黑衣人字字狠厉道,手中剑锋已陷入烟落细腻的肌肤。
“哈哈。”风离御冷冷地笑起来,笑声震得山间松叶簌簌发抖,连天边最后一丝光亮都躲至乌云背后,不敢探露。
“重要?路上带名女子消遣,打发时间。要杀便杀,何必废话!若你不忍下手,不如本皇子亲自送她上路!”言罢,风离御甩袖一扬,一枚飞叶暗器自他袖中急速飞出,寒芒闪耀,如来自地狱的宿命之手,直朝烟落抓去。
电光火石间,但听“当”一声,只见白星一闪,有碎石击落飞镖,坠于烟落面前。仅仅一尺距离。生死一线间,烟落的视线久久停留在面前的飞叶镖之上,弯曲翘起的镖头,似被石子击中的迅猛力拧弯,残曲不堪。她心中深处隆隆地响着,泛出一丝丝酸楚,无孔不入地钻入心底。风离御当真要她的命!
掷出碎石击落飞镖的正是为首的蒙面黑衣人,此刻他迎风而立,呼啸而过的山风吹起他墨发飞扬,一如他此刻滔天的怒火。嘶哑低沉的变声传来,“放开她!以弱女子为筹码,非正义之举。损我颜面!”说话间他手中掷出两把飞刀。
惨叫声层递响起。擒住烟落的两名黑衣男子吃痛地捂住自己的手臂,他们臂上插着一把明晃晃的飞刀,有鲜血自伤口汩汩流出。两名黑衣男子虽有怨气却不敢多言,只得咬牙放开烟落。
风离御冷冷注视着,锐利的眸子牢牢盯住蒙面人,似要自蒙面人表情中看出什么端倪来。
蒙面人淡淡扫视过风离御,冷哼道:“七皇子倒是名不虚传,连枕边人都能下手,当真连我们这些山野匪类都不如。哈哈哈,天亡你风晋皇朝,怨不得别人。受死吧!”
此时乌云压得极低,嵌在半山腰,仿佛触手可及,狂风呼啸着肆虐每一处山谷,卷起层层落叶与碎石于空中飞旋,有如群魔狂舞。
蒙面人手中放出一枚信炮,明绿色的火焰球划过长空,身后拖出一尾长长的弧度,在空中骤然炸裂,点出繁花无数。
风离御听了蒙面人的话,并不生气,只浅浅一笑。足尖一点,他飞离地面,挽起剑芒,直朝蒙面人攻去。这些黑衣人还有后援,时间无多,他必须速战速决。蒙面人腾身而出,二人长剑相击,如暴雨击打芭蕉,出招如闪电,再次缠斗在一起。
耳中皆是刀剑碰撞的金属声,眼中皆是利刃摩擦的火花。风愈来愈急,眼前一切渐渐模糊起来,飞沙走石四处飞舞,吹入烟落的眼中,她睁不开眼,只能勉强挪动,欲靠近不远处一棵大树避风。步履艰难,她纤弱的身子竟被风吹得飘起来。
风离御凝神攻击,一招狠过一招,招招致命,眼看着蒙面人已有几分疲态。他陡然回眸,却见烟落渐渐远离视线,正朝着斜坡而去,心中一紧,他连连惊呼:“烟儿快趴下!别走动!”
可惜太晚了,风力太强劲,烟落已无法控制自己的脚步,一任狂风将她卷至陡坡旁。
“小心!那里是山崖,快趴下!”
蒙面人与风离御同时喊出声,亦同时跃起,朝烟落直扑去,眼看着风离御已抓住烟落的衣袖,蒙面人却突然发力,凌厉的一掌,直朝风离御的天门凌空劈去,欲置其死地。
风离御凛然一惊,避之不及,仍受了一掌,他本能地后退数步,吐出一口鲜血。冷笑着拭去唇边鲜血,风离御猛然发力,出狠招,两人同时被震退数步。
蒙面人被风离御强劲的内力之风扫至山崖边,他身形后飞,可身后就是烟落。生怕自己会将她撞落山崖,情急之下,蒙面人凌空跃起,后空一翻,落定在烟落身后。
可承受连续暴风雪袭击,山石早已松动,无力支撑蒙面人的迅猛着地。“轰”的一声,崖边陡然崩塌一角,蒙面人直直朝下坠去。
烟落本能伸手去抓蒙面人,却只来得及触到他温热的掌心,滑腻的触感,宽阔的手掌,无端端让她觉着一阵熟悉。眼睁睁看着他坠落山崖,蒙面之下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唯有一双漆黑晶亮眸子似含着无尽的眷恋,震撼着她的心。究竟他是谁?为何觉得熟悉?为何出手救她?
来不及细思,她被风离御一下提起,带离山崖旁。
她任他拽着,虽脱离危险,她却没丝毫的庆幸感。再回首,狂风横扫空落落的山崖,唯有崖边小草坚韧地支撑着。那一瞬,她忽觉自己心中仿佛有什么重要之物被猛然抽离,再无法呼吸。
风离御不查烟落的异样,连拖带拽将她拉离,最后所幸将她打横抱起,急道:“快走,暴风雪就要来了。”
自蒙面人落崖后,群龙无首的黑衣人不再恋战,纷纷上马,四散撤退。适逢前来增援的人赶到,为首一金袍男子高坐马上。遥望山下,金袍男子眉头深锁,心知大势已去,他沉声吩咐:“撤!”旋即调转马头,金袍男子催动身下骏马,驰向密林深处。
皇家卫队匆忙收拾车辆,跟随风离御一同往山下赶去。
风离御抱紧烟落,三步一跃,五步一点,行走于狂风肆虐的山林间。空中飘起鹅毛大雪,风卷雪,雪裹风,铺天盖地袭来,片刻便将整个山谷笼罩在一片银白之中。天寒地冻,狂舞的雪花迷住眼,所幸他们已赶至山脚的村落。
进了村口,风离御脚下一软,他眼前一黑,“砰”地一声重重倒地,连带烟落也一同摔至潮湿泥泞的地上。烟落忙爬起来,见风离御双眸紧闭,唇色惨白,心知他定是刚才缠斗受了伤,她用力推了推他,唤道:“七皇子?你怎么了?”
风雪肆虐,无数冰珠砸向烟落,一阵阵疼,她的唇冻得青紫。她拼命摇晃着他,可他一动不动,乌黑的发散乱一地,唇角缓缓溢出鲜红的血,蜿蜒流至地上,顷刻间便被风雪覆盖。
风离御悠悠醒来。睁开眼,他猛地坐起,神情警惕,环顾四周,竟空无一人。
这是一间普通的农舍,并无特别之处。屋里除了他睡的这张木板床外,没有一件家具。其余全是大的缸,小的瓮,还有好多竹篓子,一直堆到门口。篓子里装着土豆、山药,墙上挂着几张兽皮,和一张看起来有些老旧的弓。
风离御将窗子支起一条缝,朝外望去。夜深人静,仅余一两户人家透着微弱的烛光,透过茫茫风雪凝成一道光影。几缕雪花趁机钻入,他将窗子关好。
“吱嘎”一声,老旧的木门颤颤打开。烟落走进来,手中端一只木盘,黑漆漆的颜色,有几处已是斑驳点点,里面似盛了两碗东西,正冒着热腾腾的白气。
“你醒了?”她扫他一眼,淡淡问。
“这是哪?”他打量着她。她换了寻常百姓的蓝色布衣,湿淋淋的头发像是刚洗过,晶莹的水珠自发梢淌落,如小家碧玉般清新可人。
“这里是魏家村,你昏倒了。恰好遇到一个好心的大伯赶马车进村,他捎了我们一段路,我就近找了间农舍住下。你的衣裳脏了,我已替你洗好烘着,一会就干。”烟落放下手中盘子,搁在床头,又道:“这里受灾严重,没什么可吃的,我托人跑了好几家,才凑来这些米煮粥。”
烟落又端出另一只碗,里面是炖鸡蛋,搁上一把白瓷调羹,她递给他,道:“正好有户人家有闺女坐月子,给了我两只鸡蛋,在这里算是稀罕物了。七皇子,你将就着先用吧。对了,我从你衣服里拿了银子给他们,看着可怜。”她徐徐说着,从始至终都没看向他一眼。
风离御并不伸手去接,斜眸凝视着她。见她像个小妻子般为他张罗,心中有阵阵暖流淌过,熨烫着他几近结冰的心。
感受到他灼热的目光,她搁下碗,别过脸去,“我去看看衣服干了没。”
他突然扣住她的手,“看着我!”
她只一味低头,不语。
一缕烛光照在烟落脸颊上,她眉头轻蹙,面容也不似从前的桃花腮红。风离御心中似被什么揪了一下,问道:“你怨我?他们挟持了你,我没有救你?”
“烟落不敢。”她淡淡道。
他知她心中有怨,却并不急着解释,嘴角只衔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问:“我没有救你。你却为何救我?咳咳——”他剧烈咳了一阵,之前他中了蒙面人一掌,伤得不轻,后又携她疾速离开山谷,损伤了元气。
烟落轻轻揉着他后背,为他顺气,只道:“我与你一同来灵州。七皇子你若有事,尚书府难辞其咎,爹爹和哥哥都会受牵连,所以我必须救你。”
风离御着实愣了好一会,脸色一阵阴一阵晴,良久才讶然失笑,“好冠冕堂皇的理由,你倒是诚实。烟儿,你是第一个敢与我这般说话的人。”
“那枚飞叶镖,我拧弯了尖口才掷出的,要不了你小命的。”他看出她的小心思,解释道。他自有他的道理,唯有强势才能震慑对方,妥协只会更掣肘。他一向不屑解释,可这次却不愿她误会。
烟落惊愕地望着他,脑中混乱、气恼、尴尬、愤怒种种情绪堵在心口,良久都无法平息。见风离御一脸好笑地望着自己,她急忙将头扭向另一边。
他将她的脸扳过来。
她愤然又别过去。
“呵呵。”风离御轻笑,用力拉着她的小脸贴近面前。烟落无处可躲,心中说不上是何滋味,突然道:“七皇子,我们与银车失散了,你一点都不急?”
风离御伸手点一点她的额头,道:“到山下就安全了,他们知道该上哪。别打岔,烟儿,你生气了?”
烟落依旧神情愤愤,也不搭理他。
突然,风离御笑起来。眼前,她的唇微微嘟起,惹得他心头一阵悸动。想也未想,吻狂热覆下,她的双唇散发出令人迷乱的气息,他几欲迷醉。唇齿一点点深入,如春风一般温暖。烟落气息渐急,只觉自己在他怀中就要融化,忍不住低吟了一声。听着她这声低吟,他脑中“轰”的一声塌陷,猛然将她抱得更紧。他的唇间有淡淡的血腥气,许是他受伤吐出的鲜血,尚留在口中,血腥味漫至她喉间,突然引得她一阵恶心。
猛地推开他,她扶着床边,胃中如浪潮翻搅,竟克制不住干呕起来。
风离御不明所以,一下子就怒了,“本皇子的吻,令你想作呕吗?难道你心中还惦着慕容傲?”他一把将她揪起来,迫使她看向自己。见她不答,他拼命摇晃着她,吼道:“你说啊,慕容傲有什么好?我比不上他?”
经不住他猛烈的摇晃,烟落越发干呕得厉害,俏脸渐渐如纸般透明,说不出话来。
风离御终于注意到她的反常,放开她,匆匆跑至门口,陡然拉开门。外面黑沉沉的一片,雪如搓棉扯絮一样,绵绵不绝地落着,凛冽的风吹来,他的身子也不由跟着颤抖,他大喊着:“有人吗?快去请郎中!”
暴风雪肆虐,外边积了一尺来厚的雪,路难行,郎中赶到时已近早上。
烟落倚着床,伸出冰凉的手安静地让郎中号脉,风离御阴沉着脸立在一旁。两人谁也不说话,空气中如死水般寂静。
片刻后,郎中眉毛一扬,满脸皱纹因笑意加深,他起身,捋了捋胡子道:“恭喜啊,尊夫人有喜了。”
这话如在平静的湖面上投入一枚巨石,风离御与烟落皆是无比震惊。对望一眼,彼此间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蔓延。
郎中不晓缘由,收了银子,开了药,笑眯眯地离去。
屋中只剩下他们两人,火盆里的碳将要燃尽,只余零星一点火光,时隐时现。
烟落望着那火盆,只觉眼前渐渐模糊,心亦是惘然。她的神情始终保持着惊愕不变,无法回神。她竟有了身孕,仅一次她就有了孩子。她有了风离御的孩子,她与风离御再也牵扯不清了。她曾想与傲哥哥一同扳倒他,可转眼却告诉她已经有了孩子。这一刻,她彻底乱了,不知该怎么办。垂下手,她轻轻抚上自己的小腹,那里有一个生命正在成长。不知怎的,她脑中竟幻想起来,她的孩子会是怎样的?可爱的小手、小脚抚摸起来有多细嫩?
风离御望着烟落,短短一刻,她的面上已掠过各种情绪,有惊诧,有茫然,甚至还有一点忧伤。清俊的眉目怒意更甚,他冷声质问,“你这是什么表情?你不想有我的孩子?”
她脑中混沌,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茫然不语。
他脸色越发阴沉,咬牙,字字冷道:“你和慕容傲不可能。本皇子不要的东西,也轮不到他。你趁早给我死了这条心。”
她依旧不答。他怒急甩袖离去,只丢下一句残酷的话,“本皇子不屑你的孩子,出身低贱。哼!” 烟锁御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