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寒月政变
烟落飞快地走着。宫中积雪被宫女们打扫干净,只是路面上了冻,她脚下时不时地打滑。刺骨冷风夹杂着雪花扑面而来,落在她精致的妆容上,瞬间化作了水珠。
风冷雪寒,可烟落身上却出了一层层汗。她忍耐的底线,被这样残忍的事实冲破。是可忍,孰不可忍。
回到殿中,不过是片刻工夫,玉央宫便派人来接宸儿。
烟落自乳娘手中抱过宸儿,将宸儿的小脸贴紧自己,只想再多抱一刻。
宸儿兀自睡着,什么都不知道,小脸通红。烟落神色愈加悲戚,心内无止境的酸涩涌了上来,将她的五脏六腑一一腐蚀殆尽。眼眶一阵阵湿热,有晶莹的泪珠不停地打转,却始终没有落下。她眼睛睁得大大的,咬牙忍住泪,若她今日恸哭流涕,她便是懦弱之极。终有一日,她会将这一切全部讨回。
似有人撩帘进入,掀开的帘子带来一阵刺骨的寒风。
纹绣履鞋一步步踏在光洁的白玉石地面上,原本是无声的。可来之人的裙摆似缀有无数晶莹的珠翠,随着走动窸窣作响,渐渐近了。
烟落徐徐抬头,清冷的目光在看见来人之时,深深蹙眉,竟是梅澜影。
梅澜影穿着淡绿色的平罗衣裙,长及曳地,更显得她身姿如柳,大有飞燕临风的娇媚。
“你亲自来?”烟落声音极轻,怀中紧紧抱着宸儿。
“皇后娘娘请放心,臣妾会照顾好宸儿。”梅澜影唇角含着静如秋水的笑意,缓缓道。走近烟落,她仔细端视着烟落怀中的孩子,柔声道:“你瞧这孩子,长得真像皇上,眉眼、英挺的鼻子,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
烟落皱眉,下意识搂紧宸儿。她与梅澜影素来不睦,梅澜影会善待她的孩子吗?
“来,给臣妾抱抱。”梅澜影突然伸手,将宸儿抢过抱在手中。
烟落一惊,却不敢大声呼喊,生怕惊动了熟睡中的宸儿,只得胆战心惊地瞧着梅澜影抱着宸儿。
殿中,炭火劈里啪啦燃得正旺,偶有火星迸裂溅出,落至地上,顷刻成了颓败的死灰。
梅澜影抱着宸儿,伸出一手欲轻抚上宸儿稚嫩的小脸,她长指素白,寸长的指甲瓣殷红如血,仿佛凝在指尖的五道血痕,离宸儿不过半豪间隙。
烟落仿若被人一手掐住喉口,大气也不敢出,生怕梅澜影一个不小心,那尖锐锋利的指甲便会划伤宸儿。
终于,梅澜影徐徐收回了手,微笑道:“皇后娘娘,宸儿臣妾这就抱去了。”将襁褓一角略略折起,裹紧了些,梅澜影轻轻道:“外边风雪未止,这样裹紧些才好,免得冻着宸儿。”
突然,襁褓中的宸儿不知缘何竟哭了起来,仿佛幼小的他亦知晓自己将要离开母亲,哭得声嘶力竭。
烟落的心跟着酸涩起来,红了眼眶。跟上一步,她伸手欲抱过宸儿哄哄,焦急道:“宸儿为何哭了,你快让我瞧瞧,是哪里不舒服。”
梅澜影怀抱着孩子,神情清冷,后退一步,避开烟落,淡漠道:“娘娘不必看了,玉央宫中自有乳娘御医照拂,无需娘娘操心。娘娘即便看了今日,还能再看明日吗?”言罢,梅澜影幽幽一笑,抱着啼哭不止的宸儿,转身离去。
“等……”烟落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中,心中剧痛,仿佛有无数锋刃正将她片片凌迟。可她无法制止,无能为力,只得眼睁睁看着大红襁褓消失在殿前,最终凝成一个小点,再也瞧不见。
梅澜影说得极对,即便她此时再多抱宸儿半刻钟,又能如何?即便她瞧了今日,那明日呢?她的宸儿终究被抱走了。她赖以生存的,最重要的东西,被人硬生生地夺走。她好痛好痛,仿佛有无数车轱辘滚滚而过,一遍接一遍地重重碾压着。
烟落离开皇宫的那日,天空飘着雨夹雪,那景色极美。轻纱薄绫般的雾气,飘飘悠悠升腾起来,绕着一座座金瓦红墙的宫殿,像是一条条白绸。
红菱眼睛哭得红肿,面庞湿湿的,头发也被风雪打湿,凌乱地披在肩上,抽泣道:“娘娘,为何不带我一起去?你一个人要怎么办?”
烟落轻轻握住红菱的手,柔声道:“我希望你能留在宫中,一来替我留心宸儿的情况。还有……”她靠近红菱耳畔,低低道:“每日散朝后,你应当能碰上慕容傲。我希望,你能替我从中传递消息。”
红菱抹一抹眼泪,重重点了点头:“红菱一定不负娘娘所托!”
烟落勉强一笑,眸中搅动着无法言喻的痛。似再无法强撑下去,她飞快地转身,有轻灵的细雪落至脸上,瞬间凝成冰凉的泪。
囚笼似的皇宫,烟落终于离开。当登上马车,放下珠帘时,她远远朝后望去,白蒙蒙的雪雾中,隐隐是皇宫巍峨雄伟的飞檐翘角,层递渐远,两扇敞开的冰冷宫门无情关上。最终,只余门前大红灯笼高高悬挂,在风雨中瑟瑟飘摇。
马蹄缓行,一切渐渐模糊,渐渐远去。
垂下马车布帘,烟落缓缓合上如羽双睫,唇边悲凉一笑。
留华寺,是晋都皇家第一大寺庙,位于城郊空灵山。因着风雪,路面凝冻,马车不好走,山间则更是难行,烟落抵达留华寺的时候,已是黄昏。
下了马车,烟落立在被茫茫大雪覆盖的山间,身影看起来格外孤清,浅紫色的衣袍被一阵寒风荡漾起波澜似的褶皱,似令她整个人都沉浸在了忧伤中。
定定立在风口,冷寂的风一阵一阵扑到脸上,她的脸那样冷,可眼眶却是热热的。她突然觉得很茫然。家破人亡,情爱错付,母子分离,她一无所有。青灯古佛,晨钟暮鼓,真的就是她以后的生活?
她的宸儿,她的牵挂,留在了皇宫中,叫她如何舍得?这一次,她绝不会坐以待毙。所有风离御欠她的,她都会讨回来。每一样都会。
烟落的住处安排在留华寺后的庵堂,一间平房,虽不大,倒也干净。
寺中的日子,粗茶淡饭,简单且平淡。
烟落并不是娇生惯养,这样的日子倒也能适应。只是她心中的焦灼一日胜过一日,半个多月过去,算算宸儿也该满月了,也不知宫中情况如何。红菱也不知跟慕容傲联系上没。
她怎能不急?宸儿每在宫中多待一日,便多一日危险。
这日,烟落坐在屋后崖边的大石上,怔怔望着落日。
正值黄昏,夕阳悬在对面陡峭的山壁上,血红色映满半边天。
慕容傲其实来了有一会儿,他一直凝视着她宁静的侧颜,默默不语。
蓝天衬着高耸的巨大山峰,霞光万丈,几朵红云在山峰间投下云影。而她就似坐在那朵朵红云之间,宁静又忧伤。他心中一软,走上前一步。
细微的响声,令烟落回过头来。她的视线始终凝在地上,见到一双青色靴子,才将目光缓缓往上移,银衫素袍,温润如玉的面庞,是慕容傲。
烟落坐着不动,双手蜷握,眼眶湿热。突然她别过脸去,无声垂泪。慕容傲来看她了,可她有何颜面见他?她真不愿意让他瞧见自己这样狼狈的样子。她没有听他的劝告,她背叛他们之间的情意,换来今日这样凄凉的结局,她将自己弄得这样不堪。
“烟儿。”慕容傲轻唤着:“你还好吗?我早就要来看你,家父实在看得紧。对不起,直至今日才抽身出来。”
她这个样子,怎会好?烟落极是难堪,勉强笑道:“侯爷,既然你肯来,能不能告诉我,宸儿还好吗?”
慕容傲轻轻颔首,柔声道:“烟儿,你放心,红菱说小皇子一切都好,已长大许多。”他指一指身后放在地上的包裹,“我给你带了些吃的用的,山上清苦,你才生产,身子要好好照料,不能落下病根。”
烟落微微一愣,心口骤然抽痛起来。慕容傲待她情真意切,处处为她着想。可那个人,根本不会来看她。她脸色灰白灰白,不知该说什么,只“哦”了一声,垂首不再说话。
气氛尴尬,仿佛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慕容傲也不勉强她,挨着她坐下,默默陪伴着她。
渐渐天色黯沉,新月悄悄挂上树梢。
烟落望向身侧的慕容傲,淡淡的梅花香气萦绕,月光倾泻在他清俊的身形上,朦胧似幻,仿佛他是天边走来的谪仙。她依旧不语,手中折了一朵野菊花,一片片摘下花瓣,抛下山崖。
到底还是慕容傲打破沉默,他一脸平静地看着她,问:“你不恨他?”
烟落喉头一哽,脱口而出:“当然恨!”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清逸的俊颜沾染了夜色,痛声道:“你心甘情愿待在这里,没有丝毫打算?”似是生气,他双手握得极紧,几乎捏痛了她:“玉央宫歌舞升平,好不惬意,你却在这里受苦。烟儿,你当真没有一点怨念?”
她手上疼,却也不出声。宸儿被人夺去,她怎会不怨恨?可她凭什么让慕容傲一次次帮助她?她欠他那样多,又能偿还他什么?可是除了慕容傲,还有谁真心待她?她还能依靠谁?
她突然一把反握住他的手,“傲哥哥,你帮帮我。”声音近乎乞求,她泣道:“你想想法子,将宸儿送出宫,我带着宸儿远走高飞。”
他摇一摇头,痛心反问:“若是这么简单,我何尝不想带着宸儿和你远走高飞?可是,烟儿你想过没,你想带走的,是当朝太子。我想带走的,是当朝皇后。扪心自问,你觉得可能吗?安邑郡王府上百口人,你的哥哥和母亲,还有活路吗?”
他说的,她当然懂。烟落咬破下唇,喉间咽下血腥味却浑然不觉,也许是因她的心亦在淌着血。她毕生最后悔的事,是为风离御打下江山,构陷风离澈。眼下她若找风离澈,只怕风离澈也不会放过她。
自掘坟墓,她算是深刻体会到了。
进退两难,亦是她最好的写照。
想要夺回宸儿,想要夺回无忧,指望风离御是痴人说梦。办法是有,只有一个,也是唯一的出路。沉默良久,烟落的声音有着连自己都意外的沙哑,问:“你有什么办法?”
慕容傲握紧她的双手,轻柔地吻上它们,低沉的声音自喉间逸出,字字送入她耳中。
“宸儿继位,太后辅政。”
八个字如平地生惊雷,在烟落耳畔轰然炸开。又如犀利的闪电劈开昏暗的长空,一刹那将她的脸色映得雪白。慕容傲所说的,她亦是想过。曾几何时,她恨风离御入骨,竟是起了杀心。
慕容傲见烟落沉默,兀自轻嘲一笑:“烟儿,我随口说说,一时气愤罢了。我知道你对他余情未了。爱之深切,你早已泥足深陷。”
烟落摇一摇头,“我若还对他有情,他日有何面目去地下见爹爹?”她幽幽一叹,神情颓然,仿若了无生气的蝶儿,“这么做会成为千古罪人。幼子登基,朝政不稳,祸及天下。为一己私利,置天下万民于水深火热。”
慕容傲握紧她冰凉的手指,拢在胸前,体贴地替她取着暖,道:“烟儿,你总替旁人着想,只是苦了宸儿,自小离了母亲。”
烟落心内大恸,眼睛忽然间湿了。时至今日,她仍不忍伤害风离御,可风离御却对她这样狠。
慕容傲静静望着烟落,目光轻蒙如水,笼在她身上。瞧着瞧着,他神色迷离起来,情不自禁地抚上她面颊上的疤痕。
烟落察觉他的碰触,尴尬避开。
慕容傲哀叹一声,“我只是提议,不会逼你做决定。”站起身,他轻抚着她柔弱的肩头,道:“我不能待太久。烟儿,宫中我会想办法替你照应,一有动静我即刻通知你。若我不来,便是无事,你一个人不要乱想,千万要养好身子。别折磨自己,我会心疼的,知道吗?”
五脏六肺像有什么来回翻绞着,痛得麻木,眼睛一阵阵酸涩,仿佛堆积着什么,顷刻就要涌出来,烟落胡乱点点头,旋即将头埋得极低,目光只凝视着他的鞋尖。有清凉的液体滑下,一滴,一滴,融入泥土,湮没不见。
慕容傲三步一停,五步一驻,似恋恋不舍。终于,青色的鞋尖消失在茫茫夜色的尽头,不复可见。烟落知晓他离开了,这才抬起头来。
山风萧萧,静寂一片。
月如钩,盈盈光芒耀下,她已是泪流满面。
此后,慕容傲隔上数日便来探望烟落,每次来总带上许多东西。
进入三月间,山风化去了寒气,吹暖了山中绿色。
这日,烟落屋后的桃树绽开第一朵桃花,孤零零开在枝头,迎风而立。花瓣红而单薄,瞧着竟叫她生出几分惆怅来。
慕容傲来的时候,脸色灰败,也不说话。
烟落隐有不好的预感,忙问道:“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慕容傲用力闭一闭眼,哀叹道:“烟儿,我不瞒你。宸儿他……病得很重。”
他的话一字字钻入她耳中,在耳边嗡嗡直响,吵得她头昏眼花。她脑中无法反应,只愣愣问着:“那么小的孩子,能得什么重病?”
慕容傲怕烟落激动,上前按住她的肩:“烟儿,你千万要冷静,听说是一种罕见的红疹,宫中御医束手无策,都说是从未见过的怪病。”
她听着,很安静地听着,安静地近乎可怕。宫中锦衣玉食,御医照拂,从哪里去得罕见的怪病?除非有人蓄意加害。
呆了片刻,烟落突然失声尖叫起来,声音极凄厉,仿佛一块上好的衣料被狠狠撕裂,听得人心神俱碎。
慕容傲想要安慰她。
她却猛然甩开他,转身朝山下奔去。她不能等了,她一刻都不能等了。她要回皇宫,她要去质问风离御,难道宸儿不是他的亲骨肉?他竟能放任旁人害宸儿。他瞎了眼吗?
慕容傲几步追上烟落,将冲动的她给拽回来。见烟落神情恍惚,他死命地摇晃着她,直欲将她漆黑的眼波晃出神采来,低吼道:“烟儿,你清醒一点,清醒一点!又不是说不能治好,我这就去想办法,去将宸儿弄出宫来,咱们就是走遍天涯海角,也要将宸儿治好,嗯?”
烟落终于冷静下来,泪一滴一滴滑落,无声蜿蜒在她苍白的面颊之上。
将太子弄出宫来,谈何容易?烟落的神志并没有晕去,惶然摇着头。她不能再等下去了。梅澜影定是以为自己害她小产不能生育,梅澜影不会放过宸儿的。
突然,烟落用力捂住心口,那里太痛,似爆裂了一道长长的口子,不住地淌着鲜血。渐渐她痛得无法呼吸,像是有谁死死掐住她的脖子。
慕容傲见她如此,慌忙将她抱在怀中,一脸痛悔之色,“烟儿,都是我不好,我不该贸然告诉你的。兴许过几日宸儿就好了,都是我太急了。”
烟落抓紧他的胳膊,声音粗哑得连自己都不敢相信,“风离御呢?他不闻不问?啊?难道宸儿不是他的孩子?”
慕容傲跺一跺脚,恨声道:“他又不是御医,能有何良方?听闻他明日要来留华寺为太子祈福。”
“祈福?”烟落美眸圆睁,不可置信地尖囔起来。心中的冤屈与愤恨如困兽冲出囚笼,她狂吼着:“明明是人祸,他求神有何用?!他当真是被梅澜影迷了心智吗?为什么?为什么?”
“烟儿,你听我说,你别激动。你先安静下来。”
烟落不断地挣扎着,眼底有噬人的血红。慕容傲用力制住她,握着她的手臂力气很大,声音却很温柔。那样的温柔,令人情不自禁想靠入他的怀中。
渐渐她不再折腾,安静地栖在他怀里。方才的激动,令她身上出了一层又一层冷汗,此时被风一吹,激得她浑身汗毛直竖,连心底都透着凉意。这样冷,头脑倒是清醒不少,像是有一根根钢针缓缓刺入,越痛越是清醒。
风离御要来留华寺上香?为宸儿上香祈福?那她的机会,不是终于来了吗?
烟落眸中精光乍显,像是暗夜里一簇幽幽跳动的火苗。平一平气息,她缓缓问道:“他会和谁一起来?”
慕容傲低声答道:“没听说他要带旁人,许是会带上些侍卫。”
烟落沉默不作声,凝神细思。
“烟儿?”慕容傲见她神色迷惘,小心翼翼唤着,接着又唤一声:“烟儿?”
她仿佛下定决心,冷声又问:“他明日什么时候来?”
慕容傲略略想一想,答道:“并没有通传取消早朝,想必他是午后再来。”
烟落轻轻点点头,转身便要进屋。
慕容傲慌忙拉住她,柔声道:“烟儿,你到底是怎么了?你一直不说,是要急死我吗?你究竟是怎么想的,你倒是说一句话啊。”
烟落转首微微一笑,然唇齿间却没有丝毫温度,连同她的心,也是没有温度的。片刻,她只淡淡道:“傲哥哥,我只想好好睡一觉。睡醒了,要筹谋的事还很多。”
慕容傲不放心,执意上来拉她。烟落却摇头拂落,不再看他,一步一步往屋中走去。她的脚步,并不快,也不慢,并不沉重,也不轻浮,只是最平常的莲步轻移。可只有她自己清楚,此刻她心底已是掀起滔天巨浪,滚滚汹涌,再不能平息。
回到房中,烟落和衣往床上一躺。天还没黑,可她真的需要好好睡一觉。此觉醒来,恐怕以后再也不会有好觉睡了。
这一夜她睡得极香甜,美梦连连,梦中有她,还有一双可爱的孩子,却独独没有风离御。
次日,烟落迎着山风立在空灵山上,苍凉的劲风拂面而来,令她的头脑异常清醒。
留华寺后是庵堂,庵堂后院有一条碎石路,烟落沿着小路登上山顶,那里有一座凉亭,少有人去。山路崎岖,经年无人走动的石板上满是厚厚的青苔,她一步一步走得极小心。身侧树枝纵横交错,有漆黑的影子斑驳落在地上,狰狞可怕。
远处寺院的钟声悠悠回荡在天际,声音空灵遥远。她想,一定是风离御抵达留华寺,寺中才会击鼓隆重迎接。此前她托一名小尼姑给风离御带口信,约他在山顶小亭中相会,说有重要的事跟他说,关系到江山社稷。他会不会来,她并没有十全的把握,只能赌一赌。
山顶的亭子建了很久,破旧不堪,台阶下石缝里钻出几朵野花,雪白雪白的,在风中摇曳,令人见而生怜。周遭静寂,除却风声呜咽,偶尔有不知名的虫子,凄厉叫上几声,为这荒芜的凉亭添一分森冷。
等待格外漫长,时间仿佛被拉成细线,一丝一丝地抽去,极慢极慢。
渐渐,烟落有些焦躁。绣花鞋尖不停地磨蹭着凉亭粗糙的青石板地面,偶尔踢起一枚小石子,“嗖”的一声踢入山崖下,不复可见。
一阵焦躁过后,烟落渐渐恢复沉静。
她望向身后,对面是叠叠起伏的山峦,积雪覆盖,似玉龙横卧。天幕之上,山巅之峰,处处闪烁着金色的光芒。金色的斑点,有如烟尘般,覆盖了所有的山峦。满眼望去,是辽阔壮丽的河山。
风离御沿着碎石小路走近凉亭时,就正好瞧见烟落负手而立。
一轮红日如一颗温软闪耀的红宝石,镶嵌在蓝天之上,天际是纯净的湖水蓝,红日是夺目绚烂的红,而她,一身素白,浸润在了灿烂绚丽的霞色光影之中。
他无心欣赏那样好的霞光,因为她便是天边最美丽的一抹彤云,令人沉醉。
“烟儿。”他轻声唤着。他看着她徐徐转过身来,夕阳铺照而下,她的脸庞宛如一块半透明的美玉,如秋水般的眸子此刻正凝在他身上,一动不动。
他像是着了魔般,一步一步向她走近。她满头青丝只是松松挽着,几缕碎发被山风卷起,飘扬若水。她素白的长衫上,用银丝绣着云纹,在霞光中泛起晶莹的光泽,更显得她整个人恍若梦中。
烟落面色波澜不惊,缓缓开口:“我以为你不肯来。”
风离御哑然失笑,又走了两步,离她不过半尺距离。他直直望入她晶亮的眸中,那里面倒映着他自己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随着她眼中柔波轻轻荡漾。
凤眸弯成绝美的弧度,目光游移在她身上,他柔声道:“烟儿,你唤我来此,可是有话要问我?”
他的声音那样轻柔,好似一匹上好的锦缎拂过她冰冷的肌肤,带来了丝丝暖意。烟落缓缓闭上双目,她以为她做到了无情,可这样突然见他,她的心竟是微微刺痛。她的手紧紧按住腰间暗藏的匕首,默不作声。
风离御长臂一捞,将她带入怀中,贴着她耳边小声呢喃道:“你若不说话,我便当你想我了。
低沉喑哑的声音,含着蛊惑的暧昧之意,触动着她的心弦,好似回到醉兰池边火热的一夜,他的声音温柔又宠溺,也是这样说,“你若不说话,我便当你想我了。”
他的怀抱中有龙涎香迷离的气味,令她有片刻的恍惚。然而,只一瞬她立即清醒过来。她想起梅澜影,想起重病的宸儿,想起今日自己约来他的目的,想起自己已与他相隔万水千山,想起他的薄情,想起他的残忍,也想起自己没有退路。
烟落用双手抵住他,隔出些许距离,冷声:“我想问你一句话。你究竟是不是从来都在利用我?你的心里,是不是从来都只有梅澜影?”
这样的疑问,如大石压在心中,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想问了很久,却一直问不出口,而今终于问了出来,只觉心里陡然松落。
风离御并不回答,唇边勾起邪魅的笑。突然他俯首,顷刻覆上她柔软的双唇,辗转反复,肆意凌虐着她因着惊愕而微张的双唇。他的唇舌柔软而略带些许粗糙,腻在她的唇瓣上,渐渐滚烫,灵巧的舌攻城略地,如狂风暴雨般席卷了她。
而她总是一败涂地,轻易便被他俘获。脑中完全停止了思考,她只呆着、傻着、沉醉着,任他吻着。她不知道,他这样亲密火热的行为算是对她的回答吗?
他愈吻愈是动情,大掌游移在她腰间,拂过她全身流畅的线条。她突然浑身一个激灵,心中生出尖锐的抵抗。他把她当做了什么,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心情好时,温柔待她,无用时,一脚将她踢开。
烟落开始挣扎起来。风离御温热的唇却突然离开她,大掌摸出她腰间暗藏的弯刀匕首。银光一闪,只见伶俐一个旋转,匕首在他手中连连打转,最终停了下来,凝成一道赤黑的弯弧。他动作极缓,优雅松手,“啪”的一声,匕首清脆落地。
她一惊,心中凄楚四溢。风离御是何等精明的人,自己突然找他,他定是有所防范。原来他吻她,只是令她松懈,他热情地抚摸她,只是想找出她身上暗藏的匕首。自己这么笨,妄想对付他,真是飞蛾扑火,自取灭亡。区区一个吻,已叫她隐藏的目的彻底暴露,叫她乱了阵脚,叫她深深沉醉。
从前她就不是他的对手,如今更不是他的对手。他与她之间的游戏,她从来都是输的一方。输得彻彻底底,输得连自己的心,都再找不回一分一毫。
垂首,烟落苦涩一笑:“既然被你发现了,要杀要剐,请自便,”
风离御嘴角微微上扬,像是要微笑,凤眸中却是凄惶之色,缓缓道:“你不要总用他的匕首。”他口中的他,自然是指风离澈。
他抽出腰间佩剑,银光闪耀,散出强大的冷意,令她一阵眼错。待到回神时,他已将剑柄牢牢扣在她掌心。凛冽的剑锋,正由他一掌握住,指向他的心口。剑锋抵得那样近,不过是半毫间隙。
他身子轻颤着,仿佛月下粼波荡漾,声音里掩不住灰心与伤痛,“烟儿,你想知道我心中究竟爱的是谁?”他牢牢望着她,幽黑的眸底几乎能看穿她所有的困惑。
这样炙热,这样深情的眼神,深深震撼着她,菱唇微张,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的手,紧紧握住剑锋,指缝间缓缓溢出一缕鲜红,凝在他的指尖,仿若随手拈来一朵妖艳凄美的花。他握住剑锋朝心口更近一分。
周遭静寂如水,烟落几乎能听见刀刃刺破衣帛的尖锐声音,霎时她惊得不敢动。
绚丽的霞色映上风离御英俊的脸,妖美绝伦,他柔声诱哄着她:“烟儿,你何不将我的心,掏出来看一看?来,就这样,用力再向前刺一分,这样你就能看到我的心了。”
他另一手牢牢握住她正止不住发颤的手,全然不顾她惊惶无措的表情,只逼迫着她将剑锋更向前推进一分。剑刃缓缓透入肌肤的声音微不可闻,如同丝帛轻裂,又如同一枚细石子投入湖面,虽无声却激起深深的涟漪。
烟落彻底懵住,只觉身形摇晃,头晕目眩。突然,她剧烈颤抖起来,她拼命摇着头,泪水无可遏制地滚落下来,似在顷刻间将她烫穿。泪眼迷蒙中她瞧见他胸口鲜血绵绵沁出,如盛开一朵朵扶桑花,红得炫目,艳得惊心。
山风猎猎,贴着她的面颊刮过去,似割裂着她的肌肤,亦割裂着她的心。她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凄惶喊着,“御,快住手,你快住手!”她不要,她不要他受伤。她爱他,她那样爱他,即便是飞蛾扑火,即便是粉身碎骨,她依旧爱他,她早就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他。她怎忍心伤他?她原本就是不忍的。她完了,她知道她彻底完了,无论他怎样残忍地待她,她都认了,她没法子不爱他。
“住手,求你了。我认了,你要怎样我都认了,求你了。”她哭得不能自已。
他却突然笑了,笑得清浅,如雪后初晴;笑得明媚,如三月桃花盛开。他的语中尽是嗔怪之意,柔声一字字道:“傻瓜,我只爱你……”
心中霎时一暖,她几乎以为自己听错。
可是,几乎在同一瞬,风离御英挺的身子狠狠一震,锋利的来不及收回的剑直直没入他的心口。他一寸一寸倒下,滑落至她的臂弯。
烟落惊呆了,她清楚地瞧见,他后背赫然插着一支金色羽箭,箭尖完全没入。刚才强大的箭气,震得他身子向前一挺,令胸前佩剑亦是同时刺中他。
胸前一剑,背后一箭。这样的情形,让她彻底傻了,她忘了呼喊,忘了动弹。她望着他胸口有鲜红的血喷涌四溢,只觉自己体内血液亦停止了流动,似有人用刀锋剜去她的心,撕裂般的痛。
眉心因剧烈痛楚扭曲着,用尽全身的力气,风离御骤然将烟落推远:“你快走!”
烟落被他推至亭角,背后撞到梁柱,痛得动弹不得。
眼前弧光一闪,一支金羽箭朝风离御命门疾速飞去,带着刺破长空的啸音。他避之不及,被强大的箭气震落山崖。
英挺的身影飞坠而下,只一瞬就消失在如泣如血、华丽酡醉的霞色中。
“不要!”烟落纵身扑过去,扑至亭边。可伸手触及的,只有冰冷潮湿的空气。她什么也抓不住。
如墨的眉,狭长的眼,挺直的鼻,薄凉的唇,再也看不见。
“御……不要……”
她凄厉地呼喊,久久在山间回荡,却无人回应。她颤抖着肩膀,痛苦地哭出来,泪水漫涌上面颊,流至唇角,可最终咽入喉中的,却是咸涩并着血腥的味道。
漫天红光似滚滚波涛,汹涌半天。
山峦孤烟,长河落日,繁华锦绣皆在她身周。苍茫天地间,山山水水几乎可以盈握手中,却独独不见他的身影。
暮晚天光,霞色渐退,天一分一分黯沉下去。
夜风甚大,吹得烟落长发皆散了,倾泻如一袭飞溅而下的黑瀑。一朵粉花从枝头跌落,飞舞落在她素白的衣襟之上,与风离御喷溅至她衣上的斑斑血点融在一处,难分彼此。她随手拈起,只觉自己也同这落花一样。
耳畔仿佛还是他温柔的声音,“傻瓜,我只爱你。”
仿佛回到从前,月下,风中。他字字郑重:“若我为皇,你为后。若不成,我为匪,你为寇,好吗?”
朝朝暮暮,岁月流逝,痕迹依旧在。
可是他这个人,却是不在了。
从这么高的山崖跌落,又身负重伤,他还能活着吗?
唇边残留着他方才缱绻吻她的温热,却逐渐冰凉。她心痛得不能自己,有如千把利刃同时绞割,血肉模糊,痛入五脏六腑。
如果他死了,以后漫漫长夜,她要靠什么活下去。相思有如毒药,会一点一点将她吞噬殆尽。可即便相思是一剂甜美的毒药,她也甘之如饴。
身子冰凉,唇亦是冰凉,心痛到没有任何知觉。烟落失魂落魄地站起来,缓缓拾起地上的匕首。步履缓慢沉重,仿若系着千斤重锤,一步一步走出凉亭。
天边升起一缕寥落的月光,猝不及防地将她支离破碎的神情照得无处可避。
她全身早已麻木,月色浸染,寒风侵体,她却不觉得冷。她只觉自己就要崩溃,就要坠入无底深渊。突然,她痛喊一声,跪落在凹凸不平的碎石子上。
细碎的石子,如无处不在的刀刃,刺破她的膝盖,这样的刺痛,叫她头脑愈发清醒。不对劲!事情显然不对劲!
哪来的金羽箭?为何有弓箭手伏击风离御?显然对方掌握着风离御的行踪,才会伏击在此,这一定是个筹谋已久的阴谋。这样一个巨大阴谋的背后,他们最终目的是什么?
烟落愈想愈怕,心砰砰直跳,似有人一锤锤大力砸向她的心房。如果这样,宸儿的处境更危险。想着,她脚下步子飞快,三步并作两步往山下冲去。
黑夜降临,下山的路并不好认,月儿时不时隐入惨淡的薄云中,路两旁树影纵横交错,阴森诡异。
周遭静得骇人,唯听见她的喘息声,愈来愈急促,如同在暗夜中奏起一曲激烈的琵琶。
烟落奔跑下山,有几次不甚跌倒,她支撑着爬起来,全然不顾擦伤的膝盖以及被荆棘扯破的衣衫。也不知自己跑了多久,两腿早麻木不听使唤,停不下来,只一味动着。
终于跑至山下,她运气极好,碰上一辆急着赶回城中的马车。好心的车夫捎了她一段。她匆忙赶至皇宫正门时,已临近天亮。
东方露出一丝鱼肚白,红彤彤的朝霞映染半边天,只是那蓝天瞧着奇怪,是阴沉的颜色。
近至宫门时,烟落发觉不对劲,那根本不是朝霞,而是通天的火焰。
放眼望去,皇宫高耸的城墙上插着无数火把,一个挨一个,滚滚浓烟将天蒙上一层阴霾。熊熊火光冲天,那颜色,似浅橘黄,又似虾子红,直叫人错以为是天明。
这样的情形,难道会是——政变?
烟落倏然惊出一层又一层冷汗,贴身的小衣全湿透了。她的喉咙发紧,不自觉地收拢两臂,似要寻得一些让自己觉得安全的东西。
突然,“轰隆隆”一声巨响,震彻云霄,仿佛天边滚过惊雷。
宫门骤然打开,似拉开一线明光,漏出生的气息。引桥放下,似有无数黑点如蚁虫般蜂拥而出。急促的脚步声隆隆如雷响起,连连惊呼之声凄厉划破长空。
一大群怀揣着大小包裹的太监宫女飞奔出来,个个蓬头垢面,脸上写满惊恐。他们慌不择路,四处逃窜,互相踩踏,情状惨不忍睹。
汹涌的人群一下子将烟落冲至一旁。茫茫人海中,身周皆是一张张陌生的脸,胆小之人的哭嚷声,女人们的尖叫声,沙沙的奔跑声,还有东西坠地的哐啷声,交错响起。
眨眼间,城墙上的禁卫军齐齐将弓箭对准了他们,无数利箭如蝗雨飞来,密密麻麻射向手无寸铁的太监宫女。众人不防变故突生,吓得魂飞魄散。侥幸躲过之人,逃出生天,亦有凄惨之人,被射得像刺猬般,死状极惨。
浓烈的血腥气迅速弥漫开来,不少人中箭掉落护城河,他们的鲜血将河水染得通红。
天空才破晓,昏暗的天际骤然撕开一道长长的口子,万丈红光自其间迸射,如一抹凄厉的鲜血凝在天边。
烟落愣愣望着飞奔逃窜人群。突然,有熟悉的身影撞入她的视线中,竟是红菱。烟落一怔,忙冲入四处逃窜的人群中将红菱拽出。用力将红菱拽至一旁的大树下,烟落急问道:“红菱,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事了?”
甫一见烟落,红菱彻底呆住,瞪着双眼连哭也哭不出来,只张着双唇说不出话。
烟落更急,拼命地摇晃着红菱,周遭喊叫声哭闹声太吵,她只得大声吼着:“快告诉我,皇宫里发生了什么事?”
红菱鬓发乱如草,浑身脏污不堪,她“哇”的一声大哭出来,“宫里出大事了。安邑郡王带兵占领皇宫,皇上也不知去了哪儿,里面乱着呢,到处,到处都在杀人。”停一停,红菱哭得更厉害:“我好不容易跟着大伙一起逃出来,就想着去留华寺找你。”
安邑郡王?慕容成杰带兵占领皇宫。天啊!烟落双眸圆睁,心内惊恸如滚滚惊雷,几乎失声尖叫起来。竟然真的是政变!那她岂不是成了风晋皇朝的千古罪人?
烟落整个人似僵住了的石雕,立在那,一动也不动。寒风呼啸而过,似重重地掌掴着她。突然,她用力地攀住红菱,声音满是沙哑与害怕:“那宸儿呢?他怎样了?”
红菱神色悲戚:“我真不知道。情况混乱,我上哪都没打听到小太子的下落。所以才急着出宫找你。”
烟落闻言,陡然松开红菱,转身飞奔,冲入汹涌逃离的人群中,直往皇宫闯去。身后是红菱声嘶力竭的大喊,“娘娘,你不能去!不能去啊!去了是必死无疑啊!”
厉声的呼喊,很快就被如海潮般汹涌袭来的嘈杂声淹没,不复听见。
惊慌逃窜的人们,时不时地将烟落撞倒,烟落挣扎着爬起来,接着朝火焰连天的死亡之地奔去。她拼命奔跑着,满头青丝在晨曦中四处飞扬,红色衬着黑色,呈现着一种艳丽的残忍。
“嗖”的一声,一支羽箭飞来,贯穿烟落身旁一人的喉颈,力道不偏不倚,箭尖正出喉管寸把长,银亮一点上正缓缓滴下殷红血珠。
心中迸出巨大的惊惧,死亡的气息笼罩在烟落身周,却丝毫不能阻挡她脚下飞快的步子。脑海里有一瞬间的清明,缓缓浮上宸儿稚嫩的小脸。她不能失去宸儿,她绝不能!
烟落一路小跑进入皇宫,躲在无人处,自一名死去的小太监身上褪下衣裳换上,反手将长发挽起,尽数掩在翎帽中。前朝变故,她曾听爹爹多次提起。她明白,四处逃窜的宫女太监,自然要阻止并且处死。相反留在宫中,不动摇人心的,暂时无碍。换好衣装,烟落顺手抹了些泥灰在脸上,低着头往玉央宫走去。
蜿蜒的鹅卵石小路,两旁梅花开过极致,尽数凋谢了。落了满地的香片,却被凌乱不堪的脚印踩成泥。
近至玉央宫,只见朱红色的雕花殿门微微敞开,露出一线几指来宽的缝隙。烟落蹑手蹑脚地靠近,隐隐听得里边似有人说话。声音低靡,凄凄婉婉,烟落起初听不太真切,于是再靠近一点,渐渐听得清晰。
婉转若黄鹂的声音低低响起,似带着一丝哭腔,“傲,我真的很担心。”
“没事的,一切都有我。”
清朗飘逸的男音,如此耳熟,竟是慕容傲!烟落大惊,衣裳一瞬间就被冷汗浸透了,忙用手捂住自己发白的唇,她不敢惊动里面的人。
“傲,我们真的能在一起吗,我不敢相信。”
“影儿,这是真的!影儿,我们终于能在一起了。我等这一日,等了这样久……”
他们似乎还在说着什么,烟落却再也听不清了。
心内震惊到无以复加,脸在刹那间变得雪白。她不敢相信自己见到的,也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宛若兜头被人倒下一盆冰水,从头到脚冷得彻底。
错了,全错了,她竟然全错了!
如果说全世界的人都在骗她,她也从没想过,那人竟会是她的傲哥哥!
风簌簌吹过,树叶哗哗直作响,像落着一场急促冰冷暴雨。寒风贴着她的脊背拂过,激得她汗毛倒竖,她才知自己早已惊出一身冷汗。
烟落深深吸了一口气,欲平复自己狂乱的心跳,却只是徒劳。窒闷从心底逼出,一层一层覆上心间,令她无法喘息。
也许是她紊乱的呼吸声,惊动了殿中相依相诉的两人。
殿门陡然拉开,满室的昏暗避无可避地扑了过来。
一袭青色身影走出来,儒雅清淡的气质,烟落甚至能清晰地闻到自他身上散出的梅花香气。梅花,梅澜影,白玉梅花簪,还有他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梅花香气,她心中曾有的无数疑惑的小点,在一瞬间凝成线。梅澜影,始终都是一个梅澜影。
慕容傲静静凝立在玉央宫门前,神情愕然。
烟落猛地抬眸,望入他柔和的眼底。
慕容傲清俊的脸色一点一点黯然,似意外,似不信,似尴尬,迟疑片刻,他问道:“烟儿,你怎么回来了?”
烟落讪笑,笑意淡而稀薄。似是自嘲,她重复着他的称呼,“烟儿?”他竟还是如此唤她,此刻在她听来,当真是恶心得要吐出来。一个人能伪装至此,真是太可怕了。慕容傲做戏,远胜过风离御,将她骗得团团转。
玉央宫殿内黯沉,忽有光芒一闪。烟落注意到了,原是殿中铺天垂地落下的纱帷,上面绣满梅花,正折射出淡淡银光。梅澜影一袭素服,静静立在千梅丛中,宛若一幅沉静的画卷。
这副震撼人心的“千梅图”,烟落自然是见过的。原本放在偏殿中,此时已移至正殿,千余朵梅花,代表梅澜影在宫中度过的一千多个日日夜夜。若说有所不同,上次烟落见到的卷幅下摆是无限延展的,而此时卷幅已用金线收边。
烟落一瞬间明白了。梅澜影终于等到了想等之人,熬出了头,所以千梅图亦可收边完成。
一千多个日日夜夜,梅澜影靠着心中思念一日一日熬过来,的确令人动容。只是,烟落没有想到,梅澜影心中思念的人原是慕容傲。如今他们终于重逢,却是建立在欺骗自己之上的。
烟落冷冷的目光巡视在慕容傲身上,面无表情。
“烟儿,是谁让你回皇宫的?”慕容傲四下里张望着,见无人才松了一口气。他赶紧从怀中取出一枚白玉令牌,塞入烟落手中,焦急道:“你快点离开,这里太危险!你拿着这令牌从东门出去,那里是我手下的人把守。”
冰凉的玉此时握在烟落手中,竟觉得是温暖的。烟落涩然低笑,原来她的手比寒玉还要冷,没有丝毫温度。
烟落饱含怆然的眸子瞪着慕容傲。他这是何意?欺骗了她,置她于死地,再给她一线生机。是他的同情?是他的内疚?还是他的施舍?
阳光猛烈,耀得她几乎睁不开眼,面前似有滚热的白雾翻涌,令他的面孔渐渐模糊。
见烟落伫立不动,慕容傲越发急了,用力推一推烟落,催促道:“你快点走啊。要是让我爹的人发现你,连我也无计可施了。”
烟落手紧紧握成拳,指甲刺入掌心的痛感教她头脑清醒。如果慕容傲从来都是骗她,那她也不欠他。她将令牌收好,若平时她定会将令牌狠狠砸在慕容傲脸上,可眼下不能意气用事。她需要用令牌救出宸儿。没再说一句话,她决然离去。
烟落边走边思索着,不论慕容成杰从前在朝中势力有多大,突然政变,根基必不稳。名不正言不顺地改朝换代,必会激起民愤。她推断,慕容成杰不敢即刻称帝。那么,慕容成杰眼下最好的选择,是对外宣称皇帝暴毙,扶持太子登基,再由慕容成杰一人摄政。假以时日,待到朝中稳固,慕容成杰方可顺理成章当上皇帝。所以,她必须带走宸儿和涵儿,她不能让他们受制于慕容成杰。
想着,烟落脚下小跑起来,行至玉央宫后殿时,有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她眼前,是梅澜影身边的绘春。
踏破铁鞋无觅处!烟落冷冷一笑,霍地拔出弯刀匕首横上绘春脖颈。一连串动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生,匕首拔出时锋利的寒气扑在脸上比霜雪还要冷。
绘春大惊,余光一扫,瞥见烟落脸上的疤痕,她面如死灰,颤着声:“皇后娘娘,你……你……”
“少废话,宸儿在哪?”
匕首极锋利,吹刃断发。烟落稍稍用力,就在绘春脖间划出一道血痕。
绘春痛得身子剧烈抽搐了下,整个人都抖起来,如秋风中被吹得直打转的叶子。愈是颤抖,脖间痛意愈甚,绘春痛苦万分,艰难道:“皇后娘娘,奴婢真的不知道,昨夜太子高烧,群医无策,卫大人十万火急将太子抱出宫,说是去寻寒潭,给太子降温。眼下还没回……”
“你没骗我?”烟落眸中闪过狠厉,手中越发用力。如果宸儿真被卫风抱出皇宫,她倒是放心了。
“皇后娘娘,奴婢说的……都是真的,连安邑郡王都在四处找太子……”绘春结结巴巴说着,眸中盛满恐惧。
烟落心中大石落地,整个人松懈下来,缓缓移开匕首。
绘春如获大赦,刚要走,忽地,寒光顿闪,一把冷冽的匕首迅速刺进她绵软而温热的血肉中。“扑”的一声,匕首拔出时带出鲜血四溅,染红了绘春大半边衣衫。绘春痛苦得缩成一团,不停地抽搐着,最终她的身体平静下来,彻底归于尘土。
烟落惊愕地望向此刻正站在她面前的琴书,只见琴书一手抱着襁褓,另一手正握着带血的匕首。
烟落喉舌间挣动了好久,才勉强说出话来,“琴书,你为何杀了她?”
琴书将襁褓交至烟落怀中,扔了匕首道:“卫风会看顾好宸儿,你放心。皇上将涵儿托付我,可惜我动身晚了一步,没能走成。我本想趁乱再试试,烟落你来了就好,涵儿拜托你了。绘春是慕容成杰的人,若不杀她,她必告发你。”
烟落瞧了瞧安然睡在怀中的涵儿,只觉一股暖流自心底涌出,她关切问道:“琴书,那你怎么办?”
琴书用力将烟落推开,“你还不快走!管我作甚!我是太妃,他们能奈我何?”
烟落呼吸一滞,“可是……不行,我们一起走!”
琴书一字一字低沉用力地说着,“人多容易被发现。再说,慕容成杰以为我知晓宸儿下落,他不敢轻易动我。我在这里还能帮你拖住他们一会儿,你快走啊!”
“可是……万一慕容成杰对你不利……”
琴书瞬间怒了,喝斥道:“你别浪费时间!全都走了,日后谁在宫中做内应?你想眼睁睁看着皇上的江山落入慕容老贼手中吗?快走!”
烟落眸中有温热不停地打转,哑声道:“好,那你要保重。”转身离去,她奔跑起来,一路抄小径奔至偏僻地。她将熟睡的涵儿用蓝色粗布裹起来,涵儿早产,身量极小,裹在背囊中,看起来不过是件寻常物什。烟落又抹了些泥灰,遮住脸上疤痕。
放置妥当,烟落镇定自若地往东门走去。身侧往来皆是神情警惕的禁卫军,偶有上来盘查之人,烟落淡然出示白玉令牌,压低了声音解释:“庆元侯差奴才出宫办急事。”一路果真畅通无阻。
巍峨高耸的红色宫墙近在眼前。愈是靠近,烟落心中愈是紧张。十步,只要再走十步,她就能带涵儿离开皇宫。
近了,更近了。她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砰冬”,“砰冬”震天响,耳根一阵阵地热,脸亦是烫得吓人。
三步,两步,一步,到了。
寒光一闪,一名黑衣侍卫横刀上前,冷声道:“哪宫的太监,上哪去?”
烟落强自镇定,递上白玉令牌,柔美的脸庞因平静而自然,道:“奴才是玉央宫的执事,庆元侯交代奴才出宫办事。”
黑衣侍卫狐疑地接过令牌,掂来覆去看了看,终于收回大刀,将玉佩还给烟落,寒声道:“好了,你可以走了。”
烟落心中一松,抬起脚步刚要离开。
偏偏就在此时,包裹中的涵儿不知缘何大哭起来,声嘶力竭的哭声,响彻长空。
完了,烟落心底哀叹一声。
“刷”,“刷”,“刷”,刀剑齐齐出鞘的声音震天响。百步之内,明晃晃的刀刃之光刺得烟落睁不开眼。
为首的金甲侍卫几步逼上前来。那人一袭金甲迸射出道道金光,将烟落孤身一人的绝境照耀得无处可逃。金甲侍卫双目瞪若铜铃,横眉厉声道:“缘何有婴儿啼哭声?”
烟落冷汗涔涔,紧紧攥住手中包裹。
周遭沉寂下去,那样静,静得能清晰听见她搅动衣料的“咝咝”声。
强压下心底的惧怕,烟落佯装坦然,再次出示白玉令牌,震声道:“令牌在此,庆元侯的东西,也要审查吗?”
金甲侍卫仰天大笑:“你当本将好糊弄?令牌谁知是不是你偷来的。速速将太子交出!本将先宰了你,再将太子献给安邑郡王领赏。哈哈!”
说罢,金甲侍卫扬起手中大刀向烟落劈去。离得近,刀上散出阵阵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想必其上沾染了无数无辜人的鲜血。大刀尚未落下,倏地有一阵金色光芒远远自天际射来。
烟落只觉眼前寒光一闪,她本能往后退开数步。
“哐啷”一声,大刀落地。金甲侍卫双眸暴突圆睁,脑后赫然插入一支金羽箭,眉心露出寸长森冷的箭尖,犀利的银光,竟不沾染丝毫鲜血。“砰”的一声,金甲侍卫气绝身亡,重重倒地,激起尘土飞扬。
一众侍卫不防变故突生,个个面面相觑。烟落亦无法从惊愕中回神,不由自主地朝箭飞来的方向望去。
皇宫东门的城墙上,迎风立着一道俊逸的身影,紫衣翩翩,扬起绝美的弧度。他的背后是东升的旭日,漫天血红的朝霞尚未褪去。而他,就像是从天上走下来的日神星君。这身姿容貌,烟落曾经见过一回,是九王风离清。
风离清棕红的长发在霞色中四处飞扬,闪耀着红宝石般璀璨的光芒,妖媚绝伦。他手中执著赤漆犀角长弓,背挺青山,手抱满月,他动作缓慢而优雅,自身后取出数支金羽箭,上弦,拉弓。
底下一众侍卫呆愣望着城墙上那红发飞扬之人,吓得四散逃去,口中连连惊呼着:“妖孽,是妖孽来了。”
风离清毫不手软,松开弓弦。
烟落闻得头顶呼一声,是利器刺破长空的锐响。仰头只见数枚长箭划破云霄而来,箭势凌厉,似一阵乱雨,却无一箭虚发。只一瞬,烟落身旁侍卫倒下一片。她从不知晓,风离清的箭术竟这么好,想来在龙苑的射箭比试中,风离清的确是故意射偏的。
“哇——”涵儿依旧嚎啕大哭着,烟落只得将涵儿紧紧抱在怀中哄着。
风离清甩手将弓箭丢弃,纵身飞离高耸的城楼,踏风而来,沉稳着地。他将烟落拉至身边,低声道:“跟紧了我!”
烟落点点头,心头一松,似一根紧绷的弦骤然弹开。
风离清抽出腰间宝石配剑,剑锋直指地面,侧手一亮,初升的阳光耀上冰冷的剑刃,折射出炫目森森的光芒。
他带着她,且战且退。眼看着就要逃脱。
“啪啪啪——”
击掌声清晰响起,一声接着一声,如层层紧迫逼来。
“好箭法!”
有空旷的声音响起,“只可惜,再好的箭法,你能带上多少箭?又能杀几个人?九王爷,小王苦于到处找不到你,你竟自己送上门,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行!”
那声音,是慕容成杰。
烟落与风离清一齐转身。
黑衣侍卫们让开笔直一条道,恭敬侍立,慕容成杰缓缓现身,苍劲的脸格外阴沉,双眸炯亮若草原凶猛的秃鹫,充满杀意。这才是慕容成杰的真面目,平日沉迷酒色只是伪装。
烟落心中一阵阵发寒,不由自主地向风离清靠近。慕容成杰想摄政,九王爷亦是他最大的阻碍。
慕容成杰冷冷一笑,厉声大喝:“愣着干什么!还不给我上!不要伤了孩子!谁将他们拿下,不论死活,赏黄金千两,封百户侯!”
此语一出,风离清狭长的凤眸眯起。黄金千两,封百户侯,重赏无疑会令整个军队热血沸腾,他们想要突围就更难了。
第一波侍卫攻上来,风离清搂过烟落,优雅伏身,一记漂亮的悬空扫腿,袭上攻来之人的膝盖,亦是将其余人震退数步。他并不恋战,出招狠绝,且招招致命。手中长剑直扫,侍卫倒下一片又一片。
强大的利益诱惑,驱使着更多的侍卫蜂拥而上,又是一阵惨烈厮杀。
纵然风离清剑术再好,毕竟要带着烟落和涵儿,且对方人多势众,缠斗久了,难免力不从心。烟落侧目,瞥见风离清俊逸的眉宇间已含了疲惫。突然,一滴温热的液体落至她颈中,暖暖的一道滚落,骇人的暖意慢慢渗进她的肌肤里,却激得她寒毛倒竖。烟落脑中有清晰的意识划过,风离清受伤了。
疯狂扑杀的侍卫中,不知谁高喊一声:“他受伤了,兄弟们,一起上!”
随之而来的是更汹涌的缠斗,刀光剑影几乎迷住烟落双眼,刀剑碰撞的声音在她耳边狂乱地喧嚣着。眼看着风离清渐渐寡不敌众。
“全部给我住手!”
一声女子厉喝响起,如滚雷劈过荒野,大地震动。
众侍卫面面相觑,皆被这一声厉喝镇住。
烟落惊异地望着眼前一幕,琴书不知何时站在了离慕容成杰不远处的平台上,那平台约两人高。琴书手中高举着一块四方白玉,玲珑剔透的颜色,烟落曾见过的,那是传世玉玺。烟落几乎一瞬间就明白了,琴书定是想拿传世玉玺威胁慕容成杰,拖延时间。
果然不出烟落所料。琴书大喝道:“慕容成杰,你翻遍了整个皇宫,想不到玉玺在我手中吧。”
慕容成杰一脸阴沉,盯着琴书手中玉玺,冷笑一声:“你想怎样?”
琴书直视慕容成杰,字字道:“慕容成杰,你想摄政吗?就算你找到太子又如何?找不到太子,就算你扣着皇长子,又能如何?没有传世玉玺,你永远都是乱臣贼子!名不正言不顺!”
慕容成杰一听,当即变了脸。
有几名侍卫欲靠近琴书。琴书怒吼一声,“慕容成杰,让你的人退开,否则我现在就砸了玉玺。”
慕容成杰无奈,抬手示意侍卫不要轻举妄动,寒声问:“说吧,将玉玺交给我,你有什么条件?”
琴书眸中厉光闪动,冷喝道:“老贼即刻放皇后与九王走,否则我定将玉玺砸得粉碎,再以死殉国。”
慕容成杰有些犹豫,他既想要玉玺,也不想放人。
琴书神情凛冽,震声道:“皇后与九王也非贪生怕死之辈,大不了今日我们一起死,但没了玉玺,慕容老贼你永远都别想名正言顺当皇帝。”说罢,琴书将玉玺高举过头顶,眼看着就要用力砸下。
“慢着!”慕容成杰失声惊呼,琴书说得没错,没有传世玉玺,他永远只是乱臣贼子。皇后与九王横竖已是丧家之犬,不足畏惧。思忖一番,慕容成杰似下定决心,缓缓抬起一手,下令道:“都愣着干什么?还不让开!放他们走!”
一众侍卫眼看着即将擒住风离清与烟落,却又不得不服从命令,不甘心地退至两旁。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风离清见状,忙拽住烟落朝宫门奔去。烟落心知琴书定不会交出玉玺,只待他们一走,琴书必定砸了玉玺,如此……慕容老贼必定恼羞成怒,那琴书……烟落回眸望向琴书,眼睛忽然湿润了。
琴书冲烟落悠悠一笑,那美艳凄然的笑瞬间照亮所有人的眼眸,她手中依旧高高举着玉玺,看似随时都会砸下。
烟落拽了拽风离清的衣袖,声音凄惶沙哑,“我们走了,琴书怎么办?琴书会死的,我们带琴书一起走……”
琴书远远瞥见烟落迟疑,不由怒火中烧,大喝一声:“还不快走!”她眸中闪动着凄绝的光彩,声音缥缈仿若天边浮云,缓缓吐出一字又一字:“烟落,我曾经陷害过你,我一直很后悔,对不起。但皇上真的不知情,他对你是真心的。烟落,你恨我吧,求你别恨他,求你了,你信我……”
“我信,琴书,我信……”烟落哭得不能自已,长发乱在风中,她还欲奔回去,却被风离清愈拽愈远。
琴书眼中似有火焰燃动,声嘶力竭喊着:“快走啊,别让我白白牺牲了!”
风离清心知情急,亦知琴书被围困在黑衣侍卫中,不可能救出。当下他携着烟落纵身跃上城楼,踏风离去。
“琴书……”烟落凄哑唤着,心底哀楚四溢,泪水浸湿衣衫,忍不住一直回首去看。
琴书见他们走远,松了口气,用力砸下玉玺。“啪”的一声,白玉四处飞溅,在阳光中激起无数晶莹。
慕容成杰恼羞成怒,飞身跃上平台,凌厉一掌狠狠劈向琴书后背。
琴书长衣飘扬,好似一片秋叶自平台随风飘落,落在冷硬的青石板上,她的身子轻飘飘的,没有一点生气,有大口大口的血沫从她口中溢出,她却不觉得疼。唇角含着一缕柔和的笑意,她缓缓闭上眼睛。玺在人在,玺亡人亡,她没有遗憾,她保住了烟落,保住了涵儿,没有让玉玺落入慕容成杰手中,值了……
烟落隔得很远,依稀看见,黑衣侍卫蜂拥而上,一把森冷的大刀向琴书劈去,银光落下,快得像飞逝的流星。鲜血溅起,似将眼前一切都隔了层红雾。琴书,不,她心底狂喊着,泪奔腾下来,她不断地挣扎着,却渐渐无力……
风离清眼角悄然弥漫出一层水雾,他伸手捂住烟落双眼,叹道:“别看了,我们走吧。”
风离清带着烟落飞纵在红墙绿瓦的屋檐之上,远离充满血腥与杀戮的皇宫。他心知,每一次斗争都是残忍的,每一次对决总有无辜的人牺牲。可眼下不是伤心,更不是感慨的时候。他们要做的事,还有很多很多。 烟锁御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