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山雨欲来
乾元二十八年,六月中旬。
皇贵妃司凝霜被封宫,宫中尘埃落定。皇帝懊悔昔日错怪秋宛颐,追封其为仁贤皇后。命人重修仁贤皇后的坟墓,命内务府更改风离御的宗籍,归入仁贤皇后名下,一并追封仁贤皇后的父亲为安国公。给予一份死后的哀荣,聊表愧疚。皇帝怜恤秋贵人身世,封她为秋妃,赐住昔日为秋宛颐所建的景月宫。
风离澈最终没能查出蛊毒一事,替叶玄筝洗冤。这场后宫风波,风离御无疑是最大的受益者。他们两人同为皇后所出,一个被害的皇后与一个戴罪的皇后,岂能同日而语?皇帝感念风离御几经苦难,时常召他入朝阳殿陪伴,父子两人比从前亲厚许多。
烟落此事立了头功,掌六宫大权,树了威信。此一时彼一时,她再不是从前受人摆布的小小宫嫔。
初夏的天,一时冷一时热,时而需穿薄袄,时而却需穿真丝单衫。也许,眼下政局亦如是,风云变幻,难以揣度。
这日烟落梳妆完毕,忽瞧见窗外影影绰绰。她好奇地推开窗,却见窗外摆满了鲜花。这些是罕见的绿花,花朵细小却密密匝匝,累累如碧珠缀枝,翡翠披光,连照射其间的阳光亦有了轻薄透明的绿玉光华。她一时惊艳,看得挪不开眼去。
红菱来到烟落的身后,喟叹道:“宫女们都在议论,说这种花从未见过。恰好花房掌事宫女过来侍弄,她说这叫做石竹花,习性喜热,不耐寒冷,极是名贵。太子殿下费了好一番工夫,使了许多马车,大老远从南漠国给弄来的。”
烟落听着,秀眉渐蹙,凝神不语。风离澈费心送花,无非是想答谢她。可做得未免招摇,只怕宫中已无人不晓。
正想着,耳畔一阵珠帘响动。入画进殿,身后跟着静兰。
烟落旋即转身,笑盈盈道:“静兰姑姑,是什么风将你吹来了飞燕宫。”
静兰拈起两侧裙角,恭敬屈身道:“顺妃娘娘金安。”
烟落撩裙坐上主椅,客气道:“不知静兰姑姑有何事?”
静兰送上一个红色雕漆攒花盒子,眉眼皆是笑:“奴婢总听太子殿下念叨起,说娘娘喜爱吃奴婢做的糕点。奴婢受宠若惊,赶忙做了些,给娘娘奉上。”
烟落轻轻一笑,打开盒盖,取出一块颜色通透玉润的鸳鸯糕,仔细嚼了,顿觉桂花芳香满口。她笑赞:“静兰姑姑真是好手艺!”
停一停,烟落道:“夏菱,如此精致的糕点若是不与秋妃娘娘一同品尝,着实可惜了。”
红菱会意,将篮子提在手中,微微一笑道:“方才娘娘还念叨着去看望秋妃娘娘,是不是现在就去?”
“娘娘……”静兰似有话要说。
烟落抢先一步道:“对了,替本宫谢谢太子殿下的好意。这么美的花,独乐乐不如众乐乐。静兰姑姑,不如你帮本宫分去各个宫中,让大家一同赏鉴?”其实静兰来找她的意图,她当然懂。她毕竟是皇帝妃妾,风离澈此事做得太招摇。风离澈的性子,静兰不好劝,只能来劝自己别收下。
静兰面露喜色,跪地谢道:“娘娘圣明。”
烟落轻轻甩一甩袖,携红菱扬长而去。绿萝已死,琴书贵为秋妃,内宫中最有资历的宫女莫过于静兰与芷兰,她给静兰一分薄面,日后也好办事。
顺着蜿蜒绵长的鹅卵石甬道,烟落与红菱走了很久才来到景月宫。
阳光轻柔得如同金色的细沙,隔着迷蒙日光望过去,景月宫如同一卷轻扬的水墨画隐匿在连绵起伏的“宫”峦叠嶂中,秀美清新。
琴书见烟落来,忙唤人从室内端出茶具,搁在东窗边的茶几上。
烟落挑了一张藤椅坐下。她的身侧是一袭落地雕花檀木窗,窗下对着一汪碧池,那水清如明镜,满池白莲层层绽开如凌波仙子把玉盏。她不觉含了一缕笑,赞道:“真美。”
“再美也得有心境欣赏。”琴书突然生出些许伤感,怅然道。
莲花洁白无瑕,可琴书却已深陷后宫。
茶汤煮沸的滚滚水声打破了殿中的寂静,掀开盖子,登时清香盈满屋。琴书将茶盏递至烟落面前,问道:“烟落,怎的有空上我这来?”
红菱将雕花攒木盒子送至她们跟前,笑盈盈道:“二位娘娘,品茶,配上精致的糕点,再合适不过了。”
“这位是?”琴书觑了红菱一眼,疑道。
“夏菱,自己人。原来叫红菱,是我从前在尚书府的婢女。”烟落轻轻吹着茶沫,瞧着那茶汤明澈如璧,品一口只觉唇齿含香,她问道:“这茶?”
“宁王差人送来的,也留了你一份。他不便给你宫中送去,暂存了我这。还有一些是你喜爱的青玉葵花洗,青玉墨床,紫檀嵌玉八方笔筒等,皆是些古雅精致的宝贝。”琴书顿一顿,笑道,“他呀,生怕这些宝贝被我这俗人给弄坏了,左叮嘱右关照的。你赶紧拿回去吧,省得他总惦记。”
甫一听琴书提起风离御,烟落的手一颤。如今,她与他见上一面是愈来愈难了。若说投其所好,还是风离御了解她,送的东西合她心意。风离澈送她花,她其实素来不喜花草的。
红菱打开糕点盒盖,取了两碟水晶沙馅豆油糕,搁在她们面前,道:“二位娘娘请慢用。”旋即红菱识趣地退至一边。
一股奶香的甜腻味扑鼻而来,当下烟落觉得心中一阵恶心,直欲吐出来。她慌忙用手捂住唇,却仍止不住地干呕起来,胃中如翻江倒海般折腾着,难受至极。
琴书见状,眉宇间竟含了欣喜与期待之色,上前握住烟落的手,问道:“你这不舒服的症状是不是有段时间了?”
烟落抬起头,一脸雾水道:“没啊,也就今日不知怎的,闻了那股子甜腻味儿,胃中突然难受得紧。”
琴书犹含一缕期望,“你还有别的不适吗?”
烟落想了想,道:“我哪有那么娇贵,只不过最近人懒了,有些贪睡。”
“贪睡?”琴书握住烟落的手攥得紧紧的,激动道:“会不会是有了?”
烟落仍是一脸懵懂,只问道:“有了什么啊?”
“我们秋家的骨肉啊,难道你一点异样都没察觉到吗?”琴书笑逐颜开,半嗔道。她忽然凑近烟落几许,压低声音,暧昧道:“在掖庭那几晚,难道你们没有过?你说没有我可不信啊,这可不像宁王的性子。”
“宛琴!”烟落一路脸红了个透,连耳根子都是滚烫的。她悄悄去看立在不远处的红菱,见红菱神游太虚,她心中腾地一松,还好红菱没听见,不然她真是羞得想挖个地洞将自个儿埋了。
不过,经琴书一提,烟落想起自己月事有段时间没来了,兴许……她按上小腹,眸色柔和,上天曾剥夺了她一个孩子,真的会还给她吗?可转念一想,眼下若是有孕,她要怎样掩饰呢?又能瞒住多久呢?想到这,她脸上笑容渐隐,神色黯淡起来。
琴书瞧着烟落的脸色一阵阴一阵晴,疑道:“烟落,你怎么了?”
烟落猛然回神,忙摆手道:“宛琴,你想多了。我月事才来过,不可能的。”她想着,即便真有了孩子,也不能让琴书操这分心。眼下他们的境地如履薄冰,少一个人知道便少一分危险。
琴书难掩眸中失望,“哦”了一声。
又闲聊几句。烟落正色道:“司凝霜已除去,最近皇上有什么动静?”
琴书微叹一声,摇一摇头道:“不知。皇上自从失了司凝霜后,精神大不如从前。最近总是去梅妃那,说是想瞧梅妃跳霓裳舞。我都很少能见皇上一面。”
“梅妃。”烟落皱了皱眉,又道:“兴许我们该去趟玉央宫,如今她执掌六宫,我这个协理之人自当拜会。”
“这次她是得了便宜。”琴书恨恨说着。
“此话怎讲?梅妃向来与世无争,跟我们能有何冲突?更何况她只是担个虚名,实权都在我手中。”烟落轻轻蹙眉,目光如波澜不惊的水面,无一丝波动。
“你别忘了,梅妃身后的靠山终究是慕容成杰!听闻近几日慕容成杰往宫中走动的次数亦是多了。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慕容成杰到底也是支持太子的。”琴书冷哼一声,眉头拧起,又道:“若是梅妃夜夜吹枕边风,情况对我们不利。反之,如果皇上枕边的人是我,情况就大不同了。”
“嗯,明白了。我先会会她,再做打算。”烟落颔首。
是夜,飞燕宫。
烟落斜靠在金线蟒纹靠枕上,困倦如浪潮般一阵阵侵袭而来,令她呵欠连连。经琴书提醒,她发现自己近来的确精神不济,天色尚早,她已是困顿。
少刻,红菱探身入内,轻声道:“小姐,卫大人来了。”
“快请!”烟落强自打起精神,坐直身。
凉爽的夜风并着屋外鲜花的芬芳与卫风一道入来。卫风身姿清朗,拱手道:“娘娘。”
烟落笑道:“卫大人不必客气,请坐。近来本宫身子不爽,只得劳烦你跑一趟了。”
卫风亦是微笑,他撩起衣摆入座,照例搭上烟落的脉息,凝神细听。
未待卫风听得仔细,烟落胸中恶心的感觉再度袭来,挡不住那翻江倒海的感觉,她忍不住别过头去干呕起来。
卫风一脸怔愣,惊疑道,“娘娘,这是,该不会……”
烟落瞧了卫风一眼,旋即低下头去,有珊瑚色的红晕渐渐涨满她玉色双颊。她想,她也许真的有了身孕。
卫风一惊,倒吸一口冷气,手指连忙覆上烟落的玉腕。少刻,他清俊的面容一点一点灰败下去,哀叹一声道:“娘娘,你好糊涂。忘了微臣的嘱托吗?眼下娘娘的身子并不适合生育孩子。唉,如今已有月余身孕。”
月余身孕,烟落微怔,难道是在醉兰池边的那次?想起那夜风离御的疯狂,她面颊不由更红,低首将下颚抵在自己粉蓝色的衣襟上,那柔软的触觉令她心神荡漾。她低声道:“其实卫大人嘱咐本宫时,胎儿已然有了。本宫也无可奈何,烦劳卫大人费心了。”
卫风凝声道:“微臣用金针替娘娘断脉。”言罢,他自医箱中取出了一枚金针,道:“娘娘忍着点,会有些疼。”
“嗯!”烟落颔首。她咬紧牙冠瞧着那银针刺入筋脉之中,还真是有些疼,她握紧的手心中泌出一层薄汗。
以银针断脉后,卫风俊脸一片惨白,他沉声道:“娘娘呕吐之症来得较早,脉象沉浮有异,不同于往常,微臣斗胆妄言,恐怕还是双生之象。”
烟落正巧拂一拂鬓边碎发,一听这“双生之象”,玉手僵在耳边。似不能相信,她眸中突地闪起无数晶亮,仿佛流星洒落,惊喜遍地。上天如此厚待她?竟将之前失去的那一个,一同还给她?
紧紧攥住胸前的衣襟,烟落双手颤抖得不能自已。可似乎只有这样做,她才能按捺住自己将跃至喉口的心。心中有滚热的暖流激荡汹涌,整个人欢喜得手足酸软。然而这样的欢喜不过一刻,她的心又沉重起来。她,加上腹中两个孩子,她肩头的担子更加沉重了。
卫风瞧着烟落一脸喜色,即感叹又担忧道:“娘娘别过于高兴。你身子本就弱,虽然微臣已替你调理了一个月,但生育依旧勉强,更不要说是双生子。届时有个万一,娘娘的性命……”
烟落一把拽住卫风的衣袖,“你是御医,你总有办法的。本宫和腹中孩子,三条性命,如今都仰仗你了。本宫不能再失去孩子,你懂得。对吗?”
卫风沉默了好一会儿,咬牙道:“微臣当拼尽一己之力保全娘娘。娘娘需坚持服用微臣配下的安胎药。生产时臣担心娘娘气力不足,普通的催产药药力不够。微臣听说有一味催产圣药,生长在极寒地带,极难觅得。微臣愿尽力一试。”
“嗯。”烟落眼角嚼着笑意,颔首应道。
卫风又道:“既如此,微臣想办法出宫寻药。只是这一去,少说得几个月,多则半年亦有可能,其间无人照顾娘娘,微臣不甚放心。”
“本宫会照顾好自己的。”烟落微微抿唇,伸手拂过自己未显露山水的小腹,又问道:“只是,本宫这肚子能瞒住多久?”
卫风略略想一想,道:“娘娘身姿瘦弱,可以穿宽大的衣衫遮掩。好在小腹凸显时,天将入秋,衣服厚重,还能多瞒住些时日,可无论怎样做,总瞒不过胎儿五月。”
烟落点点头,盈盈道:“明白了,那日后之事都要依赖卫大人了。”
卫风淡然一笑,“替宁王办事,是微臣的职责。”
烟落似突然想起一事,问道:“你离开了皇宫,本宫万一有急事。还有值得信任的御医吗?”
卫风摇一摇头,道:“医术好的御医是有,名唤温延,可惜温延是太子的亲信。其余的人医术平平暂不且说,为人更是墙头草,不能重托。娘娘实在不行,可托宁王从宫外想法子。”
“明白了。”烟落抬眸又问:“最近你替皇上号过脉吗?皇上身子的情况如何?”
卫风挑一挑眉,道:“司天监莫寻医术了得,远在臣之上,皇上亦是信任莫寻。平日里微臣没机会给皇上号脉。可有一日莫寻恰好不在,皇上身子又不爽,当时御医院正好由微臣值守。所以微臣曾有幸探得皇上脉息……”他顿一顿,遗憾道:“皇上时日无多,最多几月。若是皇上动怒伤肺,随时都有危险。微臣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其实皇上早日……娘娘腹中的孩子才能保住。”
烟落会意,浅笑道:“有劳卫大人了。本宫怀孕的事暂且不要告诉宁王,好吗?”
“为何?”卫风疑惑道。
“他纵然知晓,也不过多一个人操心,有何意义?本宫自有分寸,卫大人只管放心。”
卫风犹豫片刻,终凝眉点点头,他郑重道:“全凭娘娘安排。微臣即刻去配方子。”
“好。”烟落颔首。目送他离去。
乾元二十八年六月十九这天,是皇帝风离天晋六十岁生辰。风离天晋决定将此前推迟的祭祖狩猎仪式与他的寿辰一并操办。地点选在了离皇宫约二十里处的龙苑。
说起龙苑,颇有来历。乾元二年时,风离天晋命人建这座龙苑,一年四季皆可骑射狩猎。建龙苑的本意,自然是教导后世子孙莫要安于享乐,忘却马上民族骑射之本。
这日一早,皇家仪仗整装出发,因逢皇帝大寿,所有妃嫔都能参加,太子与宁王亦携眷属亲信随同前往。一路之上,华盖高张,旌旗招展,恢宏的气势远远望见都叫人觉着无比震撼。
烟落正坐在华丽的马车中,天闷热,她手中握着一柄牡丹薄纱菱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过了会儿,实在无趣,便挽起水晶珠帘向外瞧去。
适逢亲王贵胄一行骑马经过。烟落瞧见前头刚过去之人正是风离御。今日风离御穿一袭枣红色骑射装,两臂及后背皆用金线绣着龙纹,俊朗身影在明亮的日头下最为夺目。有些日子不见他了,这样乍然见到,她的心竟是“砰砰”跳了起来。她一直瞧着他英挺的背影,瞧久了连自己也觉得失态,慌忙低下头来。可片刻后她又忍不住去瞧他。不过这次,她瞧见的人竟是风离澈。
风离澈穿一袭墨绿色蛟龙绛衣,腰间系着金带,侧边缀着宝石匕首。他纵马缓行,瞧见马车中的烟落时,一贯冷硬的表情终于松动,勾起初春般的笑意。
风离澈这样一笑,烟落倒是愣了愣。可下一刻风离澈已飞奔离去,衣袍扬起一阵疾风,掀起她耳坠上绿叶坠子阵阵晃荡,扑在她温热的面颊上,生生地凉。
烟落忽觉眼前明晃晃地一闪,“啪”的一声,似是一枚硬物丢至她裙上。她定睛一瞧,竟是风离澈抛给她一把弯刀似的匕首。这种匕首极罕见。整个刀鞘似用一个完整的犀牛角雕琢成,刀柄上刻满缠绕的蔓藤图案,蔓藤中间拥着一把藏青色的利剑图形,看起来像是一种图腾。
“呵呵,看来太子殿下怕龙苑中有猛兽出没。这才送了把匕首给小姐防身。”红菱挤弄了下杏眼,“扑哧”笑出声来,“太子殿下还真是细心。”
烟落冷哼了声,白了红菱一眼。她又探头出窗外,瞧着一绿一红两道身影疾驰离去,身后扬起阵阵黄土,直将她们的马车淹没在漫天沙尘中。
随后,马车进入峡谷地带,愈走愈窄,两侧皆是嶙峋怪石凸起。在峡谷中穿行好长一段路,前方豁然开朗,竟是一大片的开阔地。正逢夏时草绿花开,满山遍野红黄绿交相辉映,美不胜收。隐隐可见尽头处是一片红色高墙围住的密林,想必便是龙苑。
烟落正瞧着风景,突地一阵狂风扫过,吹得马车直晃,里边珠帘四处乱撞,叮当直响。她一手捂住唇,这样的颠簸令她忍不住要吐出来,心跳又乱起来。不知缘何,她总觉得这次皇帝寿宴及狩猎祭祖,其间会发生些什么。而这种感觉,随着抵达目的地,愈来愈强烈。
入龙苑后,烟落身子不适,先行回房小憩,一直睡到寿宴开席才起身。匆忙装扮一番,她来到了龙苑中摆宴的中庭。彼时天尚未暗,四周远望去皆是翠山屏障,拥着郁郁葱葱的树林与辽阔的草原,金色的阳光洒落,青黄一片,交相辉映,极是美。
烟落来得颇晚,她向众人致歉一笑,坐定。少刻,皇帝风离天晋入席,宴席开始。
歌舞弥漫至月上柳梢,众人奔波了半日,都有些疲倦,连龙座上的皇帝都呵欠连连。
此时底下舞乐又起,两名舞姬云髻高耸,额上贴着翠色花钿,着红裳、锦袖、黄蓝两色十六幅白裙,露出一痕雪脯,双手拈披纱,随着鼓乐点点跃动起舞,那舞姿缥缈,看着极是眩目。
舞虽美,却了无新意。皇帝眼瞧着越发困顿。
紧挨着皇帝的梅妃见状,她以金丝蚕纱团扇掩了面,轻轻一笑道:“皇上若是乏了,不妨去臣妾那稍作歇息。饮上一杯臣妾带来的梅花清酒,提提神如何?”
曹嫔听罢,如丝媚眼中迸出尖刻的冷意,她丢下手中银筷道:“今日是皇上寿辰,就该好好庆祝。这些歌舞太寻常,臣妾听闻梅妃娘娘一舞倾城,宛若天人,今日不如为皇上尽一尽心意,如何?”
梅妃闻言,似笑非笑地望着曹嫔,明眸如水,红唇轻启道:“皇上前二日才让臣妾舞过,再舞只怕要腻歪了。倒是听闻顺妃一曲画舞,别出新致。彼时我身子不爽,没能见着,真是遗憾呢。”
曹嫔一听,眸中精光一转,勾唇道:“梅妃娘娘没见着,那还真是可惜。当时顺妃娘娘起舞作画,太子殿下从旁挥笔题词,以滴血染落日,那才叫做一绝。这配合得是琴瑟和谐。难得今日皇上大寿,人都来齐了。臣妾心想着要是能再瞧一回就好了。”
烟落起初只是冷眼旁观,听着听着,不想她们那把火竟烧至自个儿身上来了。“琴瑟和谐”这等形容词,用在她与风离澈的身上,可见曹嫔用心之毒。曹嫔只怕记恨着风离澈断她手腕,此话摆明了是在皇帝面前挑唆。
烟落刚想说话。琴书眸中寒光顿射,开口道:“此一时彼一时。谁不知顺妃自慎刑司出来后,一双巧手形同废去。曹嫔刻意揭人疮疤,居心何在?”
曹嫔被驳斥得哑口无言,双颊气得涨红,手中攥紧了酒盏,几乎要将之捏碎。
气氛僵滞得令人窒息。
倒是皇帝起身摆摆手,自称乏了,携了梅妃先行一步离开。
烟落冷眼瞧着梅澜影纤弱的背影缓缓离去,陷入沉思。她查了内务府登记,近来慕容成杰频繁出入皇宫,且慕容成杰每次必到玉央宫,他们是商量要事吗?又会是什么事呢?更令她惊诧的是,内务府登记中,莫寻也曾几次出入玉央宫。这其中又有什么玄机呢?
随着皇帝与梅妃离开,席上只余琴书与曹嫔冷眼相对。片刻,曹嫔愤愤起身,甩袖离去,琴书只冷嗤一声。
烟落随手自小几之上取了几枚枇杷吃着,朝席下望去。今晚风离御似多喝了几杯,微微有些醉意,他半靠在长桌上,云白衣袖垂落在地,那姿态似流云般清浅。他兀自微笑着,可那笑看上去却有些寂寥。
映月殷勤地在一旁服侍,为风离御杯中斟满琥珀色的美酒。烟落四下里瞧了瞧,没有见到骆莹莹的踪影,看来风离御只带了映月来到龙苑。
风离御饮下一杯,映月又为他斟满。烟落深深蹙眉,她不明,他已然微醉,映月为何还要劝酒。适逢风离御想起身,映月又在斟酒,被他一撞,映月身子一晃,连带手中酒壶也倾斜了几分,琥珀色的酒液毫无预警地倾倒在他洁白如流云的衣襟上。
侧旁一席的尉迟凌见状,忙将风离御稳稳扶住,抬眸瞧了瞧映月,长眉微蹙,他轻声斥道:“你怎的这么不小心?”
映月一脸惶惶,盈盈水眸中含了雾气,有几滴晶莹直欲坠落。嘤嘤欲泣的模样,看了叫谁都不忍责怪。
尉迟凌眸色一软,语调缓下数分,“罢了,以后小心些。他醉了,你别再给他喝了。”
风离御被冰凉的酒液激得清醒几分,他摆摆手道:“无妨,一件衣裳而已,本王回去换换便是。”言罢,他转身向后走去,因着饮酒,他步子有些不稳。
“那臣妾陪王爷一起。”映月欲跟上,小巧的足尖已踏出一步。
风离御阻止道:“不用了。散席后你自己回去吧。”
“王爷。”映月红唇微张,美眸中满是不舍的眷恋。山风拂过,吹起她若瀑布般的黑发,纷纷扬扬,撩起几丝停留在尉迟凌宽阔的肩膀之上。
尉迟凌神色有瞬间僵硬,他没有拂落肩头发丝,只任它们停留。凝视着风离御缓缓离去的背影,他一言不发。
明月如镜,悬在夜空中。柔和的月光如泉水般倾泻,流淌至每一处,似替所有的景色及所有的人都蒙上一层淡黄色的光晕。
烟落亦是瞧着风离御的背影,默不作声。她很久没同他说过话了,她忽然很想听一听他的声音,很想靠在他溢满龙涎香的怀中。她想见他,她腹中的孩子也想见父亲,她真的快按捺不住自己的思念了。她在宫中的处境,愈来愈艰难。哪怕只是听他温柔说上几句话,她才有勇气走下去。
心中想着,烟落已徐徐起身,寻了个理由离席,顺着风离御离去的方向,一路跟过去。脚下是泥土混着小石子的路,踩踏上去,时而松软,时而坚硬。身旁清风流连,将花木繁枝摇得窸窣直响。
天黑辨不清路,烟落愈走愈远,愈走愈偏。她似乎走错了路,跟前已是丛丛灌木。心下觉着不对,她只得打回头。她腾地转过身来,裙摆旋起如同一脉舒展的荷叶。月光迷蒙洒落,令她整个人看起来如仙子般柔和娇美。
烟落抬眸,眼前一抹高大的身影遮住她全部的视线。吓了一大跳,烟落本能向后跳去,却被那人拽了回来。
“为何将我送你的花,分去各个宫中?”质问劈头而下。风离澈扣住烟落的手腕,冷眸中凝聚着几簇火星,他很生气,如一头发怒的豹子。
是风离澈!他竟然跟着她,还这般悄无声息。烟落的心突然猛跳起来,她庆幸自己走错路,要是被风离澈撞见自己与风离御一起就麻烦了。思忖了下,她稳妥地答:“你我身份有别,送花过于张扬。我不想你被人说三道四。”
“是怕人说三道四,还是不想接受我的心意?何必巧言雌黄?我从来都不在乎旁人怎么说,你不清楚吗?”他突然将她的手拉在身前,紧紧贴着他的心口,让她感受着他此刻愤愤不平的心跳。
她猛然挥开他轻薄的手,脸已红透,她正色道:“太子殿下为人倨傲,可以什么都不顾。可我毕竟是你父皇的妃妾!如此也不需要忌讳吗?”
“父皇妃妾?!”他挑了挑眉,不以为意道:“谁人不知,你是有名无实。”
风离澈的话口无遮拦。烟落气结,恨恨跺一跺脚,不再搭理他。听他的意思,仿佛她是他父皇的妃妾只是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她尚在生气,他张狂的话语已在她身后响起。
“再说了,风离一族乃是马背民族。子承庶母是天经地义,有什么好忌讳的。”
天经地义!四个字将烟落耳根轰得发麻。气恼、尴尬,愤怒等混乱沸情绪堵在胸口,无法平息。都说草原男子豪爽,不拘中原礼节,今日她算是见识了。
“烟落。”风离澈将她小巧的下巴扳转过来,笑望着她气鼓鼓的小脸。突然他似想起什么,伸手在她腰间摸索起来。
烟落大窘,用力推他,怒斥道:“太子殿下,你怎能这样随意轻薄我?”
风离澈并不理会,只一个劲摸索,最终抬头,又换回一脸怒气道:“我送你的匕首呢?为何不见你带在身上?这里时常有猛兽出入,以前就有宫女出过事,我送你防身,有何不妥?”
“男人用的东西,我带在身上,若是被人查出,还当我心怀不轨,意欲行刺呢!”烟落胸膛剧烈起伏,恼火道。
“你!”风离澈亦是气结。
一时间,两人之间有火星四处喷射,剑拔弩张。突然风离澈勾唇一笑,长臂一揽,将娇小的烟落完全纳入怀中。烟落大惊,用力挣扎,可他双臂紧紧收拢,制止了她所有的挣扎。
“你放开!”烟落只觉胸腔内空气愈来愈稀薄,艰难道。
“不放!”他饶有兴趣地逗弄她。
“你不放,我就喊人了。”她威胁。
他笑得畅快,“你喊吧,我反正不介意。”
烟落气急,脸憋红了,再说不出话来。挣脱不开,只得任风离澈抱着。月光如流玉一般倾泻在他们身上,恍若做了一半便惊醒的美梦。清风连连,吹起她裙裾层层盈动若飞,有如花心中翩翩飞舞的蝴蝶。
而换好衣裳准备回席的风离御,经过灌木丛时,恰巧看到了这样温馨的一幕。
风离御怔住,酒醒了大半,立在那里,脚下一动也动不了。俊颜血色褪尽,他的手里本来摘了一朵粉花,虽不能给烟落戴上,却是为她摘的,不知不觉就被他捏得碎了,细碎的花瓣,零零落落洒了一地。 烟锁御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