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还君明珠
数日后一夜,天空下着泠泠细雨,秋意更浓。菊花遍开,冷风送来疏冷的香气。
烟落静静坐在窗下,默默喝着茶,心神不宁。
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风离澈踏着雨中冷艳的香气走来,他穿着家常的青缎锦袍,暗沉的脸色,令烟落心中一阵紧张。
风离澈冷眸向后一瞥,身后宫女立即端上一碗黑漆漆的药汁,旋即退出,合上殿门。“咔嗒”的关门声,惊了烟落一跳。她的心,一分一分冷下去。
面前的瓷碗,玲珑剔透。里面的药汁,漆黑不见底。刺鼻的气息,几欲令人作呕。
隐隐知道他的目的,她双手绞动着衣摆下角,呼吸沉重起来,声音一击接着一击,似是绝望。
风离澈在烟落对面坐下,挺拔的五官平静如水,他淡淡道:“这是堕胎药。我们大婚,你还是我的王后。”
四周静下来,静得只能听见他的呼吸声,似带着清冷漫长的意味。
烟落望着他,悲戚一笑。她起身推开身侧长窗,冷风汹涌贯入,直逼上她心间,她本想令自己清醒,哪知脑中越发空白。
瞧她低眉不语,风离澈沉声开口:“今日是风离御第四次攻城,他似乎急着拿下晋都。战争这种事,愈急愈难如愿,他这么做会元气大伤。”
顿一顿,有冷意漫上眼角,他道:“据密报,风离御劳心劳神,连月来常呕血。”
烟落的心猛地抽痛,尽量掩饰住面上担忧,她问:“他一向稳重,怎会如此急躁?”
风离澈突然擒住她的手,握在掌心揉着,目光闪烁不定,慢慢道:“也许他急欲恢复政权,再挥兵南下夺回你。”
烟落听到此话,表情一滞。
风离澈冷嘲道:“欲速则不达。风离御如果五次、六次都攻不下晋都,必将士气大减。届时只会更加不利。”
“不过……”风离澈欲言又止,眸中似笑非笑。轻轻抚上她的发,他慢慢道:“我不想替他养孩子,若你生下再送还给他,只怕你不舍。长痛不如短痛,你喝下这药,我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而且我可以派精兵十万,助他攻下晋都,亦算是替我收拾那几个叛徒。怎样?你好好考虑。”
落胎……
烟落轻轻抚上小腹,手慢慢僵硬。心头仿佛被利刃凌乱地戳着,眼中酸涩,几乎要泛出泪来,她的孩子为何都这般命苦。他说得对,长痛不如短痛。他言出必行,若出兵相助,风离御复国指日可待。
她抬眸,望入他深不可测的眼底。她明白,他在等她答复。
窗外秋雨潇潇,落在翠竹上,一点一滴敲进她心中。
深吸一口气,烟落起身关上长窗,烛火幽暗,她的面容在烛光里模糊不清。坐定,她端起药碗,排斥着令人作呕的味道,她一口一口咽下。每一口,都似锥心刺骨的痛。
随着她将每一滴药汁咽下,风离澈面上血色跟着一点点剥离,整个人被哀伤浸透。他不敢相信,为了风离御的江山,她轻易妥协了,没有恳求,没有哭闹,没有犹豫。其实那只是一碗安胎药,他是想试探下,她对风离御用情有多深。
他突然后悔,他不该试探,胸口仿佛被巨石堵住,渐渐绝望。她如此深情,义无反顾,岂是时间能磨灭?他想要她的心,却不想建立在她的苦痛上。
烟落面颊渐渐苍白,热泪从她空洞的眼窝中缓缓流出。她轻轻一笑,那样的笑凄绝无比,“澈,你知道吗?他也曾端了一碗红花给我。那是我们第一个孩子,就这样没了。”
风离澈有些意外,挑眉问:“风离御?为何?”
她拭去眼角泪痕,静静道:“因为我要入宫冲喜,他没法抗旨。”
风离澈冷眸微眯,“你认为是我害你入宫,害了你孩子,这才陷害报复我?”
窗似没关紧,突地又被风吹开,帷幕被风吹得纠缠在一起,轻抚上来,惹得烟落一阵瑟缩。烟落叹息一声,黯然垂首道:“是啊,我一直误以为是你。”
风离澈冷哼一声,“我才不屑为之,风离御未免小看我。我同他争夺皇位,只不想令母后失望。”
烟落低首搅动着裙摆流苏,徐徐道:“你受封太子那夜,我在醉兰池边听到你与莫寻商议。”
他挑眉,“所以,你认定我与莫寻一路?”
她点点头,“入慎刑司一事令我不愿坐以待毙。我刻意接近你,其实我的手并没废,只想博你同情。以彼之道,还治彼身。我只想让你同样因我失去先皇信任,仅此而已。”
风离澈突然握住她的手,凝神道:“那夜我与莫寻商谈的是,如何借天象之说重翻母后冤案。你误会了。”
她哽咽了,似水秋眸中有着无尽歉意,凄声:“澈,对不起,是我太冲动。莫寻真名是完颜寻,他是夏北国四皇子,亦是日月盟盟主。我入宫冲喜一事,原是慕容傲隔岸观火、坐收渔利的计谋。”
风离澈一言不发,唇角勾起冷冽的弧度。他最恨别人欺骗,慕容傲,自己不会放过他。
烟落决定将所有的事都告诉他,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其实,山洞那夜,我们并没有……我在羊皮囊中放了迷幻剂‘醉春欢’,令你产生错觉。对不起,我欺骗了你。”
烛火明亮,一丝丝照在他脸上,他的神情沉静安然,只是眼角缓缓生出一缕凄然。他苦笑道:“我也怀疑过。只是……”他突然不再说。其实他不想知道真相,他宁可拥着美好的一夜回忆入眠,宁可犹自在梦中,也不愿醒来。
烟落将真相说出后,心头骤然松落。她伸手捂住小腹,痛感尚未到来。她凄凉一笑,轻轻道:“澈,该做的我都做了,该说的我都说了。希望你能遵守承诺,尽快出兵。”
风离澈转过脸去,“这是自然。昔日我离开晋都,慕容父子一路派人追杀,想阻止我纠集旧部。也该跟他们算总账了。”
烟落轻轻吁出一口气,莞尔一笑,“澈,能否请你离开,我想一个人静一静,再陪孩子一会儿,这也是身为母亲……唯一能做的。”她的话字字嚼着心酸,话音终湮没在泪水中。
他突然将她拥入怀中,心中的柔软与温情一瞬间喷薄而出,“烟落,那只是安胎药,我怎忍心伤害你……我……”他突然卡住,一句“我爱你”徘徊在喉间,终究没说出来。
他心中无望。她一心爱着风离御,如何能有他一席之地?也许他能得到她的感动,也许他能得到她的相守,可要她付出多大的代价?与心爱的人两地相隔,与儿女永生不得相见。她会是何等心痛?命运已令她承受这么多苦痛,还要承受几多?
如果从前是命运苛待,如今却是他一手造就。也许,是他执著了。也许,是他残忍了。也许,是他为难她了。他爱她,他不要她痛苦,不要她挣扎,不要她绝望。
他突然忆起,初次见她时,茫茫人海,琳琳琅琅灯影晃动,她身姿翩翩,穿梭在潮潮人流之中。月色如银,落在她身上,恍若小小精灵遗落人间,吸引了他的目光。
是他,错过了。
当时他收到密报,他知晓风离御在临仙画舫上定是布了天罗地网。他明明知道,她会是扑向灯火的飞蛾。他明明知道,却没有阻止。他一贯孤傲,令他总是冷眼旁观。不想那样的冷眼旁观,竟令他痛失挚爱。
风离澈更紧地拥住她,反复呢喃着,“烟落,我好后悔……”
他的声音支离破碎,满是灰心与伤痛。原来人生就是这样,没有第二次机会,他错过了。他后悔,他好后悔。
烟落听到是安胎药,心口有错落的感觉,仿佛跃入大海,溅起雪白水花一片。风离澈待她那样好,从来只有自己欠他,他何尝忍心伤害过自己?眸中满含氤氲雾气,她哑声道:“澈,我……”
他以唇封缄她的话,她没有反抗。他逐渐加深这个吻,曾经无数个夜晚,他在梦中想起她。无论是被围堵追杀的日子,还是在南漠国寂寥的日子,还是坐在冷硬王座上的日子,他的眼前,总会时时浮现出她的脸庞。
突然,他不恨她的欺骗了,若没有她的蓄意接近,他如何知晓自己也有七情六欲,他如何能感受这样缠绵悱恻的爱情,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冷血的。
他不得不放手。她是别人的妻子,她是别人的娘亲,他留不住。留不住她的心,留住她的人,毫无意义,何必叫她伤心呢。
他只想要一个吻。一吻作别,心再无所求。从今以后,年复一年,无数漫长的日日夜夜,温暖的、寒冷的、阳光的、黑暗的、暴雨的、风雪的,总有能令他怀念的人,总有能令他怀念的事。
烟落默默承受着他的温情,感受着他的轻颤,心中只觉无限宁静。
一吻结束于他的轻喘离开,他拥住她,久久不愿放开。
突然,殿门陡然被人用力撞开,惊动屋中相拥的两人。
风离澈蹙眉转首,见是南宫烈十万火急赶来。
南宫烈急道:“澈儿,你暂时不能大婚。我要去一趟晋都,有件重要的事,我要亲自去确认。”
风离澈长眉扬起怒气,似极为不满,“父王,你要干涉我?”
烟落微愕,原来那晚吹笛之人就是南宫烈。也是,那名中年男子丰神俊朗,英挺贵气,绝非池中之物,原来就是南漠国太上王。
南宫烈轻吁一口气,澈儿桀骜不驯,像足年轻时的自己。他叹道:“澈儿,你等我去晋都问清楚。暂时别成婚,可好?”
风离澈嗤笑一声,抚弄着手上的墨玉扳指,“父王,你觉得我很容易打发?”
南宫烈拧一拧眉心,澈儿的性子令人头疼。良久,南宫烈似下定决心,道:“澈儿,我怀疑烟落是我的女儿。”
风离澈微微一愣,旋即笑起来,笑中带着冷嘲:“父王,你是子嗣单薄,想多认些子女?认了我又想认烟落,太可笑了!”
南宫烈熠熠目光看向烟落,问道:“你娘是歌伶,你两岁时带着你投奔楼封贤。这么多年来,没人怀疑过你的身世?”
“怎会?我娘怎会做这种事……”烟落急急分辩,话至尾音却绵软无力。其实的确有人怀疑过,婢女小厮常议论,哥哥也套过她的话。他们的怀疑,她看在眼中,只是刻意去忽略。
南宫烈见她发楞,追问道:“确实有人怀疑过?”
“够了!”风离澈盛怒道,“你胡诌什么,母后一心惦着你,你还和别的女人……你为何要辜负母后!”
“澈儿,我爱的人是司凝霜。我知你不喜她,一直没跟你提。我怀疑烟落是我与凝霜的女儿。”
烟落彻底怔住,冷意漫上她的背脊,仿若一条条小蛇蜿蜒游移,令她毛骨悚然。
司凝霜,有可能吗?她忆起零星片段,有人说二十多年前,司凝霜一曲画舞博得圣宠。有人说她神韵像极司凝霜。风离天晋与南宫烈都曾将她错认作司凝霜。真的像吗?为何这么多人都这么说?现下再想,确实是像的,三分容貌,五分性情。
如果是真的……
烟落脸庞忽然血色褪尽,眸中失了光彩。如果她是司凝霜的女儿,她岂不是亲手将娘亲封宫?如果她是司凝霜的女儿,她岂不是风离御杀母仇人之女?她心头涌上一团痛苦之火,直欲将她烧穿,风离御知晓了,会怎样看她?
风离澈不察烟落的异常,目光变冷,横眉厉声道:“怎么又是司凝霜?一个心如蛇蝎的女子,值得你们如此痴狂?风离天晋是,你亦是!”
“澈儿!”南宫烈神色一凛,薄怒道:“凝霜本性纯洁善良,是你母亲苦苦相逼,屡次置她死地。澈儿,你什么都不知道!”说罢,南宫烈自觉失言,颓然跌坐在椅中。有些事他本不想说出来,眼下再也瞒不住。
风离澈没有说话,长眉深锁。
南宫烈长叹一声,缥缈的神情仿佛沉浸在如烟如尘的回忆中。很久以前,他年少气盛,性子桀骜宛若一匹脱缰野马,亦是澈儿这般孤傲冷清。
南宫烈缓缓道来:“南宫世家是前朝世袭贵族,我是前朝大长公主的亲外孙,贵中之贵。前朝旧臣中颇有地位的,除了南宫世家,还有宰相司家,翰林秋家。南宫世家素来与司正德交往亲厚,我心中不屑。我不喜司正德,他只知讨好昏君,巩固权势,不明大义。那时我与刚正不阿的秋之衍交好。”
烟落静静听着,秋之衍便是风离御的外祖。
南宫烈折一折袍摆,继续道:“有一日,司正德带着凝霜来到府中。我明白司正德的意思,他想将女儿许配我,巩固自己的地位。”往事浮沉间,他的神情越发缥缈起来,声音无比轻柔,“她真的很美。第一次见她,我就被她迷住了。她的美不染烟尘,眉间一点惘然一点轻愁,好似烟落这样。”
语毕,南宫烈含笑望了烟落一眼。临水照花,看着烟落,仿佛面前正坐着亭亭少女时的凝霜,静静听他说着话。
风离澈亦是看着烟落,烟落确有几分相似司凝霜,他注意到过,可宫中相似司凝霜的女子甚多,都是风离天晋宠幸的替身。不过若说美,他承认司凝霜与烟落,都有一种晓雾初起、烟霞四散的朦胧美。
南宫烈继续道:“后来,司正德常带着凝霜来。有一次我在府中练剑,察觉凝霜在回廊后望着我。她的心意,我明白。可惜,那时我年少气盛,看不惯昏君暴政,不屑司正德趋炎附势,更不愿因凝霜受制于司正德。这桩婚事我没应允,也没反对,晾在一边。后来昏君变本加厉,克扣百姓,供自己享乐。民生凋敝,起义不断,我不顾父亲反对,带上家中三万卫队,连夜出城加入起义行列。”
“我自小养尊处优,加入起义后,方知打仗绝非纸上谈兵。我受了不少挫折,带着家将厮杀至凌城,却遭前朝军队围堵。眼看着人马将全军覆没,我腿又受了伤。危难之际,一名女子率两万铁骑踏雪而来,她穿一袭樱桃红色裘服,如一团烈火。巾帼不让须眉,那女子便是叶玄筝。”
南宫烈撑住额头,手势疲倦且苍凉:“玄筝救了我,我对她既钦佩又感激。我随玄筝与风离天晋、慕容成杰会合一处。我们抱负相同,结为兄弟。因相互调兵配合,我常与玄筝一道攻城。我一直当玄筝是男儿,是敬佩的兄弟,岂知日久生情,玄筝对我渐生情愫。可我对玄筝不是爱,离开晋都后,我时时会想起一人,边塞的夜是深沉的墨蓝色,月儿明亮,抬头仰望,看得久了,总会浮现出凝霜的面容。”
“玄筝屡屡向我暗示她的心意。尴尬之余,我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得装作不知。直至一日,我们拿下凌城,大军直逼晋都。风离天晋与慕容成杰尚在越州奋战,不日便能会师。胜利在望,全军振奋,砸酒畅饮。玄筝喝了许多,她向我诉苦,道是族长做主,她迫于无奈嫁给风离天晋。我宽慰她几句,她让我陪她喝几杯,我只得依了她。哪知酒里下了药,等我清醒过来,错误已然发生。我懊悔万分,我明知她的心意,该早些拒绝,不该令她深陷。我不知该如何自处,我对不起兄弟,对不起心爱之人,也对不起玄筝。”
南宫烈停一停。殿中因他的停顿,半点人声也无,只听得远处更漏缓缓“叮咚”一声,余音袅袅。
他继续道:“拿下凌城后,我暗中联系秋之衍。秋之衍联合楼封贤等人一道起兵,自晋都内部打开城门。我不费一兵一卒攻入晋都。不可置信的是,玄筝怂恿我,风离天晋与慕容成杰尚在越州,她让我引风离天晋与慕容成杰入晋都,围剿杀之,如此天下便是我为主。可我岂是背信弃义的小人?我开城恭迎风离天晋,拥戴风离天晋建立风晋皇朝。风离天晋感念在心,彼时兄弟同享江山,十分惬意。可玄筝并不这样想,她虽为皇后,却总对我说,这天下应当是我们的。她说总有一日,她会夺回我们应得的。那时我尚不明白她话中深意。”
“攻入晋都后,我与司正德谈起婚约。司正德言辞闪烁,起初我不以为意,想着凝霜终归会是我的妻,司正德定是拿娇。哪知我再见司凝霜,竟在庆典那日,凝霜献舞万人台前,一曲画舞惊艳全场。我当下就有不好的预感,果然我瞧见风离天晋神情如痴如醉。风离天晋当即封凝霜为如妃。未婚妻一夕间成了兄弟的妃嫔。那时我才知晓,什么叫绝望,什么叫心碎。我怎没想到,司正德从前不肯支持起义,如今换了新主,他怎会不巴结?”
大约是情绪激动,南宫烈脸色苍白近乎透明。长窗未关紧,风吹起落地纱帷翻飞扬起,好似他支离破碎的人生,被命运的手随意翻腾。
烟落体贴地递上一杯热茶,心内五味陈杂,相爱却不能相守,缘起缘灭,都是无奈。
南宫烈接过,咽下一口茶,道:“我悔得肠子都青了。凝霜与她父亲是截然不同的人。我介怀什么?我应当带着凝霜,一道出城起义。可说什么都晚了。上天惩罚我的蠢笨,让我在南漠凄冷度过二十余载。”
茶杯因着南宫烈的激动,轻轻颤抖,溢出几滴茶水在他手背上,他浑然不觉,继续道:“苦痛之余,我犹不甘心。此后一年多,我寻机入宫,联系上凝霜的陪嫁宫女绿萝,约凝霜见面。我以为凝霜会恨我,会打我骂我,可是她都没有,她在我怀里一直哭一直哭。我始知她依旧深爱着我,情难自持,我克制不住要了她。我深知不可以,可我并不后悔。彼时风离天晋坐稳江山,我察觉他开始忌惮我手中的兵权。我就想着以兵权交换心爱的女人……”
风离澈冷哼一声,“父王,即便母后设计你,可她一片痴心。你这么做,将母后置于何地?”
南宫烈目光歉然,颔首道:“的确,我忽略了玄筝的感受,导致玄筝痛恨凝霜。同样是风离天晋的女人,对玄筝我总避着,声称不愿破坏兄弟情谊,可凝霜却是我主动接近。数次私会,玄筝察觉到异常。那时玄筝已生下了你,我并不知你是我儿子。更不知,玄筝时常提起的天下该是我们的,竟是指让你坐上皇位。”
“一次玄筝在宫中截堵我,她好言提醒,想以兵权换司凝霜是痴心妄想。她说风离天晋对凝霜是真心。风离天晋尊重凝霜,很少临幸,他并不急于一时,他等着凝霜心甘情愿。作为男人,又贵为皇帝,难能可贵,可见用情之深。可我的性子从不听劝,坚持进谏风离天晋,将凝霜原是我未婚妻之事和盘托出,并表示愿以手中半壁军权交换凝霜。风离天晋勃然大怒,当下存了杀我之心。冲动毁了一切,我前无去路,后无可退,只得当夜带兵离去。风离天晋下令围剿。我被迫来到多山荒芜的南漠,自守一方。”
语毕,南漠国抬首环顾,烛火刺目,金碧辉煌的宫殿令他有着片刻的怔愣,眼里皆是沧桑。他叹息道:“南漠疆土湿热,多山多有瘴气,民风彪悍,我用了整整七年时间,建起南漠国。其间辛酸,一言难尽。”他仿佛有些不适,伸手揉了揉右腿。
烟落关切一句,“你怎么了?”
南宫烈摆摆手道:“入秋了,旧时腿伤总会复发,忍一忍便好。”轻咳一声,他继续道:“七年间,我想着定要自立为王,再将凝霜接至身边,强烈的执念令我坚持下来,终有今日之就。乾元十年末,我安顿好一切,来到晋都。我混入宫中,当夜便寻到了凝霜,她更清瘦了,坐在池边,手中执著‘相守’,仰望明月。我始知七年来,凝霜时时刻刻念着我。”
南宫烈解下腰间玉笛,又示意烟落拿出玉箫,齐齐摆在桌上。
“一笛一箫,‘相思’与‘相守’,是南宫世家代代相传的宝物。‘相思’在我身边,‘相守’却在烟落手中。我怎能不怀疑?算时间,凝霜便是乾元十年末有的你,我怎能不怀疑?”
烟落突然颤抖起来,语音慌乱,“有没有可能,我是风离天晋的……”她几乎说不下去,司凝霜最得宠,万一……她和风离御岂不是……
南宫烈当即否定,“不可能。凝霜常备一枚香囊,内有麝香,她不愿怀风离天晋的孩子。”
烟落想起一事,忙问道:“司凝霜有过孩子,生下是死胎。”
南宫烈眼神凄怆,颔首道:“那是我与凝霜的骨肉,凝霜说是一个很漂亮男孩,生下来就没了气息。玄筝爱我至深,恨凝霜入骨,她在凝霜的安胎药中做手脚,害死孩子。凝霜怨恨难当,迁害旁人,夺了秋宛颐的孩子。哎,一切都是我的错。乾元十年末,我欲带走凝霜,凝霜竟然不肯,只道她定要手刃玄筝,报杀子之仇。”
“劝阻不得,我只能出宫等候。再次潜入宫中时,我遇上玄筝。玄筝说她恨极我,同样是风离天晋的女人,为何我能爱凝霜却独独不爱她,我无言以对。玄筝警告我,若我妄想带走凝霜,她定叫凝霜死无葬身之地。我被玄筝逼出皇宫。新年一日,我打探到不好的消息,凝霜被打入冷宫。我心知这是玄筝给我的警告。”
言至此,南宫烈迷茫地望向风离澈,缓缓道:“澈儿,是我对不起玄筝。我辜负了她的情意,我既不能回报她,又屡屡伤害她。”
风离澈心中哀痛终化作长长叹息,道:“母后用情至深,我自小看在眼中。母后总望着墙上弯弓,兀自出神,那弯柄磨得光滑发白,母后常常一望就是一整天。”
南宫烈颓然闭眸道:“那柄弯弓是玄筝入凌城救我时所持。当初我当玄筝是兄弟,与她聊天,谈古论今,令她愈陷愈深。”
烟落轻声道:“我曾见叶皇后绣了一枚香囊,绣工虽粗劣,却十分用心。时常拆了重来,绣的是柳叶,‘柳’字同‘留’字,背面是一对比翼鸟。叶皇后骑马射箭不在话下,这中原女红真是难为她了。可惜这香囊,叶皇后始终没送出去。”
风离澈似想起什么,问:“那盒子?还有五行之术?”
南宫烈沉默片刻,道:“玄筝曾给我看过那个黑檀木盒子,她交给我一枚玉阙。她说盒中有一个重要的秘密,等日后澈儿继承皇位再告诉我。五行之术,是我教她的。”
“后来,在玄筝逼迫下,我离开晋都。不知缘何,风离天晋发现我的行踪,一路派人追杀。我狼狈回到南漠国,又度过漫漫七年。我时常派人打探,听闻凝霜自冷宫中放出,又听闻玄筝投水自尽。我清楚,都是因我,她们之间总要有一人置对方于死地,才算真正结束。而这一切结束于玄筝的死。我说不出心中是何滋味,玄筝的悲剧是我一手造成,因着心中愧对玄筝,我没再找过凝霜。”
殿中静寂,不知不觉已天亮。烟落打开长窗,天边露出一丝鱼肚白,晨风徐徐透进来。
南宫烈深吸一口雨后清新空气,温然道:“后来风晋皇朝的皇位之争,我亦有耳闻。澈儿,我自你行事风格中渐渐瞧出自己的影子。其实早在你出生时,我就问过玄筝,是不是我们那夜错误,玄筝始终含糊其辞。我想起玄筝曾说有一个重要的秘密,要等澈儿你继承皇位后再告诉我。我越想越难眠,玄筝会不会一早就准备让我与她的孩子继承天下?我想弄清楚真相,于是派使臣出访,我暗中派使臣入宫查探玄筝贴身宫女的去向。使臣打探到,那宫女被凝霜潜回老家凌城。”
“我费一番工夫才找到那宫女,自她回忆玄筝的只言片语中,我越发肯定你是我亲子。这时你兵败离开晋都,我四处打探,终于在青州找到你。澈儿,我不愿白占风晋皇朝的江山,只能以南漠国弥补你。”
南宫烈按住风离澈肩头,静默片刻,道:“澈儿,对不起。你对烟落用情至深,可万一你们真是兄妹……”他再说不下去,突然用力抱住头,眼神如痴如狂,大吼着:“苍天!你惩罚我孤苦相思二十余年,还不够吗?为何要折磨他们?”
风离澈阻拦了南宫烈的自责,声线僵硬道:“父王,你只是推断,也许另有隐情。”
南宫烈眸中略略恢复清明,颔首道:“的确,此事都是我的推断,所以我必须去一趟晋都,寻凝霜问清楚。你们……”他顿一顿,“你们等我消息,暂且不要成婚,可好?”
风离澈挑眉,难得没有异议:“好!”
南宫烈如释重负,“事不宜迟,我即刻出发。”说罢,他站起身,衣袍带风,匆匆离去。
殿中只余烟落与风离澈两人。
天光渐亮,映得殿中烛火微弱无光,几不可见。风离澈静静走近案几,灭去烛火,烛心慢吞吞腾起两抹青烟。
烟落一脸茫然,所有思想一扫而空,只余混乱。若她是司凝霜的女儿,风离御知晓她的身世,还能接受她吗?她亲手将娘亲封宫,逼绿萝自尽,这让她情何以堪?
见她迷惘,风离澈笑了笑,“你不会是我的妹妹。”
“为何?”烟落见他一脸镇定,疑问道:“你一点都不担心?”
“我说不可能就不可能,直觉!”
她脸一黑,哪有他这样的人,这么严肃的事都能由着性子来。
风离澈揉一揉她的发,宠溺道:“你去睡会儿,起来后赶紧收拾东西。”
“收拾东西?”烟落不解,“要去哪?”
他入鬓长眉轻轻一挑,“晋都,难道你不想回他身边?”说罢,他大步离去。
“晋都,他……”烟落愣住,久久无法言语,霍然向前奔跑两步,朝风离澈背影大喊着:“澈。”看他猛然回首,面上有温暖的神色,她心中忽地生了一缕宽慰的微笑,柔婉道:“谢谢你!”
他颔首,旋即离去。
飞快地转首,恰到好处地遮住他唇边泛起的一点黯淡苦笑,苍凉且哀伤。
往事如镜,明鉴于心,难道他还要重蹈覆辙?
三个人的苦痛,将结束于他的退出。
风离御,还君明珠。 烟锁御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