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身世之谜
李翠霞昏厥,引起军帐中一阵慌乱,风离清与玉婉柔并不知情,只以为是李翠霞过于疲累。玉婉柔忙将李翠霞扶至软榻上,拭去额角汗水,玉婉柔转首望见风离御与楼征云一动不动,脸色皆生硬如铁,不由疑惑道:“皇上,征云?要不要叫军医来瞧瞧。”
风离御陡然回神,与楼征云交换一下眼神。他自然听出了楼征云话中的试探,看来他们有着同样的怀疑。楼征云会意,转身吩咐人去唤军医前来。
帐外的天,异常闷热,夜晚的铅云压得极低。暴雨不期而至,水汽袭来,从半开的窗间卷入。风离清忙上前合上帘幕,回头见风离御与楼征云脸色有异,遂问道:“皇上,怎么了?楼夫人可是有什么不妥之处?”
楼征云直截了当道:“她不是烟落的生母。十几年来她一直骗了我爹。”他望向一脸惊骇的玉婉柔,正色道,“玉姑娘,若不是今日你无心一语,烟落的身世永远都是迷。”
玉婉柔红唇微张,问道:“翠姨她?我的无心之语?”
楼征云颔首,道:“你口中的小蝶,就是烟落。是不是李翠霞亲生,你再清楚不过了。”
玉婉柔似不能置信,翠姨竟会做这样的事,用小蝶冒认楼尚书的女儿。怎会这样?印象中,翠姨是一个很好的人,对自己很照顾。玉婉柔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双手搅动着裙上杏色的如意结丝绦,望一望风离御,突然笔直跪下,恳求道:“皇上,翠姨欺君罔上,想必是一时糊涂。求皇上开恩,翠姨其实不坏,当日救小蝶回来,小蝶本已奄奄一息,多亏……”
风离御上前将玉婉柔扶起,打断道:“罢了,李翠霞曾经救烟儿,为烟儿寻一处安身立命之地,总好过留在醉云坊。我不会降罪,我只想知晓烟落的身世?你可知巨细?”
玉婉柔神色一喜,忙道:“翠姨是热心肠的人,待我们极好,捡到小蝶那年,我只有五岁,具体记不清了。七岁上下的事能记得些,翠姨将小蝶,不,是将烟落养在醉云坊附近的一处宅院中,翠姨请了奶娘照顾烟落,还瞒着嬷嬷。有时翠姨会带我一起去探望。后来,翠姨与嬷嬷起了争执,翠姨一气之下,拿出所有积蓄替自己赎身,带着小蝶一块走了。再后来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风离御朝李翠霞望去,看来只有李翠霞或许知晓些什么。
帐外暴雨滂沱,劈里啪啦落在军帐穹顶上,嘈杂声不绝于耳,仿佛一卷鞭炮在头顶骤然炸响。
军医进来为李翠霞把脉,片刻后,军医躬身道:“皇上,尚书夫人惊惧过度,一时气短昏厥,无甚大碍。”说罢,军医抹了些薄荷油在李翠霞鼻间。
须臾,李翠霞徐徐睁开眼眸。起先她仍有些恍惚,瞧清楚四周之人,目光接触到风离御时,便是一种死寂的无望。她守了十几年的秘密,终于瞒不住了。
楼征云尽量放缓声音,道:“二娘,事关皇后身世,希望你将来龙去脉说清楚。皇上自会网开一面。”
风离御伸手示意楼征云停止,眯眸望着李翠霞,道:“你自己说。”
军帐中静寂无声,空气胶凝。有轰然雷声滚过黑暗的天际,轰得人耳根发麻。
李翠霞心里似滚着惊雷,许是天气闷热,她脸上落下涔涔汗水。心知大势已去,李翠霞自软榻下来,敛衣叩拜道:“不知皇上可否听一听罪妇的故事。”
风离御凝声:“你且讲。”
李翠霞轻轻一笑,目光凝滞在冰凉的地面上,缓缓道来:“我自幼长在醉云坊,嬷嬷待我极好,悉心教我唱歌。我自登台献唱,场场客满。风月场中无真情,我早不将男女之情当真。直到有一日,云州知府带来一人,便是楼封贤。”
她停一停,又道,“他待我极是有礼,不似旁的男子总是调侃戏弄。渐渐他让我心生倾慕。我想着,这样的男人,即便为妾为婢,我也心甘情愿。”
楼征云蹙一蹙眉,问:“所以,你设计爹爹?”
李翠霞摇一摇头道:“我爱他敬他,怎会如此?我知他不过是来云州公差,不会逗留多久,于是数次见面我都暗示他,醉云坊是清伶院,女子卖艺不卖身,我尚是清倌,只要他愿意为我赎身。我愿意端茶奉水,侍奉他一辈子。”
忆起从前,李翠霞眉心仿佛聚着几缕缥缈的烟尘,继续道:“那一日他喝多几杯,神志不清,我不知他错将我当做谁,半推半就应承了他。我满心以为他会纳我为妾,可不曾想,他愧疚之余,只给我一大笔银两,只字未提纳妾。我在醉云坊多年,何曾将金银看在眼中。失望之余,我渐渐绝望。”
玉婉柔静静听着,眉际生出一缕秋风般的幽凉。翠姨的际遇与自己何其相似,心中哀婉,玉婉柔低下头来,竟忍不住落泪。
风离清见玉婉柔如此,无声地将她搂在胸前。他知道柔儿是触景生情,当年他占了她的身子,亦不想负责,给她一笔银两。后来还怀疑她欲借怀孕攀上他。愚蠢令他差点错失挚爱。直到那夜,柔儿当着他的面,饮下红花,以示清白。然痛悔之余,她已消失在茫茫人海。一别,就是漫漫三年的春夏秋冬。
李翠霞继续说道:“那一夜我有了孩子。”她抬头瞧一眼楼征云,又道,“征云,我曾有过你的弟弟或妹妹,这是千真万确。只是楼封贤走后,我心郁沉积,染了风寒久未能治愈,嗓子亦熬坏了。我不能登台献唱,嬷嬷弃我不顾,我身处醉云坊最偏僻的角落,无人问津。我的孩子,终因那样一场大病,没能保住。”
顿一顿,李翠霞娓娓道来,“伤心之余,我几次欲投河自尽。然,许是上天眷顾,一日我与柔儿同去街市,在云州湖边遇到一名奄奄一息的女子,女子临终前将孩子托付给我。触景生情,我想若我的孩子还在,也该有这般大了。我是真心将烟落当做女儿。当时,我瞧烟落生得极美,肤色晶莹如月下聚雪,生怕抱回去嬷嬷会生坏心。于是我变卖首饰,将烟落寄养在离醉云坊不远的一户人家,请了奶娘照拂。烟落胎里不足,好多郎中都说她娘胎里受了苦,养不大。我偏不信,日日用小米白燕熬粥,一勺一勺喂她,好不容易养到两岁。”
风离御听着,心念一动,面色柔缓温和,“楼夫人起来说话,别跪坏身子。”经此一番话,他对李翠霞的鄙夷渐渐消失。
李翠霞并不敢起身,缓缓道:“我不能再唱,嬷嬷要我卖身,我不愿,跟她争执起来。后来我将剩下的积蓄尽数交给嬷嬷赎身,带着烟落上路。天下之大,我身无分文,又能去哪?我想起楼封贤,想碰碰运气,来到晋都寻他。没想到他对当日之事亦愧疚,并未多言,纳我为妾。”
楼征云面色稍霁,只疑惑问:“二娘,你果真待烟落真心?为何我总觉你迫她习琴棋书画,是替你长脸?”
李翠霞微微一笑,艳光四射,依稀能瞧出年轻时的美貌,她口中有着凄冷之意,“征云,你娘出身名门,心高气傲,如何能容下我?你娘处处相逼,我深感出身卑贱,受人冷眼。世间男子多薄幸,若我不逼烟落,烟落这样的出身日后如何能生存,嫁去夫家亦是受气。嫁人无非为妻为妾,其实正室亦不长久,红颜如花又如何?世间能有多少白头偕老?迟暮之年受年轻小妾的欺辱,更不值。所以,当我知晓烟落与皇上往来时,犹是兴奋,世间唯有一件东西亘古不变,不会随青春逝去,那便是权势。女子可以无情无爱,只要有权势,就能生存。我不希望烟落一生再受我这样的气。”
李翠霞的话,令所有的人都沉默了。
帐外的雨小了些,一滴一滴落在地上,溅出清脆的声音。烛火颤动,李翠霞置身明光下,仿若一朵盛极凋零的花,红颜弹指老,细看之下,她面容已被风霜浸染,岁月毫不留情。
玉婉柔红了眼眶,忍不住上前拥住李翠霞,哑声低泣,“翠姨。”从前翠姨总告诫她要守身自持。可是,当她见了妖媚俊美的九皇子,她如何能自持,一早就丢了身、丢了心。所幸守得云开见天明,她三年漂泊凄苦,总算有了所依。
楼征云神色黯然,他的娘亲方静娴的确骄纵跋扈,屡屡逼迫李翠霞,他自小看在眼中,总暗中照顾烟落。
风离御静默片刻。原来烟落多才多艺,性子倔强是这缘故。烟落看似坚强,其实极易受伤,从前他苛待她,如今想来真是懊悔连连。若她此刻在身边,他定会加倍补偿她。只可惜……
惋叹良久,风离御问道:“当年托付烟儿给你的女子,可有留下信物?”
李翠霞自腕间褪下一只手镯,那镯子样式精巧,环中有莲瓣式金托,每瓣嵌珍珠一颗。李翠霞缓缓叙述:“那女子称烟落自宫中抱出,给了我一支玉箫、一只镯子还有生辰八字。那女子叮嘱我镯子不能轻易让人瞧见。烟落长大后,学会吹箫,我便将玉箫交给她。后来烟落进宫,怕惹麻烦,镯子我不敢给她。我一直猜测烟落许是宫女生下,不能声张,只得偷偷送出宫去。”
皇宫!烟落竟与皇宫有牵连!此话一出,风离御、风离清与楼征云皆是一愣。
宫女所生?可能吗?一定没那么简单。风离御直觉不好,一步上前夺过手镯,掂在手中反复看着。
有强烈的熟悉感涌上心头,为何会熟悉?这镯子他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又好似经常见到,眼熟得令他心慌意乱,手竟无意识地颤抖起来。
帐外依旧是风雨,强烈的闪电劈下,耀得他整个人如透明般。接着轰隆隆的雷声碾过头顶,雨又是倾盆如注。
风离御僵立着,手中紧紧攥着玉镯,颤抖得不能自已。这镯子他见过的,在哪见过?心血滚滚涌上,他反反复复想着,究竟在哪见过?在哪?
众人屏住呼吸,瞧着风离御陷入深思,不敢出声打搅。少刻,风离清示意玉婉柔带着李翠霞先去更衣用膳。
又是良久,一个炸雷蓦然落下来,风离御背脊倏然挺直,整个人瞬间凝成冰雪。
时光仿若回到年幼时,他才六岁,闷热夏日,蝉鸣之声嘈杂刺耳。景春殿中,金盆中用来纳凉的冰一点点化开,水珠不断滑下,叮咚脆响令人觉得莫名清凉。
烛火摇曳,司凝霜低首补着他的礼服。
白日贪玩,他明日参加父皇寿宴的衣裳不小心钩破一处,礼服形同御赐,怎可有一丝毁损。若被父皇瞧见,难免责骂。
良久,司凝霜搁下手中针线。
“好了,拿去吧。”司凝霜柔和微笑,按住他尚幼小的肩头,“御儿长大了,别再贪玩,记住了?”
“嗯。”他应着,低首瞧手中的礼服,完好如初,天衣无缝。他由衷赞道:“母妃手艺真好,比锦织局的掌制都要好。”
司凝霜唇角含着柔婉恬淡的笑意,双手轻轻替他理顺着发丝,手腕微抬时,露出里边的金镶珍珠镯子来。。
……
风离御激灵灵打了个冷战,仿佛一盆冰雪兜头倒下,直凉到骨子里。他没记错的话,当时司凝霜手上就戴着这样的一双镯子。
后来司凝霜从冷宫出来,他已十四岁,也常常见到这样的镯子,不过只剩孤零零一只,戴在司凝霜左腕上。至于另一只,如今正在他手中!
难道说烟落是司凝霜的女儿?
这样的想法,令风离御当即怔住。手中镯子几乎被他瞪出血来,脉搏的跳动渐渐急促,怦怦直击着心脏,胸口像有什么要迸发开来。
司凝霜,楼烟落。
熟悉的面容渐渐合二为一,他怎会没察觉到?烟落与司凝霜像极,眉眼间的妩媚风情,一样看似温婉实则坚韧的性子,一样淡漠疏离的气质,仿若一朵远远开在天际的花,遥不可及。
他忆起烟落刺绣精湛绝伦,为他缝补雀金袍子,天衣无缝,司凝霜亦是。
他忆起烟落献一曲画舞,舞姿蹁跹灵动,画卷栩栩如生。记得司凝霜亦是一曲画舞得到父皇钟爱,受封为妃。
乾元十一年初,司凝霜致龙颜大怒,被打入冷宫。烟落的生辰,便是乾元十一年夏末。
太多的巧合,往往不是巧合,而是事实。会不会当年司凝霜入了冷宫,势单力薄,怕叶玄筝伺机迫害。生下孩子亦不敢声张,只能偷偷送出宫去?
这一刻,风离御只觉五雷轰顶,脑中“嗡嗡”直响,四周的声音再听不到,整个人就像傻了一样,手连握住镯子的力气都没有了,“哐啷”一声落在地上。他听见自己的心跳“扑通扑通”,急促狂乱,像是全身的血,都涌到了那里。
如果真是这样,烟落岂不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
心中有声音极力狂呼,不是的!妹妹!烟落竟是他的妹妹!怎可能?他突然捂住胸口,那里痛得几乎蒙住呼吸,仿佛刀绞一般。好痛好痛,他似能听见每一寸肌肤裂开的声音。
他的意识渐渐涣散,锐利的眸子黯淡无光。他的胸口剧烈起伏着,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短短一刹那,自己转过多少念头,震惊、悔恨、痛心……苍天,他究竟做了什么?他像一尊化石般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风离清察觉风离御不对劲,急问道:“皇上,你怎么了?是不是知道了什么?烟落是谁的女儿,你是不是知道了?”
风离御的声音几乎要透出恐惧来,只说了三个字:“司凝霜。”
有片刻的沉寂,静得只能听见交错迭起的呼吸声,一浪接着一浪。
风离清与楼征云对视一眼,几乎异口同声:“司凝霜!那你们岂不是……”
风离御突然大笑起来,笑得不可遏制,连自己都难想象,他喉中竟有这样凄绝的笑声。耳畔回响着烟落温婉醉人的声音,“御,我爱你。”
他爱的女人,是他的妹妹。是他作孽吗?他究竟做错什么,上天如此惩罚他?
风离清最先清醒,用力制住风离御,大声喝道:“皇上,你冷静点,或许有误会。司凝霜不是被封宫吗?等我们攻下晋都,问一问司凝霜就知。你与烟落孩子都有了。如果真是……孩子多半有先天疾病,极少能存活。你们安然有了孩子,你不要胡思乱想,没事的。”
先天疾病!
四个字如同猛雷再度劈向风离御。他一直跟在司凝霜身边,未察觉司凝霜对父皇不忠。即便这样,他心中犹存一线希冀。如今连这点希冀都不复存在,无忧患有先天性心悸之症,这是巧合吗?不是的!残酷的事实告诉他,不是巧合,他与烟落的确是……孩子才会有先天疾病。
寒凉的雨水自天际倾泻,几只无家可归的雀鸟在暴雨中悲鸣,一声接着一声,那声音低低凄迷,撕心裂肺,仿若利刃插进人的心中。
突然,风离御冲出军帐,奔入暴雨中。大雨哗哗如注,仿佛鞭子抽在他身上,一记又一记,麻木地疼。他的衣裳湿透了,成了焦土一样颓败的颜色,紧紧贴在他飘若浮萍的身体上。
雨水蒙住他的眼,打散他的发,他全然不顾,只一味奔跑。
风离清赶紧跟了出来,大声劝道:“皇上,事情还没定论,你这是何苦?”
风离御神情越发悲苦,谁说没有定论?无忧的先天心悸之症就是最好的证据。他骤然狂吼:“为什么?为什么?”
风离清用尽全力将风离御往回拽,却忽觉脸上一热,那样的热是滚烫的,顺着雨水滑落至脖颈间,烫得令人毛骨悚然。他伸手一抹,鲜明的红色,直刺双目。
血,是血,是吐血。风离清惊惶地大喊起来:“皇上……你怎么了……军医……”
一个半月后,南漠国,广凉州。
南漠国的王宫依山而建,环湖而围。低墙叠式错落的殿宇,廊转千回,别有风致。
风离澈将烟落安置在离他寝宫最近的偏殿,殿前一汪碧水,在夕阳下波光潋滟。
在广凉州的这段日子里,烟落听说了许多关于风离澈身世的故事,每一种都将叶玄筝与南宫烈的私情描述地绘声绘色。烟落不由地感慨,苍天并未待薄风离澈,如今风离澈贵为国主,她心中的负罪感亦能减轻些。
入夜后,一轮洁白的月温柔照在玉色窗纱上,漏进点点清凉月华。屋内一灯如豆,烟落静静坐在榻上,闲闲拨弄着手中流苏,打发时间。
有人轻轻推门,烟落抬眸,瞧见是风离澈大步走进来。今夜他穿着一袭黑金袍子,烛光洒在他肩头,令他看起来整个人好似寒冷孤寂的流霜。
风离澈在烟落榻前停下脚步,她清澈的双眸泛着点点水光,如滚动着的晶莹露珠,此时正幽幽望着他。他心中一凝,开口道:“烟落,下个月初,我娶你为王后。明日有人来替你量服裁衣。”
烟落愣住。秋风初凉,自敞开的殿门徐徐灌进来,她衣衫单薄了些,冷得瑟瑟一缩。她且惊且疑,问道:“王后?”
风离澈嘴角一撇,眉一掀:“没错,就是王后。”这段时间他想得很清楚,他不想放她走,他要她成为他的妻子,陪他一生一世,以此偿还她欠他的。
烟落有些迷茫,“我身份特殊,如何能嫁你?”风离澈做事果然一鸣惊人。她以为他会报复她、羞辱她。她等了那样久,他却只是囚禁她,每日都来她殿中用膳,用完就走,也不多说话,奇怪之极,现下又突然说要娶她。
风离澈将她自榻上拉起,“这些不用你操心。此事我已向众人宣布。今晚有宴席,你跟我一起去。”顿一顿,他追问,“对了,娶你一事,你没异议吧?”
烟落吞了吞口水,干笑一声。哪有这样的人,他都宣布了,还冠冕堂皇问她有没有异议,真是多此一举。
她站起身,婉言道:“走吧。”
风离澈觑一眼她月白色的长衫,长发素雅无装饰,他拧眉:“就这样?”
她反问:“那还要怎样?”
他微怒:“去换件像样的衣裳。”未等她反应过来,他已大步走向檀木衣柜,翻找起来。
烟落美眸圆睁,瞧着风离澈将她的衣物一件件从衣柜里丢出来,外衫、披风,甚至内衫、里裙都被他丢了满地。最后,他翻出一件芙蓉色广袖长裙,遍绣暗金花纹,缀满浑圆的虎睛石,璀璨如星光闪烁,光艳如流霞,透着奢华的贵气。
他颇为满意,甩手丢给她:“去换上!”
她张口结舌,不就是参加晚宴,还这么麻烦。可到嘴边的抱怨在瞧见他一脸生硬后,她咽了回去。
风离澈催促道:“快去,难不成你等我亲自替你换?”说着便去拉她的手臂。
烟落又惊又窘,猛地挣脱他,慌忙掩身至屏风后更衣。暗自咋舌,风离澈真是霸道,根本不容你说半个“不”字。
换好衣裳后,烟落挽了个桃花髻,簪上玉钗,配一对银线流苏耳坠。自屏风后出来时,整个人已是遍体璀璨,明艳不可方物。
风离澈正慵懒地斜倚在门边,见她出来,眼底闪过惊艳。她有着极美的容貌和曼妙的身段,一抬眼,一甩袖都是无尽的风情。他问遍名医,寻来神仙玉女草,一个多月下来,她的脸伤复原如初。
见他眼光灼灼落在自己身上,烟落有些窘迫,这件衣裳紧身,将她身姿完美勾勒出来。
风离澈唇角浮起一抹笑,慢慢道:“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古人所言果然不虚。”
见他出言轻薄,烟落气急,红了脸。她扯过裙摆,聊胜于无地遮了遮。
风离澈爽朗笑起来,一臂揽过她,朝外带去:“走吧,别让群臣等急了。”他最爱看她这样羞怯无助的神情,令他心情愉悦。日久生情,相信时间定能令他侵蚀她的心,风离御能给她的,他都能给。
晚宴设在王宫永华殿前。
风离澈拉着烟落,穿过阔叶林。秋日落了一地叶子,踩上去轻软如棉,发出“沙沙”声。他昂长的身影近在她眼前,几缕长发随晚风飘扬,如洒向天空的黑缎,时不时有几缕拂过她的脸,酥麻地痒。
永华殿,殿阁辉煌,风景宜人,背后是碧波荡漾的湖水,月色洒落,粼粼波光万丈折射,好似挂在天边的一卷银色幕帘。席中名酒佳肴,鲜蔬野味,应有尽有。曲声回荡,悾悾悠悠,令人心旷神怡。
风离澈坐上主位,群臣齐齐出列,高呼“万岁”。
琴瑟奏起,舞姬起舞,众人开始享用佳肴美酒。
烟落默默吃着小菜,时不时感到有大臣向她投来探寻和质疑的目光,犀利如锋刃。
须臾,南漠国相敛衣出席,叩拜道:“国主,臣以为国主大婚,着实不妥。南漠国疆土绵延,百姓安居乐业。上次国主出兵,群臣多有微词,如今国主欲夺风晋皇朝皇后为妻,万一引发两国战事,祸及百姓,致使生灵涂炭,该如何是好?孰轻孰重,国主心中定有分明。若太上王在此,必会赞同微臣的意见。”
风离澈淡淡瞥一眼国相,饮啜一口酒,微讽道:“如今孤当政,国相以为比太上王如何?”
国相想一想,如实答道:“国主雷厉风行,谋略深远,丝毫不逊太上王。”
风离澈侧身斜倚,懒懒道:“既如此,孤执政,自当保尔等国泰民安。至于孤的家事,无需尔等操心。”他虽是懒懒闲语,语气却丝毫不容拒绝。
国相脸色微变,力争道:“若因此两国兵戎相见,当如何是好?”
风离澈不屑,轻嗤:“他能来,孤便叫他有去无回。”
闻言,烟落悄悄扯一扯风离澈衣袖下摆,小声道:“澈,我既人在南漠国,就没想过回去。你不必大费周章娶我,我不会逃走的。”
国相赤胆衷肠,又上前进言道:“如此大事,臣以为当请奏太上王旨意。”
风离澈以眼神制止烟落的劝阻,大掌将她牢牢按在身边。回眸冷觑国相,他寒声道:“国相以为太上王会反对吗?国相别忘了,孤就是风晋皇朝叶皇后所出。”
语出,国相愕然,无可辩驳,只得怏怏回席。
再无人敢反对。众人继续饮酒,欣赏歌舞,
南漠国舞姬不似北方,身量单薄,面孔娇小。席间有七彩绢衣的少女们来回舞动着丝绦欢唱,赏心悦目。
风离澈搂着烟落,斜倚在金丝嵌宝的王座上,并不留心歌舞。少刻,他目光落在她桌前几乎未动筷的菜肴上,深深蹙眉:“你吃这么少,难怪这么瘦。”
烟落瞧一眼油腻腻的菜肴,多半是鱼肉,只觉胃中泛起酸水,她摆摆手道:“我没什么胃口,不想吃。”
风离澈眉间蕴满薄怒,恼道:“你这样怎行?身子这样轻,实在不像话。”说罢,他夹了一筷白玉蹄花,塞了烟落满满一口。
烟落无奈,只得细细嚼了,可含在口中迟迟不肯咽下去,像是含着苦药般。终究在风离澈锐利眸光冷冷地盯视下,吞了下去。不想一阵反胃,她忍不住转身吐了出来。
风离澈脸色铁青,连忙去抚她的背,关切道:“烟落,你怎么了?好端端怎会恶心?”
烟落取了绢帕擦拭唇角,指一指不远处的桂花,道:“桂花香气清甜,闻久了让人心中腻烦,许是这个原因。”
风离澈听罢,扬手一挥,召宫女前来吩咐道:“唤章御医来给娘娘瞧病。”又指向桂花树,冷声:“将那些桂花树都砍了。”
烟落连连惊呼,忙便出声阻止道:“澈,你别这样。我随口说说,那些树少说有二十载,砍了可惜。”
此时她支起的身子刚好落入他怀中,风离澈顺势环搂住她,在她额间印下一吻,如蜻蜓点水。他不想过于唐突她,便决定要多花些心思与耐心,慢慢令她接受他。
烟落双手抵在他胸前,隔着薄薄丝料,他炙热的体温传至她掌心。她的心跳更慌乱,她明显感到他与以往的不同,并不强占或逼迫她。她知晓,他在等她心甘情愿。他如此待她,她亦是感动的。可惜她的心原是狭小的,再也容不下旁人。他的深情,她终究要辜负了。
秋风起,夜更凉。她身子微微冷战,他已是解下肩头披风将她紧紧包裹,那样的呵护,如同白鸟归林,张开双翼守护心爱的伴侣。
鹣鲽情深,令席下众人唏嘘不已,谁也没见过他们孤傲冷清的国主有如此多情且深情的一面。
烟落叹息一声,目光越过风离澈肩头望向远方。不远处,几颗枫树在宫灯映照下,凝成一抹酒醉似的红。再远,便是望不透的碧湖。一名青衣女子迎风立于枫叶林处,身影萧萧,似笼罩在了烟波寂寂中。
推一推他,烟落问道:“她是谁?好像在看你呢?”
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风离澈终于注意到那名青衣女子,淡淡道:“哦,她是国相的女儿,见过几次。”
烟落仔细瞧了瞧那青衣女子,长眉杏眼,五官小巧精致。那眼神,似有情意万千凝聚其间。她推一推风离澈,“喂,她叫什么名字?”
风离澈想一想,似没想起来,道:“忘了。”
烟落愕然,嘴角抽搐了下,这人真是的。她略略正色道:“人家喜欢你,难道你瞧不出来?”
风离澈微微一愣,侧身倚着王座,头上金冠的明珠在月下散出清冷的光泽,敛了神色,他道:“你不喜欢她存在?明日我就给她指婚。”
烟落怔住,他竟曲解她的意思,她忙辩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她还欲辩解,可接下来的话却被他警告的眼神制止了。
适逢章御医前来请脉,烟落微微蹙眉,有些推拒,“一点点不适,不用大费周章。”
风离澈充耳不闻,吩咐道:“章御医,你好好替她瞧瞧。”
章御医躬身领命,坐下请脉,月光落在他花白的胡子上有奇异光影。片刻,章御医起身含笑道:“恭喜国主,恭喜娘娘。”
烟落怔了怔,隐约明白了,心底弥漫出欢喜来,旋即又被一卷大浪迎头拍下,她的心惴惴不安。
风离澈却未多想,疑问道:“何喜之有?”
章御医一揖到底,道:“恭喜国主,恭喜娘娘,娘娘已有两月身孕,胎相稳固。”
话音一落,周遭瞬间安静下来,唯有错落起伏的呼吸声,愈来愈沉重。
风离澈目光冷寂,一言不发。月光朦胧,却将他挺拔的五官映得愈发清冷,他的指尖摩挲着她雪白的脸颊,头也不抬,声音不辨喜怒,“果然是大喜,赏!”
章御医甫叩谢恩典离去。
烟落伸手抚上小腹,心中感慨万千,这孩子来得不是时候,不知风离澈会如何处置自己。他会让她生下这孩子吗。
“霍”的一声,烟落忽觉身前冷风晃过。转眸,风离澈已起身离席,身影寥寥,踏着满地落叶离去,黑袍与暗夜融为一色,不复可见。
她知道,他生气了。
心内不知所措,烟落低下头,却见地上掉落一枚香囊,经年泛黄的颜色,在月下散出柔和的光泽。这枚香囊她曾见过,是叶皇后的遗物。她正要捡起来还他,忽见袋口乌黑,她以为是脏污,伸手去掸,却发觉不是。摸出袋口的东西来,对着月光一看,她愣在原地。
一缕乌发用红绳细细绑了,安静栖息在香囊中。风离澈曾挥刀斩断她的发,竟是细心收藏在此。香囊轻软若无物,却装载着他满腔情意。
烟落惘然出神,他的深情,她感动于心,却无法回应。内心有莫名的伤感,仿佛冰天雪地里,百花盛开,那样的美好,却是错了季节。她不敢接受,亦是不能接受。
抬眸,明月如钩。风离御,此时此刻你也在仰望明月吗?我们又有孩子了,你知道吗?
月有阴晴圆缺,可于她的分分合合,究竟何时才能结束?
心痛如斯,心乱如斯,此刻,她真的好想念他。
散席后,烟落沿着湖边散布。
湖水清澈,如玉如碧,望之生凉。
烟落停下脚步,取出腰间短玉箫,徐徐吹起一曲,曲调悠扬婉转,低低徘徊。正待收音,远远传来一阵笛声,跟上她的曲调。相隔甚远,渺茫的笛声若有若无,缠绵刻骨,曲中相思之情远在她之上。
烟落寻着笛声走去。那笛音袅袅摇曳,三回九转,宛如春风拂面,江水静流。究竟是何人,相思之意如此绵绵,仿佛数千数万个日日夜夜的想念,皆化作笛声中的相思,令她感动。
踏着一地清辉,烟落渐行渐远。笛声却渐渐止了,烟落有些失望。她漫无目的地走了好一会儿,忽地脚下一跘,似撞上什么东西。那东西闷喊了声,竟是男人的声音。
烟落一惊,刚想离开,那人却突然抓牢她的手。
“凝霜……”那人唤着她,声音似意外又似重获失去已久的珍宝般惊喜。
烟落浑身一颤,忙甩开那人的手,冷声道:“你认错人了。”凝霜?指司凝霜吗?
那人用力仔细看着烟落,眼神有些怅然,旋即有些失望,最终只凝成一句低叹:“对不起,我认错人了,她早不是你这般如花年纪。”
借着月光,烟落瞧清楚眼前是一名中年男子,五官挺拔英俊,依稀能瞧出年轻时的俊朗。她目光落在他手中玉笛上,问:“方才吹笛之人,是你?”
南宫烈萧萧立于清冷月色中,垂眸道:“曲通人心,姑娘与在下有着同样的想念。我手中‘相思’很久没寻到能与它合音之人了,姑娘技艺超绝,令我想起故人。”
烟落垂首,仔细瞧那支玉笛,“‘相思’?是玉笛的名字吗?真美。”
南宫烈轻叹道:“是的,‘相思’与‘相守’。一笛一箫,长相思,短相守,可惜我只余相思,相守却……”他止住话,抬眸望向深远的夜空。复执起手中长笛,他吹奏起来,尾音绵绵,纠缠千里。
烟落侧耳倾听,鬼使神差取出短箫附和起来。
笛箫合奏,声音清亮而剔透,仿若睁眸便是一望无际的浩瀚蓝天。可惜他们彼此心境相去甚远,一个相思,一个迷惘,缺了一分相思与相守的默契。
一曲毕罢,烟落歉然道:“我技艺浅薄,合音不上,反倒坏了你曲中的思念之情。”
南宫烈爱怜地抚过长笛,缓缓说道,“姑娘吹箫技艺超绝。只是有情才会有默契,情深才能融入其中。这世上终究只有她与我心意相通。”他突然望见烟落手中的玉箫,惊呼起来,“‘相守’怎会在你手中?”
烟落将玉箫摊在手心,递至他跟前,“你是说,我手中玉箫便是‘相守’?”
南宫烈接过玉箫,这是南宫世家代代相传的宝物,他的目光定定望着,神情如痴如醉。半晌,他哑声问:“姑娘,玉箫你从何而来?”
烟落答道:“我娘给我的,我一直随身带着。”
南宫烈猛地抬头,仔细瞧烟落,声音里似有极大的震动:“你娘是谁?你又是谁?”
烟落温言回答:“我是风晋皇朝户部尚书楼封贤之女,楼烟落。我娘是尚书府二夫人,名唤李翠霞。”
南宫烈眸中掠过失望。楼封贤他很熟,李翠霞?一个他从未听过的名字。悲戚一笑,他究竟在期待什么?原本就是不可能的。
可转念一想,他还是觉得不对劲,仔细打量着烟落。
月光落在她姣好的面容上,眉眼间的风情,淡漠静雅的气质,活脱脱是司凝霜少女时的影子,临水照花,如倒影般相似。天底下会有这般巧合之事?
楼烟落,南宫烈反复嚼着这几字,突然双眸一亮,问道:“你是澈儿带回来的风晋皇朝皇后。”
他问得突兀,烟落一愣,回道:“不错,是我。”
“你从前是风离天晋的楼婉仪?”南宫烈追问。
楼婉仪……
晚风吹过,荡碎湖面月影,泛起阵阵疏冷粼光,亦激起她眉间微微荡漾。楼婉仪,多么久远的称呼了,久到她几乎忘却自己曾是风离天晋的妃妾。
她点点头。
南宫烈又问:“风晋皇朝回赠南漠国一幅画,使者回来称楼婉仪边画边舞,舞姿精湛,画工超绝,一炷香内毕罢。是姑娘本人?”
烟落讶异,不禁怀疑起他的身份,口中谦虚道:“雕虫小技,不值一提。”
“雕虫小技……”南宫烈轻喃着,思绪渐渐飘远。
一曲画舞,怎会是雕虫小技?普天之下,他只见过司凝霜作此一舞。他犹记得,司凝霜秀发飞扬,裙摆如旋开的花,舞于万人台上。宛如游龙,翩若惊鸿,舞毕脚下绘就一幅巨大的牡丹百花图,惊艳全场。
夜色褪去,天将亮。
烟落敛一敛衣裙,微笑福身:“我先告辞。”浅笑着转身,随着她的走动,衣裙飘摆纷飞,翩翩如蝶。
南宫烈久久凝望着烟落离去的背影,湖水流光中清晰倒映着他略显沧桑的身影。心中有一念愈发强烈,有些事他需要确认。她长得像司凝霜,气质也相似,同样多才多艺,同样善画舞,会是巧合吗?还有“相守”怎会在她手中? 烟锁御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