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醉春欢
脚步声渐渐远去,周遭恢复静寂。
良久,风离御放开烟落。他坐起身,轻轻掸去她身上的草屑,柔声道:“他们已经走远了。对了,烟儿,宴席上你暗示我来相会,可有事要跟我说?”
烟落脑中尚想着刚才听到的事,没有回答他的话。
思绪排山倒海般翻滚而来,与风离澈相遇的一幕幕在她眼前回放。
犹记得她被娘亲相逼,求风离御纳她为妾,却遭羞辱。迷茫的她险些踏入敛翠湖中,是风离澈阻止了她。记得那时的他,坐在河畔大石上,身影挺直,神情冷冷清清。
犹记得曹采女刁难她,是风离澈替她解困,拧断了曹采女的手腕。那时的他,虽狠绝有余,却是在帮助她。
犹记得宴请南漠国使者那夜,映月出言刁难她,万般无奈,她以一曲画舞博得万众瞩目。那时的他,向她投来赞许的目光,飞身题字,以指尖鲜血染就意境绝美的落日。她以为,他们配合默契,当是知己。
可是……
烟落缓缓向风离御靠去,静静倚着。他的肩膀好似宽阔的港湾,她则像是沾湿了翅膀的孤苦雀鸟,无法飞向蓝天,只得缩在他怀中躲避。她忽然觉得很迷茫,像在浓雾中行走,看不到一点光亮。风离澈一次次帮她,究竟是为什么?人心难测,是敌是友,她已无力分辨。
风离御揽着怀中人儿,声音温柔宠溺,低低在她耳边道:“你若不说话,我只当你想我了。”他伸手摘去她发髻上的簪子,释放她如黑瀑般柔顺的长发。轻轻抚弄着,他神色渐渐迷醉,声音空幽得如同浮在水面上:“烟儿,你的头发乱了,我替你梳理下。”
他用修长的手指为她理顺头发,有时会扯到她的头皮。她虽然疼,却不忍呼出声,只沉溺在他的温柔中。他将她的发绕了几圈,盘成髻,插入发簪。
她柔顺地贴着他的心口,如一只乖巧温顺的猫咪。
他轻叹一声,“烟儿,时候不早了,我要走了。”
听得他要走,她心中一阵失落,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她问:“御,当日皇帝昏迷不醒,莫寻提议让生辰八字相合的我入宫冲喜,后来皇帝的病果真好了。你觉得是巧合还是人为?”
轩眉扬起恼怒之气,风离御冷道:“太过巧合之事,皆是人为。自然是有人想陷害我。”往事重提,他心中一阵揪痛,突然拥紧她,颤声道,“烟儿,孩子没了,我比谁都心疼。是我对不住你,是我无能,连咱们的孩子都保不住。你不会知道,我有多想要这个孩子。若是男孩,我好好教他,将来必成大器。若是女孩,我将她捧在手心里疼着宠着,给她想要的一切……”
烟落紧紧捂住他的唇,指尖冰凉,眼眶却是热热的,心里一阵阵泛酸,哽咽道:“别说了。”
他吻着她的手指,将他们移开,移至心口,“烟儿,我这里好疼,真的。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是无计可施。烟儿,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原谅当时我只能那么做。真的对不起……”
眼角沁出微湿的泪,烟落默默不语。当初她若不入宫,整个尚书府都会受牵连。她与他,都是无路可走的。眸中冷光一闪,她突然问道:“害我的人,是二皇子吗?”
风离御冷哼,神情闪过一丝阴鸷,道:“除了他,还会有谁?”
“可为何是我?为何不是骆莹莹?”烟落疑惑问道。仔细推敲着每一个细节,她不想冤枉风离澈,但也不愿再受人摆布。之前她避世不理,依旧沦为箭靶,险些废去一双手。如今她不愿再沉默,旁人曾施加给她的伤害,她定如数奉还。
风离御暗讶烟落的心思缜密,心中更多几分赞赏。轻轻捏一捏她娇俏挺立的鼻尖,他语调含着溺死人的温柔道:“同样是男人,你当他看不出我心中重视的是谁?”
她听他这样说,脸一下子红透,偏过头去,“可骆莹莹她跟你一起,比我早……”
他将她的脸别过来,指尖拂过她发烫的脸颊,戏谑道:“脸这么烫,你吃醋了?”
“说什么呢,讨厌。”她瞪了他一眼。
他笑得畅快,“我和骆莹莹一起,自有我的目的,眼下还不能告诉你。不过你放心,她跟你可不能比。”他拉着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呢喃着她的名字,声音像是梦呓一样,“烟儿,烟儿……”
她的心一下子就跳得很快,脸上窘迫,只得佯作不悦,“谁要跟她比,你爱宠谁宠谁,跟我有什么关系。”说着又别过脸去。
他并没有再说话。周遭静了下来。
良久,她忍不住别过眼来偷偷看他,他的眼里温柔如水,只凝望着她。
她竟也瞧得迷醉了。半晌,她觉自己失态,脸微微红,岔开话题问道:“我怀疑莫寻是日月盟的人,你觉着呢?”
风离御浑身一凛,颇为惊讶,他盯了她一眼,只问:“你凭何判断?”
“直觉。”烟落答。其实她也没把握,只是凭直觉揣测,不知缘何,她总觉得莫寻曾经见过她,也颇了解她与风离御的渊源。还有莫寻呈献给皇帝的产自岐山罕见的茶叶“雪顶”,种种蛛丝马迹都令她怀疑。
“其实我也这么想,苦于没有破绽。”风离御轩眉一拧,冷声道。他依旧挨着她坐在草地上,手指缠绕着她柔软的发丝,挑起一缕凑近鼻间,嗅取着那销魂的芳香。
烟落凝声,“我丢失的玉佩,是被莫寻盗取。”
风离御神色一凛,猛地收紧拳,可他正把玩着她的长发,突如其来地握紧,亦是扯动她的长发。烟落只觉得头皮一阵痛麻,惊呼道,“好痛!”
风离御先是歉然一笑,忽地脸色阴沉,唇角扬起冷冽的弧度,寒声道:“可恨!竟然是他!为何不曾听你说起?”
烟落徐徐道来:“我有一层想不明白,日月盟是反风晋组织。我入宫冲喜是莫寻所致,从中受益之人却是风离澈。如果莫寻真是日月盟的人,那风离澈岂不是和日月盟有勾结?风离澈与反风晋皇朝组织一道,置江山社稷于何地?可能吗?”她心中明白,其实除了这种解释,其他都说不通。风离澈与日月盟有牵连,慕容傲自然也是。一切疑点都串成了线。慕容傲探得岐山路线,派日月盟伏击。她虽不愿相信,可事实在眼前,她不得不信。
风离御挑眉,道:“日月盟多在凉州,灵州偏远一带活动,甚少在中原起事。以他们的实力,颠覆风晋皇朝只是痴人说梦,但趁乱夺取凉州、灵州还是有可能的。这两城山势险要,易守难攻,昔日父皇攻打数十年之久,才从夏北国手中夺取。如果日月盟可以固居在此,自封为王,倒也十分惬意。”
“所以你觉得风离澈想以二城换取皇位?才和日月盟合作?”烟落问道。
“也未必,也许风离澈想利用日月盟。具体我就猜不透了。”风离御略略迟疑道。毕竟同是风离宗室一脉,他总觉得风离澈背后的目的,没那么简单。
烟落神情缥缈起来,想起蒙面人坠崖时眷恋的眼神,心中一阵抽痛。又想起莫寻说慕容傲无恙,心中才好受些。是风离澈的野心,使慕容傲落得眼下地步。她眸色黯了黯,掠过阴冷,“害我之人,是风离澈无疑。”
“除了他,我想不出还有谁在这场阴谋中获益最大。毕竟他如愿当上太子。”
“当上太子又如何?只要没坐上皇位,一切都还是未知数!”烟落冷冷哼着,唇边含着一缕明艳笑意。她拨弄着耳垂上的猫眼石,微微一动,折射出数道清冷的光,令风离御一阵眼晕。
“你有何良策?愿闻高见。”他越发搂紧她,眸中含了几许期待。
她恬静微笑,似一朵悄悄绽放的红色蔷薇,字字道:“以彼之道,还治彼身!”既然风离澈利用她达成目的,那就由她亲自来结束。
他眯眸凝视着她,静默半晌。这样的她,他从未见过,她清澈的眸光中含着睿智,透露出大局在握的信念。
几日后,清晨。
几缕阳光隔着竹帘透进来,稀疏照着地面。烟落坐在梳妆台前,手中执一把犀角木梳,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镜中的人儿,气色红润,眸光溢水流情。
少刻,琴书撩帘入内。上前两步,琴书凑至烟落耳边低声道:“御前侍卫副领凌云特来拜会娘娘。”
烟落手一滞,犀角梳子停在了浓密如云的乌发上,忽地美眸一扬,她微笑起来。茫然等了几日,终于有了动静。她正了正衣襟,端声道:“让他进来。”
一名黑衣男子疾步入内,身形修长,腰间束着金线蟒纹腰带,别一柄弯刀,脚上着一双翘头豹纹长靴,是典型的御前侍卫装束。
凌云单膝跪地,双手作揖,道:“臣御前侍卫副领凌云参见顺妃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不必多礼,起来说话。”烟落唇边挂着一弯浅弧,温声道。
“娘娘,此物请收好。”凌云上前一步,恭敬递上一本略微泛黄的手卷。
风吹起陈旧的书页如同蝶翼般扑棱微动,迎面卷来一阵浓郁的古书檀香,令人心神宁静。
烟落伸手接过,愣愣出神。犹记得自己潜入风离御的书房,差点被他发现,情急之下她随手抽出这本古籍翻阅。当时风离御将书赠她,她并没有拿。如今他还是给了自己。彼时她助慕容傲扳倒他,时过境迁,眼下她又助他扳倒风离澈。她心中感慨,真是造化弄人。
“娘娘,王爷那还有一本相同的复本。”凌云补充道。
王爷?甫听人唤风离御王爷,烟落总有些不习惯。仿佛未曾去细听凌云在说着什么,她的思绪愈飘愈远,想着想着,唇边已荡漾出春日柔柳般的微笑。
脑中点点忆起,太子封宴醉兰池边那夜,她静静伏在他胸口,手轻轻抵着他炙烫的心口,却被他十指相缠,交握于胸前。
她声音绵软,问道:“御,宫中可有信得过之人,调与我差遣,也好见机行事。”
他神色迷醉,执起她的手凑至唇边细细亲吻,良久才道:“你的手伤尚未痊愈,眼下才新生肌肤,可千万要仔细着,莫要碰凉水,免得日后留下疤痕。这次你劫后余生,已是万幸,我可断断不敢让你去冒险。”
斜睨了他一眼,她娇笑盈盈,“你只当差人周护我,我会小心行事的。何况,我想置身事外,不是同样遭人构陷吗?这手伤就是对我的一种警告。”
他迟疑了下,才道:“御前侍卫统领权一大半在风离澈手中,不过也有我的心腹。副领凌云,武艺高深,忠心不二。”
她突然环上他的脖颈,只怏怏道:“以后,我们尽量不要再见面了。”
他一怔,双手牢牢扣住她的腰,眸中流转过万般不舍。
“传书信恐招人注目,你我互通消息,可有良策?”她静静地问,突地自他怀中探出小脑袋,一脸天真地瞧着他,“好似总见书上写,飞鸽传书,可行吗?”
他忍不住在她粉嫩的唇瓣上轻啄一下,“平白无故的,皇宫上空多了几只鸽子四处飞,还不是更惹人注意。”
“那要怎么办?”她复低首埋入他的怀中,不知不觉中她已习惯了他温柔的怀抱。不知怎的她心口一沉,想起离园中他曾经无情遣离自己,想起他曾给自己一纸休书。他阴晴不定,难以揣度,万一日后……
察觉她的恍惚,他一指戳着她的脑袋,疑道:“你想什么呢?”
“想哪天你会不会突然又抛弃我。”她脑中这么想着,嘴边竟跟着说了出来。一时咋舌,自觉失言。
他闻言一愣,忆起从前,俊颜上浮起尴尬,将她搂得更紧,“以前都是我不好,我气你心中念着慕容傲,对我总冷冰冰的。烟儿,我视你若瑰宝,此生必不负你。”
心如同坠在白茫茫的云端,仿佛耳边那一句不是真切的,却是实实在在回响在耳畔。不知怎么,她眼角竟是有一许湿润的潮意。
“烟儿。”
“嗯。”
“你看过所有黄昌硕的古卷吗?”
“差不多。”
“《论蛰》?”
“瞧过大半。”她美眸一亮,忽地明白,“御,你的意思是,用暗码传递消息?”
“聪明!”他的话最终成了咕哝,渐渐消失在彼此令人难忘的拥吻中。
“娘娘?”凌云见烟落一直陷入沉思,忍不住出声唤道。
烟落猛一激灵,方才回过神来,她尴尬一笑道:“失礼了,凌大人称宁王处还有一本。本宫知道了,大人还有事吗?”
风离御用暗码传递消息,暗码的底本就是古籍《论戒》。《论蛰》中记载前朝有密探以书为底本,六位数为一个字的暗码,前两位数隐射页数,中间两位数隐射列数,最后两位数隐射列顺位。如此,用一连串的数作为消息传递,对方根据底本破译,就能准确无误地传递消息又不被旁人知晓。
凌云略微俯身:“王爷传话,御医中卫风可以信任。”
烟落挥一挥手,道:“嗯,本宫知道了。是非之地不宜久留,凌大人早些离开吧。”
“娘娘有话要微臣带给宁王吗?”凌云问道。
烟落想了想,翻了翻手中《论戒》,取来笔墨纸砚。玉杆笔点了些许墨汁,于雪白的宣纸上挥就一连串数,暗码意思寥寥又简单,“望君安好”。
人间五月,芳菲天。
皇宫之中,各色花儿迎风吐香,树木欣欣向荣,飞泉碧水喷雾潋滟,如置身画中般。
宫中有一处九曲蜿蜒的池塘,里面碧叶连天,荷花初绽,红的,黄的,白的,盛放的,含苞待放的,仍是小巧花骨朵的,教人应接不暇。清风过处,荷叶起伏,如碧波微荡。
要前往景和宫,必经这处池塘。风离澈受封太子后,称近来天灾频频,当开源节流,无需另建东宫,现仍居景和宫中。不兴土木,为民生着想,听闻此举令皇帝大加赞赏。
这日天气甚好,烟落一早就在池边等候。池边空地有一方磐石,石面平整若案几。她席地而坐,将七弦琴搁在石面上。远处散朝的长鼓声早已鸣过,算算时间,风离澈差不多该经过这里了。
烟落信手拨起琴弦,起了个极低的调,柔美的乐曲自她指尖流水般倾泻而下,曲中颇有哀婉之意。行音至曲中,拨弦越发生硬,渐不能成调,最终一个破音尖刺无比,响彻云霄。琴音戛然而止。
她茫然望着琴弦,突然伏在琴上哀哀恸哭。
她的身侧早就多了道颀长的身影,日影将他孤绝的轮廓映在琴弦上,她自然是知道的。哭得不能自已,扬力一挥,她将七弦琴推翻在地。
风离澈微愣,他问道:“我听见你弹琴就过来看看,起先好好的,后来是怎么了?”
烟落抬起头,双眼通红。见是风离澈来,也不说话。
她穿着月白色绣花宫装,泪珠缀在浓密蜷曲的睫毛上,尚未落下。她强忍着不哭,努力吸着气,肩头一伏一伏地,样子很是楚楚可怜。
风离澈望着她,心中一软,问道:“什么事让你如此伤心?”
他这么一问。烟落再忍不住泪,有无数晶莹决堤奔下。她哭得极小声,这样小声的哭泣像是一根根细针缓缓刺入人的心中,不痛,却酸涩难言。
风离澈情不自禁蹲下身,替她拾起七弦琴。
烟落凄然道:“别捡了。我的手伤了经脉,再弹不成曲。不能绣花,就连作画,也……不可能了……”
风离澈皱眉。她入慎刑司的事,他回来后听说了。他仔细瞧她莹白的手,多了十多条伤痕,条条横亘在交错的经脉间。他心中一紧,有些愧疚。当时他送使臣回国,若他在,必不会叫她受苦。她是才女,琴棋书画样样皆精。一袭画舞,风采出众。再不能弹琴作画,她该有多伤心?
眼前的她脆弱无助,仿佛在风雨中飘摇的一朵羸弱小花,竟让他情不自禁地想要去安慰她。可他从未说过这样的话,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烟落抹去脸颊上残余的泪,凄然一笑道,“让你见笑了。宫中寂寞,我只是随便出来走走。曲音尖刺,污了你的耳,对不起。”
风离澈薄唇动了动。脑中忆起,曾有一日她神情恍惚,浑然不觉自己快要踏入河中,他忍不住阻止了她。事隔这么久,他仿佛又见到当日失魂落魄的她。
他想,也许他真的不会安慰人,他听见自己这样说,“别伤心了。没人会介意你弹得不好。”说完他就后悔了,她寥寥一人,身处深宫,谁会在意?
果然,她脸色更黯然。
他不敢再说,只望着她,心中沉沉。
烟落起身,拾起七弦琴。走至风离澈身边,她将琴交至他手中,凄怆道:“这是我从家中带来,曾伴我数十载。如今用不上了。请你挑个合适的人帮我送了它。”
抬步离去,烟落忽地转首,“其实我一直怨你。那日我欲投河自尽,你为何要阻止?那时就去了,该有多好。”再无语,只余她一抹孤寂落寞的身影缓缓没入艳丽的春色中。
远远目送她,风离澈忽觉自己的心掠过疼痛。
是夜,飞燕宫。
茜窗下竹影沉沉。琴书静静立在一旁。
烟落怀抱琵琶,泠泠拨动着,曲音急促低沉,压迫感十足。其实她的手伤早就痊愈,那日不过是诓骗风离澈。
少刻,入画入内垂首低声道:“娘娘,御医卫风在殿外等候。”
烟落瞧着东窗外的一片暗沉,面色沉静如水,她缓缓道:“请他进来。”
脚步声由远渐近,一名眉清目秀的男子入内。烟落暗自惊讶,卫风年纪轻轻,不过是二十四五,竟已是三品御医,真是少年得志。
“臣卫风叩见顺妃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免礼。”烟落平声道,顺手将琵琶搁在了身旁,“卫大人替本宫仔细瞧瞧,近来本宫总是辗转难入睡。”她挽起素白的锦袖,将手搁在扶手上,示意卫风为自己把脉。
“替娘娘分忧,是微臣职责所在。”卫风撩袍坐下,微凉的三指覆上她的脉息,凝神听着。
烛火被深夜的寒意侵染,一跳一跳颤抖着,像是谁虚弱跳动的心。
号完脉,卫风低叹一句,忧虑道:“娘娘夜不能寐,这并无大碍,微臣有一良方,服上几剂便好。娘娘手伤恢复良好,不日便能灵活如初。只是臣疑惑,自娘娘脉象上看来,此前可是小产过。”
烟落一愣,这话莫寻也问过。看来她脉象的确有异。卫风是风离御的人,知道也无妨。眸中溢出几许哀伤,她缓声道来:“进宫前的确落了一胎。事情原委不用本宫细述了吧。”
卫风颔首,明亮的眸中划过一丝同情,道:“娘娘身子底薄,气血两亏,怀孕时必定也是肾气虚亏。坐胎本就不稳,又被红花打落。如果当时用黄芷、白术等温厚的补药吊住精气,再慢慢调养倒也无妨,只可惜……”
“只可惜什么?”烟落皱眉。
“可惜当时为你调养之人,急功近利,用了大量阿胶与山参。过犹不及,反而令你体质越发内虚,落下病根。”卫风凝眉答。
烟落想了一想,的确如此。当时因自己要入宫,爹爹怕自己气色不好,遭人怀疑会惹祸上身,命大夫用了许多名贵补药,想不到却是揠苗助长。她咬一咬唇,问道,“那,还能治好吗?”
卫风忙宽慰道:“娘娘莫急,微臣会替娘娘仔细调养。天长日久,总能调养回来。只是近来娘娘不宜有孕,否则胎儿与娘娘皆要受累,严重的话,有可能性命不保。”
近来不宜有孕?听着卫风说的话,烟落脑中不知怎么想起与风离御那两次火热的缠绵,手情不自禁地按上小腹。孩子,会有吗?
“娘娘,微臣现下回去为您配方子,此症越早调理越好。”卫风躬身道。
烟落回神,唤住他,“等等,卫大人。你精通医术,对一些江湖邪物是否了解?”
卫风一愣,回道:“旁门左道之物,微臣略有所涉,不知娘娘想要问什么?”
烟落有些赧然,支支吾吾道:“迷幻药之类。用后让人觉得……觉得自己曾经与人……与人欢好过,其实并没有。卫大人,你能明白本宫的意思吗?”询问男子如此隐晦之事,她自是难以启齿。
卫风眸光转了转,挑眉道:“娘娘,还真有此物,名唤‘醉春欢’,需与酒一同饮下方能奏效。中此香者,据称整个人如置云端,全身发汗,周身舒畅如同行过房事一般。此药好似源自夏北国……”
醉春欢!三个字如同三块硕大的巨石同时砸向烟落,惊愕令她睁圆美眸,无法置信。然而只是片刻震惊,她急急打断卫风的话:“卫大人能否取些来给本宫?”
卫风又想一想,道:“要费上十多日,娘娘可否等得?”
烟落脑中细细盘算着,十多日,应该没问题。于是她点点头。
卫风主动问道:“娘娘可是为侍寝的事担心?微臣知晓娘娘与王爷两情相悦。娘娘若是为侍寝的事担心,大可不必,皇上身子日渐羸弱,房事方面早已力不从心,曾多次向御医院索取合房秘药,现下均已是无用。”
烟落不解,疑惑道:“可曹嫔不是才得宠?这又是为何?”
“曹嫔。”卫风唇边掠过一丝轻蔑,“她得宠还不是用了江湖上的邪门之物‘合欢散’。此物极罕见,甚少有人识得。微臣前日替皇上把脉,探得脉息间有异,却未声张。皇上留宿曹嫔处,便是贪恋‘合欢散’。此物虽能享乐,却极伤身。”
烟落了然,道:“卫大人,‘醉春欢’可否替本宫寻一些来,本宫有其他用处。”
“是,娘娘只管等微臣消息。”卫风颔首作揖,道:“那无事,微臣便先行告退了。”
烟落叮嘱道:“对了,还有一事切记,若有人问起你本宫的手伤,你就称精细的活不能再做,譬如弹琴作画。天色不早,卫大人早些回去吧。”
“微臣告退。”
待到卫风挺拔的身影渐渐远去,烟落复又拾起身边的琵琶,玉指覆上琵琶,拨弄起单调的冷弦,指尖缓缓弹出一个个短促的音来。
了无睡意,她唇角弧度缓缓拉高,有一丝寒凉的微笑缓缓绽放。
苍茫间清晰忆起,她身处阴暗潮湿的慎刑司那晚,被皇贵妃司凝霜陷害的宫女,曾附在她的耳边,徐徐说了九个字,“叶玄筝,依兰草,醉春欢。”
九个字,究竟承载了怎样惊天的秘密?
夜深人静,整个皇城沉寂在无声无息的夜黑之中,一众梦境蒙眬的辗转间,恍惚能听得飞燕宫有琵琶声整整一夜低诉不停,恍若溪流潺潺,一声,又一声。 烟锁御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