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请国主退兵
青州地势险峻,是兵家必争之地。一旦被南漠国攻破,风晋皇朝南边门户就彻底暴露出来。谁也想不到南漠国会趁着风晋皇朝内乱,挥兵北上,直攻青州。
因南漠国突然侵犯,风离御只得改变策略,对晋都围而不攻,分出一部分兵力死守青州。这样一来,无疑给了慕容成杰喘息之机。
风离御愈来愈忙,不眠不休。烟落不懂打仗,帮不上什么,看着风离御日渐心焦却无能为力。
这日,烟落终于等到众将领离开,端着一碗莲心薄荷汤进入皇帐中。
风离御坐在蒲团垫子上,案头堆满卷宗,帐帘卷起,夜风带着草木的清新自他面上拂过,却吹不散他眉心的郁结之气。他将烟落搂入怀中,勉强扯出笑容道:“烟儿,你来啦。”
烟落温言道,“御,我炖了些汤,能静心气。”
细碎的吻落在她脸颊上,他低声呢喃:“烟儿,有你在我身边,怎会心浮气躁。”
烟落温婉一笑:“御,茶要凉了,快些喝吧。”靠近些,她为他轻轻揉搓着太阳穴:“我不说话,就陪着你,你忙正事要紧。”
他“嗯”一声,将汤一饮而尽,继续钻研手中卷本,似是地形兵法之类。
她自身后凝望他。心微痛,他身在帝王家,才会如此辛苦。外人只知皇帝尊贵无比,呼风唤雨,谁人知荣光背后的辛苦。
她转而轻柔地替他捏着两肩,隔着薄薄的衣料,他的肌肤温热,渐渐暖了她的心。他身上有熟悉的龙涎香,那样的香气似随着她的抚触融入她的肌肤中,令她满心皆是舒逸。
也不知过了多久,烛火幽幽跳动,烛泪流淌下来,凝成一树红珊瑚。
帐中光影渐渐黯淡,烟落见风离御长久保持一种姿势不动,探出身去瞧。原来不知何时,风离御竟睡着了。
窗帘卷着,风吹进来,他的发丝拂在她脸上,微微地痒。他在梦里犹皱着眉头,眉间有几缕化不开的惆怅,隐约的光线照在他英俊的容颜上,如梦如幻勾勒着他流畅的线条。周遭格外静,听不到一丁点声音。
她心中一软,手指抚上他的眉,他的面庞。忽觉手上一紧,他竟是抓住她的手,依旧闭眸沉睡。她再不敢动,任他握着。渐渐手臂发麻,像是千万只蚁虫在啃咬着,可她仍是舍不得抽离,只静静陪伴着他。
这样安静的陪伴,仿佛天长地久都凝在这一刻。
良久,夜冷的风簌簌吹入,晃动着半卷的帐帘。她怕他冻着,这才不舍地将早已麻痹的手抽离。起身取了一床薄被替他盖上,又放下帐帘。
烟落想要熄灭烛火,身子转动间,发麻的手臂触到临时摆放的书架,“啪”的一声,一本书掉落在地。她生怕吵醒他,慌忙去捡,却见一张明黄色的纸笺自书中缓缓飘落。
她本无心,随意一瞥,却僵在那里。
这是南漠国的宣战书,底下落款是国主南宫澈,笔锋厉辣苍劲,她总觉着眼熟。不知缘何,她眼突突跳起来,南宫澈,澈,这样的一个字,令她想起风离澈,也不知如今风离澈身在何方,过得怎样。对风离澈,她终究是亏欠的。
烟落合上书卷,悄悄放回书架,熄灭烛火走出皇帐。
深重的夜露扑面而来,冷月高悬天边,隔着重重树影洒下淡淡昏黄的影子。
守在帐前的士兵见烟落出来,收拢双腿,正声道:“皇后娘娘。”
烟落一指凑向唇边,示意他们噤声:“皇上已就寝,你们仔细守着。”
“是。”
烟落微笑着离去,随意走在小径上,时不时折下一脉树枝,或采几朵小花,心情愉悦。
她与他,终于在一起了。从前她是先帝妃妾,他们只能偷偷相见,后来他登基为帝,可他们之间隔着重重阴谋,相望却不能相伴。如今每一日醒来,晨曦自窗子筛进来,他或在身边,或在筹谋,或去前线巡视。她只要一想到他近在身边,心中就被巨大的喜悦塞满。
烟落低头走着,了无睡意,只想随意散步。走了一会,她又担心万一风离御醒来不见她,会不会着急。想着,她已是折返回去。
走了几步,烟落忽然听见有人说话。心下一动,她侧身躲在一棵粗壮的大树后。探身望去,眼前走来之人,不是风离清与玉婉柔吗?这么晚了,他们怎么不睡,竟在此长谈?
玉婉柔垂首娇怯,一袭浅粉色碎珠罗裙,在月夜下折射出点点荧光,衬得她神色如醉。她的声音无比温婉,“清,前些日子你那么忙,我都没能跟你说上话。现在看来,多亏你派人将我接出晋都。眼下晋都被围,再要出城已不可能。”
风离清握一握玉婉柔指尖,柔声道:“我与皇后在南城门外失散,我遍寻不着皇后,急疯了。我突然害怕起来,我不能再一次承受寻不到你。所以,一入定州城我便安排人手接应你。好在皇后没事,不然我要后悔终身了。”
玉婉柔展颜一笑,道:“皇后吉人自有天相。皇上爱极皇后,佳偶天成,苍天不忍拆散,真叫人羡慕。”
风离清突然将玉婉柔拉入怀中,声音醉人,“难道你我不是佳偶天成?”他站直了身,正色道:“柔儿,我待你的心意,绝不会比七哥待烟落少。”
玉婉柔似喜还羞,片刻后容色却黯一黯,叹道:“可我终究出身歌伶院。我怕会连累你的名声。况且,你从前介意我的出身……”
风离清捂住她的唇,从前是他眼高无知,差点错过挚爱。他凝眉道:“柔儿,过去是我误会你、伤害你。如今你我成婚,皇上都无异议,你别乱想了。”
言罢,风离清移开手,在玉婉柔唇上落下一吻。
玉婉柔大窘,忙环顾四周,娇嗔道:“就不怕被人瞧见呢。”
风离清只笑,搂着玉婉柔的肩,似突然生了几分感慨道:“南漠国兵临青州,是二哥亲自率军。兄弟嫌隙,战场上兵戎相见,叫人扼腕叹息——”
玉婉柔眉心微低,“你二哥怎会是南漠国主?”
风离清叹道:“此事确实令人震惊,现下他改名南宫澈。昔年父皇与慕容成杰及南宫烈一同打天下。平定天下后,嫌隙渐生,南宫烈挥兵南下,自立为王。叶玄筝一代女将,与他们兄弟三人一道出生入死,兴许会同南宫烈互生情愫。我想南宫烈至今未娶,膝下无子,会认二哥这个儿子,必有真凭实据。”
烟落在树后听着,整个人凝冻住。
风离澈?南宫澈?难怪宣战书字迹眼熟,竟出自风离澈。
她一直觉得南漠国出兵奇怪,也问过风离御,风离御总是轻巧带过。原来竟是这个缘故。风离澈定是记恨当年之事,才会在此时出兵,叫他们腹背受敌。她突然觉得头胀,脑子里乱乱的,似有无数嘈杂声喧嚣着。
“我常年不在宫中,不太清楚他们间的爱恨纠葛。我曾听征云提过一次,二哥出兵青州,意在迫使七哥交出烟落。哎,二哥素来孤傲冷清,竟也逃不过一个情字。只是苦了黎民苍生。”
听至此,烟落彻底懵住,心“砰砰”跳着,每一次跳动,都是一阵刺痛。她情不自禁颤抖起来,那是种克制不住的颤抖,直如风中落叶。耳畔不断地回响着风离澈当日狠厉的话语,“楼烟落,我绝不会放过你。”
烟落僵立在那,神志逐渐飘忽,再无法集中精神。隐隐听见他们仍在继续说着。
“清,皇上准备怎么办?晋都久攻不下,若失了青州,南漠国兵临定州,该如何是好?”
“哎,我也不瞒你。二哥骁勇善战,青州虽有天险,可我们两头难顾,兵力不足。只怕失守就在这一两日。”
“毕竟是自家兄弟,外敌为患,他怎不顾念旧情?”
“他说他如今不姓风离。”
“哎,真是为难皇上。”
“对了,切忌不能让烟落知晓。七哥关照所有人,要瞒住她。”
幽幽的叹息之声,惊动早起的鸟雀,亦惊动烟落的心。
渐渐,风离清与玉婉柔远去,再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
烟落麻木地走着,心隐隐抽痛,空落落的难受。
抬头,天上月色极美,浑圆如一轮冰盘,高悬在黑蓝绒底般的夜空上。身侧溪水潺潺流过,孤清凉凉。她只觉自己是一抹漂在水中的浮萍,不知往哪去。脚下虚浮,她半晌才回到帐中。
此刻天灰蒙蒙地亮,却不见朝阳东升,似隐在重重密云后。
烟落走至风离御身边,见他仍安睡,她伸手舒展着他蜷曲的眉心。静静坐下,她安静地看着他,心底无限宁静。
渐渐,她思绪缥缈起来。手带着露水的凉意,依旧无意识地抚摸他。
风离御眉心一动,幽幽醒转,见自己伏在案几上,肩头盖着锦被,他眸中闪过一丝惊喜,“烟儿,你陪了我一夜?”
烟落回神,温柔凝视着他,点一点头,“嗯,看你累极睡着,不忍打搅。”
他心中感动,将她搂入怀中,嗔怪道:“傻瓜,为何不休息?”
她自他怀中抬头,微微一笑道:“行军打仗,我帮不上什么,只能陪着你而已。你平日那么忙,我只想多瞧你一会儿。”
他似无限动容,双臂颤抖地收拢,低低的语气如外边温柔明亮的光线,呢喃着,“烟儿……”
突然,远方有阵阵号角低沉长鸣。浑厚苍劲的声音,有十足的穿透力,带着沉重,似来自亘古阴暗地府的召唤,又似千军万马奔腾的汹涌。
这不是普通的号角声,更像是来自定州城防的号角声。
烟落大惊,先风离御一步奔出营帐。
他们的军队扎营在山脚,定州建城于峡谷山腰。站在山脚处,远眺便能望见定州绵延的城墙上点燃了熊熊烽火。
连绵烽火,一丛一丛燃起来,明耀的颜色,刺目仿若初升的朝阳,映红了此刻尚灰蒙的天。所有的人都从营帐中跑出来,愣愣望向远方。
风离御站在烟落身后,一言不发,神色凝重。
天光渐亮,白日里看不清熊熊烈焰,只余滚滚黑烟冲向云霄。
烽火连天,号角吹响。烟落知晓,这是青州沦陷,定州告急的征兆。
回首,她看向风离御,只见他整个人凝成冰雕,一动不动,唯有幽深的凤眸中流露一丝焦躁。
周遭是死寂般的苍凉。风自耳边呼啸而过,头顶之上,朝阳终于刺破乌云,蹦跃而出,只是阳光再灿烂,也照不暖人心。
风晋皇朝,永定二年五月初三,青州沦陷。
时光潺潺,到了初夏时分,天气越来越热,风离御的脸色亦一日比一日沉重。
晋都围而不攻,慕容成杰得以喘息,休养生息,准备反击。
腹背受敌,定州陷入了艰难的持久战。风离澈与风离御交兵,强强对峙,难分胜负。
战况不佳,军中难免人心惶惶。
风晋皇朝,永定二年七月十八,定州沦陷。
这日,烟落立在帐前等候,晚风携着水汽带来润泽般的清凉。她思绪烦乱,慕容成杰开始反击,丢了定州,他们还能退守何处?
晚霞中,风离御迎战归来,夕阳落在他的侧脸,似为他蒙上浅红迷离的光晕,虽是极美,却与他此刻凝重的神情格格不入。风离御翻身下马,身后有医官急急跟上。
烟落心一紧,立即跟随医官一同入帐。还好风离御只是手臂擦伤,医官很快包扎好。
烟落挨着风离御身侧坐下,心疼地拂着伤处,“御,你又受伤了。”见他浑身是汗,她起身打了盆凉水。
风离御浅浅一笑,松了松金冠,令长发肆意披散。顺势脱去汗湿的外衣,接过她递来的帕子擦拭脸,他道:“烟儿,我有你的护身符。天运相罩,无人能伤我。”
烟落疑惑:“护身符?”她手中又递上一杯清茶。
风离御饮了几口,将白玉瓷茶杯搁在一边。自胸口暗袋内取出一枚小小香囊,极小的荷包坠子,中间玉阙只有指瓣大小。烟落自然认得,这是她送他的,想不到他一直带着。
风离御用香囊比一比自己心口的剑伤,柔声道:“上次心口一剑,多亏有玉阙挡住些。烟儿,这是我的护身符,而你是我的定心丸。只有你在身边,才能令我安心。”
他眼中有浓浓情意,令她一颗心簌簌直跳。难道他察觉她反常,才会说这样的话?
屏住呼吸,烟落小心地看着他。见他无异状,才放下心来。依依靠入他怀中,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她的声音柔情似水,“御,我爱你。”
风离御一震,捧起她的脸,惊喜不能置信。他有些不确定,恍惚在梦中,“烟儿,你说什么?能不能再说一遍。”
她双臂勾住他,将他拉低。温热的唇并着绵绵情意一起送上,轻轻吐出四字:“御,我爱你。”
见他呆愣,她重重覆上他的薄唇。心念激荡翻涌,她如此深爱着他。这一瞬,悲欢、辛酸、失落与不舍齐齐涌上心头。他更惊愕,她却主动加深这个吻。
他的小女人如此热情,令他理智消失殆尽。反客为主,他疯狂的吻似要将她生吞活剥,激烈更胜以往。他将她打横抱起,按在软榻上,精壮的身躯迫不及待地压下。她腻在他的怀中,四处都是他的气息,都是他的掠夺,只觉沉醉。
帐外,漫山花开,处处皆是清逸的香气。他仿佛醉了,眼里只有她,热情如火,在他怀里一寸一寸绽放开来。
夜幕降临,漫天缀着无数繁星,颗颗都如碎钻镶嵌,晶亮无比。
月色如霜漏进,映上风离御梦中安稳沉睡的容颜,他面上犹带着情欲过后未曾褪尽的潮红。烟落动一动,将他搂在自己腰间的手臂慢慢移开,起身,她轻轻唤了他一声:“御?”
他一动不动,呼吸均匀。她听到自己呼吸的声音,轻而浅,她小心翼翼地起身,捡起散落一地的衣裳穿上。回头看他一眼,见他依旧沉睡,她伸手在他衣裳中摸索,找了许久才找到她要的东西。
她蹑手蹑脚走向皇帐门帘,跨出去的一脚,突然又缩了回来。复又坐回他身边,她抚摸着他英俊的脸庞,眸中满是不舍。此时的他睡得正香,胳膊拢在那,仿佛想抱住什么要紧的东西。
她眼眶忽地湿润了,却强忍着泪。他们终于相守,自己却不得不离开。她望向案几,白玉瓷茶杯,晶莹剔透,里面放了少量定神粉,这是她向军医谎称自己无法安寝要来的,足够他睡至天明。
逼迫自己起身,不再回顾。帐外山野空旷,一轮明月那样圆,遥遥挂在天空,却是冷眼旁观。迎面扑来的风像刀割一样,痛楚令她加快脚下步子,越走越快,最后朝一早就备下的马儿飞奔去。
翻身上马,孤独的月色在地上投下她凄绝的影子,手中紧握着自他衣间寻出的通行令牌,青铜制成,那样的冷,那样的硬,令她手心里没有丝毫温度。
她深爱着他,所以不得不离去。
风离澈攻下青州,又攻下定州,她知道风离澈要的是什么。所有欠的债,让她一人去偿还。
心中一痛,烟落挥鞭策马,踏碎一地月光,离去。
定州州府。
月光似一抹灰影,照在空寥寥的城中,只觉森冷。
两列士兵威严伫立,守在州府门前。一名黑衣银甲侍卫自暗夜中疾步而来,直奔国主所在的正厅。此时房门紧闭,唯有窗格间漏出几许烛光。黑衣侍卫上前叩门,急促且紧迫。
少刻,里面传来低沉极富磁性的嗓音,“进来”。
黑衣侍卫推门而入,单膝跪下,禀道:“国主,一名女子在定州城外,称要见国主,还奉上此物。”黑衣侍卫奉上一把弯刀匕首,高举齐眉。
风离澈转身,冷眸微眯,接过弯刀。“嗖”的一声,银光忽闪,弯刀自他手中出鞘,急速飞出,牢牢钉在窗棂上。细瞧之下,那刀竟刺中一只雕花雀儿的眼珠,分毫不差。风离澈挥一挥手,唇角勾起诡异的弧度,一字字道:“带她来。”
“是!”黑衣侍卫应声退下。
定州北城门距州府有段距离,一辆行军马车载着烟落驶进城中。
马车碾过老旧的青石板,路久未修葺,“嘎吱”作响,在静寂的夜里凝成最单调的一曲。约一炷香的工夫,马车戛然而止。
一名黑衣银甲侍卫将烟落领至正厅,只身退下。
夜异常黑沉,昏暗避无可避地逼过来。烟落极力屏住呼吸,耳中只有自己的心跳声,“扑通扑通”,一下比一下急促,无限扩开去,仿佛天地间唯有她一颗心狂乱跳着。
她颤着手推开虚掩的门,明亮的烛光刹那冲出来,强烈的光线令她一时无法适应,下意识地抬手去遮挡。透过五指指缝,她依稀瞧见,一抹墨色高俊的身影负手而立。
尚未转身,仅是背影已给她无穷无尽的压迫感。烟落嘴唇微微哆嗦,声音轻微得几乎连她自己都听不清,唤着:“澈。”
轻柔恬淡的呼唤,似勾起无数美好的往昔。
风离澈身子也不由微微发抖,猛然转身,口气却是淡淡的,“你终于来了。”
烟落不再说话,只静静望着风离澈。今日他穿着墨黑色滚金边长袍,配一双金边虎皮靴,头戴金丝嵌玉王冠。还是从前清冷孤傲的样子。
蒙眬烛光里,风离澈瞧着她一双水眸。记忆中她的明眸如同水晶一样,比星辰更璀璨,里边能倒映出他的身影,可如今这眼里满是彷徨与无措。门开着,风扑进来,割在他脸上,生生地疼。他心里狠狠一紧,将她一把拽了进来,反手关上门。
烟落见他眼里有奇异的光芒闪烁,不知他要做什么,只愣愣望着他棱角分明的五官。
风离澈霍地伸手扳住她的颧骨,俯身便吻下来。
这样突然,烟落有些不知所措,慌乱中本能伸手挡了一下,贝齿亦是咬了下去,风离澈手上更是用劲,掐得她两颊火辣辣地疼。口中有淡淡血腥味弥漫开来,咸咸地涩。他放开了她,拭了拭带血的唇角,只冷冷盯着她,“反抗?那你来定州作何?”
冷眸陡然眯成一道精锐的细线,风离澈攥紧烟落下巴,目光停留在她脸颊的伤处:“这伤是怎么回事?”
烟落缓缓吸气:“不小心而已。”
风离澈冷哼一声。笔直的伤疤,显然是利刃所划。从伤痕的方向力度判断,是她自己毁容。原因她不说,他自有办法查到。
见他如猛鹰般锐利的眸子直直摄住她,她喉口发紧,手无措地四处摸索着,似想寻一些令自己觉得安全的东西。她真的很紧张,完全控制不住心跳,半晌才开口:“我来了,你能退兵吗?”
风离澈唇角扬起冷冽的弧度:“凭什么退兵?不妨告诉你,江山与美人,我都想要。昔日你们不就这般对待我?”
烟落眸色一黯,再说不出话来。他的指责并无错,昔日她令他失了江山,也未曾得到自己。终究是她欠他,可她也是落入慕容傲的圈套。望着风离澈略带受伤的眸子,解释的话烟落一句都说不出口。因为再多的解释,也不能弥补他分毫。
他盯着她,怜惜地抚上她受伤的面颊,又重复一遍道:“江山美人,我都要。”
她僵在那里,冷汗顺着鬓角一滴滴滑落,只觉得他说话的声音,一会儿远,一会儿近。脑子里懵懵的,不知想什么。过了许久,她才强自镇定下来,一字字清晰说着:“澈,你不会的。你只是想逼我来。”
“哦?”他挑起剑眉,声音带着一丝玩味,“何以见得?”
烟落正色道:“你恨我,势要报仇。可我想你更痛恨慕容成杰与慕容傲,还有你的亲信宋祺,他们将你玩弄鼓掌间,你怎会令他们渔翁得利,此其一。”顿一顿,她继续道,“你若要江山,攻下青州,大可顺势攻打云州、柳州,不费吹灰之力。可你选择孤军深入,久战两月攻下定州,可见你想逼风离御走投无路,交出我,此其二。再者,你为人光明磊落,必不屑趁人之危,此其三。”
被她说中,风离澈不语。齿间咬得咯咯直响,他一字字问:“你是瞒着他来的?”
烟落脸色发白,眉心微皱,“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来了。还请国主退兵。”
他立在那,唯以幽若暗火的目光注视着她。烛火黯淡下去,幽幽摇曳着,似他空茫跳动的心。想了那样久,恨了那样久的她,此刻正站在他眼前,他却不知该如何是好。他不是恨她吗?他不是想将她俘获,然后羞辱她,以报当年她欺骗他之仇吗?可当他终于见到她,他又在做什么呢?她三言两语就叫他无话可说。他曾经想过种种折磨她的方式,竟在见到她时全然忘却脑后。不,不应当是这样的。他怎会依旧对她有情?他应当恨她才是!
烟落小心翼翼地瞧着他,见他深刻的俊颜上风云瞬息变幻着,一阵青一阵白。她的心,渐渐沉重。
须臾,风离澈剑眉扬起恼怒之气,冷笑道:“你想错了,既然你来了,谅你也逃不掉。”
有一瞬间的寂静,她被他话中寒意激得汗毛倒竖。出自本能,她脱口而出:“烟落若有辱使命,不能令苍生得益。那唯有一死谢罪。”
话音未落,她忽觉身子一轻,眼角余光惊见自己裙角如蝶翩飞。下一瞬,她整个人已被他按在案几上,不能动弹。
风离澈缓缓笑起来,目光却更冷,似激起无数锋芒碎冰,将她冻彻。
“威胁我?烟落,你以为你可以吗?你一人想换青州、定州两城。量价而沽的道理你应该懂,你总要让我先验货,看你究竟值不值。”
他的话,令她浑身一颤。
他满意地看着她脸上升起的惊惶,还有被羞辱后的惨白。如今的她,不过是刀俎之上的鱼肉,任他宰割,这不就是他想要的吗?可缘何如此做,她凄惶无助的眼神会令他心中隐隐抽痛着。
不该是这样,他怎能再度被她迷惑。突然,风离澈拔出弯刀匕首,挑开她领口的盘扣,露出些许雪白莹润的肌肤。
烟落不敢喘息,额上有冷汗滑落,冰凉一滴滑落颈中,竟不觉得湿,方知原来自己身上早就骇得湿透了。她从未见过这样狠厉的他,只当她是物品。强烈的羞辱感袭上心头,她几乎想要哭出来。她清楚地知道他要什么。她不应当害怕,更不能反抗。牺牲她一人,换回风离御江山,值了。
她认命地闭上双眸,如羽双睫轻轻颤动,在她俏丽的容颜上投下一道绝美的弧弯。她静静等待着,等待着他的羞辱,他的侵略。
可半晌风离澈都没有动静。烟落疑惑地睁眼,见他目光凝滞在她胸前。她忽然想起自己脖颈及锁骨处有一串蜿蜒向下的吻痕……她大窘,猛地推开他,手指颤抖着扣好领口盘扣。
他的眸光,一分分黯淡,他的热情,一分分熄灭。被她推开,风离澈双手撑在冰冷且光滑的书桌上,背心一阵阵发烫,可脑中确是冰凉的。那样的凉,仿佛整个人都浸在冬日冰雪中。他的呼吸渐渐沉重,如绝望冲击在他心间。她与风离御,应当是两情相悦的。炙热与柔情展露无疑,点点青紫都如芒针扎痛他的眼。
突然,风离澈夺门而出。
“砰”的一声重重摔门,烟落吓了一大跳,心依旧狂乱跳着。
屋外,风离澈凝滞立着,晚风扑面而来,却不能叫他头脑冷静,只更添烦闷。得不到她的心,他要她的躯壳何用?她默默承受的表情,她能为风离御牺牲至此,令他愤怒到极致。
黑衣侍卫见风离澈出来,单膝跪地道:“国主,有何吩咐?”
风离澈颓然吐出两字,尾音缥缈散在夜空中。
“退兵!”
“什么?”黑衣侍卫以为听错,抬首却见他凌厉的双眸凝结成冰。
“退兵!”他狂吼。
“是。”
满园鲜花开得正盛,夜风送来如醉香气,一浪接着一浪扑在他脸上,明明是缱绻的香气,吸入鼻中却如刀锋般凛冽,激出他满腔酸楚之意,再不能自持……
夜色层层迫来,笼罩整个山野,月儿躲在薄云后,掩面不愿出来,似惧怕此刻胶凝般的气氛。
定州城外,皇帐中。
天已黑,却无一人敢进来掌灯,帐中几人默然相对。一名军医跪在地上,吓得不轻。
风离御眼里蹿起火苗,瞥一眼白玉茶杯。他大怒:“定神粉?让朕睡至日上三竿?真是奇效啊!”
军医狠命叩首,惊惶道:“皇后娘娘称睡眠不好,微臣斗胆给了娘娘一些。”
风离御勃然大怒:“她要,你就给她?朕与她同寝,她睡得好不好朕会不知道吗?”
风离清见风离御勃然大怒,连忙挥手示意军医退下,劝道:“皇上,算了,你罚军医也挽回不了什么,烟落终究走了。”
“砰”的一声,风离御一掌狠狠击在案几上,字字咬牙:“楼烟落!你很好!”他怒不可遏,见鬼,是他大意了,他说怎的她转性了,如此娇媚,还甜言蜜语,原来背后是这目的。一句“我爱你”令他迷醉。若不是她要走,她怎会轻易说出口?他竟没察觉异常,轻信了她。如今看来,她深情的告白竟是诀别之语。真是可恶之极!
“去点蜡烛。”风离清轻轻吩咐。
玉婉柔颔首,点起一盏烛火。幽幽火光跳动,仿若屋内三人交错跳动的心。烟落离去,没留下只言片语,这是谁都没想到的。
“她究竟是怎么知道的?”风离御心中烦闷无比,倏地站起身来,撩起皇帐门帘,立在门口。凤眸遥遥望向远方,他的神情满是沮丧,如今她已远去。
风离清低声叹道:“人多口杂,难免有疏漏。皇上,若当初我们不瞒着烟落,兴许她不会自投罗网。”
“她会!一定会!”风离御气急狂吼。负在身后的手紧紧攥成拳,能清晰听见他指节骨骼正发出“咯咯”声。他太了解她了,她一定会去的。
她以为他走投无路?其实,他分出兵力自云州一脉包抄定州。风离澈孤军深入,撑不过半年。另外,他与尉迟凌取得联系,证实了涵儿的身世。尉迟凌允诺见机自青州内部起兵。慕容老贼眼下不敢妄动,凉州与灵州楼封贤均部署好,且有莫寻相助。
一切只要等!
可是,他还没来得及告诉她,她已然离开他。他伸手取出她送的荷包,摊在掌心,夜风呼呼刮过,吹起荷包上繁复的银线流苏在风里呖呖作响,金属碰撞时发出点点刺耳的声音。有那么一刹那,他几乎只听见这样的声音,而不愿再听见其他的动静。
耳畔仿佛还是她悦耳的声音,“御,我爱你。”
此一别,也不知何时才能相见。
唇边还留有昨日与她缠绵的温热气息,却逐渐冰凉下去,同他迷惘的心一般,渐渐失去了温度。他伸出一手,轻轻捂住薄唇,方觉自己的手竟与唇同样冰冷,心痛到没有知觉。
风离澈对她的执著,他不是不明白。
一缕月光终于跃出薄云,落在他身上,却照得他整个人如晨霜冻结。暗夜过后,明晨又是旭日东升,只是她,再不会陪在他身边。
风晋皇朝,永定二年,七月二十一。
南漠国自定州、青州撤兵,持续近三月的腹背受敌之急,终于缓解。
三日后,因南漠国撤兵,楼征云派去青州的人终于将李翠霞接来军中。
这晚,夜色如雾蔓延在层层叠嶂的山峦之间,格外诡异。
军帐之中,楼征云倒了杯茶给李翠霞解暑热。
李翠霞十分狼狈,在边疆流放的日子,她老得有些厉害,眼角细纹横亘,鬓边溢出几许白发。一身钩破数处的百姓服饰,丝毫无尚书夫人昔日优渥的样子。
李翠霞接过茶水,一饮而尽。一壁哭,一壁抹着眼泪,李翠霞朝楼征云哀泣道:“征云,你派人来青州接我,哪知他刚到,南漠国竟出兵攻打青州,城中人心惶惶,我们四处躲藏,没睡过一晚安生觉。”顿一顿,她又泣道:“被困近两个月,我们好不容易从青州逃出来,谁知才到定州,南漠国又攻打定州,呜呜。要不是南漠国撤兵,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与你们团聚。”
哭着哭着,李翠霞突然四处张望,问道:“咦,烟落呢?”
楼征云语滞,怏怏答道:“皇上将她送去安全之地,二娘就不用操心了。二娘,你先换身衣服,好好休息一晚。”
李翠霞没有多想,点点头,正欲起身。
此时军帐门帘被撩起,一名黑袍男子伴着清爽的夜风跨入其间。容颜俊美无双,气势尊贵无比,身后跟着两人。
圣上天颜,李翠霞曾有幸在尚书府中见过一回,彼时风离御还是七皇子,如今已是九五之尊。心中紧张,李翠霞按规矩低着头,直直跪下去。
风离御伸手扶住李翠霞,口中十分客气:“楼夫人不必行礼了。”他依旧心绪繁乱,并未多看李翠霞,本想将李翠霞自青州接来,好让烟落放心,亦想博烟落一悦。可如今,工夫都白费了。
跟随风离清一道前来的玉婉柔,视线恰恰落在李翠霞微微抬起的面庞上,玉婉柔神色疑惑,肩膀微微一震。最后,玉婉柔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惊喜万分道:“翠姨?真的是你吗?”她的震动与惊喜难以掩饰,一别十几年,想不到竟在此遇见故人。更想不到翠姨竟是烟落的母亲。
李翠霞疑惑地望向玉婉柔,盯着她的脸看了良久,迟疑道:“这位姑娘,你是?”
玉婉柔上前握住李翠霞的双手,激动道:“我是玉婉柔啊,云州醉云坊的婉柔啊。”她边说边感慨,“也难怪翠姨认不出我,翠姨你离开醉云坊时,我才七岁。”
风离清见玉婉柔高兴,亦问道:“柔儿,你认识烟落的娘亲?”云州醉云坊,这是他与玉婉柔相识相知相许,亦是他伤她,迫她黯然离去的地方。至今回想起来,风离清心中仍是感慨万分,人生沉沉浮浮,难以预料。
玉婉柔兴奋地点一点头,“翠姨待我极好,我的歌喉便是翠姨启蒙相授。”揽过李翠霞的胳膊,她甜甜唤着:“翠姨,十几年不见,你竟嫁了楼尚书。”似想起什么,玉婉柔环顾四周,问道:“小蝶呢?是不是还跟着你?你带小蝶走时,她才两岁,算算如今也是亭亭少女了。我可想她了,也不知她如今长成什么样,一定很美吧,我就记得她一双眼睛乌溜滚圆,如黑葡萄般,可漂亮呢。”
玉婉柔滔滔不绝说着,全然没注意到李翠霞额边落下涔涔汗水。李翠霞忙拉住玉婉柔,勉强笑道:“柔儿,好久不见。真是女大十八变,翠姨可认不出你来了。你瞧我一身狼狈,先陪我去换件衣裳。”言罢,李翠霞急欲拉玉婉柔离去。
两岁!敏感的字眼听入楼征云耳中,自然是另有深意的。两岁,他记得很清楚,昔年李翠霞带着一个两岁的小女孩上门寻爹爹,爹爹认下这女儿,取名为楼烟落。烟落,自烟花尘柳之地落叶生根于尚书府,当时爹爹取名的深意便是如此。
深吸一口凉气,楼征云长眉锁成“川”字。他不是没怀疑过烟落的身世,毕竟烟落不论才情还是气质都与李翠霞相去甚远,也许玉婉柔会知道什么内情。
楼征云不动声色,阻止她们离去的脚步,笑问道:“玉姑娘,小蝶?也是醉云坊的人?”
玉婉柔回头,温婉笑着道:“不是的,小蝶是我和翠姨自外头捡回来的孤儿。她腰间有一枚花瓣形的胎记,翠姨说叫小花太俗。蝶舞花丛中,就唤她小蝶。”
语出,李翠霞全身一松,整个人瘫软下去,双眼一翻,昏厥倒地。
风离御眉心倏地一跳,脸色沉了下来。腰间一枚花瓣形印记,不正是烟落吗? 烟锁御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