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还在继续开着，气氛沉寂，阿南眼观鼻鼻观心，两耳不闻身后事。
白荷侧坐着身子，一手抓着前方座位，一双杏眼睁得圆润望着祝东风，祝东风微微抬眸敲着她，至少有半分钟的功夫没说话，他不知道想了些什么，突然嘴角上扬：“有时候我真的不明白一件事。”
白荷皱眉看他，祝东风动了动身体，十分疑惑地说：“你几次三番冲撞我，为什么我还会留你到现在？”
“九爷这是威胁？”白荷问道。
“不，的确是令我感到困惑的一件事。”祝东风还怕她误会，解释了一下他的疑问，他说：“不知道你能不能替我解惑？”
祝东风认真求解的表情让白荷差点儿就信了，她把抓着前方座位的手慢慢收回来，因为愤怒而侧坐的身子也规规矩矩地坐正，她说：“是我太激动了。”多余的却是一个字都不肯多说。
“还好，看起来也不算太激动。”祝东风掸了掸马褂上不知从哪儿沾惹上的土，说你也不必太过担心白月薇，她既然有了身孕，就绝不会有人敢亏待她。这点大可以放心。
祝东风说的话听起来像是安慰了白荷，但白荷还是从他话里找出了漏洞。
“那等十月怀胎后呢？孩子出生后就有人敢亏待她了吗？”
祝东风看了她一眼，表示这件事谁也说不准。
白荷默了片刻说：“九爷，我并非是想当着您的面说祝督察如何？只是我真的认为月薇和祝督察不相配，且不说年纪上的差距，单就人生阅历上月薇就已经被碾压至尘埃里了，更不用说两人身份悬殊。也许祝督察现在对月薇是有些喜欢在里面的，可能因为她够年轻，心思也单纯。但是时间一长，我想祝督察就会厌倦了。到时候苦的仍旧是月薇。”
“白荷，这话你同我说没有用。你我都是局外人。”
“我知道，我知道。”白荷看着他，原先的怒意不知从何时起已经慢慢变成了乞求，她轻声说：“但是九爷和祝督察是亲兄弟，您能不能……”
“白荷。”祝东风显然是知道白荷想要说些什么的，他出声打断了她接下去要说的话，“这件事你是阻止不了的。谁也阻止不了。面对现实从容接受才是你目前最好的选择。但倘若你真的无法接受，那你就无视。总之不要再管。手足之间也有自相残杀的时候，我是，你也是。在更早糟糕的结局来临之前，我劝你及时止损。”
及时止损……
白荷又何尝不想及时止损，但她只要一想到十八岁的白月薇大腹便便依偎在四十八岁的祝森山怀里的画面，她就打从心底里觉得恶心和诡异。
白荷整个后背都靠在了座位上，她双眼放空地望着前方，脑海里也是一片空白。
车停了下来，她也没有察觉到。
阿南看了眼后视镜，祝东风不动，他自然也是不动，三人就安静地坐在车里。
过了片刻，祝东风似乎是看不顺眼白荷这幅丢了魂的模样，他反倒真得好好想了一想白月薇和祝森山在一起的坏处，结果是他没想到有什么坏处。
他问白荷：“你如何就认定祝森山不会善待白月薇？”
白荷在发呆，被他突如其来的一问给问懵了，说了句：“什么？”
祝东风看着她，白荷反应过来，说我没有说过祝督察不会善待月薇，只是我认为两人不太合适，月薇还小，今后应该会找到更能和她相配的人。
“就因为祝森山年过半百？”
白荷一直都把祝森山的年纪挂在嘴边，但她始终都是明确地说出数字，因为她觉得数字更直观更让人能察觉到白月薇和祝森山的差距。可现在祝东风用了“年过半百”这个词，白荷想她错了，数字果然还是不够有冲击力。
她强忍着不去想，说：“这只是一方面。”
祝东风点了点头，又问还有哪几方面？
他想了下白荷刚刚才说过的，两人身份悬殊，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祝森山早就脱离了家族，身份这种东西只有在家族里才会被重视，拿出来当话题。他不在了，自然没人会过多在意。”当然老爷子若是知道了免不了要发一通脾气。
祝东风又说：“至于你说的阅历，更加不足为道。毕竟真正有阅历的人不会嫌弃浅薄的人。祝森山若嫌弃白月薇，只能说明他装腔作势，事实是他浅薄无比。当然，我想他还不至于。”
祝东风会这样说不过是为了让白荷相信白月薇跟着祝森山不会受委屈罢了，但是有一点白荷没说，祝东风也没提到。
“祝督察真的会爱一个十八岁的小姑娘吗？”这是白荷最在意的一点，也许她有先入为主的偏见，她始终认为祝督察是图一时的新鲜感，不然为什么他不娶白月薇过门？而只是让她无名无份地住进了他家呢？
白荷的怀疑让祝东风一时没有回答，他想到之前和祝森山吃饭时，祝森山说的话。
“让她怀孕是我的失策。我预想过这个可能，但我没有实施行动，我大意了。”
要知道祝森山自二十一岁就开始为公家做事，他的行事词典中从没有“大意”。他凭借自己的能力一步步向上攀爬直到现在稳居高位，暗地里不知道有多少人等着他出错好拉他下马，他在这种境况下更是谨慎做事，严于律己。如今“大意”在一个小姑娘身上，值得祝东风对他刮目相看。
可是在听完祝森山说的，祝东风又改变了想法，什么刮目相看，不过是一时欲望上了头。
白月薇和祝森山相识近两年，一直是以较为谈得来的朋友接触。祝森山看得出白月薇对他的倾慕，也曾几次隐晦地拒绝过她，可年轻的白月薇却好似越挫越勇，一次又一次地大胆示爱，渐渐地祝森山就被她的青春活力吸引，两人就好像恋人般相处起来。
白月薇即将满十八岁时，她告诉祝森山她已经做好当她的女人的准备了。
祝森山被少女的坦荡和身体勾去了所有的心智，起初两人只是亲吻，后来便纠缠在了一起。
这就是祝森山的“失策”。
也不过是一次而已，竟造就了今天的局面。
祝东风回想起祝森山说到白月薇的初次时的平静自若，他似乎是后悔的，但他明显也是迷恋白月薇的。
那能被称之为爱吗？
“也许是爱的。”祝东风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告诉白荷，“真的不爱就该放她自生自灭。你觉得呢？”
白荷不信：“我不觉得。”
祝东风说：“也许只是你不懂。”
这句话简直像一句笑话。
白荷反问：“九爷懂了？”
祝东风左手的拇指与食指轻轻一碰，戏谑着说：“比你懂一点。”
白荷冷笑着翻了个白眼，笑完翻完她就僵了僵，看了眼祝东风，只见祝东风眉目清冷地问：“你这是在当着我的面嘲笑我？”
“不敢。”白荷垂下眼帘。
祝东风无声一笑，正色说：“你我说爱与不爱都是戏言。世间也有许多人分不清怎样才是爱，最终糊里糊涂地就相伴一生。可那又有什么不好？白荷，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纠结于爱。”
白荷茫然了，是这样吗？
好像也是的。白正廷娶了一位太太，三位姨太太，他似乎不曾真心爱过谁，谁也都不曾真心爱他。就连时时刻刻都在争宠的四姨太也只是为了自己在家中的地位。
他们不相爱，却也走到了现在。
白荷迷糊了，又好像释然了。等她回过神，车上只剩下了她一个人，祝东风和阿南都不知什么时候下去了。
她左右张望着下了车，发现这儿是一处较为繁华的商业街道，面前是一家挂着新招牌的丝绸店，店名就叫“丝绸店”，极其地朴实。
白荷推门进去就看到里面到处都挂着绸缎布料，有许多花色都让她跟着眼前一亮，她定了定神，看见祝东风站在柜台前，旁边竟然是祝江云。
“这位小姐不好意思，我们尚未开业。”大约是店里的人，看见白荷站着就过来笑着说道。是个女子，长的有几分英气。
白荷刚想扭头出去，阿南就说：“十三，这位是白小姐。先生的朋友。”
十三忙不好意思地赔礼道歉，“对不起白小姐，我不知道您是先生的朋友，真的对不起。”
“没事。”白荷说了句，走到祝东风那边，她看了眼祝江云，祝江云看了眼她，两人谁都没说话。倒也不是因为白月薇和祝森山一事互看不顺眼，毕竟他们两个不是当事人，只是无话可说罢了。
祝东风在看收货单据，他让白荷随便看看，或是找个地方坐着等一会儿。
十三搬了个凳子给白荷，白荷摆摆手拒绝了，她说：“你叫十三？”
“我叫石珊，石头的石，珊瑚的珊。不过大家都习惯叫我十三。”十三真的很英气，笑起来还有点男子的感觉。
白荷哦了一声点点头，说石珊好听，十三好记，都不错。
十三有些害羞地抓了抓头。
“十三，倒两杯茶来。”祝江云喊道。
“哦哦是！”十三忙不迭地应着，一溜烟儿就跑去了后面。
白荷又看了眼祝江云，想了想还是先开口说：“你没出国？”
“怎么出国？”祝江云神情淡淡地说了句，这时白荷才注意到他脸上有伤。他把祝东风看过的单据一一收好，说：“以后我就跟着小叔学做生意了，还要请你多照顾。”
这话怎么听怎么不对劲，要白荷照顾？照顾什么？怎么照顾？
“我……”
白荷刚说了一个字，祝东风就抬眼睨了祝江云一眼，不无讥讽地说：“一个男子汉，这点事都做不好？还需要别人照顾？”
祝江云也不觉得丢面儿，说我没有经验。
“经验都是慢慢累积的。不要总想坐享其成。”
祝江云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来了一句：“我爸怎么不是小叔你呢？”
祝东风随意接道：“这话不要被你爸听到。”
祝江云默然地低头看着手里的单据，十三端着两个茶碗从后面回来，祝江云端了一杯放在祝东风手边，另一杯要十三给白荷。
白荷不渴，接过来放在柜台上。
十三抱着茶盘站在一旁，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她看，祝江云一抬头就看到她像看红烧肉似的垂涎眼神，就问道：“十三？你在看什么呢？”
“看白小姐。”十三傻呵呵地笑，“白小姐真好看。跟先生真般配。”
祝江云不说话了，这般不般配的跟他也没什么关系。
白荷就看了眼祝东风，正巧他滤完了单据，叮嘱祝江云收好，紧接着就问白荷有没有相中的布料，有就拿着。
无功不受禄，况且还是祝东风的祿。
“没有。”白荷摇摇头。
祝东风就笑了：“入不了你的眼？”
明知他这是故意曲解自己的意思，白荷还是解释说：“不是，只是家里布料还有好几匹没用的，拿了放着也是浪费。”
“白小姐，春天了，可以做好多好多漂亮的新衣服出去踏春了！”十三眼睛亮亮的，有些兴奋的样子，她跑着就指给白荷看她认为很衬白荷的布料，“白小姐穿上这几块布料做的裙子，一定美得像仙女一样。”
听惯了男人各式各样赞美的白荷以为自己早就对这些浮夸的词藻免疫了，但十三这么一说，再配上她闪闪发亮的眼神，白荷不由得面上发烫，只想让十三少说两句。
祝江云咳嗽了两声，“十三，白小姐不是客人。”
十三眨眨眼，尴尬地放下手，小声嘀咕：“哦，我忘了。但是我说的是真的啊。”
“好了，就把这几匹包好送到白小姐府上。”祝东风一锤定音，又嘱咐祝江云近日盯着点儿，说可能剩下的货快要到了，如果到了就要他去码头验货签收。
祝江云应了下来。
走出丝绸店，白荷以为又要上车，却不想祝东风却说：“四处走走。”
白荷无奈之下只好跟着他走走看看，但这条街上也没什么可看的，除了店铺就是人，祝东风看着也不太像是想逛街买东西的样子。
白荷陪着他从东头走到西头，又从西头走到东头，准备再走一遍呢，白荷突然就听见祝东风问她：“发现了吗？”
“什么？”白荷看他。
他说：“有一家空店。”
白荷当然发现了，而且是在早前下车就发现了，就在丝绸店的左边。
“怎么了？”
祝东风微微摇了摇头，“你觉得它能用来做什么？”
虽然不懂他为什么要问白荷，但白荷还是老老实实地说：“裁缝铺？”就挨着丝绸店，不做裁缝铺还想做什么？两全其美的好事儿。
她能想到的祝东风自然也想得到，他让白荷往丝绸店的右边看一眼。
白荷看了一眼，发现裁缝铺有了，也是挂的崭新的招牌，于是她又想了想，说既然来丝绸店的多数为女性，就开一家胭脂水粉的店也不错，或是珠宝首饰。
祝东风点头，扭头看着白荷。
白荷等他说话，等了一会儿没动静，她不明所以。
“有兴趣跟我合作吗？”祝东风笑着问道。
“九爷的意思是……”
“国色添香的分店，就在这儿。如何？”
白荷愣了片刻，轻笑着说道：“九爷，这件事我说了可不算。国色添香现在已经不归我照看了。”
祝东风挑眉：“怎么？你被夺权了？”
“九爷说笑了。只是家里怕我累着想替我分担一下。”
“嗯。这谎话说的一点儿都不假。”祝东风淡淡笑着，问现在是谁说了算。
白荷一本正经地说：“父亲。”
祝东风嗤笑，说好，那你就转告你父亲，明天我找他商议此事。
这对白家来说是一件好事，只是白荷不明白祝东风为什么会有这个想法？无论货源还是经营方式，他都一清二楚，根本没必要和白家合作，他何必多此一举呢？
白荷几乎就是把问题写在了脸上，祝东风一看就知道，他说：“你不能总是以情人的身份出现在我身边。不然别人看到我们，只会想象我们在床上的样子。我不喜欢。”
他表情十分认真，一看就是在说心里话。
很快他又接着说：“再者，白家制香在金洲城里也算是有名，我也想来分一杯羹。以后国色添香越做越大，再想合作就难了。”
听祝东风说的那么好，白荷都要信了。
她不再多问，只说回家会把他的话转告给父亲。
白荷被祝东风送回到家时，几天没见的白月薇也刚在门口下车。
白正廷和四姨太护着白月薇正要进去，就听见又来了一辆车，接着白荷就从车上下来。
白正廷看到祝东风在车里坐着，微笑着上前就要去打招呼，可是他的车却动了，很快就消失在了视野里。
白荷看了一眼白月薇。
白月薇似乎脸尖了一点儿，她看着白荷：“四姐。”
“嗯。”白荷尽量平静地应着，率先走进了门。
“也不知道天天甩个脸子给谁看！”四姨太不满地冲着白荷的背影叨叨了一句。
堂屋里饭菜都摆在了桌上，很丰盛，显然是为了白月薇准备的。可白月薇因为怀孕吃不了油腻的，只吃了些青菜就到旁边去坐下了，又让四姨太心疼地念叨了好一阵儿。
四姨太握着她的手，轻声问：“祝督察对你好吗？那个他那个妻子，为难你了没有？你没受委屈吧？”
“他对我很好。”白月薇羞涩一笑，“他什么都不让我做，就让我在家里安心养胎。他妻子对我也很好，每天都叮嘱厨房给我炖补品，怕我在那儿住的不习惯还说我想什么时候回来就回来。”
“那就好。”四姨太转头看了眼还在吃饭的人，小声说：“那你也不能想回来就回来。你得习惯在那儿，以后你是要住那儿一辈子的。”
白月薇点点头表示她知道，说她太想家了，就来逛逛，晚上还是回去的。
“嗯。妈再问你一个问题，祝督察都是在哪儿睡？”
“妈，你干嘛问这个啊？”白月薇不好意思了。
四姨太轻拍了她一下，说孩子都有了你还不好意思了。
“你告诉我，是陪着那个还是陪着你？”
白月薇扭捏道：“一直都是陪着我的。他怕我晚上会害怕。”
“那这丫环也是他安排的？”
“嗯。他说我以后肚子越来越大会不方便，让她来服侍我。”
四姨太开心了，可开心了没两秒又板起了脸，严肃地说：“他陪着你是好事儿，但是你们可得注意，不能乱来啊。女人怀孕头三个月最危险，你别让他碰你。”
白月薇的脸瞬间就红的像苹果似的，“妈你说什么呢！我们没有！”
“总之你给我记住了！要是出了什么事儿，别说妈没提醒你！”
白月薇见她在意的厉害，就答应着：“我记住了。”
四姨太又笑起来，拉着她说一些家长里短。
饭桌上，白荷把祝东风明天要找白正廷商议合作的事说了说，惊得白正廷筷子都要拿不住了，直问真的假的。
“假的我跟你说？”白荷皱着眉道。
白正廷说：“对对对。那他怎么就想跟我们合作了？”
白荷继续皱着眉道：“不知道。”
白正廷慌了，一旁沉默不语的大太太也慌了，她是想着开分店的，但是她不想跟祝东风合伙开啊，这要是合伙了，往后怎么分出来还是个问题，而且这要合作了，白荷不得在里面掺和？她好不容易才把她摘出去。
“有什么问题你明天就自己去问他，我不参与。我吃完了。”白荷放下碗筷起身，又不由得看了一眼白月薇，她正专心地听四姨太讲话，时不时地掩嘴笑笑，看着竟已有妇人的姿态。
白荷在心里警告自己不要过问不要过问，抬起脸直直回了房。
房间的贵妃椅上放了三匹布，就是祝东风命人给她送来的那三匹，白荷看了看，放着没动。
过了一个多小时，白月薇来敲门，敲了好一会儿白荷都没应声。
后来听见知了说她在外面逛了一整天，累了已经歇下了，白月薇才离开。
夜里白荷睡不着，起来想去堂屋倒杯水喝，却发现大太太披着外衣在打电话，连灯也没开。
白荷开了灯反而把大太太吓得三魂没了七魄，“啊”一嗓子让白荷都心跳都漏了几下，她没好气地说：“你见鬼了？” 暗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