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荷的身体虽然起来了,但她的大脑还没能完全清醒。
她根本没弄明白为什么傅景淮会一大早出现在她家里,还一本正经地坐在她家堂屋里的椅子上,他是有事吗?可白訾翊带兵上山操练去了,他来又能有什么事呢?
白荷迷茫地看着傅景淮那持续泛红的耳根,他似乎没听到她喊了他一声。
“傅大人。”白荷又一次叫道,并上前走去。
傅景淮搁在腿上的双手不由自主地动了动,随即小心地握成拳,他眼角的余光注意到她走了过来,迟疑着慢慢地把脸转回来,待看清白荷身上已经披了一件披肩后,他僵硬的身体悄然放松下来,可目光还是不敢在她身上停留。
他解释道:“白副军长操练时腰伤复发,正在军营里接受军医的治疗。他说你今日有事需要有人相陪,就请我代他来了。”
“腰伤复发?很严重吗?”白荷皱着眉问。
傅景淮看了看她,稍微一犹豫说道:“只是不能长时间站立或久坐,一般经过军医治疗后都会有所好转。”
他们当军人的或多或少身体上都会有打仗或训练后遗留的伤痛,有的严重,有的轻微。白訾翊的腰伤不算严重,治疗后停一段时间的训练就能康复。
白荷点了点头,说了句那就好。
随即她脑海中又回想起了傅景淮刚刚说的话,在说白訾翊腰伤复发的后面,她愣着看向傅景淮,不确定地问:“傅大人,你说你是我大哥请来代替他的?”
傅景淮没说话,但沉默说明了一切。
“傅大人难道今天没什么事吗?”白荷疑惑地问他。傅景淮今天没穿军装,穿了一身米灰色西服,越发显得他肩宽高大。
“没事。”傅景淮言简意赅地回答。
白荷却有些不好意思,让傅景淮陪着自己去见祝东风?这个画面想象起来都很奇怪。
“傅大人,这件事要你相陪也许对你来说不太方便。我还是不麻烦你了,我自己去就行了。”
傅景淮漆黑的双眸凝视着她,郑重道:“没有什么不方便,我也不怕麻烦。”
他表情认真到白荷都不知道该怎么拒绝,想了半天,白荷才说道:“那请傅大人稍等一会儿,我洗漱一下换身衣服就来。哦傅大人吃早饭了吗?”
“我没有吃早饭的习惯。”傅景淮说道。
“哦。”白荷淡淡地应了一声,又笑着说:“那待会儿和我一起随便吃点儿吧,不吃早饭对胃不好。”
白荷慢悠悠地回了房间洗漱,知了跟着去了。
留下傅景淮一个人坐在那儿,面无表情,两手却紧紧握成拳头,他在压抑,在克制。
以最快的速度弄完洗漱,白荷穿了条长袖的金粉色旗袍,很显气色,胸口往上到颈部,再往两侧延伸到肩头处,全是镂空的样式,有种若隐若现的性感和妩媚。而且她今天的发髻是两边各有一小缕编发再绕到下方发根盘起来的,头上没有戴任何饰品,只在耳垂上戴了两枚水晶耳饰。整个人看起来高贵又优雅。
傅景淮看到这样美艳不可方物的白荷,有片刻间的失神,他想起了他见到她的第一眼。
当时她坐在黄包车上,嘴角若有似无的笑。
傅景淮虽生在北方却长在南方,而南方自古美女如云,他以为世上女子大多如此。可白荷不一样,她美得像一首诗,一首足以流传千古的诗。
那时候傅景淮就在想,她怎么能坐在如此简陋的黄包车里,她该坐在这世间最豪华的汽车里,风吹不到,雨淋不到,她该被捧在手心里。
可就是这样的一个女子,却不能早些被他遇到。
“傅大人?傅大人?”白荷不知道傅景淮是怎么了?怎么一直在神游?
她轻轻拍了拍傅景淮的肩头,才拍了那么一下傅景淮就猛地一弹,紧接着就用力抓住了白荷的手,他的眼神在一秒间变得锐利冷冽,但很快他就意识到自己抓的是谁,慌忙放手。
“对不起,我在想事情。”傅景淮道歉道。
白荷揉着手腕,“没关系,是我不该随便碰你。”她毫不在意地笑了笑,说早饭端上来了,即便不饿也稍微吃一点吧。
傅景淮应了一声好,目光掠过她白皙的手腕,发现娇嫩的肌肤红了一片,他有些自责,眼神暗了暗。
生平第一次,他对自己感到厌恶。
两人坐在一起随意吃着早饭。傅景淮家教严格,一向遵从‘食不言寝不语’的教条,于是本就话少的他更加安静,连喝粥都几乎没有动静。
白荷吃饭时也是不怎么喜欢说话的人,但跟傅景淮一起,无声的氛围总显得莫名尴尬,尤其是对方的眼神总是三番五次地往自己手腕上瞟。
白荷干脆没话找话问他:“傅大人是清陵人?”
“祖上是清陵,后来举家迁到了京西。”傅景淮咽下嘴里的食物,说:“虽然家在京西,但我是长在南方。在二十岁时跟随父亲回到清陵待过半年,之后再也没有回来过。”
白荷点头:“怪不得傅大人说话是南方口音。”
傅景淮问:“白小姐……”
“叫我白荷就好。”白荷淡笑,说那天你在医院不是都叫过我的名字了吗?
傅景淮莫名地有几分不好意思,他怎么能说那天是担忧她的安危才脱口而出叫出她的名字?而现在两人面对面,真要他叫一声‘白荷’,他反倒叫不出口了。
他酝酿了半天,索性不考虑称呼了,直接说道:“……你一直待在金洲?没有去过外地?”
“没有。”白荷说,“从生下来到如今二十二岁,我都在金洲。”她甚至连周边地带都没有踏足过。
“南方的景色很美,和北方截然不同。”
白荷说:“有机会我一定会去看看的。”
傅景淮认真地说:“近两年别去,虽说战乱有所平息,但各地还有不少反动分子。为保安全,你还是等上一些年月。”
白荷失笑,说好的,谢谢傅大人提醒。
“你也可以叫我的名字。”傅景淮拿着汤匙,尽量自然地说道。
这似乎不太好。
白荷抿唇微笑,表示知道了。
简单地吃了早饭,两人都准备走了,白家人才起床,看到傅景淮都是一愣。
傅景淮礼貌地打了招呼,接着就随白荷一起出了门。
傅景淮问她是坐他的车还是如何?
白荷觉得这都无所谓,就上了他的车,上车后她对司机说:“去江南街101号,谢谢。”
昨天她给祝东风打了一个电话,想和他在茶仙楼见个面。可是祝东风非常果断地拒绝了她,说最近喝茶喝的厌了,让她有事直接到祝公馆找他。
说完也不给白荷反驳的机会就挂了电话,好像料定了白荷一定会去找他。
一路上白荷跟傅景淮都没说话,到车停在祝公馆门外时,白荷下了车,傅景淮才问了句:“要我一起进去吗?”
“不用,还要辛苦你在这儿稍等了。”白荷歉意地笑道。若来的是人白訾翊她会让他陪着一起进去,但来的人是傅景淮,还是算了。
傅景淮点头说:“那我在这里等你。”
他是不知道白荷此行的目的的,但白荷那张手写的借据就在他的日记本里夹着,而现在白荷又拎着一个黑色的皮箱。白訾翊没说白荷借钱的用途,傅景淮也猜不到,不过现在看来,似乎是要把钱给祝东风。
“若我一个小时后还没有出来,就麻烦傅大人进去找一找我。”
她意有所指,傅景淮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白荷淡然地按响了门铃,来开门的不是祝家的仆人,是阿南。
“白小姐,先生等……”阿南脸上的微笑在看见白荷身边的傅景淮时凝固了。
白荷问:“怎么了?”
阿南说:“没事,先生等您有一会儿了。”
白荷要笑不笑地走进了大门,她的心脏开始在胸腔里极速跳动,就算她早就想好要这么做了,也做了这么久的心理准备了,可真到了这一刻,她还是很紧张。
“白小姐,请。”阿南推开客厅的门。
白荷暗中深呼吸后才走进去,却看见客厅沙发上不止坐着祝东风,还有一个女人,是祝锦绣。
“白荷来了。”祝锦绣笑着,朝她招招手让她快过去坐。
祝东风侧首看了她一眼,眼神触及到她手里的黑色皮箱时变了变,他又抬眼看白荷的脸,白荷神态自若地走过来,“祝小姐。”
只要是未出阁的女子,不论多大,都是家里的小姐。
祝锦绣不满道:“生分了,跟老九一块儿叫我四姐吧。你要是觉得别扭,叫秀姐也行。”
白荷笑而不语,看着温柔内敛。
祝锦绣对她是越看越满意,身后拉她坐到了旁边,说:“刚刚我还跟老九说起你呢,结果你就到了。我说老九年纪也不小了,是时候该成家了。你们俩我看着感情也挺好的,你说,是不是挑个日子双方父母见一见,商量一下?”
祝东风说:“四姐……”
“哎呀我们女人说话,你一个男人不要多嘴。”祝锦绣瞪了一眼祝东风,又笑眯眯地看着白荷,“你觉得呢?白荷?”
白荷觉得不太好。
祝东风显然是没有把近期他们两个人之间所发生的事情告诉祝锦绣,不然祝锦绣绝不会在这个时候有让两人结婚的念头。
嫁给祝东风?除非白荷失忆了,不记得自己有过母亲。
白荷不动声色地把手从祝锦绣的双手中抽出来,睨了一眼神情淡漠的祝东风,她思索再三后说道:“祝小姐,我和祝先生,已经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了。”
“嗯?”祝锦绣愣了下,看了看祝东风,问:“什么意思?”
祝东风单手撑着额头,说:“四姐你先回去吧。你说的事我会尽快找人去办。”
祝锦绣说:“不行,我得问清楚这件事是怎么一回事儿?你刚才怎么什么都没跟我说?白荷,是不是你们两个吵架了?”
“我们……”白荷顿了顿,说:“还是让祝先生跟您说吧。”
“老九!”祝锦绣怒瞪着祝东风,她打心眼里认为一定是祝东风欺负了白荷,所以白荷才会这么说。
“你说你到底整天除了生意上的事能不能也想想别的?白荷这么漂亮周正的一个姑娘,你还有什么不满意?你都三十二了,你五哥到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江云都到处乱跑了。你呢?啊?你快说,你是不是欺负白荷了?”
祝东风被她吼得无奈,扬声说道:“祝星,送这位祝小姐出门。”
祝锦绣气得伸长了胳膊,毫不留情地就往他腿上掐了一把,“你就气我吧你!我回去就告诉爸!”
“我就不送你了。”祝东风移开腿,看了眼祝星催促她赶紧把人送走。
祝锦绣再气也管不了他的事,叹了口气,看了看白荷看看他,拎起手袋二话不说地就走了。
祝东风这才问:“找我什么事?”
“关于长安街‘国色添香’合作店铺的事。”白荷直视着他的双眸,一字一句平静而认真:“我不想跟你合作了。”
“白荷,你该记得我们当初是签了合约的。”
白荷说我当然记得。她弯腰把刚才随手放在沙发脚的黑色皮箱提起来放到茶几上,打开,“上面的牛皮纸袋里是我的那份合约,我带来了。下面的是十万块钱,我们说好的违约金。”
祝东风静默地看了一会儿那些崭新还绑着封条的钱,蓦地掀起眼帘看她,此时他也明白了那天白荷到瑞丰银行取全款的目的。
只不过十万块……
“你哪儿来的钱?”
“这个我一定要回答吗?不需要吧。”白荷似笑非笑。
祝东风的眼神有些冷,但他还在忍耐着不要发作。
他竭尽耐心地说:“白荷,我不是跟你说过了?生意归生意,我们不要把生意和私人恩怨混为一谈。这样对我们都没有好处。你把合约跟钱都拿回去,我就当作你没有来过,没有解约这一说。怎么样?”
“祝先生……哦,我知道祝先生不习惯我这样称呼你,但是请原谅我实在找不出更合适的称呼。”白荷一脸假笑,敷衍地明明白白,“祝先生久经风雨所以能做到把生意和私人恩怨分的一清二楚,但我不行,我做不到,我就是个世俗且平庸的普通人。我没办法像你一样公私分明,我对待事物的任何看法和情感都不能划分出一二三来。所以我不同意你的说法,我一定要解约。”
“就因为你母亲的死?”祝东风问道。
他的语气有些不以为然,白荷不能理解,她大声地说:“对,就因为我母亲的死!”
“你不要叫。”祝东风掐着鼻梁,“事情都已经过去三年多了,你还不能释怀?”
白荷没有哪一次像这一刻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了祝东风是没有心的。他是怎么做到用无奈的语气说出这句话的?
白荷用陌生又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他:“我释怀了,但我释怀的是我没有了母亲。而不是释怀你害死了我的母亲。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但你似乎不明白。”
“白荷!”祝东风目光冰冷,“所有一切的罪魁祸首是你的父亲,而不是我。这一点上不明白的人是你。是白正廷主动来地下钱庄借钱,也是他欠钱不还主动说拿房抵债,最后霸占房屋不肯交房的还是他。当初他签下的借据我还有,你要不要看一看?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
“所以你是想说是我错怪你了?那么我只问一句,火是不是你让人放的?”白荷言辞质问道。
‘九爷,有个人欠我们一大笔钱,拿房抵债他又不肯交房!还说我们是强抢民宅!怎么办?’
‘继续耗两天,再不让就一把火烧了。也不是什么值钱的宅子。’
‘这能成吗?万一放火也不让呢?’
‘那就烧死一个是一个。这账我不能亏。’
‘是,九爷。’
祝东风偏了偏头,击碎过往云烟。他没有说话,以默然应对白荷。
白荷凄凄地笑了:“为什么不说话了?是不是因为你无话可说了?我父亲有罪,白正廷有罪,但你就无辜了吗?”
默默在一旁站了很久的祝星听明白了个大概,此时忍不住为祝东风说话。
“那你们白家受过的先生的帮助你怎么不说了?要不是先生你恐怕现在还在百乐门拼命赚钱养家呢!”
阿南看了一眼祝星。
“那我要谢谢你家先生了。谢谢他在我家破人亡后,让我拿自己做交换,救了我,也救了白家。谢谢。”白荷两眼麻木,脸上的笑都没有了神采。
“但我如今实在是承受不起祝先生的恩惠了,就请祝先生高抬贵手,放我一马吧。”她从牛皮纸袋里拿出合约,连同着一支钢笔一起放在桌面上。
祝东风的视线在她泛着红印的手腕上一晃而过。
随后她便像一棵树一样站着,一动不动,眉眼如冰,似乎就等他同意解约后立即走人。
祝东风将交叠的长腿分开,他往前倾了倾身子拿起钢笔,手肘抵在膝盖上方的位置。他看了两眼合约后,拔掉了钢笔的笔帽,随即他把笔尖放在了纸上。
白荷没想到他会这么轻易地答应解除合约,她来前还以为他们会发生激烈的争执。但仔细想一想,祝东风似乎也从来都不是那种喜欢和人争论的人。
一时之间白荷心情有些复杂,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微妙地感觉到失落,她想一旦合约作废后,她就真的再也不会来见祝东风了,他们两个人之间也不再有任何私人关系了。
大概多少是会难过和不习惯的。毕竟三年多的时间了,白荷早就接受了自己是祝东风情人的身份,也早习惯了和祝东风一起做亲密的事。
更何况,白荷对他的感情早已变了。
日久真的是会生情的。
白荷从前不懂,现在却是懂了。在这种时刻懂了。
白荷满眼落寞地垂下眼帘,却看到祝东风把笔帽盖回了钢笔上,她以为他签好字了,定睛一眼,却只看到笔尖留下的一个墨点,其余什么也没有。
“你以为我会签字?”祝东风随手把钢笔扔回到桌上,身子后仰在沙发上,微微抬起下颚,“白荷,这件事由我开始,必然要由我结束。我不点头,就算你拿二十万来也没用。该有效的依然有效。”
“祝先生觉得这样有意思吗?”
祝东风莞尔一笑:“有。掌控人比被掌控,要有意思得多。”
白荷也笑,冷笑,“哦,是吗?”
祝东风不置可否地挑眉,“当然。尤其是掌控一个喜欢你的女人,比掌控一个平常人来的更容易。”
白荷倏然弯了弯腰,淡漠无情的双眼毫不避讳地与他对视,她的声线是平的,稳的,她问:“你看出来了我喜欢你?”
“难道你不喜欢我?”祝东风的视线从她冶艳水红的唇上流连到她淡粉的眼睑上,他眼里的白荷微不可见地笑了一笑,说:“我是喜欢你,但这是错误的,我正在纠正它。你不用放在心上。”
祝东风说:“那我预祝你成功。”
白荷直起腰,说既然你不肯解除合约,那我也没有办法。总之你的店铺我是不会管的。若哪天你想通了答应签字,我会拿着钱和合约再来的。
她把合约重新装回到牛皮纸袋里,牛皮纸袋又放回到皮箱里。
该说的她都说了,想表达的意思她也都表达了,祝东风不同意那就是他的事。
白荷拎起黑色皮箱要走,祝东风问:“不吃了午饭再走?”他平淡随意的语气简直让人忍不住侧眼相看。
“不了。傅大人还在外面等我。”白荷用比他更平淡随意的语气说着,脚下才动了一下,她想起什么又低下了头看他。
“忘了说,祝先生,也许掌控一个喜欢你的女人是比掌控一个平常人来的容易。但这种行为是十分可耻的。纵横商界的您难道就没有更高明一点的手段了吗?我实在很费解。”
说完,白荷还不能理解地摇了摇头。
祝东风问:“什么才是更高明的手段?”
他突然扣住白荷留着手印的手腕,伴随着她的尖叫声将她用力地甩在沙发上,他噙着笑说:“不如你来教教我?” 暗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