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东风没想到已经死了挺长时间的人还能再给他生出事端来,不由得心生厌烦,但此刻来到别人的地界了,他也不能太傲慢,总归要给对方留点面子。
于是祝东风先微微蹙眉面露疑惑地望着叶青,似乎是在回想他所说的“黑风”是哪一位?过了约莫半分钟的功夫,他才恍然,以示自己的确听说过这个人,笑了笑,“哦,叶老说的是那个土匪……哦不是,那位黑风寨的寨主啊。嗯,略有耳闻。”
“哈哈。祝九爷谦虚了,我知道你不仅是略有耳闻。”叶青慢悠悠地提了茶壶要给祝东风添茶,祝东风万分礼貌地拿起了茶杯,他盯着茶水听到叶青风轻云淡地说:“黑风给我打过一个电话,把你们之间的恩怨始末都说了。我把他臭骂了一顿,这臭小子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谁都敢招惹。他去自首,也是我让他去的。”
茶倒满了,叶青依旧提着茶壶没放下,茶溢了出来,流在祝东风的手上。
泡茶的水自然是滚烫的热水,祝东风也不是什么铜墙铁壁百毒不侵,仔细看就能看到他捏着茶杯的手指因为过分用力而泛白,但他仍然表情平静,掀起眼帘提醒道:“叶老,茶满了。”
叶青仿佛才意识到一般,放下茶壶无奈地说:“哦!你看我,人老了不中用了,连茶都倒不好。”
“在我看来叶老年轻得很,您也说了年龄只是个数字。倒茶这种小事,让旁人来就是。”祝东风似笑非笑地说着,把满满的茶杯放在手边。
他不着痕迹地摩挲了一下指腹,说道:“既然黑风将事情始末都与您说过了,想必您也能理解我的心情。”
叶青叹息着点点头,善解人意地说:“理解,虽然我一生没有娶妻,但年轻时也有过想与她共度余生的女子。黑风绑了你心爱的人,你灭了他的寨,我不怪你。”
怪?
祝东风端起茶杯,茶杯掩去他冷冷扯起的嘴角,他喝了一口茶,“那不知道叶老如此大费周章地请我来到贵地,所为何事?”
“黑风寨被灭一事我既往不咎,但黑风的死,我不能就这么算了。”叶青叹了口气,说毕竟是我的干儿子,父子一场,我怎么也要替他讨个公道。
“恕我不明白叶老的话。”祝东风皱着眉问:“黑风的死与我何干?”
叶青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两人安静地对视。
作为现今最大帮会青派的老大,叶青的气场自然是不必言说的,他灰白粗长的眉毛下那一双凌厉如同鹰隼的眼睛盯着你时,你就会不由自主地从心底发出颤抖;可如今坐在他面前的是祝东风,祝东风从小生活在暗流涌动的圈子,这么多年只身在外什么样的人都见过接触过,他本身有底气有见识,自然是不怵。
半晌,祝东风自若地笑了一笑,“难道叶老怀疑是我杀了黑风?黑风是死在巡捕房里的,我可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和胆量敢在那种情况下作案。”
“祝九爷的本事和胆量世人有目共睹,不必言说。黑风究竟死于谁人之手,你我也都心知肚明。祝九爷不必跟我装糊涂,没用。”叶青摆了摆手,一脸的不屑。
他不让装糊涂祝东风就不装了?不可能。
祝东风一向喜欢演戏演全套。
“晚辈愚钝,实在是听不懂叶老的意思。”他笑得越发温和有礼,看起来就是一个平平无奇的世家子弟。
叶青眉眼间最后一点耐心也褪去,他眼神里带了杀气:“祝九爷可知你是在我的地盘上。我现在若是杀了你,谁也不会知道。”
祝东风同意地点头:“我相信叶老的实力。但我想叶老不会那么做。”
“哦?为什么?”
“叶老如果真的想杀我,早在第一眼见到我时就让手下开枪了。”祝东风扫了一眼站在叶青身后的两个一身黑衣的男子,他们身型都很匀称,自始自终都保持着两手背在身后的站姿不曾动过,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他们是练家子,后腰还别着枪。
祝东风收回视线,“我是只身前来,唯二的左右副手都被叶老扣住了,并且赤手空拳,手上连个戒指都没有。叶老要杀我,我连垂死挣扎的余地都不会有。但我现在不依然在这儿坐着,还和叶老您一起喝茶聊天,这就说明您其实并不打算要我的命。”当然也不是真心想给黑风讨个公道。
这一番话正中叶青的内心,但他不喜欢被人猜中自己的想法,一旦如此,他就会想要有所改变。
“我之所以留你到现在,不为其他,只是想亲手了结你。”叶青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把枪正对着祝东风的额头,他的眼眸眯起,挀下枪栓,似乎随时准备开枪。
祝东风认真地回想了一下他的前三十三年,确定这是第二次被人拿枪指着,第一次是被傅景淮的军队。
果然有一就有二,这是个定律。
祝东风淡漠地抬眸看了看那漆黑的枪口,他不说话,不想说也没什么可说,毕竟没有几个人被谁用枪指着头的时候还能悠闲自在地谈天说地,他只是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变温的茶,至少能平息一下他的怒意。
叶青本想着能看到他慌张或是求饶的样子就大发慈悲地收枪,可祝东风却好像是偏偏不想如他所愿,淡定地反而让叶青有些下不了台。
可叶青也是大风大浪见惯了,什么面子不面子的,他也不在乎。
他突然仰面大笑,拿着枪的手往旁边一转,“砰”地一枪打在了墙上,留下一个黑色的印记。随即他手往后一递,站在他身后的手下立即接过枪收好。
“开个玩笑,祝九爷别介意。”
祝东风笑笑,说叶老不是一般人,开的玩笑也不一般。
叶青又大笑了两声,随即说道:“我之所以大费周章地请你过来,主要是想看看能让黑风吃亏送命的人究竟长什么样。如今一看,我就知道黑风死在你手里是他技不如人。这世道,弱肉强食就是规则。我再心疼也不能坏了规矩,不然就乱了。唉。”说着他看了眼祝东风,见他静默不语便接着说道:“你那一船货还有那两位副手,你放心,都有人好吃好喝地伺候着。一根汗毛都少不了。”
“那还要多谢叶老了。”祝东风终于开口。
“谢什么,见外了。”叶青说他这就让人去把他俩给接过来。
叶青的一个手下收到命令离开了,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氛围也缓和下来,彼此都说了一些有的没的无关紧要的,叶青让祝东风多留几天,说带他逛逛这清陵城,一定不比金洲城差。
祝东风委婉地拒绝了,表示自己在金洲新开了几个店铺,只有对此生疏的外甥帮忙照看,他得抓紧时间回去,不能久留。
叶青一听就来了兴趣,问是做的什么买卖。
“都是小买卖,难入叶老法眼。”祝东风谦虚地说道。
“哎,能赚钱就行,管它什么小买卖大买卖。”叶青问:“做过什么来钱快的买卖吗?”
祝东风手指动了动,佯装不解地问:“叶老指的是?”
“明知故问。”叶青食指点了点他,“金洲城的所有码头渡口不多数是祝家的?有这样好的条件,还不干点儿别的?”
话说到这份儿上了,祝东风再假装不明白就无趣了。
“叶老说的是走私,这我还真没干过。”
叶青觉得太可惜了,浪费大好的条件。
“清陵有三十一个码头和渡口,全都是我的。我用它赚的钱,分给兄弟们后剩下的也下辈子都花不完。怎么样?要不要带你一把?”
恐怕这才是叶青的真实目的。
祝东风笑着问:“怎么带?”
叶青说卖家你不用担心,我那儿有门路,但是买家就要多考虑考虑,有能力和信得过的为首选,其次才是只有钱且并不熟悉的。接着他话锋一转,问:“黑风说你手里有一份名单,我想那上面的人能成为你的固定客源。”
黑风对他这个干爹还真是无话不说。
亲父子都不如他们亲。
祝东风心中感叹,直说道:“叶老,实不相瞒,我的确得到过一份写有各个人名的单子,但我并不知道那是作何用处的,已经烧毁了。”
“烧毁了?真的?”叶青是不信的。
“叶老,我最初是如何得到那份名单的,不知黑风有没有告知您。他的女人招惹我的女人,我的女人不开心了,我自然要收拾她。于是我就莫名从她手里拿到了那份名单,但我还没能从她嘴里撬出只言片语黑风就绑架了我的女人,要求我前去换人。叶老,要您说我留着一份无用的名单有何用?”祝东风说的情真意切,字字都是发自肺腑,当然内容真不真就另当别论。
叶青说:“如果真如你所说,那你才不会烧毁名单。闯荡江湖这么多年,你不会察觉不到其中的名堂。”
祝东风笑说:“叶老所言极是,我看到名单上的几个人名后就意识到了一些,可我终究不知道它能做些什么,留着它又不放心,就只能将它烧得一干二净。叶老,我在外闯荡这么多年,也懂什么叫永绝后患。这一点我一向做的很好。您应该深有体会。”
的确,这一点祝东风做的确实不错,死在巡捕房的黑风就是个例子。
叶青沉默了,因为他真的无法分辨祝东风说的究竟是真是假,或者哪些是真,哪些又是假。
他盯着祝东风的脸看,试图找出他在说谎的证据,但他实在冷静到令叶青都不由得讶异,如此年轻便已有如此强大的心理,可见祝东风实在不简单。
无论那份名单是烧毁还是被他收着,叶青都是拿不到了,他只能退而求其次,“名单烧毁了也无妨,你不是看过了?把你记得的那些人名说一说,有一个是一个。”
“叶老,那些人我可惹不得。还是不说为好。”祝东风像是被吓到一样摆手拒绝,说能赚钱的路子多的是,犯不着专在一条路上跑。
接下来他就提了许多建议,比如让叶青也开个丝绸店,或者是从国外进口货物内销,再不就是让他像祝家一样向各大商户租借码头。
叶青大钱看惯了不愿意看小钱,再者租借码头他也是一直在做的,用不着祝东风说。
“看来祝九爷是不想和我一起赚大钱了。”他沉声说道。
这句话可是有点严重了,祝东风说:“叶老,没有人会嫌钱多,这笔钱不能赚,我们再赚别的不也一样?”
叶青举起右手挡在两人中间,手心朝着他,“免了,我与祝九爷道不同,这次是我错估了。你我就当是多认识个朋友,以后有钱再一起赚吧。”
祝东风自然是笑,说也好。
两人相谈并不欢,叶青都没有说尽一下地主之谊请祝东风吃饭。
“哦对了,听说傅景淮带军队驻扎金洲了?”
“是。”祝东风应了一声,说:“听他们说傅景淮是清陵人?”
叶青点头:“傅景淮啊,难缠的很。你可要小心。被他咬住了,不掉块肉你脱不了身。”
祝东风说:“我不担心。我本分做事。”
阿南被人带着走进茶楼的时候就发现叶青的脸色难看,与祝东风形成了鲜明对比。
“先生。”阿南叫了一声。
祝东风淡淡点头,看向他身后,跟在阿南身后进门的人掀起眼帘看了一眼,发现自己正被看着又低下头去,叫道:“先生。”
那人戴着帽子,一身男装打扮,说话的声音却赫然是个女子。
祝东风面无表情地没吭声,倒是叶青此时说道:“祝九爷,你的这位副手女扮男装的手艺不错,骗了我好几个手下。”
“不过是用来防身的雕虫小技,让叶老见笑了。”祝东风冷睨着女子,道:“祝星,还不给叶老赔礼道歉?”
祝星转身面朝叶青,低声说:“对不起叶老,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您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要与我一般见识。”
祝东风斥道:“没吃饭?”
祝星大声道:“对不起叶老,是我……”
“好了好了。也不是什么大事。祝九爷何必这么凶呢?”叶青感叹说有美人在怀,又有佳人在侧,艳福不浅。
他站起身,“我还约了人谈事,就先走一步了。祝九爷,我们有事再联络。回程的路上要多加小心,水路难行啊。”
祝东风笑着也站起身,说:“谢叶老提点。慢走。”
目送着叶青走出茶楼,,祝东风的笑瞬间消逝,他看了看阿南和祝星,末了对着祝星说了句:“出息了。”
说完他就走了,阿南跟着上去,祝星抿着唇也跟了上去。
货船被锁在了一号码头,祝东风一行人走到就有人自动上前去开了锁,阿南雇了个开船的船夫,四个人走水路返程。
船舱内的货物都还完好无损地摆着,但是箱子的钉子都被起掉了,明显是翻动过。不过还好,都是一些绸缎之类的,不怕翻。
祝星坐着,帽子已经摘了,她几次想说话,但都没敢开口。
她看着阿南,阿南摇摇头,表示他不当出头鸟。
祝星无奈之下只好自己走到祝东风的面前,他正在闭目养神,但祝星知道他是睡不着的,犹豫再三说道:“先生,是我做的不对。我的本意只是想给你一个惊喜。”
“惊有了,喜在哪里?”祝东风没有睁眼,淡声问道,“还是说这就是你给我的喜?”
“不是……”祝星惭愧地说。
“前不久我同阿南说你,说你办事还是能放心的。结果你现在就给我一个‘惊喜’?祝星,你就这么不经夸?”
祝星扭头看了眼阿南,立即听到祝东风冷声喝道:“你看他干什么!”
祝东风不知几时睁开了眼睛,正眼神冷漠地看着她,她抿了抿唇,低落地说:“对不起先生。”
阿南一脸‘糟糕’的表情。
‘对不起’这三个字是真的不能说。
“对不起?怎么?现在你们做错事都只会说这个了?是想要我原谅?”祝东风的声音不大,可语气很重,明显是对祝星的道歉生气与失望。
祝星咬着内腮的肉不敢再说话。
“我只需要你们做好我要求你们该做的事,我不需要所谓的惊喜。”
祝星轻声说:“是先生,等到了金洲我就坐火车回去。”她觉得难堪,但她声线是稳的,是她自己未经允许私自跟着货船来的,她做错事挨骂她不委屈。
祝东风看了她一眼,又重新闭目休息。
祝星站了一会儿才回到自己座位上,她把帽子拿到手里,用力用力地攥着。
第二天上午十点到了金洲城的货运码头,下了船后祝东风首先去了一趟丝绸店,祝江云见他回来挺开心,跟他说店里生意不错。
祝东风不想听,让他下午找人去码头卸货。
祝江云应了下来,祝东风又去隔壁看了看,门开着,但是一个人都没有。
“刚贴完墙画,杨小姐说要等几天。”祝江云解释道。
祝东风问了句:“白荷呢?”
“白小姐来过。”祝江云说。
祝东风睨了他一眼,说我问你她在哪里。
祝江云被凶的一头雾水,但还是弱弱地回答说:“应该在她自己的家里。”
祝东风无话可说了,他用力拍了拍祝江云的肩膀就走了,阿南和祝星只得匆忙跟上。
祝江云疑惑了,一个是阿南,另一个是谁?
回到祝公馆,祝东风直接上楼洗漱休息,祝星问阿南火车站在哪里,阿南说:“你留下吧,先生又没说让你回去。”
“可是先生也没让我来……”
“你现在知道了?”阿南还挺佩服她的先斩后奏的,摇摇头说:“惊喜?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
祝星烦死了,一拳挥过去被阿南挡住,她只能愤愤地放下,“刚才那个人是先生的外甥?”她和阿南不一样,她是在外面遇到的祝东风,对于金洲的一切她都不清楚。
阿南说:“江云少爷。”
“那先生问的那个叫白荷的,又是谁?”
“目前来说,应该是先生的女朋友。”
阿南话刚说出口祝星就睁大了眼睛,叫道:“什么?先生的女唔唔……”
“你能不能小点儿声?”阿南捂着她的嘴,指了指头顶,说先生在休息,你想把他吵醒再挨一顿骂?
“不是,我太惊讶了。你说先生的女朋友?先生怎么突然有了个女朋友?”算起来祝东风回金洲才不到五个月,祝星不相信这么快就多出来个女朋友。
但突然也只是她觉得突然罢了,阿南知道事情始末是不觉得意外,他说:“白小姐跟了先生三年多了。”
“我都没听你说起过。”祝星有些埋怨地说。
阿南说我跟你提这个干什么?跟你又没关系。
祝星不吭声了。
正当阿南准备坐着眯一会儿时,祝星又问:“那位白小姐人好吗?长得漂亮吗?”
阿南无奈地想说你什么时候这么多话了,但一睁开眼就看到了白荷走进客厅,他一愣,立即压低声音说道:“那位白小姐来了。白小姐。”
“阿南先生。”
祝星还没转头见到人,就先听到了脆生生的女声,有些细有些娇,带着不易察觉的笑意。
她回头,看着白荷。
阿南上前迟疑着问道:“白小姐,您怎么来了?”
白荷微微笑道:“江云少爷给我打了电话,说九爷回来了,在找我。我就来了。”说着她看了眼盯着自己眼也不眨的祝星。
阿南说先生在楼上休息,他坐了一夜的船。
白荷点头,“那我上去看看。”说着她就要朝楼梯走去。
可祝星却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竟然闪身拦住了她,面露不善地说:“白小姐没听清吗?我家先生在休息!”先生睡眠本来就不好,最烦有人在他休息时打扰,这个白小姐还要去看看?她根本不知道心疼先生。
祝星瞪着白荷,白荷莫名感受到了敌意,阿南过来拉祝星,笑着对白荷说:“不好意思白小姐,祝星她不认识您。祝星,这位是白小姐,先生的女朋友!”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句介绍。 暗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