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荷醒来时发现祝东风还在睡着,眉宇间很是平静,真的是难得见到他安安稳稳地睡一场好觉。
这几天来白荷也终于意识到了祝东风的入睡困难甚至失眠是什么原因造成的了,每天要为了生意而奔波劳碌,平均每三天就要回复十几封或二三十封信,据阿南说他还要时常与人喝茶吃饭谈事情。长期高强度的消耗脑力,睡前也控制不住想事情,怎么可能会睡得着?
白荷才只是持续了五天就觉得身体已经到达了一个极限了,她根本吃不好也睡不好,总是会想着还有什么事情没做,还有多少信没看。心里又焦虑又烦躁。
由此可见祝东风的工作不是她这种平常人能做的。
也怪不得祝东风说在看管所里睡得比在家睡得好。
白荷定定地看着祝东风熟睡的脸,看着看着就有些出神,等她突然回神时就发现自己的手正放在祝东风的眉骨处,指尖抚着他的浓密的眉毛。
白荷心一惊,像被烫到了似的连忙收回手,然而她由于太过惊慌导致动作幅度过大,连带着祝东风的身体跟着动了动。
若是换了以前祝东风早在她伸出手去的时候就醒了,但这次白荷都这样了,他却也只是微微皱了皱眉,似乎不满被人打扰,接着又睡了过去。
白荷无声地长出了一口气,她攥了攥自己那不听话的手,小心翼翼地下了床。
洗漱过后白荷下楼准备回家,祝姨给她装了一些补气血的补品让她带着,她笑着拒绝了,匆忙离开。
白荷走后两个小时,祝东风才辗转醒来,睁开眼看到窗外的阳光时他有片刻的怔愣,随即手臂搭在额头上笑了笑。
身边空无一人,被褥也没有了余温,想来是走了有段时间了。
祝东风慢慢坐了起来,转了转颈项,颈骨发出了轻微的响声,他走下床感觉全身都很轻松舒适,这是很久都没有的体会了。
“先生,你今天的精神头看着真好。”祝姨在擦楼梯的扶手,看见祝东风步伐轻快地下楼,就知道他一定睡了个好觉。
祝东风笑而不语,祝姨收起抹布问:“先生今天想吃什么?西式的还是……”
“老样子。”祝东风说。
那就还是吐司面包和无糖咖啡,祝姨点点头,说我去给你准备。
用着早餐,祝东风开始翻看今天的报纸,上面有关于他被特搜部带走又被无罪释放的内容。标题起的很花哨,还用上了‘内幕’这样扎眼的词。
他喝着咖啡,闲来无事地扫了一眼,你别说,写的还真是有鼻子有眼,挺像那么一回事儿。把祝东风塑造成了一个走私鸦片祸害苍生,还说他这种人就该被钉在耻辱柱上!
祝东风忍不住就笑了,阿南和祝星刚一进来就听到了自家先生的笑声,不约而同地顿了顿脚步,彼此对视一眼,都不敢再往里走。
祝星说:“男士优先。”
阿南无话可说地摇头。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进餐厅,才明白祝东风是在笑报纸上的内容。
“给我查一下这篇文章的作者是谁。”祝东风把报纸递给了阿南,嘴角有尚未消散的笑意,“抽空我要请他喝茶。”
“好的先生。”阿南接过报纸。
祝东风切着吐司面包,头也没抬,问祝星这几天住在了哪儿。
祝星说:“我住到阿南家里去了。”
祝东风淡淡嗯了一声,说挺好,也省得我费心给你找住的地方了。
祝星有点儿委屈地撅起嘴,见祝东风看过来才应了一声。
用完早餐,祝姨过来收拾餐具,祝东风看了看她,问道:“除了傅景淮来搜查过一次,还有谁来过吗?”
“没了。”祝姨说那个人还挺好的,我说你恋旧让他的那些兵都搜的小心点儿,别损坏了家具,他还真答应了。
祝东风笑笑,问:“他搜地下室了?”
祝姨点点头,“搜了。这栋房子里是一个角落都没漏下。”
“先生,地下室我们清理的很干净,一点痕迹都没留。”包括之前苏妙用指甲在墙面上刮的印子,都被阿南命人用刀片抹平了。
祝东风说:“存在即是痕迹。”他问阿南和祝星:“你们会在自己的家里留一个像监牢的地下室吗?”
阿南和祝星都没说话,但也都摇了摇头表示不会。
“一般人也许会留地下室,储存粮食酒水或杂物,但绝不会有人留一个像监牢的地下室。”祝东风用手巾擦了擦手,起身走到客厅,他说:“傅景淮一定会怀疑地下室的作用,也一定会把这件事上报给了警务厅。虽然他们没能在我这里搜到他们希望搜到的东西,但是鸦片事件会让我倍受关注。”
阿南沉思片刻,郑重道:“先生放心,以后我们会更加小心行事。”
祝星附和点头。
祝东风扯了扯嘴角,说你们也不用过于紧张。
“受人关注,未必也全都是坏处。至少在厄运缠身时,他们的目光能证明你是无辜的。”单就这一点而言,就让祝东风省了不少口舌之力,他实在是厌倦了自证清白。
“那先生,青派就这么算了吗?”阿南皱着眉问道。
“算了?”祝东风挑起半边眉,说我可不喜欢‘算了’这个词。他迈着沉稳的步伐上楼走进卧室,阿南和祝星紧随其后。
“我本来以为金洲的警务厅多多少少能干点人事儿。”他站在衣柜前解着睡袍,祝星见状立即伸手上前,祝东风放下手,面无表情地说:“结果是我想多了。警务厅不过是放大版的巡捕房,里面养着一群高级废物。梁永和胆小怕事到连清陵都不敢碰,王冶淳倒是刚正,可惜没有实际处置权。剩下的祝森山之流个个精明狡狯,要想借他们的手灭掉青派,那还不如我自己带人去更省事。”
脱下睡袍,祝东风全身只着一条深色底裤,祝星看了一眼,从衣柜里拿出一套黑色长袍马褂。
祝东风先自行穿上了内衣,才让祝星帮着穿了长袍。
阿南看着他说:“而且这次青派也没有什么大动作,只派了两个眼线来。”
“叶青还是谨慎的。”虽然祝东风很欣赏一个人的谨慎,但那个人是叶青的话,他就很烦。“早知如此,我又何必大费周章陷自己于不义。”
自从那天和叶青有过交谈后,祝东风在回程的路上就下了要杀他的心。
这整件事都是祝东风一手策划的,他谁也没有说,包括阿南和祝星。他只是在阿南和祝星去往白家后驱车回到了码头,随后在路边一家店里给特搜部打了个匿名举报电话,很快王冶淳就带人去盘查了停留在码头的船只,顺理成章地搜到了祝东风的船。
叶青不是黑风,他除了恶还有智,就像是一只成了精的狐狸老奸巨猾不好对付,所以祝东风是想先借官手搅乱他的走私生意,让他分神,再暗中派人去杀了他。或是叶青知道他陷害他后,派人来杀祝东风。只要他出手,祝东风就有让他流血的把握。
可惜祝东风高估了梁永和的本事,同时低估了叶青的耐性。
这两个误差让祝东风的计谋落了空,让他给自己冠上了‘走私鸦片’的罪名。别人对此一无所知不会有什么别的想法,但祝东风自己却觉得自己是个蠢货。
“也许直接暗杀才是最快的解决方案。”
作为一个帮派的老大,被人暗杀,不足为奇。
祝东风想着,看了阿南一眼,阿南立即道:“我马上找人去做。”
“不用,暂时先放一放。现在时机不好。”
阿南应了一声,他是之后才知道一切都是祝东风安排,并且按照祝东风的叮嘱,既没告诉祝星也没告诉白荷。
祝东风换好了长袍马褂就下楼出门,在车上他对阿南说:“青派要除掉,叶青也要死。但就这一次失败来看,还是不能操之过急。黑风死了是因为他太狂妄自大,可叶青不一样,否则他也不能稳坐青派第一把交椅四十多年。我们必须慢慢来。”
阿南问:“那先生您觉得以目前这个状况他会出手吗?”
“不好说。”祝东风沉吟,道:“但我知道他现在一定很后悔当时移开了枪口。”
车开到了巡捕房门口,阿南独自一人下车走了进去。
祝东风往里面投去了两眼便收回视线,晃过坐在他右前方的祝星的侧脸时,他说了句:“你今天话少了。”以前总是叽叽喳喳的嘴巴一刻不停,时常需要祝东风开口喝斥。
“我从昨天就已经决定了往后要少说话,我要当一个淑女。”边说祝星边挺直了腰板,并拢双腿。
“淑女?”祝东风蹙眉,说这个词和你有什么关系?
祝星恼怒地差点儿破功,克制着自己的声音尽量温柔地说:“先生,你不要老是打击我好不好?”
祝东风单手支着额角,漫不经心地说:“你不适合当个淑女。祝星。”
“白小姐能我也能。”祝星执拗地说。
“白荷可不是什么淑女。”祝东风想起白荷就笑,他说:“她骨子里有一半是男人。”
祝星猛地转身看他,再顾不得什么淑女不淑女,囊着鼻子不满地说:“那您还喜欢她!”
祝东风淡淡地睨她一眼。
祝星瑟缩了下,仍旧是不服气,但还是小声改口道:“那您喜欢她什么?”
“长得漂亮。”祝东风给了她一个肤浅却又真实的回答。
自认自己长得也不丑的祝星刚想说长得漂亮的女人多的是,您怎么就偏偏看中了白荷呢?但她还没来得及把这顶撞的话说出口,阿南就从巡捕房里走了出来,身边还有戴着眼镜的杜振兴,杜老板。
“祝九爷。”杜振兴的态度十分的恭敬,尽管他比祝东风要年长将近二十岁。他站在车外,弯着腰不好意思地说:“闹出这种事,还要祝九爷您来保我,真是令人惭愧。”
“杜老板不用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祝东风微微一笑,看了看他略显狼狈的样子,说:“看来杜老板在巡捕房里住的不太好,连眼镜的镜片都掉了一个。”
杜振兴尴尬地抬了抬鼻梁上的眼镜,实在是没脸说是因为他摘了眼镜睡觉,自己翻身给压掉的。眼镜腿都弯了,他掰直回来的。
祝东风说:“上车吧。”
杜振兴连忙上了车,上车后他就发现他们朝着皇后酒楼的方向开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最后真的又停在了皇后酒楼门口。
“祝九爷,您……”杜振兴犹豫不决不敢下车,还以为祝东风是要给他难看。
祝东风噙着笑看了他一眼,却是一个字也没说便顾自走了进去。
阿南说:“杜老板在巡捕房的这几天想必是茶不思饭不想觉也没睡好。先生特意在这儿订了一桌,请杜老板吃饭。”
杜振兴想我何德何能敢让祝九爷请客吃饭,而且就在七天之前在同一个地方,他还伙同其他人针对了祝九爷的夫人。虽说他的言行没有问题,但他也是和那帮人一起来的。祝九爷铁定也记恨着他了!
“杜老板?”阿南见杜振兴自己一个人哆嗦着手站在原地,忍不住出声提醒了一下。
杜振兴是又惊又怕,随即狠狠地一咬牙才迈开了脚步。
走上去一看祝东风订的也是之前那间包间儿,杜振兴腿肚子都软了。
“杜老板?请坐。”祝东风似乎没注意到他的紧张,笑得依旧和善,他让祝星倒茶,告诉杜振兴这是他寄存在这儿的茶叶,让他尝尝。
杜振兴焦虑地道了谢,等店里伙计上完菜,他才犹豫着说:“祝九爷,崔老板邀我一起前来时并没有告诉我他的目的,我也只是以为他和我一样,是确实有了难处想请祝九爷帮帮忙。”
“我相信杜老板是个光明磊落的人,绝不会和鼠辈同流合污。不然我也不会保你出来。你说呢?”
一听这话杜振兴就放心了,他松了口气,说祝九爷信我就好。
人一放松了,饿的感觉也就来了,巡捕房的饭菜实在是太难吃了,吃进嘴里的感觉味同嚼蜡。杜振兴每次都只吃两三口就吃不下去了,自从到了金洲城他还没能吃上一顿饱饭。
现在一桌的美味佳肴在眼前,杜振兴有些难忍食欲,祝东风看得出他想要动筷的欲望,让他随便不用在意许多。
杜振兴囫囵吃了两碗米饭后,心慌饥饿的感觉才逐渐消退,他喝了一杯茶,赞了一声:“回味甘甜,唇齿留香。好茶。”
祝东风笑了一笑,也拿起茶杯抿了一口。
“从前只道祝九爷年轻有为容貌非凡,也想过该是怎样惊世艳绝的女子才能入得了祝九爷的法眼。而前几日见到了九夫人,我才知道何为般配,何为人中龙凤。”
祝东风掀起眼帘看了杜振兴一眼。
杜振兴笑着说:“祝九爷千万不要误会,我并非是在溜须拍马。这是我的真心话。您与九夫人,实乃绝配。”
祝东风侧首看了看阿南和祝星,有些疑惑地问杜振兴:“九夫人?”他几时有了夫人?
原本还笑着的杜振兴一看他这表情就懵了,迟疑着说:“难、难道不是九夫人?可那位自称九夫人,阿南先生和祝星小姐都在场。”
阿南说:“是的先生,白小姐让他们这么称呼的。”
“哦。”祝东风淡淡应了一声,听不出什么情绪,他顿了片刻才又说:“她曾对我说你是个聪明人。”
杜振兴苦笑:“若是真的聪明人,又怎么会听信了崔胜的谗言?”
“一时糊涂不代表一世糊涂。我希望杜老板能不辜负我对你的期望。”
杜振兴不敢随意接话,犹豫道:“祝九爷指的是?”
祝东风说:“崔胜几人管理的纺织厂我想全交由杜老板一人,不知道杜老板愿不愿意费那个心力?”
说着他抬眼看杜振兴,杜振兴被自己听见的话震住了,看着他没有动作,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抹了一把脸说:“祝九爷,那足有十七个厂,加上我的是整整二十个。您全都交给我一个人?”
“杜老板若是不想管,我也不会勉强你。”
“不不不,祝九爷我不是那个意思。”杜振兴生怕祝东风再误会了,他又喝了一大口茶,整理了一下措辞才说道:“祝九爷,我不是不想管,而是怕我管不了。崔胜他们管理的工厂的法子和我不一样,而且这么多年了,厂子里肯定有他们的拥护者,我贸贸然接手,恐怕会生出群体反抗。这得不偿失啊。”
杜振兴没有一口应承下来反而是认真地说出他的想法,这一点令祝东风感到满意,至少说明他的确是站在工厂的角度出发的。
“杜老板说的我也考虑过,但工厂的管理人必须要换。崔胜之流已经失去了我对他们的信任,我也绝不能再放他们肆意妄为。”
“那如果工人反对……”
祝东风冷冷地看着杜振兴:“工人就是工人,他有权反对拖欠工资,但他无权反对谁当厂长。”
杜振兴明白地点头,却又有些许为难。
“我知道杜老板为人一向宽厚,待手下的工人都不错,即便是有不服管理的你也会好言劝说,因为你觉得他们也是忙于生计不容易。但是杜老板,我不得不说在这一点上你该向崔胜学习。既要笼络人心,也要树立威信。这样才能更好地管理工厂。”
“嗯。好,既然九爷信任我,那我就尽全力一试。”杜振兴振声说道。
祝东风说:“也不会太难管,有我的人会帮你。至于拨款救急一事……”
“九爷,这事您听我说。”杜振兴趁他思索时插话,“今年渝水养蚕人的确少了许多,但也没到他们说的那种程度。钱都被他们收入囊中了,他们只是找借口闹事。况且我们的纺织厂也不是光出口蚕丝布,只是蚕丝布的名声最大,价格最高罢了。今年我们可以主营其它布料,多走内销。这样资金也能周转的开了。”
祝东风笑道:“你觉得可行就行。”
杜振兴振奋道:“绝对可行!我下午就坐火车回渝水。”
“那就先祝杜老板一路顺风了。”祝东风让阿南把他的亲笔信交给杜振兴,说这是我聘请你管理二十家工厂的凭据,你收好。
杜振兴把它细心地放进里衣的内兜,迫切地想要大展拳脚,甚至等不及下午的火车,问了最近的一班就在三十分钟后,他就急急忙忙地告辞走了。
祝星问:“先生,您真的相信他一个人能管理好二十个纺织厂近七百个工人?”
祝东风笑:“姑且信他一回。只要他不是过于仁善,就不会有大问题。”
祝星摇摇头,觉得不好说。
下午祝东风又去了一趟丝绸店,祝江云依旧不在店里,十三俨然成了半个掌柜的。旁边的空店锁着门,祝东风嘱咐阿南明天去警务厅把被扣押的货物取回来交给白荷,好让这个铺子抓紧开张。
面粉厂他没再去,肖劲做事严苛认真,通常不会有纰漏。
之后他又让阿南买了东西去宋家坐了坐,毕竟宋芝音缠着宋濂江给梁永和也打了不少电话。
宋芝音穿着睡裙披着头发在练钢琴,见到祝东风还以为自己出现幻觉了,直到她母亲宋亚楠说了一声“东风来了”,她才尖叫了一声奔上楼,梳洗打扮换了洋装才好好地跟祝东风打了招呼。
宋亚楠是知道宋芝音爱慕祝东风的,她也十分欣赏他,但也仅限于欣赏。她并不支持宋芝音。
因为她明白,自己娇滴滴的女儿不适合做这种男人的妻子。所以她和宋濂江为她挑选了温家独子温远鹤,那才是会宠她呵护她的人。
尽管宋芝音并不喜欢温远鹤。
但好在祝东风是个懂分寸的男人,从不给宋芝音幻想的余地。
这点宋亚楠尤为欣赏。
比如宋芝音要她留祝东风在家用晚饭,被他婉言拒绝了,说他要回去忙工作,以后有的是一起吃饭的时间。
这自然就不能怨宋亚楠了,毕竟她留了。
祝东风在宋芝音依依不舍的目光里离开了宋家,没有别的地方要去了,阿南就开回了祝公馆,祝姨刚刚做好饭菜,直说赶得早不如赶得巧。
吃着饭,许久不曾联系的廖绍川打来电话。
他问:“哎?你今天去181号玩儿了?”181号赌场,金洲城最大的赌场。
祝东风说:“没有。”
廖绍川咦了一声,说:“那可真怪了。我怎么在那儿看见你的小情人了?” 暗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