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如果我没有去加利福尼亚
“那些交战的时光,让我在脑中杜撰出了三个人,小卢,丑杰克,会预言的约翰。”(《小卢,丑杰克,会预言的约翰》Little Lou Ugly Jack Prophet John)
有时,我期待一觉睡醒会是全新的一天。我想要短暂的、片刻的安宁,至少不要让痛苦这么快就占据我新的一天。
醒来,依然在荒漠里。只见天空中一只鹰飞过。天这么大,你这么小。鸷鸟,你要去哪里?为什么一眨眼,你就飞出了我的眼睛?为什么在你飞出我的视线之前,我的心已经开始痛了?
白天,我行走着。干涸的土地上,只有我和我的影子,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走去。
前方是谷地,我就走进谷地里。谷地往往会欺骗你,你一眼就能看得到另一头,但你一步一步走着,好像丝毫没有在向那一头靠近。当前方出现一片麦秸,我就走进那片麦秸地。我拨开高高的麦子,每一步都会发出粗粝的声音。
我就这样毫无意义地走着,让我的脚步决定着方向。仿佛自己只是一具行走着的躯体。
夜晚,当疲惫来袭时,我才停下来。我坐在坚硬而粗糙的土地上,等着世界越变越冷,等着心痛来袭,月光太浅,连影子都离我而去。忽然间,回忆和心痛一起涌来。我开始哭泣。
——不要伤害我好吗?
我松开手时,他对我说。
——怎么会?
我好意外他会那样说,我从来没有那样想过。他的心一定被谁伤过,我想着。我永远不会伤害你,如果你想要,我会给你很多很多爱。我心里这样想着,记不清有没有把话说出口。记不清有没有再次抱住他。
但我终究伤害你了,对吗?想到这里,我在荒漠里喊出了声来。
记不清是第几天,记不清走到了哪里。终于前方出现了沼泽,那片我曾经去过的沼泽地。我喜欢沼泽,我在那里找到过自己。我害怕沼泽,我害怕自己会陷进去。
我小心翼翼地躺倒在沼泽里。我是不是离加尼福尼亚有一段距离了,算算日子冬天也该来了。夜里冷了,这抹凉意短暂地把我带向了更早之前的自己。我累了,闭上了眼睛。我让这片土地决定我的命运。
回忆朝我涌来,我任凭回忆给我温暖,给我心痛。
——不要伤害我好吗?
不,当时我还抱着他。在结束一个吻时,他对我说。
黑暗中他看着我的样子,有点像个孩子。
——怎么会?
我甚至不愿见他有一丝丝的不开心。我甚至不能理解一个人会出于什么样的缘由要想伤害另一个人。我想给的只有爱,我以为我给他的,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东西。我的手还捧着他的脸,记不清有没有再次亲吻他。
我总以为当他说出“不要伤害我”,便等同于说了“我不会伤害你”。就像若你没有喜欢一个人,也没道理想让人家喜欢你。我答应了他,还以为他也答应了我。
但我终究伤害了你,对吗?我究竟伤你到何种地步,让你要伤我到这种地步?
醒来,又回到了荒漠里。仿佛我从来没有到过麦秸、谷底、沼泽……仿佛我一直走在荒漠里。我的脑中依然是无休的争执,破碎的回忆……一切都在我的眼前,就像是前一天,再前一天,就像是他开始恨我的那一天。我继续走在荒漠里,又走了好长时间,直到公路出现在我的眼前。
或许老天爷还不想置我于死地。那天,我在路边看到了一个电话亭。我问过路的人讨了一把硬币。然后我开始“策划”要给他打个电话。
和他打电话,是出于理智的选择。那一整天,我就呆在电话亭里,构思着要和他讲的话。想来想去,这是我唯一的出路了。我肆无忌惮地回想着去往加利福尼亚的每一天,我要在傍晚的时候打电话,把我和他的故事告诉他。我要告诉他我爱他。这三个字一定要在挂电话之前才说出口,我听不得他对这句话作出任何消极的评价。
但愿他能接到这个电话,他一定要接到这个电话。这是我最后的出路了。但凡我还有一丝能耐能自己回去,我不会想去打扰他。
在傍晚,当电话那头传来他的声音,我莫名地松了口气。然后我们开始争吵。
——你在哪里?
——放心,我离开加利福尼亚了。
——为什么这个时候你可以给我打点话。
——我一个人在外面。
——为什么和我打电话,我不想听你的电话。
——对不起。我心痛。
——我不要听你说这些啊,我跟你说得很清楚了,我和你没关系了。
——我说我心痛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我心痛啊!
我用一整天理智地设想这通电话,但没讲几句,情绪就开始失控。然后他的话语也开始变得失控。
——你不觉得你这样很自私吗?
——我没有办法,我心痛。
——你心痛,和我又什么关系,为什么要让我考虑你的感受,你不能考虑我的感受吗?你已经对我造成伤害了。
——对不起。我必须和你讲这些话。
——你想讲什么,我跟你没话讲了。
——你听我说一遍我们两个人之间的故事,就这一件事。
——你不觉得你这样很幼稚吗?你凭什么要我听你讲这些。
——对不起。我过不去。但凡我有别的办法,我不会打电话给你。你听我说一遍所有的事情,我再也不来找你。
他说的很多话都出乎我的意料。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说那样的话,我竟出于本能地不停道歉。我近乎哀求地让他听我讲一遍所有的事情,他倒是也同意了。然后我们开始为时间争吵。
——一分钟。
——不行。
——那你要多久?
——不知道,我要把事情讲完。
——那要多久?
——不知道,15分钟。
——我没有那么多时间。
——不行,我要把事情讲完。
终于他默许了。当我开始讲我以为的故事,他几乎在每一句话里反驳我。从第一次见面,到在车里的片刻,去过的地方,说过的话……我说起的每个片段,每一个我珍视的回忆,他都要反驳。那全然是一场无效的沟通。每一句话都意味着彻彻底底的,无可挽回的决裂。
——你看不出来其实我不想去加利福尼亚吗?我非常后悔去加利福尼亚。有几天,我有别的事情不能来接你,我都觉得松了口气。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留下了很多痕迹吗?
——我不知道,对不起。
——失控了,我好后悔,我的一生都失控了。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这样觉得,对不起,但是没有失控。
——说完了没有?
——没有。
我继续语无伦次地说着我心中的故事,我第一次牵他的手,他第一次牵我的手,我告诉他每次他去了别的什么地方,我有多想和他一起去。我没有勇气提起我们有过的欢愉,我错过了许多我原本想要提起的片段,最后说到了离别的那晚……
——这就是爱了。
最后我告诉他,这就是爱了。
——你不觉得你可笑吗?如果我说这是个错误呢?
——错就错了,爱就爱了。
——说完了没有?
他又一次不耐烦地问。
但这回终于真的说完了。
——说完了,我想我爱过你。
我最后跟他说的是,“我想我爱过你。”最后说出口是这样一句话,是本能地想给自己留些尊严吗?如果出于诚实,应该说,“我后来发现自己疯狂地爱上了你。”
——好的。
我隐隐约约地听到了这两个字。
打完电话,天黑了。吵吵闹闹,竟然过去了30分钟。30分钟,我想塞进他脑子里的东西,他想从我的脑子里删除。30分钟,我站在电话亭里,傻傻地把自己讲成了泪人,硬是让他有机会再往我的心上扎了几刀。
但荒唐的是,再难堪的话,从嘴里说出来的,竟和收到文字还是有些不一样。嘴里的刀子,竟不全然是冰冷的。
——我和你没关系了。
说这话时那阴阳怪气的语调,竟有些莫名的亲切。
——看着我的眼睛,就是50几个。
这就是同一个人会说的话。
——我和你没关系了。
不知他和多少女孩说过这句话。他曾和多少个女孩一起去过加利福尼亚,就曾和多少个女孩分离,一颗心若经过了50几次分离,是不是就不会再因为分离而难过了。
30分钟,还讲了什么?我记不清了。除了后来时常回想在耳边的几句话。其余的我都记不清了。但直到最后打这通电话的时候,我才发现,我们对事情的认知是全然不同的。我知道,有很多话题我门从来没有说清楚,但就像照镜子,当你的视线模糊的时候,你的脑子倾向于把镜子中的人补充得更完美。我总以为那些没有说清楚的事情,我们会心照不宣,达成共识。直到讲完这通电话,我才发现那些不曾说清楚的事情里,全是分歧。我看得到的是个玩世不恭的男人,我自己把成熟和理智加在了他的身上,我没想过他也可能是个粗鄙简陋之人。我竟然从来没有想过这个可能。事到如今,我已把爱全给出去了,我没办法想象他有可能只是个粗鄙简陋之人。
那晚,我在电话亭里睡去。太阳升起,我继续沿着公路向前,眼前终于出现了牧场和农田,越来越多的车子在离我不远处呼啸而过。有时会有人听下车来好心过问我的情况。我都没有搭理。我依旧机械地走着,继续在脑中无休无止地与他争执着。
那通电话里,他像是个国王,暴虐地责难着他那微不足道的臣民。但若可以被谅解,我愿亲手为他戴上皇冠、披上披风,我愿为他加冕。我愿单膝跪地,求他留我在他的身边,仰视着他的脸庞,任凭他的差遣。他像一个将军,手里握着寒冷的宝剑,站站高高的长城上,宣判我的罪行,要将我流放到无人之地。我若是我被放逐了,但我的回忆,我的爱,又该去哪里呢?我想站在寒风里,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请求他的宽恕,把我留在他的领地。
也许他只是个孩子,他只是怕了。装着一副大人的模样,心里却是一个近乎顽劣的孩子。现在,他怕了。
——不要伤害我好吗?
记得他曾经对我说。
——我拥有的不多,不能再失去了。
在电话里他这样说。
我隐隐约约地找到了那个迷人的男孩和这个冷漠的家伙之间的联系——不过是个幼稚的顽劣的孩子。
“我拥有的不多……”这句话最刺痛我,但却不是冷的。我感到另一颗心在世界的另一个地方摇摇欲坠。
真可惜,没有成为你的爱人。真可惜,没有成为你的朋友。完美的爱情如易逝的花期,终敌不过五月的一场雨。
若你心意已定,要我离去,我会放逐我自己。
夜晚,公路的一旁终于出现了小路,路的那头有昏黄的灯火,我朝着陌生的人烟处走去。恍然发现,那一整天,我的心都没有再痛过。这么多天了,我的心终于给了我一个好消息。或许,最痛苦的时光过去了。也许明天会是新的一天。 如果我没有去过加利福尼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