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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为爱而生

  “你是真的想要伤我吗?你是真的想要让我哭泣吗?”(Do You Really Want To Hurt Me《你是真的想要伤我吗?》)

  小爱又开始大哭,一边拍打着柔软的墙面,“我要去见他,带我去见他,你在哪里?带我去见他!”

  监控录像传来小爱的声音,杰克从睡梦中醒来,他看了眼时间,是半夜三点,他告诉电脑,“关闭声音。”

  这是多少次了,她又开始发作,过去几乎每一次,不论几点,杰克都会进特殊观察室安抚她。逐渐地,他意识到自己的每一次安抚都是徒劳,他无法从根本上减少她内心的伤痛。虽然关掉了声音,杰克却再难入眠,过了一会他起来看监控视频。他想起了他们白天时的对话,“爱会错吗?”她问他。

  几天前的那个晚上,精疲力尽的杰克把小爱带到了“特殊观察室”。那个房间原本就是为那些失控了的机器人而设计的,面积较小,墙壁和里头的所有器具全是柔软的。

  那晚,杰克原本想将她关闭。但她央求着他,她想再见卢一面,她不想被关闭。杰克没有办法答应她的第一个请求,最后勉强答应了她的第二个请求。条件是——她同意住进特殊观察室。

  奔溃、安静、奔溃、安静……这是她住进特殊观察室后的基本情绪模式。哭闹的时候,完全失控,无法沟通。安静的时候,她一个人待着,什么也不想做。有一天她问杰克为什么这个房间没有窗户,杰克就在墙上设置了一个视频窗口,播放着他那间研究室窗外的景象。她会盯着这个虚拟的窗户看着。她能看到车水马龙的街道,还有白天和黑夜。当“窗外”的灯火熄灭,她也关了房里的灯。杰克时不时地通过电脑画面看她,有一次,他看到她倚在墙上,抚摸着自己的身体,闭着眼,喘气的声音像是潮起潮落。一天之中,只有很少的时候,理智回到她的身上,她能想点事情,能像过去那样,正常地和杰克沟通几句。

  “爱会错吗?”白天他去看她的时候,她问他。

  他摇摇头,不置可否。他想起了“为爱而生”机器人说过的话,这也是她们的基本人生,“爱是宇宙基本正义……”

  “但为什么他说我们错了呢?”

  “他……他有爱的约定,记得吗,你提起过的。”

  “那么我对他的爱呢,他对我的爱呢?不都是爱吗?杰克,有一部分的我依然爱着你,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分钟都让我感到甜蜜……这些都是千真万确的……为什么要去否定呢,为什么会错呢?”

  “对不起,我真希望自己可以回答你。”

  “连你都没有办法回答我吗?”

  “我只是个凡夫俗子……也许你可以问问你心里的声音。”

  “心里的声音……现在我的心里没有声音,只有痛……”她皱起了眉头,看向了“窗外”。几分钟后,她开始大哭。

  “我错了吗?我做错什么了?他要这样对我……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她抓着杰克的手,近乎绝望喊着。

  杰克抽身离开房间。他曾试过安慰她,但没什么帮助。

  “爱会错吗?”杰克依然想着这个问题。

  无声的监控录像里,不停地出现字幕。电脑把她的语音,以文字的形式记录下来。有些话已经出现了很多遍,“带我去见他……为什么要伤害我……为什么要离开我……我爱他……我恨他……我错了吗……”

  这晚她说了句过去没有说过的话,电脑为杰克标注了出来,“杰克,我流不出眼泪了,怎么回事,我流不出眼泪了……”

  这次哭闹持续了两个小时,比前几次更久。

  天开始变亮,她安静下来,坐到“窗户”对面的椅子上。她望着“窗外”,像过去一样,可她的眼神却失去了光亮。

  清晨,杰克睡意全无,开始写研究报告。

  “为爱而生”系列机器人15F号,服务过两位客户,服务第一位客户七年,服务第二位客户时间较短。15F的几乎全部记忆与第一位客户相关。客户是位钢琴家,与她的互动基本是教导她并同她一起弹钢琴,并有意识地用这些钢琴曲保存他们的回忆。

  大多数经典钢琴曲目——作为意象——能唤起15F与那位钢琴家共同弹琴的记忆。这些记忆对她而言是美好的。导致她变得不可控的意象是破碎的镜子,更有可能是破碎的镜子中她自己的样子。

  为了证实这一点,他想办法申请查看那出交通事故前后的监控录像,在他与两个车主交谈时,小爱跳下了汽车,她走近他们,却忽然被其中一辆红车汽车破碎的后视镜所吸引,她盯着镜子看了一会后,忽然转身往反方向跑去。仔细分析了几次事件中的关键因素后,他把“破碎的镜子”作为导致她行为失控的意象写进了报告。

  当然也不完全排除其它的可能性。

  他严谨地补充了一句。转念一想,却又把这句话删去了。他怕有人因为他没有下定结论,而再一次让小爱看破碎的镜子来确定结论。

  这意象唤起她被抛弃的记忆,导致她产生自我毁灭意愿和行为。在帮助她尽可能恢复所有记忆之后,她依旧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并执意要与那位客户再见一面。

  ……

  杰克开始写他的研究报告,写了几行字却又停了下来。写出一份报告很容易,但是究竟以何种立场,下何种结论,他还没有决定。他发现这一系列的机器人越是研究多了,越是难以把握她们之间存在的共性。虽然她们使用着同样的系统,在记忆空白时拥有着类似的行为模式,但在记忆恢复后,竟呈现出了截然不同的状态。要在这些纷繁复杂的状态里寻求共性,这简直需要哲学家般地抽丝剥茧的思维,或者是艺术家般的突然乍现的灵感吧。

  他停了下来。

  有时他在想,如果他没有答应和小爱谈一天恋爱,也就说他的研究停留在那前一天,如果没有让她回想起这段不堪的记忆。那么他的研究报告就完全是另一回事。她一次次地问着,“为什么要伤害我……”如果他以一种温和的方式离开她,哪怕是不告而别,她也不会陷入如此痛苦的状态。又或者,如果他们之间没有那一晚的事情,会不会至今她还陪着他弹琴……若不是因为她的“自杀”行为,所有“为爱而生”机器人的命运都将被改写……

  “为什么要伤害她?”他竟也忍不住想问。他想不通,一个陪伴了自己七年的机器人,为什么到头来卢要伤害她……他想起了小爱更早之前同他说过的话,关于卢的父母,卢所说的“原罪”……想必那是一个狭隘的、古怪的人,但伤害小爱又有什么意义呢……

  吃完早饭,杰克才去看小爱。那天,小爱并没有什么话要对他讲。他告诉小爱,没有眼泪是因为她把眼泪哭光了,她能在通过休眠把所有身体机能恢复到最佳状态。她点点头,仿佛不在乎这些。

  时间过去了一个月,报告依旧停留在那几句话。他开始思考是什么将小爱击溃,是无法承受爱人给她的伤害?是现实观念和基本人设的冲突?一个“为爱而生”的机器人,却因为爱而受到了爱人的惩罚……

  杰克心里清楚,他已经很难从小爱身上挖到新的有价值的信息,从研究的角度上讲,是时候她关闭,完成研究报告,转而开始新的项目。同时他也清楚,若现在关闭她,很可能再也没有人会将她开启了。

  杰克考虑过让她休眠,然后重新唤醒她,为她重复这些意象。但想想这些天的痛苦,他不想让小爱再承受一遍了。他自己也快受不了了。而且事情的来龙去脉已经清楚了,她似乎已经想起所有的事情了,重新再来恐怕也不会有什么新的收获了。反倒是让她这样醒着,也许——这概率也不大——她会有新的想法,新的举动,能让他的研究有新的进展。他很想带她出去走走,至少对于人类,换个环境会对心情有帮助,但带她出去将承受很大的风险,况且除非去找卢,其它地方她也不愿意去。对于小爱,杰克已束手无策,他只能为她拖延时间,看看时间会不会对她有帮助。

  这一个月里,杰克请了很多天假。工作这些年,他几乎很少请假。但这回,他几乎把能请的假都请掉了。他怕管理人员会发现他有意拖延研究进度。通过请假,他为自己,也为小爱争取更多时间。

  放假的日子里,他偶尔也出去走走,但可笑的是,他发现所有所有他熟悉的地方,那天都和小爱一起去过了。这个摩登城市中,为数不多的几个他熟悉的地方,都会让他想起她。于是他有忍不住打开监控画面看看她。

  大多数的时候,她的情绪依然很不稳定。他趁她相对安静的时候进去与她沟通,但效果也不理想,她要不就寡言少语,只机械地回答他的问题,要不就是执拗地要去找卢。她用差不多的理由恳求他,他用差不多的理由拒绝他。有的时候,后一天的对话,与前一天的出奇地相似。有的时候,她为他说的一句什么话伤心不已。

  如今,杰克开始认真考虑要将她关闭了。但不知为何,他期待这“最后一吻”可以在和平的气氛下进行,希望她可以理解并接受。

  那天,电脑提示他,小爱有话想对他说。她几乎很少在清醒的时候找他,他期待可以再与她心平气和地聊一次,他实在没有办法继续拖延时间了。

  “还记得吗?”他轻声走进特殊观察室,一边问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问。

  “记得。”她答道。

  “我是指,那一天,我们……哈哈……”他苦笑着,想起那天的行为,他多少觉得自己荒唐。

  她浅浅地笑了,仿佛是悬崖峭壁间开出的一簇野花,“那天,好美。谢谢你。”

  “为什么说谢谢呢?”

  她摇摇头,“我想再没有其他人会为我做这些了。对了,我们认识多久了?”

  “你怎么知道我们之前认识?”

  “我知道呀。你忘了吗,我还说,要你自己想办法让我想起我们的之前记忆,可到到现在,我也没有想起我们之前的记忆,所以我们认识多久了?”

  他仔细回想了那天早上刚把她吻醒的情景,仿佛她是说过这样的话,但他记不清了,“我们认识两个多月吧。我们之前也没发生什么。”

  她点点头。

  “对了,你有话对我说?”

  “嗯,我听到我心里的声音了。”

  “是吗,说了什么?”

  “心里的声音说,爱能读懂写在最遥远星星上的诗篇。”

  “爱能读懂写在最遥远星星上的诗篇。”杰克不明白其中的意思,机械地复述了一遍她的话,“什么意思?”

  电脑为他显示这句话的出处。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只是心里的声音这样和我说。可惜,我既看不到星星,也看不到诗篇。我的心里阴云密布,也许我已经不懂得去爱了。你也不知道吗,还以为你能告诉我呢。”

  杰克阅读着电脑显示的信息,那是王尔德在狱中写下的话。他告诉她,“写下这句话的人叫王尔德,他和你有点像,他的爱被判有罪。”

  “罪?”她的眼眶又红了,却再也流不出眼泪,“爱怎么会有罪呢?”

  他无言以对,他们沉默了好一会儿。

  “小爱,很抱歉,我想我要把你关闭了。”杰克说道,“希望你可以谅解。”

  他很担心这话会令她抓狂,但这次没有。

  “很抱歉,我想我要把你关闭了,希望你可以谅解。”她重复了他的话,“多希望这话是他对我说的,哪怕是听他说这样一句话,或许我就能好受些。但他最后连这样一句话都不肯和我说。我想他终究是恨我的,他终究希望我痛苦……”

  “真遗憾。替你感到遗憾。但是……恐怕到时间了,我要把你关闭了。”

  “你爱过我吗?”她问杰克。

  “这对你重要吗?”

  她摇摇头,“你是不是没有爱过任何女人?”

  他跟着摇摇头,“别说我了。我大概不是’为爱而生’的……”

  她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我知道,这段时间我的状况很差,给你添麻烦了……”

  “你大可不必担心这些。但我能为你做的也只有这些了。恐怕……”

  “杰克,我想看星星。带我看星星好吗?”

  “对不起,不行,你再也不能走出这个房间了。”

  “你不是会魔法吗?就像你变出这扇窗户那样,你能为我变出星空吗?”

  杰克很快为她实现了心愿。他陪她躺在柔软的地板上,看着投影在天花板上的星空,他握住她的手,就像是陪她弹钢琴时那样。片刻的安宁,杰克想起了不久前整天陪着他闲聊的那个女孩,她天真又聪明,长得像老电影里的葛丽泰·嘉宝。

  他竟有些想念那个人。

  “你找到最遥远的那颗星星了吗?”

  “没有,我还在找……”

  “你说最遥远的星星上写了什么诗篇?”

  “我不知道。”

  “你猜猜看嘛。”

  “我爱你?”

  “也许是——我也爱你。”

  “哦。是呀。”

  “我想我找到最遥远的星星了……杰克,你睡着了吗?”

  她转过身,抱着他,闭上了眼睛。 如果我没有去过加利福尼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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