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厢沉默许久,陈昭看着李濂逐渐湿润的双眼,突然弯起眼眉,轻声说:“可不能哭啊。我的九郎是要当千古圣君的人物,哪能为了我这样的人哭哭啼啼?”
“没哭,”李濂立刻反驳他,心说什么叫你这样的人?他活了二十多年,也就陈昭一个至交好友。如今陈昭要弃他而去,他即便是哭上一场也是应当。
陈昭显然不信,叹了一口气说:“我又不是看不见明天早上的太阳了,”他有用前臂碰了碰李濂,揶揄道,“应该不至于这么快吧。”
等了一会儿,没听到李濂的回答,陈昭又说:“你要真这么快,我也肯定是没问题的,就怕平白让你的武德殿里沾了晦气。”
李濂知道这是玩笑话当不得真,却也生气他在这事上也能开玩笑。什么叫沾了晦气?都说到这份上了,陈昭竟还只考虑这些微末小事。
他怕自己说出来的话不合时宜,强忍住心中思绪,只闷声说了一句:“睡了,起来再说。”便草草把被子拉至双肩,闭眼平卧在床上。
“那看来我是能活过今晚了,”陈昭却对他此刻烦躁的心情恍若未觉,甚至还在火上浇油,“这才多大点事儿?只说了两句又不理我了。”
听了他这话,李濂终于忍不住了,侧过身背对着陈昭。他紧咬牙关,还是有咯咯声从齿缝中溢出。
“大军还在南边,至少得秋天才能回朝,”李濂深吸几口气,尽力平复自己的语气对他说,“我也不至于连一时三刻都容不下你。”
陈昭这才反应过来李濂是生气了,俯**,从李濂身后连着被子一起抱住他说,“你别生气,我没想惹你生气的,都怪我太不会说话了。”
“我还能因为这个怪你?”李濂没忍住,带着埋怨地回问陈昭一句。他与陈昭又不是第一天认识,犯不着为会不会说话生气。
他索性转过身,双肘撑在陈昭身子两侧,在隔着一层被子把陈昭困在自己身下,问陈昭:“我是谁?”
陈昭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不明白用意为何,只答道:“李慕之,李家九郎。”
李濂凑近了些,又问:“那李家九郎是你什么人啊?”
虽然还没有明白李濂的用意,但此时陈昭就算再笨,也知道决不能说出什么亡国仇雠这种话来。他想了想说:“是我至交好友、无二知己。”
“哦,至交好友,无二知己,”李濂得到答案后嗤笑一声,说,“那你问我什么时候要杀你时,想没想过我是你的知己至交?”
当然想过了,陈昭心说,要是旁人,我怎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但他从未见过李濂这样具有压迫性的眼神,他想躲却无处可避,只好默不作声地看向李濂的喉结处。
李濂叹了一口气,说:“你想殉国、想留名声、不想委曲求全苟活于世——这些我都明白,也没理由拦你。可我自己是不想你死的,所以不愿意见你不把自己性命当回事。”
他说完这句话,便又躺回自己原来的位置。陈昭一边替他整好被子,一边小声说:“但我活着就始终是你的绊脚石,哪天我殉国了,你能少去不少麻烦。我也不愿见你为难。”
陈昭自认和李濂是好友,自然是也不想看见好友因他而陷入困境。他无意复国,甚至早就想过以身相殉,正好也能让好友不至于被自己拖后腿。
“你怎么还不明白?”李濂苦笑,对陈昭没了脾气,便拉着他的手说道,“我心里也始终有一块地方是给你的。你不是我的绊脚石,是我心头肉啊。”
哪有用“心头肉”一次来说朋友的?陈昭想反驳他。
李濂没等陈昭开口,盯着陈昭的下唇又说:“我要是狠心一些,就叫人把你锁在这寝殿里,不准你寻死也不让你见旁人,每日里只能对着我。”
直到旁人都忘了陈昭的存在,直到再没有人能拿大义江山去逼迫陈昭。
“你这听起来也……”陈昭蹙眉,似乎是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评价,就说,“寝殿哪是用来关人的地方?还天天对着你?你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
然而陈昭仔细一想,觉得真要这样,也不是不能接受。反正他现在在宫外,虽然说是能离开府邸,但无时不刻不被人盯着,跟被囚禁没太大分别。而且他也再没什么想去的地方与相见的人了。
李濂笑笑:“所以我也不可能真这么干。”
方才某刻,他被陈昭气狠了竟真的起了这样的念头。但也只是一瞬,理智回笼之后便不敢再想。
“离秋天满打满算也就半年,”他对着陈昭说道,“万事你都顺着自己的心意就好,最好能稍稍顾及一下我。”
——*——
长孙盛坐在两仪殿外,从平明到现在,看着同年一个个地进殿又离开。
他抬头望了眼高悬中天的太阳,眼神还没收回来,就听见旁边有人咳了一声来提醒自己。他自然知道禁宫内不该东张西望,只是他们这些人从黎明开始就等在殿外,甚至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难免有些心焦。
原本他们是站在殿前广场上的,进去四五个人之后,才有内侍将他们带到廊下给铺了张席子,让他们能坐下等圣人召见。但这样一动不动地正襟危坐,比站着也松快不到哪去。
一直等到左右一人也无时,才有一名内侍唤了他的名字,待他起身略整衣冠,就将他领入殿内。
长孙盛踏入两仪殿之后,内侍便悄声退出殿外。偌大的殿内,只剩了他与皇帝两人。
他向前走了几步,便按照被教过的规矩行礼,道:“臣长孙盛,拜见皇帝陛下,陛下万安。”原本臣拜君,尤其是初次拜君,是要三跪九叩的。但他们入宫时,礼部官员却说陛下旨意,此次不算正式朝觐,一拜即可。
“卿平身,入座吧。”身着常服的帝王端正地坐在上首,对他说道。
长孙盛小步走向君王对面的坐席。
“你的诗赋文章朕都看过了,写得不错。”李濂说道,“今日叫你来,是有几个问题要问你。也不用你写下来,想好了直接说就行。”
长孙盛连忙应下。
皇帝问的题对他而言并不难,但因是御前奏对,每次长孙盛都要斟酌一会儿才敢开口。他强压下心底的紧张,每次回答地不疾不徐,倒是令李濂对他又高看几分。
几次问对之后,李濂看了一眼刻漏缓缓说:“时辰差不多了,朕今日就问到这里。”
长孙盛刚要送一口气,准备告退,就听见座上人说:“卿先别忙着走,朕还要留你一会儿。”
“别怕,”李濂见他表情凝滞一瞬,心想毕竟还是个少年郎,便寒暄道,“之前温修懿见到你的行卷便对你赞不绝口,朕便想看看是什么样的人物。今日一见,果然是个好儿郎。”
长孙盛向前一拜,答道:“臣谢陛下夸赞。”
“旁的不论,”李濂开玩笑似的说起,“这次的探花郎你可是当定了。”
前朝风气,从进士中选年轻貌美者两人,游宴之日在城中寻花,采摘呈于琼林宴上。长孙盛今年不过十六,在这些人中最是年轻,依照惯例探花郎中必然有他一个。
长孙盛不知该如何回话,只好又向着李濂行了一礼。
“卿不用这样拘谨,”李濂看着十分规矩的长孙盛,对他说道,“正事已经谈完了,朕留你下来,就是想说些家常。”
家常?长孙盛心里一跳,他与皇帝哪有家常可说?
李濂看他这副模样,不由得问道:“你还记得之前在陵州的事吗?不会已经忘了朕是谁吧?”
“臣记得的。”长孙盛答道。
长德初年他二叔获罪下狱,母亲甫一听到风声,就托人暗地里将他与弟妹送至陵州。等到后来二叔便定了夺爵抄家、牵连三族的重罪。
母亲身上有县主的封爵,不会被问罪。他们兄妹几个,要不是身在陵州怕是也会被长德皇帝牵连发配了。也不清楚后来母亲是如何保全他们这一支的。
李濂却弯起双眼笑道:“记得还不赶紧叫人?”
“小舅舅。”长孙盛顺势叫了一句。
那时候他年纪太小,却也记得李濂待他们十分和善。李沅忙于公务,他们兄妹三人都喜欢跟在李濂身边。因此,当他得知要金殿奏对的时候,心里还有一阵恍惚。
“好孩子。”李濂将自己手边的银盒推到长孙盛面前,“给你的见面礼。好些年过去了,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就随便准了一些。”
“谢陛下赏赐。”
长孙盛又想行礼,却被李濂拦住说:“私下里不用这样守礼。”
“谢谢小舅舅的,”长孙盛点点头,又补了一句,“臣没想到陛下还能记得臣。”
李濂与他又寒暄几句,到长孙盛离开之前也没能告诉他,其实也就是温乔将他行卷拿来之后,自己才想起还有他这样一个小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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