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朗尚不知在温乔与父亲的三言两语间,自己便成了储君。
因着昨天去了宴饮,他睡得比平时都晚了些,李濂便特意吩咐众人今早不用叫他起床。李文朗睁开眼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洗漱完用过早膳后,他同往日一样,先是去隔壁看了看文景。小孩子自生出来后便一天一个样,几个月前还皱皱巴巴只会哭闹的阿弟,如今都已会爬了,还会冲着他笑。
与李文景玩过一会儿后,他便想着把文景近日的变化都告诉父亲——父亲让他多看顾些文景,自己却没什么时间与阿弟在一起。
心中这样想着,他脚下便闲不住,拔腿向着正殿的方向跑去。李濂从不拘着他的行动,宫人侍卫也不敢阻拦,只能小心翼翼地跟在他后面。
刚到正殿外面,绕过侍卫,就看见温乔从里面走出来。李文朗脚下一个拐弯,连忙找了个柱子躲在后面,生怕温乔看见自己后开始训斥,说自己打扰到了父亲。
李文朗想起了父亲曾经讲过的故事,把自己带入了那个历尽千辛万险才能见到神仙的人,温乔就是路上跳出来的妖怪。
他这番动作自然没能躲过温乔的视线。温乔脚步一顿,不动声色地向李文朗藏身的地方看去,见李文朗并没有出来的意思,也就当没看见他。
妖怪没有发现自己,李文朗觉得自己是躲过了一劫,深吸了几口气,接着往前走去。
可是走了两步路,他又想到父亲正在忙公务。也就是说如果自己现在过去,就会打扰到父亲,这样父亲晚上回来得会更晚。李文朗想了想,相比之下,他更想要父亲晚上多陪他一会儿,便转头回自己所住的偏殿了。
正殿外众人都看见了这一幕,心中诧异,却也没多说什么,内侍奉茶的时候,将这事讲给李濂听,李濂也只当他是想到了其他好玩的事情便折返回去了。
李文朗却没回到自己所居偏殿。
入京之后,父亲还没来得及给他请西席,母亲也不在了,他平日里只能自己在偏殿内看书习字。今日好不容易得了父亲松口,难得休息一天,他可不想再这样了。既然父亲那里不能去,那便去别的地方转着玩就好了,这宫中这么大,总有不少可以任他玩的地方。
陈昭在的时候,便空置后宫,现如今李濂也未曾选些良家子充盈后宫,正如温乔所言,这内宫中有几年没正经住过人了。除却在武德殿的李濂外,就只剩了屈居西面的陈昭,其他的宫室里面,便只有一些负责洒扫的内侍宫女。
听闻皇子到访,内侍宫女俱都规规矩矩地待在房中,不敢出现在他面前。可对于李文朗来讲,空荡荡的宫室再华美,也不如一个会说会动的、能陪他一起玩的人有趣。他仔仔细细地看过一间之后,余下的便不想再进去看了。
逛了不知道多久,李文朗终于发现了一个有声音传出来的地方,自然想要探寻一番。跟在他后面的侍卫知道这里面住的是谁,对视一眼,生怕李文朗出了些什么事,连忙将人拦下。
原本李文朗的兴致并不很大,可侍卫们越是阻拦,他就越想进去,看看里面都有些什么。他作势要往回走,然后趁着侍卫不注意,灵敏地绕到他们身后,进了大门。
坐在屋内看书的陈昭突然觉得外面有些吵闹,于是放下手中书卷,向外看去。他刚抬头,就看见一个扒着门框的小脑袋,睁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巴巴地望着自己看。
眼前之人是谁并不难猜,在宫中这个年纪的孩子只有一个,何况从那张脸上,还能依稀分辨出他父母的影子。
陈昭在记忆中搜寻了一刻,冲他招手,有些不大确定的叫道:“朗儿?”
李文朗点了点头,走进屋内,怯生生地问道;“您认得我?”
“我同你父亲认识,他与我提过你。”陈昭从旁边的拿起一盘点心,塞给他一块,“你小时候,我还找人打了一块长命锁送给你。”
李文朗拿起点心,没什么防备就想要直接吃下去。赶到的侍卫看见了这一幕,连忙把他手中的点心打掉了。陈昭脸色一变,也拈起一块点心咽了下去:“怕我下毒?”
侍卫也知道自己做法欠妥,只简单地冲陈昭一拱手,权当是请罪了。他转身冲着李文朗道:“殿下,该回去了。”
李文朗对他打掉自己点心还一事心存不满,不愿听他所言。便小步跑到陈昭身边,抓住陈昭的衣袖,抗拒道:“我不回去。”
陈昭也有几分气性:“别说毒了,我这里连个尖头的树枝都没有,我倒是想知道如何能伤得了他。”
侍卫心道,李文朗不过六岁,真想伤他何用工具,依旧坚持要李文朗跟着自己回去。
陈昭也执意不叫侍卫如愿,一把将李文朗抱在怀里,说:“你去告诉李慕之,他儿子在我这里,要么让他自己来接。要么你就守在这里,等着他什么时候想跟你们回去了再说。”
侍卫没办法,只得妥协地守在屋内,提着一颗心盯着这两个人。
李文朗得偿所愿,开开心心地坐在陈昭腿上,目光不经意间落在面前的宣纸上,指着上面的字扭头问陈昭:“这是您的字么?”
陈昭点头,在空白处又写了几个字。轻声道:“是我写的,怎么了?”
李文朗忙从陈昭身上下来,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拜师的大礼,叫道:“先生。”
陈昭一愣,问道:“你叫我什么?”
“先生,”李文朗答得理所当然,“父亲让我这样叫的。”
李文朗说完后,拿起笔在他落笔处一旁也跟着写了一个字:“我习得是您的字。您曾写了一份千字文给我,我一直是照着那本帖子练字的。”
陈昭又看了看他写的那个“朗”字,恍然间记起自己某年好像是写过这样一份字送去陵州。他摸了摸李文朗的头,轻声笑道:“世上练小楷的人这么多,字写得像的人也不少,你怎么就能肯定你没有认错人?”
“可您与我父亲认识呀,”李文朗偏着头,从衣领间掏出一块银制的长命锁,“父亲也与我提起过的,说这便是您送给我的。”
陈昭哑然失笑,不知是为那块并不贵重的长命锁,还是为李文朗与年纪不太相称的机警。他抬手摸了摸李文朗的发顶——这大概是他唯一能想到的表示慈爱的动作。李文朗顺着他手,向后仰头。
李文朗对周围人的划分除却好人与坏人外,便是亲近的与不亲近的,当他认出陈昭便是父亲提过的人后,就立刻把陈昭划到了与自己亲近的人范围之内。
过了约一炷香的时间,李文朗便觉得有些无趣,于是问陈昭道:“先生,我可以找本书看吗?”
这些天里,陈昭都靠着看些书来聊以度日,屋中最不缺的便是书了,自然应下他。李文朗踮着脚从架子上随意抽出一本,津津有味地读了起来。
陈昭见李文朗能坐住了,便不再管他。他这里没什么适合五六岁孩子读的书,料想李文朗怕是过不了一会儿就得闹腾开,接着练起了字,想着到时候再去应付李文朗。
陈昭练完几幅字已经是一个多时辰后了,见李文朗一动不动地坐在书架前,聚精会神地看着方才那本书,不由得好奇地问他:“看得懂吗?”
林文朗先是点头,后又摇头道:“明白一些,先生能讲与我听么?”
陈昭凑过去仔细一看,面前李文朗拿的是本连句读都没标的史记,对于这么小的孩子来说,是不大好懂。他指着司马穰苴斩庄贾那段,问李文朗:“既然能明白一些,那这段看出什么来了?”
太史公写齐国大将司马穰苴在出战前,对齐景公说自己出身不显没什么战功,怕自己在军中威望不足,因此请求齐景公派出一个监军。穰苴与监军庄贾约定,第二天正午要到军营。然而庄贾素来骄矜,第二天也没能准时到,司马穰苴便依军令斩了他,而后还想再依军令斩杀国君派来为庄贾求情的使者。
李文朗脱口而出:“严明军纪才能战无不克。”他在父亲军营中待的时间也不算短,这个道理听人说过无数次,也亲眼见过自己父亲是如何整顿军纪的。
陈昭点了点他的额头,轻笑道:“那司马穰苴既然敢斩杀监军,怎么立威不行?为何偏就要求齐景公派个监军。何况庄贾身为宠臣,名声如何司马穰苴能不清楚,怎么还敢让这种人当自己的监军?他有没有可能在一开始,就想好了斩杀监军来立威?”
这一连串问题让李文朗彻底懵了,他茫然无措地摇了摇头,好半天才说:“可是庄贾确实是违反军令了。就算司马穰苴从一开始想好要立威,他自己不迟到,穰苴也没办法对他下手。”
陈昭但笑不语。若真是从一开始就想好了,依照庄贾的性子,即便他第一天准时到了,日后也会有无数次违反军纪的可能,到时候穰苴也能拿他来祭旗。
他还没想好怎么对李文朗解释此间的弯弯绕绕,就有本在门外的侍从匆匆跑进来,对他耳语:“圣人到了,就在门外。”
陈昭向门外望去,果然看见了李濂玄色的衣角。他收回目光对李文朗说:“你父亲来接你了,快回去吧。”
李文朗也看向门外,父亲对他招手,温柔地唤他:“朗儿,来。”
“谢谢先生,”喜形于色的李文朗冲着陈昭行了一个礼,就迫不及待地向外跑去。临出门的时候,他又转过头问陈昭:“我以后还能来这里吗?”
陈昭心想怕是不能,却没有直接拒绝他,而是将问题抛给了李濂说:“看你父亲让不让吧。”
李文朗转问父亲时,没能如他预想的一样得到首肯。李濂自然是不愿意让长子再来的,但若是拒绝,李文朗定会追问到底。其间弯弯绕绕他不愿讲给孩子,便只悄无声息地移开话题,果然李文朗被他带走了思路,不再在意此事。
一走出院子,李濂就忍不住对跟着李文朗的护卫发了脾气。当初他特意挑选了一些家世出众的年轻人跟着李文朗,平日里在这些人面前多是笑眯眯的和善样子,侍卫们还是第一次见到李濂大发雷霆,被帝王的气势吓到立刻跪下请罪,连为自己辩解一句都不敢。
“罚俸半年长个记性。叫你们跟在皇子身边,你们可好,什么地方都敢让皇子去。朕知道你们家里不缺这点封路,但若有下次,便都回家去吧。”李濂刚与沈焕谈完,一接到李文朗在这里的消息,就马不停蹄地赶过来,生怕出点什么事。他自己不怕与陈昭接触,是因陈昭武艺不及他,周围又有护卫,万一真动起手来,他知道自己吃不了亏。
可李文朗不一样。稚子年幼不通世故,一旦他与陈昭亲近了,便不会再设防。但陈昭一个二十多岁的大人,要是想伤李文朗,是再容易不过的。
说到底,他还是对陈昭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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