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床上不知过了多久,李濂听见旁边传来均匀的呼吸声,用气声叫了陈昭一声,没听见回应便知道陈昭是睡了过去。
他的记性不差,陈昭一提,很多回忆便被勾起来了。
只是明明在晚上才与陈昭面对面地谈过,入京之后两人也见过不少次,但此刻李濂一想起陈昭,脑海中浮现的还是那人几年前的模样。
李濂向陈昭那边凑了凑,帷帐隔绝了外面的光亮,仔仔细细地盯了一会儿,也看不清对面之人的五官。
他叹了一口气,翻了个身背对着陈昭睡去。
翌日,两个人几乎是同时醒来。
陈昭一睁眼,发现自己身边有一个人先是一愣,下意识地压紧被子想要喊人。意识回魂之后,才慢慢放松下来。
“醒着么早,不再睡会儿?”李濂坐起身子,偏过头问了他一句,而后拉开帷帐。屋内灯烛大亮,内侍们也已经捧了清水衣物侍立在床边了。
陈昭想回一句习惯了,然而他理性尚在,这种可能落人口实的话还是默默地咽了回去。他掀开被子的一角起身更衣,与李濂不同的是,陈昭做这些并不要人服侍。
当他自顾自地收拾好坐在镜子前要叫人来给他梳头的时候,穿戴整齐的李濂从右后面靠近陈昭,半弯下腰问道:“我帮你?”
陈昭从铜镜中狐疑地瞥了他一眼,似是在问“你会吗?”。
“就这么不信我?”李濂没等到陈昭回答,索性就跪坐在陈昭身后,一手拿起梳子,一手拢起陈昭的头发,直接开始动作起来。
今日逢五,按例是有常朝的,一身常服倒是衬得李濂整个人威严尽显。陈昭从铜镜中看着宽袖袍服的李濂做着这种侍奉人的活计,竟觉得有一丝诡异地和谐。两人的视线在镜中交汇,陈昭顺口问道:“你什么时候学的这些?”
“在军中的时候。战事一起,睡觉都没有个准点,军营里也不方便叫人贴身伺候,就只能自己来,次数一多也就练会了。”李濂手下动作飞快,没多久就替他挽好了一个简单的发髻,再配上短簪玉冠,看起来倒是像模像样的。
他邀功似向陈昭问道:“怎么样,我手艺不错吧?”
陈昭伸手够到被梳理的整整齐齐的头发,点了点头。李濂身子前倾,把头伸向他的脸侧调笑道:“那郎君打算怎么赏我呀?”
陈昭不理会他的玩笑,毫不客气地打掉了他按在自己双肩上的手,站起身来道:“你倒是有时间,不去上朝了?”
李濂吃了瘪也不恼,只说:“还早,我待会儿再过去,不急着这一时半刻的。”
“对了,我还想问你。你怎么这样不喜有人近身?”
陈昭眼珠转了转,含混地道:“我原来不就这样吗?”
“不是啊,”李濂并不上当,冲他扬了扬眉,“没现在这么夸张。”曾经的陈昭性子孤僻,不喜欢与别人相处,同样也不愿意让内侍围着他转,但绝对不至于到连日常梳洗更衣都不让人插手的境地。
“是么?”陈昭见李濂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心知没办法随便找个理由搪塞过去。但他此刻又不愿多提,便托口道,“回头再告诉你。”
“哦,”李濂不情不愿地应了下来,简直是受不了陈昭这种说话说一半的性子了,把人好奇心勾了起来却又不把话说完。回头再说?回头哪里还有再说的机会。
李濂又似想起什么的样子,问陈昭:“你想住哪儿?”
“什么?”陈昭一时间没能理解他这是要做什么,反问了一句。
“总不能一直把你拘在宫里,”李濂冲他解释道,“京中你看上哪块地方了,选一处做宅子,我让人修葺一番,你过几日就可搬过去了。”
陈昭双眸一缩,眼中有些晦暗不明的情绪。旋即他就眨了眨眼,拿了一块坐垫在桌案前坐下:“陛下竟肯放我出宫,也不怕我出宫之后再兴风作浪?”
李濂也跟着坐在他对面,知道他一提这事陈昭便会有些心绪不稳,于是安抚陈昭道:“那我还能一直把你软禁在这里吗?你又不是阶下囚。”
自己难道不是阶下囚吗?如今被拘禁在宫里,过些日子放出去,不过是换了个地方接着关起来,不能出门也不能随意见人。陈昭呼吸一滞,不想继续这个话题。移开双目,道:“我无所谓,全凭陛下圣裁。”
他语气这样冲,李濂便也起了脾气,挑衅般地用低沉的语气对他道:“那我便随意选了。我倒要看看,凭你能翻出什么风浪来。”言罢便拂袖而出。
又是不欢而散。
在李濂推门出去的那刻,陈昭口唇动了动,想要出声叫住李濂。他想要对李濂说自己没有故意惹他生气,也没有任何想要与他作对的念头,只是一时慌乱说错了话。然而又一转念,陈昭在心中闷闷地想到,自己凭什么要与他道歉呢。就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任着李濂这样离去了。
李濂即位后也以武德殿为日常理政之所在,因此常朝一向是在武德殿。温乔站在殿门口,远远地便看见了一顶步辇从内宫的方向过来,他动了动脚步站在廊下,注视着步辇由远及近,最后停在了被大殿挡住的位置。
直到身边的同僚叫了他一声,温乔才反应过来,向殿内走去。他心中却想到,宫中只有李濂一人会乘步辇。而李濂日常宿在武德殿,两位小皇子也是住在偏殿的。昨夜李濂这是做什么去了一大早要从内宫传步辇来上朝?
立国日短,诸事都需商议出个章程,待到众臣奏事毕,已经过了两个多时辰了。温乔还得留下与李濂再商讨其中的一些安排。
说完纷繁复杂的政事,李濂揉了揉眉心,客套地问温乔:“温卿还有别的事么?”
温乔一揖,直言不讳地问道:“陛下昨夜宿在内宫何处?”
“温修懿,”李濂有些恼怒,声音便放得高了些,“先不说朕宿在内宫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就问你一句,朝政不够你管的?怎么连这事都操心起来了。”
朝臣勾结干涉内帷,为历代大忌。李濂这话一出,直指温乔心思不纯。
温乔却并无半点惧色,道:“臣今早在武德殿外看见了陛下的步辇。”他顿了顿,又道,“不止是臣,还有许多同僚也看见了。陛下的后宫内若是有人,臣自然不敢问。然而偌大的宫室,多久没有正经的住过人了?臣是怕陛下被什么鬼魂精怪缠上了。”
李濂一句话噎在喉头,直想问他一句,那么好的眼神不盯着外面民生军政,反倒来盯着我是要做什么?还鬼魂精怪,你是志怪逸闻看多了吗,宫里阳气最盛,哪来的精怪敢在这里放肆?
他摆了摆手,对温乔道:“你与他们说,朕昨夜与沈焕饮宴之后太累,便随意找了间宫室歇着。”
温乔点头应下,又追问:“那实际呢?”
“我话都说成这样了,你还非得问?”李濂皱了皱眉,对温修懿这种不会看人脸色的行为明显不喜。却还是直言相告,“实则找陈昭谈了谈,顺便在他那里睡了一晚。”
温乔知道李濂与陈昭关系亲近,也没多想。他犹豫了片刻,又进言:“臣还有一事。”
“怎么了?”李濂见温乔一下子正经起来,也知道该是要紧的事,便也挺直了脊背,冲温乔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温乔顿首道:“大势已定,陛下是时候该考虑后宫皇嗣了——”
他一出口,李濂心里就莫名烦躁,还未等温乔说完,便打断他:“押后再议。”
温乔锲而不舍地想要进言:“事关国运,陛下不可轻视。”
“朕又不是没儿子,掖庭宫也不是没人。”李濂用手指点了点桌案,见温乔还想劝谏,又说“朕知道你说得有道理,可是修懿,八月之后,我这些日子是怎么过来的,你又不是没看见。现在逼着我纳良家子,未免也太……不近人情了吧。”他昨晚还在想着月冷空房不见人,今早便被温乔劝着纳妃,心情自然好不到哪里去。
“文朗和文景都还好,我也还年轻,子嗣没那么着急。何况若是有身份尊贵的皇子与文朗年纪相差不大,朕也不放心。这事再放放,待文景满周岁之后再提。”
李濂连自己年轻这话都说出来了,温乔要是再劝谏,便成了诅咒人君时日无多。他便又道:“还请陛下早定储位,以安人心。”
“行,”李濂对这个倒是没有抵触,他原本也就有这个打算,立嫡立长,除了李文朗外储位不做他选。他点了点头,首肯道:“准卿所奏。不过文朗年纪还小,先立太子,过两年再让他入东宫。这两年,就让他现在武德殿住着,我也方便带他。”
“你着人准备吧,旨意这两天就该下了。”李濂走到温乔面前,对他说道,“顺便给陈昭也一并封了爵,在京城找个地方安置。”
“陛下这一提,臣又想起一桩事,”温乔微微欠身,“前些日子有前周的宗室辗转求到臣这里,言老父病重危在旦夕,恳请陛下恩典让他们年后再外迁。为教陛下放心,愿意将家中子嗣全部送入宫中为质。”
大周之前动荡过几次,宗室凋零不成气候。李濂自认对前朝宗室的处置宽仁,只是将他们的封爵食邑收回,又划了延福坊供他们居住,令他们在限期内搬离曾经的王侯府院。但宗室子孙隔代即可入仕。
想不到竟有人连这样的处置都要推诿,还找上了温乔。李濂抬头看着自己的宰相,不无惊奇地问:“你也敢应?”
温乔低头答道:“臣不敢不应。”
“不敢不应,”李濂咂摸了一遍这四个字。能让温乔说出这话的人可不多,稍稍一想他就能猜到是谁,便向温乔求证,“莫不是朕的外祖父病了?”
见温乔点头,他叹了一口气,看着温乔说:“这哪里是在请求延期?分明是要告诉朕外祖父病重,要朕前去探望啊。”
温乔看出他心中纠结,只好劝他:“蜀王身份尊贵,在前周宗室中辈分又高,与您更有血脉亲情在。于情于理,陛下都是该去的。”
李濂外祖父是前周太宗皇帝的子嗣,受封蜀王,蜀王世子与他母亲是同胞所出,自幼亲厚。兄长出事之后,外祖这边明里暗里帮衬过陵州不少。舅父求到了他面前,于情于理,他都没有拒绝的理由。但这样前去,实在尴尬,他又转头看向温乔,挑眉问,“修懿与朕同去?”
温乔摇头拒绝道:“他们想求的是陛下恩典。臣跟着去了,有些话反倒是不方便说。”
李濂心里也明白,但仍是不情不愿地回答道:“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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