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平元年,十二月甲子,追谥妃沈氏为懿德皇后,立世子文朗为太子。令相国长史温乔等修律令。丙寅,封周帝为秦国公,赐宅永昌坊。
沈焕赶在年前离开了京城,与他同行的还有李濂派去、准备接管宁远驻军的张谦盛。沈焕最终还是答应了李濂提的那些条件。他与
张谦盛一道去宁远,看着一切安稳之后,便会带着次子回京城。
到这时候,沈焕倒是没什么不甘心的了,他必须得妥协。不然莫说关外还有虎视眈眈的甸服人,即便没有,天下刚平定不久,他也不可能与李濂真的刀兵相见。不趁现在应下,闹到后面,他与李濂两人脸上都会不好看。
李濂亲自送他到城门外,状似不经意地说道:“前些日子听闻将军家中又得一女,待将军回京,朕可是要见上一见的。”
沈焕恭谨地回话:“臣先替小女谢过陛下。”
李濂笑笑,又补了一句:“还有,赵国夫人忠烈勇毅,祭祀配享是不会断的。”
听闻这话,沈焕的瞳孔张大了些。他立刻长揖行礼:“陛下有心了,臣谢陛下。”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李濂才与沈焕折柳送别。沈焕上马之前,李濂又叫住他,对他说:“之前忘了与舅兄说,朕日后不会再有其他嫡子了。”
沈焕大惊,不会再有嫡子便意味着李文朗这个储位不会被动摇,同时沈家作为元后母家,尊荣无两。之前的小恩小惠沈焕可以一口应下,但眼前这泼天的富贵,沈焕说什么也不敢答应了。当即就跪下劝谏道:“这怎么使得?陛下万万不可。”
李濂连忙去扶他,说:“舅兄不必这样激动。这本就是朕之前答应过六娘的,只是现在说与舅兄知道罢了。”
沈燕晚曾说若有一天自己先去了,李濂续娶纳妾她一概都不管,只是不能再有嫡子了。李濂笑她鬼主意多,变着法的不让自己续弦,否则真将人娶进门来却不让人家生儿子,那是结亲还是结仇呢。
沈焕在腿上用了劲,不肯顺着李濂的力起身,只说:“陛下这是把沈家放在火架上烤啊。”沈焕当然不敢应,李濂今年才多大?不过二十六七的年纪,现在他说自己不要嫡子,可十年后、二十年后呢,焉知今日的承诺来日不会摇身一变成为沈家的催命符?
“这话我也只与舅兄说,其他人是不知道的。”李濂索性蹲**与他平视,“庶人都知一诺千金,朕与皇后之间的誓言又怎能违背?”
话已至此,沈焕再开口反驳便是要皇帝做背信弃义之人。
“官道上人来人往的,舅兄再不起来,被旁人看去了,有堕大将军的英名。”李濂半开玩笑地对他说,沈焕这才不情不愿地起身。
李濂又凑近一步,对他说:“朕知道舅兄想保沈家,为了太子,朕也是要保沈家的。将军去吧,朕与太子在京城等着将军回来。”
沈焕低头拱手道::“臣明白了。必不负主上所托。”
送走沈焕后,李濂转头就到了蜀王府。虽未备仪銮,但一队配着长刀的侍卫足以令人侧目,更别提这侍卫还将蜀王府里里外外围得水泄不通。
蜀王府如今做主的是蜀王长孙陈承引,他接到消息后,只着人向后院告知一声,便立刻出门接驾去了。
因着是在门口,陈承引一拜后便被李濂扶起来了。李濂拽着他的衣袖,缓缓开口叫了一声:“阿兄。”
陈承引比他大了十余岁,从来都是一副温文尔雅的样子,比起严厉的李沅更能让人亲近。再加上李濂随兄长母亲远在陵州,很久才回一趟京城,陈承引对他比对自家弟妹还多了三分照顾。李濂小时候就喜欢拽着陈承引的衣袂,一口一个“阿兄”地跟在他后面。
陈承引叹了一口气。
这几年祖父卧病在床、父亲身体欠佳,几位叔父平素里只知斗鸡走狗,偌大的王府都得靠他一个人撑着。之前还算好,前线虽一直在打仗,可王府的食邑俸禄从来没少过,叔父们虽然不怎么能成事,可也惹不出大乱子来。但自宗庙倾覆以后,有一大家子要养活,他才知道生计艰难,,也不是没想过变卖家产,可王府里所有的产业——田产、庄子、商铺,甚至后院里几位夫人值钱的妆奁——凡是被记在账本上的,都被温乔拿去登记造册,只待来日收归国库。
他是真没办法了,才去求上温乔,希望他能与李濂提上一两句,也希望李濂能念着些往日的情分,给这一大家子人一条生路。可当下李濂这样看着他,早已准备好的说辞他根本说不出口,只能干巴巴地回了一句“圣人”。
“我好久没见过阿兄了,”李濂松开手,随陈承引到了正堂,分宾主落座后,半真半假的说道,“我早该来拜访外祖与舅舅的,可是一忙起来就忘了这茬——对了,外祖的病怎么样了?这样大的事我竟一点都没听闻,还是温乔说了才知道的。”
陈承引摇了摇头,说道:“祖父自前几年卒中后,一直不大好,这两年更是连人都人不太清了。之前也找御医看过,说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李濂没想到外祖的病竟然这样严重,而且他丝毫没听过外祖卒中的消息。他一皱眉,问陈承引:“我想去看看外祖,也不知道现在方便吗?”
这话一问出来,陈承引哪里能答不方便,只好立即去安排,把蜀王房间里的事情清掉
他再回来时,李濂以为是诸事妥当了,正准备起身,陈承引却一下子跪倒在他面前。
李濂连忙上前一步,蹲**问他:“阿兄这是怎么了?”
“臣斗胆请圣人恕罪,”陈承引盯着地面,请罪道,“御医曾说卒中后最忌心绪不稳,因此这几年外面的事,家里都没敢告诉祖父。祖父如今还以为是、是……”后面的话犯了大忌讳,陈承引不敢再往下说了,只能一叩首。
“这样啊,”李濂故意拖长了声音说,“兄长胆子可真是大。”这件事可大可小,往大了说是素有异心不奉正朔,往小了说完全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成不知道。
李濂并没有为难陈承引的意思,于是扶起陈承引,说道:“阿兄都说是为外祖的身子着想了,我还能拿这件事怪罪您不成?”就算是将此事揭过了。
陈承引心里一块石头落地,才敢带着李濂进到祖父的卧房中。许是心中烦闷的缘故,他没注意到廊柱后面那个愤恨的眼神,李濂倒是看见了,只是一抹眼神扫去,发现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儿,便也没放在心上。
李濂带来的侍卫站在卧房不远处,提前把屋内服侍的人都清了出来。陈承引走过去时,侍卫还要上前给他搜身。李濂拦住侍卫说:“不必,我信阿兄。”
须发皆白的老蜀王正半靠在软枕上,陈承引进屋后便快步走向前去,大声说道:“您看这是谁来了?”
李濂也随之上前,跪坐在外祖父床边,双手握住老人的右手,顺着表兄的话问道:“阿公还认得我么?”来之前陈承引就告诉过他,蜀王如今有些糊涂,时常认不得人。
却没想到老人看了他几眼,就用含混地声音说:“是玄郎啊。”
李沅小名玄郎,已经许久没听见过这两个字的李濂乍一愣,笑容僵在了脸上。只是下一瞬,当陈承引转头看向他时,他已经恢复如常,对着老人说:“阿公认错啦。我是李家九郎,玄郎是我阿兄。”
“九郎……好……长大了……。”老人发音不清,声量也小,李濂凑近去听,却也只能听懂断断续续地几个词。他向陈承引抛去一个求助地眼神,陈承引对他解释道:“祖父在问,怎么不见清河郡主。”
“阿娘……”李濂停顿了一下——两人都知道,清河郡主在几年前就病逝于陵州——却接着说,“阿娘还在陵州,等得了空就回来拜见您。”
老人对时间概念已然混乱,一句话是十年前,下一句话就变成了李濂刚出生那会儿,再下一句话又跳回了现在。没过多久,李濂便也能从含混地发音中听出个大概意思来了。
他耐心地应着,心中却想外祖父贵为亲王,但却从未端过天家贵胄的架子。记忆里尽是外祖父对自己和兄长的宠溺,几乎到了要星星不给月亮的地步。直到现在,老人神思混乱却不忘挂念自己一家在陵州是否受了委屈,还要他劝劝兄长,不行就带着母亲回京,纵使成国公府大不如昔日,这王府也总瘤有他们母子三人的院子。
李濂笑着承了他这一份善意,老人精力不济,说了一会儿话之后眼睛就睁不开了。李濂轻柔地将他的身子放平,又握住他的手蹭了蹭自己的额头说:“阿公先休息,我改日再来看您。”临走前,还不忘将外祖父的右手塞回被子里。
与陈承引刚走出院门,李濂就见一少年在与侍卫争执。少年见人出来,故意大声说道:“我在自己家里行走,竟还要被人搜身!”
李濂定睛一看,发现是刚刚躲在柱子后偷窥的人,起了看戏的念头,便驻足向他那里看去,同时示意侍卫将其围住。
少年见自己已经被人盯上,索性将手中食盒向地上一掷,用肩膀撞开身前的侍卫,抽出袖中短剑,孤注一掷地向李濂刺去。只是武艺不精,还未近了李濂的身,就被侍卫按倒在地。
陈承引眼前一黑,直接跪倒在李濂面前,还想张口为那人求情。
少年见这一幕,挣扎地愈发厉害了,但被侍卫紧紧扣住,动弹不得,只好张口骂道:“逆贼敢尔!”听他这话,侍卫也不再客气,把他被反锁在身后的手臂一提,少年的胳膊脱臼,顿时痛呼出声。
未等李濂发话,跪着的陈承引就抬手,重重地扇了少年一个耳光,并不理会少年因愤怒瞪得浑圆的眼睛,转而跪伏在地,颤声说道:“犬子无状,冲撞了圣人,还请圣人处置。”
“呵,”李濂挑眉,“谋大逆者,十恶居首、遇赦不赦。”怎么能只用简单一句冲撞了事?
但他看了看地上跪着的陈承引,语锋一转,又说:“表兄起来吧。这次朕可以当成没看见。但表兄要是下次再管不好孩子,朕就得帮着表兄教训小辈们了。”从阿兄到表兄,亲疏立现。
陈承引看着侍卫将人押下去,才站起身对李濂道谢:“臣谢圣人大恩。”
“嗯,”李濂闷哼了一声,兴致缺缺地开口,“朝中还有事,去探望过舅父,我也该离开了。”
陈承引弯腰回道:“父亲身子不济,恐难面圣。”
“舅舅也不愿见我啊,”李濂摇头,自嘲地笑了笑,“您真不该叫我来,白白碍了眼。”从一进院他便能够猜出,这次是陈承引借着舅父的名义请他过来的,否则舅父怎么可能连见他一面都不肯。
“本不该劳烦圣人御驾亲至,”陈承引讪讪地答道,“只是、只是……唉。”他生为贵胄,族大家贫难以为继这几个字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只能长叹一声。
一看他的神色,李濂便能猜到他未竟的话语,安慰他说:“我知道表兄的意思,您且放宽心。有什么事就直接同卫士说就行,也不必再麻烦温乔了。”李濂语气亲切,然而安慰之余,分明也是在提醒他一举一动都有人监视。
陈承引恍若不觉,只依礼谢恩,送他至门外。 春衫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