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濂心里一紧,一只手用力地按住原频肩头。他嘴唇嗫嚅几次,才终于发出声:“备车,朕要出宫。”
事发突然,李濂只来得及着人知会温乔一声便上了马车。
御道上平日里不准旁人行进,李濂时不时在催促御驾快些,驾车的人不敢违逆,铆足了劲不停地甩动马鞭。
原频看出他内心焦躁,乖觉地提议道:“臣为陛下按按头吧?”
“不必,”李濂摇头,“朕没事。”
说出这句话之后,他才觉得自己一颗心又落回了人世间。他撩起帘幕向外一望,却被马蹄踏起的的尘土扬了满面,这才对驾车的人说:“算了,走慢些吧。等下离了御道,小心惊扰了路人。”
——他这么多天都未曾去见过一次外祖,也就不差这最后的一时半刻了。
这次李濂没等里面派人来迎,带着侍卫径直走到了外祖父所在的院子里。失去意识的老人阖着眼睛,并不知道自己的子嗣们守在榻前,占了满屋。李濂站在院中,只冲着屋内的陈承引摇头示意,并未再向前一步。
他目力超绝,自然能看见外祖父胸膛的起伏越来越小,一呼一吸之间间隔的时间越来越短,也愈发微弱。这是大限将至的征兆。守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清楚。
在院中站了约有一刻之后,李濂已经看不见老人的胸膛起伏了。又过了半柱香,屋里有哭声传出。李濂定了定心神,这才迈过门槛,跪在外祖床前凝视片刻,俯身行礼。
他礼毕便出,不肯多停留一瞬。只在陈承引追出院子时对他说道:“阿兄节哀。我待在这里,于谁都不方便,就不留了。”
陈承引也明白李濂留在这里会成彼此尴尬的场面,只从怀里掏出一张布帛,双手奉上,说:“臣还有东西要呈给圣人。”
原频接过东西,展开查验过后才给李濂过目。布帛列了不少财物的清单,细看之下里面有不少妆奁首饰,像是女儿家的东西。
李濂疑惑地看向陈承引:“这是?”
陈承引答道:“祖父一直念着圣人,要将姑母出阁前用过的东西都留给圣人。臣大致整理了一些,都列在这上面了。”
“兄长有心了,”李濂表情不变,颔首谢道,“我认得路,兄长且留步吧。”
陈承引没有再执意相送,长揖说道:“臣恭送圣驾。”
李濂对他颔首回礼:“惟愿兄长千万珍重。节哀。”
原频站在马车旁,看着下人们将府邸原本的布置撤下,改换上早已准备好的黑白素色装置,怔愣片刻,随即跟在李濂身后进了马车。
李濂正斜倚在车厢壁上,手里捏着那方布帛,双眼低垂,见到原频登车也只是抬了下眼皮,没再说话。
“陛下节哀。”原频从未见过这样的李濂,低声劝过一句后,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倒是李濂一招手,让他坐在自己身侧。原频依言照做之后,又问他:“陛下为何不多留一会儿?”
李濂看了他半晌,才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摇摇头,轻声对他说:“我一个外嫁女之子,又是这样的身份,真留在那里让阿公在天上看见了,只怕他也是会不高兴的。”
他手里摩挲着绢帛,又说:“我听人说,当年阿娘出嫁的时候,外祖本想给她准备百二十抬嫁妆,比豫国长公主的都多,甚至宫里也来了人给添妆。阿公怕自家风头太盛,让豫国长公主颜面无光,这才狠下心减了许多东西,留在家里。但对家人所有人说,这些财物也都是留给我阿娘的,任谁也不能随便动用。”无论这是外祖在临终之前尚且念着他,还是表兄借外祖的名义来讨好他。他到了京城许久,竟然只在被人提醒时去看过外祖一次这事是板上钉钉的不孝至极。
“我十岁那年,宫里曾下旨要我入崇文馆为皇子伴读。那时候兄长母亲都在陵州,我一个人与堂叔那一房住在京中祖宅里。堂叔他们对我虽然还算尽心,但总也有疏忽的时候。好像是有一次我风寒烧了几日被外祖知道了,外祖便觉得是堂叔没照顾好我,硬是将我接进王府里管教。
“那时候阿公对我是真宠,我再没见过有宠孩子宠成他那样的。我在崇文馆里与顾家的孩子打架——小孩子打闹哪里能找到什么原因,大多时候也分不出输赢——阿公见我身上有伤,便觉得我遭人欺负了,带着我就上那家人里去讨说法了。他是太宗皇帝幼子,爵封亲王,当朝皇帝都得尊他一声叔父,谁敢不给他面子?他硬是逼着那家人将自家儿孙教训了一顿。这还不算,回家后他竟然对我说,莫说是重臣之子,即便是皇子与我打架,也不能让我吃亏。
“他那样宠我,可我现在做的事让他看见了,他定会不开心的。”
李濂说完便阖上双眼。原频双手向前伸,想握住李濂的手,却在差点碰到李濂手腕的时候止住了。他本意是想让李濂开心些,却又想起来没有诏令,自己这样做当为大不敬,是要被治罪的。
这时李濂睁开眼,拍了拍原频还悬在虚空中的手,感叹道:“小郎君真是长大了,都学会安慰人咯。”
他又对外面驾车的人说道:“去永昌坊。”永昌坊内只有两座宅子,废许久的成国公府旧宅和陈昭所居的秦国公府。跟在李濂身边的人不用问也知道李濂想去的是陈昭那里。
马车在正门停下时,李濂却不动身,只对原频说:“我便不进去了,你去走一趟,让陈昭出来。”
过了约莫半刻钟,陈昭便出现在马车上,许是因为走得太急,陈昭衣角上还溅了些泥点子。
原频没有跟着他再进来,陈昭便自然而然地坐在李濂身旁,一见面就对他轻声说了句“节哀”。
李濂应了一声,不免诧异地问他:“你知道啦?”他才从外祖府上出来没多久,没想到陈昭竟然已经得知消息。
“嗯,”陈昭点点头,“刚有人来过,怎么说我这也还没出五服呢。”报丧的人刚走过一趟,李濂前后脚就派人找他,他稍微一向便能明白李濂此刻心绪如何。
李濂没再多说什么,直接把头靠在他肩膀上。陈昭身子先是一僵,而后默默转了一个角度,让他靠得更舒服些,同时还伸出一只手,拍了拍李濂的后背。
过了一会儿,陈昭才觉出来马车在行进,问李濂:“我这才刚从宫里出来没过半天呢,你就又让我进宫啦?”
李濂应了一声,也顺势动了动身子,整个人看起来像是窝在陈昭怀里一样。定了定心神开口说道:“我心里难受,阿昭,你陪陪我。”
陈昭乍一听到他的称呼有片刻的失神。好友之间称字称号都为平常,再亲近些还可以序齿相称。但直接称名未免太过不尊,却又意外地带着一丝亲昵。他与李濂即使在以往最亲近的时候,也仅仅是以表字序齿相称,从未有过这样的称呼。
他又看了看李濂现在的样子——像是猛虎被除去爪牙,将最柔软的腹部袒露在人前——便不再纠结于称谓。陈昭不忍见他这样,索性叹了口气将李濂整个人圈在自己双臂之间。
没多久就从东华门进到武德殿前,李濂这才从陈昭怀中钻出来,对他说:“你先在偏殿待一会儿。我还有事没做完,等下做完了就去找你。多谢了。”
陈昭只想劝他你都这个样子了将事情放一放又如何,但见李濂踏出马车之后便与往常无二,也只能将话语咽回肚子里。好半天才低声说了一句:“你与我客气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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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及前面加了好多内容啊求求大家去看一眼吧,尤其是第12、13两章,不然跟这一章接不上。 春衫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