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乔到得很快,向着李濂问安行礼之后再转头看向赵诺时,神色就如平日对旁人那般,面上是温和有礼,可内里总是端着世家贵子、当朝宰相的风度——让人难以攀附接近。
赵诺对着温乔一拱手,低眉顺眼地道:“下官见过温相公。”待温乔回礼之后,他才道,“下官有负温相美意,特向温相请罪,望温相宽宥。”
温乔颜色稍霁,至少眼底再没有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
李濂也乐得见此,然而他刚觉得自己可以放下心来时,赵诺又蹦出一句:“……然下官终不欲入中书。”
合着今天我说了那么多,你赵明其都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了?他转而看向温乔,不出所料的发现温乔袖中的手指在捻动。
“明其,”李濂出口打断了赵诺接下来要说的话,“朕与修懿还有事相商,你且先退下。”
赵诺先是抬头瞧了一眼温乔的脸色,他虽从其上辨不出喜怒,却也能想到眼前这两个人怕是不愿听他再说下去,便礼数周全的告退。
踏出殿门时,他还在想,自己这次将圣人宰相都得罪了,估计也不用再想什么“致君尧舜”这样的话了。
“就该让他在家等吏部文书,等任命下来,哪里容得他说一句不肯?”温乔直到此时才难得的发了一句牢骚,语气中却没带几分怒意,“六、七品的官职,也本不该我亲自去管。”
“没想到这么麻烦,后悔了?”李濂招呼宫人给赵诺上了一杯茶,“喝点茶,清清火气。今年的新茶快下来了,到时候再送些给你。”
“不如先顺了他的意,让他在下面待两年。总有些人不撞南墙不回头,等他吃过苦头就明白了。”李濂想了想又说,“不过得把人留在京城,还等着他去教我儿呢。”
温乔没答他,从怀中掏出一份草拟的文书,递给一旁侍奉的宫人:“吏部已经将大小官员安排得差不多,政事堂看过后呈圣人过目。”
李濂一条条仔细地看过,右手拿了架上的朱笔,不时在上面批写。用了约两刻钟,才将批复完的文书发。
温乔便在此时开口:“赵明其便拟大理寺正。”
因之前应过温乔,李濂也不说反对,只点点头道:“加弘文馆侍讲,每旬与太子讲学两日。”
“陛下对太子尽心竭力。”费心为太子延请三师不说,连下面的侍讲都选了好几个。
“别急,”李濂弯起眼眉,促狭地一笑,“你也有份。”
温乔摇头推却:“臣整日在宫里泡着,连自家的儿女都没时间看上一眼,哪里还有为太子讲学的精力?”
“又不用你每日都去,难不成一旬之中连两个时辰的时间也挤不出来?”李濂不把温乔的说辞放在眼里,“政事堂内又不止你一人,等春闱完了,事务会比当下少些,便也没这么忙了。过些日子还可以给你多配几个副手,让你也清闲些。”
这等话要是换了旁人听到,估计会思忖圣人是否要分他手中之权,胆子小的怕是当即便会脱冠请罪,言自己绝无揽权之意。然而温乔却像是没听出来弦外音一般,只谢恩了事。
一旁的李濂突然转了话头,仿若刚才那句就只是听温乔抱怨后的随口一提:“这几日可有收到几份有意思的行卷?”
“倒是有两份不错的,”温乔回道,“一份名为长孙盛——是前周襄邑县主的长子。”
“是表姊家的孩子啊。”李濂一听到襄邑县主时,心中便有了底。他半仰起头夸赞道,“能入了你的眼,要不是文采斐然,就是见解独到。他才十六岁吧,该称一句年少有为。”襄邑县主曾嫁与广平侯,但长德年间广平侯战死,其后不久便因其弟获罪被抄家夺爵,靠着县主的封号才保下来几个孩子。前朝宗室隔代出仕,但长孙盛并不在限制之列。李濂乐意见到小辈才学上佳,更乐意见到这样的人能为自己所用。
温乔自然早知长孙盛的家世,此刻见李濂这“与有荣焉”的姿态也不觉意外,只在心中低笑了一声,对他说:“臣明白了,臣会帮陛下留意的。”
“行,”李濂此刻心情颇佳,“剩下的那份是谁的?”
“这人陛下应当也听过,是张琼之孙张钰。”
还真是听说过,李濂啧啧两声:“你既然知道昨日惹朕生气的人是谁,还敢在朕面前夸他?”
温乔丝毫没把李濂这点情绪波动放在心上:“张钰才学上佳、素有令名,缘何不能再陛下面前提起了?”
“这是没骂到你头上你便可以不在意了?”李濂心中不忿,赌气般地放言道,“便是他过了礼部试,朕也有办法能让他再蹉跎几年。”
“他也没骂到圣人头上。但凡他有一句话对圣人、对朝廷不敬,莫说向圣人举荐,纵使您要以谤议朝政、心怀怨怼之故永不叙用,臣也决不多说一个字。”温乔挺直身子,“可张钰昨日说错了什么?
“他只说了几句前朝的不是,陛下便要毁人仕途,传出去会教天下人心寒。”
李濂抿唇不语,他自然知道温修懿所言非虚,张钰的家世摆在那里不说,他本身的才学在京城中也是称得上名号的,这样的人自然应该拉拢。昨日自己的行为已是一时冲动,此刻不该再冲动下去了。只是任凭这些人平步青云,未免有些对不起陈昭。
温乔见他没有答复,话里又加了码:“以一己好恶行陟罚之事,实非明君所为。”
这话用来评价李濂已经有些重了,温乔出口后也有些后悔,冲着一旁的起居注官使眼色,可惜勤勤恳恳的起居注官并未领会到温乔的眼神,依旧奋笔疾书。
倒是一直不肯说话的李濂冲温乔一笑:“修懿说得对,是我考虑欠妥。日后还得仰仗卿多直言进谏。”
李濂在心中唾弃自己,昨日张钰所言,难道不正是他想听到的吗?若是陈昭不在他身侧,听见那等言论,他没准还会为自己得了民心而开怀一笑。现在假惺惺地自认对不起陈昭,未免也太虚伪了些。
“卿真诤臣也。”李濂走到温乔近前,拍了拍他的肩头,对起居注官说,“如实记吧,无需避讳什么。”
温乔心中尚诧异他态度转变的如此之快,与以往的固执大相径庭。纵然心中不解,他却懂得先对李濂行礼称赞君王肯纳谏乃是社稷之福、黎庶之幸,同时把已经到嘴边的“圣人与陈昭交游过密”这一谏言咽了回去。
李濂刚想开口解释一二,一声惊雷便自天边落下。他抬眼看了看殿外阴沉的天,转而对温乔笑道:“今年的第一场春雨,是个好兆头。”
这句话仿佛对方才的事情下了定论,君主一时糊涂,幸而良臣直言劝谏,君主纳谏后上天及时降下春雨以示嘉奖。一场争辩,到最后却作为君臣相得的戏码被人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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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更这么久是我的锅ORZ催更可以去作者微博@若言心有些累 这章的题目取自苏轼的《沁园春 孤馆灯青》,里面有蠢作者非常喜欢的一句“当时共客长安。似二陆初来俱少年。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 春衫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