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沉默过后,季玩暄还是收起假笑上了沈放的车。
顾晨星掐着点给他发了条微信,大意是自己赶时间送不了季大爷了,大爷自求多福,用人格魅力自己拦辆车吧。
——至于究竟赶什么时间,他还没编好呢。
最后祝愿友谊地久天长。
真是应了这狗东西的最新个签:顾晨★,没有♥︎
季玩暄发了个“亲亲”的表情过去,第不知多少次将顾小狗再次拉黑。
婚礼现场在郊区,车已经上了快速路,只有两个人的车内气氛有些沉默。
窗外景色飞速变幻,季玩暄捏了捏袖口,忽然好想抽烟。
这不是开往幼儿园的车。
他好慌张。
过去九年,三千余日日夜夜,他幻想过无数次与沈放再度相见的画面,预演了不计其数的开场白。
这些想象拥有截然不同的时间地点与触发事件,但每一次都只会以自己的哑然无语苍白告终。
想象尚且如此,当一瞬间被拉入现实,他更是彻底变成了个寡淡无味的锯嘴葫芦。
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到底是他修为不够,做不到多年再见的平淡叙旧。
“要听音乐吗?”
沈放没有回头,随意问道。
季玩暄拘谨地点了点头:“好啊。”
沈放没动弹,指挥道:“第二个文件夹,随便放一首吧。”
季玩暄应了一声,伸出纤长的食指去触碰主控台,小心翼翼的。
从上车以后他就一直很拘谨,动也不敢动,好像身旁坐的是什么洪水猛兽。
沈放在看右边倒车镜时瞥了副驾一眼,这人也低着头,什么都没注意到。
“……”
司机先生握住方向盘的掌心紧了紧,心中莫名升起一丝淡淡的不悦。
沈放平时大约听歌不多,车上其实总共也就两个文件夹,分别叫“文件夹一”和“文件夹二”。
看不出什么特别,季玩暄沿着目录翻了两页就到底了。
他随便点了首名字看起来顺眼的轻音乐,手指刚收回来,车内立刻流淌起非常棒的立体声,混响效果堪称小型音乐厅。
伴着乐声,再紧绷的情绪也放松了许多,季玩暄面不改色地奉承道:“这音响可烧钱,好会享受。我看文件夹二也没几首配得上的,是专门为文件夹一配的吗?”
他这话头开得无聊又尴尬,很显然是没话找话,就等着换来一声平淡的否定,自己再费尽心思继续寻找其他话题。
但他却只等来了半分钟沉默。
沈放没搭理他。
季玩暄自找没趣,摸了摸鼻尖坐正了些。
可就在他垂下眼皮在心里劝自己把嘴闭上时,耳边却突然听到一声很轻的“嗯”。
季玩暄茫然地抬起头来。
他总算是忘记畏惧,看过来了。
但沈放却只是目视前方路况,平静解释道:“是为文件夹一。”
季玩暄扯了扯嘴角,不大确定他这是不是想继续聊下去的意思。
不大确定,所以只好用他最熟练的老办法,半开玩笑地试探道:“心上人的录音?像林志玲的导航系统一样?”
没头没尾的一句问话,若是剥离音轨耐心搜查,或许还能听得出一丝不欲为人知的嫉妒和怅然。
顾晨星告诉自己的八卦并不是只在季玩暄心中掀起了一阵短暂的波澜。
他心里积着迷惘,任凭波动的情绪涨潮又退潮,很偶尔的时候,就会按耐不住痛苦,很不小心地溢出一丝愁怨。
比如此刻。
季先生不愧在国外呆了九年,浪漫主义十足。
可这个玩笑,开得很不应该。
他不知道沈放现在到底有没有心上人,更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他究竟有没有,试着找过什么其他……
这道连题干都不完整的单选题只有两个答案,但似乎无论2B铅笔最终勾上哪一个结果,季玩暄的心都会生生被撕开一半。
可是沈放没有给他撤回消息的机会。
侧脸轮廓完美的青年摇了摇头,嘴边轻轻勾起一点弧度,似乎是被这误打误撞出来的话题逗住了。
“这个想法不错,以后可以让她录一录。”
“……”
季玩暄眨了眨眼睛,嘴边的笑容僵硬地撑了几秒,终于还是忍受不了地颤了颤。
他几乎听到了自己牙齿打战的细碎声响。
哭就算了,他还不至于这么狼狈,只是确实无法再强撑着和谐的假象了。
季玩暄费力地裹紧风衣外套,侧过头,深深地将下巴迈进了肩窝里。
甚至不用看车窗上倒映的影子,他就能想象到自己脸上的表情此刻有多难看。
从前白小宇骂他别再笑了,可能那时他就是这么一副惨相吧。
沈放皱眉回眸打量他,但却只看得见一个后脑勺和半边莹白的耳根。
“空调很冷吗?”
他的手指抚上温度按钮。
明明是好意,季玩暄却已经怕死这人的突然开口了。
他抖了抖,毫无说服力地想要告诉对方自己没事,但嘴唇颤了颤,支离破碎问出来的却是:“真的是心上人的录音吗?”
“……”
快速路上不能靠边,沈放无言地开了几百米,最终将方向盘转了个弯,碰上红绿灯停了下来。
他侧过头,第一次正视起副驾驶上坐的人。
“季玩暄。”他叫他的名字。
可是季玩暄却趋利避害地将自己埋进封闭世界里,没有回头。
沈放直接伸出手攥住了青年的手腕。
肌肤相触的那一刻,他的瞳孔剧烈地颠簸了一下,似是压抑住了极大的冲动。
熟练地按耐住心底蔓生的黑色.情绪,沈放近乎轻拿轻放地将季玩暄的肩膀掰了过来。
他有些庆幸自己没有做什么过分的举动。
也许是因为面前人的眼睛很红,表情凄凄惶惶,仿佛一株在峭壁上颤抖的百合,没有人会忍心伤害他。
哪怕季玩暄瞎得一塌糊涂,此刻也明明白白地看清了沈放眼中黑沉沉的情绪。
他上大学的时候有次被同学拉着去山谷里徒步冒险,无意中,几人闯进了一处山洞。
那里有很深的潭水,穴顶有一处天光打下来。
季玩暄高中虽然学理,但语文成绩很好。留学生活使母语水平微微退步,但看见这种景色,他还是条件反射默背起了《赠汪伦》。
这处天然洞穴也不知在此地封存了几千几万年,他们当时还蹲下来试着触了触深不见底的潭水。
冰冰凉凉透心飞扬,同行的伙伴立即抱着腹部蹲下来,自言自语地怀疑起自己是否开始有点胃痉挛了。
而季玩暄则轻轻点着水面,十分没来由地,忽然想起了远在一万多公里之外的那个沉默寡言的少年。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沈放送我情……
啊,不是,他是觉得此处深潭,好像少年的那对深眸。
此刻,几年后,这两池阔别许久的潭水就这么直直地对上自己,一字一顿地问道:“如果我说是呢?”
……是就是吧,跟他已经没有关系了。
心里拎得清楚,嘴上却倒腾不过来和对方一样疏淡矜贵的若即若离。
季玩暄惶然地闭上眼睛。
他想,你不要欺负我。
可是这话却不敢说出口——他哪里还有脸在沈放面前撒娇。
季玩暄从沈放手中挣出腕子,几乎有些无奈地发现自己在此刻尚能神游,甚至还不合时宜地模糊想着,沈放的鼻梁似乎比他见过的所有混血都要挺拔好看。
哪怕墨尔本到处都是美少年。
季玩暄靠回座椅上,歪过头看向窗外,目光无落点地假笑了一声,语气轻飘飘的。
“那就祝你也能早日踏入婚姻殿堂了。”
这话在顾晨星那可不是祝福,也不知道沈放会不会也是个不婚贵族。季玩暄说完又有些后悔,但还没等犹豫出什么结果,红灯便跳成了绿色。
沈放脸色平静,脚下油门却一下子失了轻重。
季玩暄的脑袋被惯性砸到头枕上,琴声合奏掀至高潮,他耳边却是一声不咸不淡的“谢谢”。
阴晴不定。
不欢而散。
军区大院的三个邻居小孩穿一条裤子长大,一向是路拆负责冷酷到底,顾晨星负责嬉皮笑脸,而季玩暄和顾小狗活似一对异卵双胞胎,招人烦的劲儿像是打一个娘胎里捏出来的。
能聚在一起长大的人都有共通之处,宽容度也尤其高。
但在高考结束以后的那场曾经约好的酒局上,顾晨星却突然借着酒劲,指着门边特意留出来的那个空位,红着眼睛说出了憋了很久的心里话。
“我们三个人,血最热的其实反倒是路拆,最冷漠无情的就是这个玩意,一声不吭就跑没影了。”
季玩暄后来听温雅给他转述这段话时,几乎可以想象得出顾晨星当时的语气。
星星很恨他。
想来另一个同样没有到场的沈放更是如此。
不拿真心待人,也不应该奢求别人掏出真心给你——来自季玩暄的今日反思。
这天到最后也没弄清楚文件夹一到底是什么内容,反倒给自己期待已久的回国第一天抹上了重重的阴影。
季玩暄回到姥爷家揉了揉额角,心想自己真是在地广人稀的地界呆了太久,回来沾点人气就摸不清东南西北了。
顾晨星在发小回来之前就把他的行李扔到了姥爷家院子门口,星星把可乐再次带走和季元打了招呼,季玩暄又给舅妈打电话说了一声。
蒋韵清就跟不是她亲儿子一样敷衍两句过后,立刻热情地转入正题,叫宝贝外甥周末闲了去吃饭。
季玩暄一边答应,一边在心里轻笑——他一无业游民,周末和工作日其实没什么分别。
……也许该去找个工作了?
洗澡的时候短暂琢磨了一下未果,季玩暄出来以后路过那面玻璃橱窗的柜子停了停,视线自然地落在中间那排照片中,笑得很开朗的女人身上。
他一边擦头发,一边半真半假地呢喃:“给我留的巨额遗产什么时候才能找上门啊,季凝女士,您儿子可太想坐吃山空了。”
屋子里好安静,只有他在说梦话。
季凝实现不了他的白日梦,但换了个角度,给儿子遗传了非常丰富的想象力。
季玩暄当晚就做了个梦,梦里有律师找上门来,说他妈给他留了十几亿美元,在二环以内还有十三套全款拿下的房产。季玩暄乐呵呵地跟人去看房子,到了门口掏钥匙却没掏出来,掏出来一把水果糖。
红的黄的绿的紫的什么口味都有,唯独少了他最喜欢的荔枝味。
他急得到处找,最后在一个阳台上找到了,可还没来得及拿起来,水果糖就被人从身后顺走。
季玩暄皱着眉头转过身去,意外又不意外地对上了沈放静下来时很柔和的眉眼。
他竟然在耍无赖:“给我了,就是我的了。”
这一夜,季玩暄于凌晨四点醒来。
他的起床气比路拆还厉害,立刻便翻出手机,在回归不久的微信里找到安静躺了许多年的“沈放”,睡眼朦胧又气势汹汹地编辑了一条信息过去——“把我的糖还给我!!!”
姓季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丢下手机转头又昏了过去,一觉睡到第二天十一点半,洗漱之后刚好赶得上去隔壁谢爷爷家蹭顿午饭。
一切都是那么的寻常而颓废,只有洗脸的时候,当冷水扑到脸上激起人一身鸡皮疙瘩时,他才忽地猛然惊醒。
连滚带爬的,季玩暄连擦干水珠都顾不上便快步冲回了房间。
手忙脚乱不知费了多大劲才从乱七八糟的被窝里翻出手机,季玩暄哆嗦着手指头,毫无准星地戳了五六下都颤颤巍巍地没能摁亮屏幕。
想开点!
这么多年过去,沈放没准儿早就把他拉黑了呢?
屏幕亮了。
“……”
锁屏内容只消扫一眼就能将人的血液煮沸滚透,季玩暄以阿sir拆枪的手速飞快关机,像被自己的智商烫到重伤那样,一把将手机扔到了房间角落里。
——仿佛这样那一行字就可以没有在这世上存在过一样。
6:40。沈放:“嗯?”
……
…………
……是不是他还可以安慰一下自己,沈放原来没有拉黑他。
脸上的水珠还没干,季玩暄抬起颤抖的右手没入发丝,心烦意乱地揉了揉,呆了好一会儿才走到墙边重新拿起手机。
他没有贴钢化膜,屏幕磕到桌角裂开蛛网般的纹路。
开不了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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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上部开始,我埋了好多浪漫伏笔哦,不过这么长时间过去你们会不会都把细节已经忘了哈哈哈哈 潦倒者的情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