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铃声响到第二遍的时候,领带打了一半的季玩暄终于抽空过去看了一眼手机。
是薛嘉胤的来电。
季玩暄在澳洲九年,一直没有搬过家。各种肤色的室友来来往往,也只有这个人始终没有变过。
有次派对上玩真心话大冒险,听说Ja.ven高中竟还做过主唱,薛嘉胤立刻强拉着他在大学又组了个乐队。
这一次有名字,他们两个合起来叫JY。
什么JB玩意儿。季玩暄一次也没承认过。
他们没正式表演过几次,但每次都会在校园里掀起一阵狂潮飓风。
黑发黑眼的东方面孔极抓眼球,薛嘉胤又是那种音乐天赋过剩的genius,还没等他们毕业,主唱之一就被唱片公司签了。季玩暄在工作室埋首实习的时候,他的室友已经办了许多场人气爆满的小型演唱会。
“你怎么起得比我还早,要去干嘛?”
大约又是巡演后一夜宿醉,那边已经是中午了,薛嘉胤却还跟刚睡醒一样,哑着嗓子睡意朦胧地来骚扰他。
幸亏澳洲比东八区时差快三小时,不然他早就第一时间被拉黑了。
“工作。”
季玩暄对着镜子胡乱揉了揉头发,简而又简地回复他。
薛嘉胤圆眼镜都瞪大了:“工作?你放着别人挤破头的offer不要,跑回去找到了什么好工作?”
这个人本声奶里奶气的,很讨姐姐们喜欢,也不知道唱摇滚的时候怎么就跟完全变了个人似的。
季玩暄手机摔坏修了两天,也没管店里要备用机,每天全靠姥爷的藏书解闷。今天有人上赶着送排遣上门,他又岂能错过?
季玩暄拿起手机,对着视频那边黑眼圈浓重的漂亮面孔阳光灿烂地一笑,笑得人眼前一阵发晕,他才不紧不慢道:“回来给我家二环内的十三套房子收租。”
薛嘉胤:“……”
摇滚歌手无所事事才给他打电话,季玩暄应付了一会儿就挂了,他今天还有正事。
说去工作也不算忽悠人,他昨天把手机拿回来,刚巧看见郑禧发来的消息,说是请他帮忙。
照着导航花了半个多小时到地方,季玩暄抬头时微微有些发愣,推门进去时才迷迷糊糊地想起来,这似乎就是当年他讹诈沈放买果茶的那家店。
大学城周围的店铺总是迭代更新,最多不过半年就会换上一批。但这家店也算屹立不倒十余年了,除了装修风格迭代更新,竟然连名字都没变……真牛,他当年还真是应该死气白赖混进来做兼职。
“季玩!”
季玩暄循声望过去,瞧见圆乎乎的郑禧使劲冲他挥手,生怕自己看不见似的。
从中学起就这样,人从瘦子变成了胖子,咋咋唬唬的劲儿也跟着有增无减。
季玩暄笑了笑,也被传染了傻劲儿似的,抬起手臂对体委同学挥了挥。
“这么有兴致,从家骑过来挺远的吧。”
刚一落座,郑禧就指着门外停的那辆单车打趣。
季玩暄侧头向服务生要了一杯黑咖啡,转过头不甚在意地笑笑:“还行,当遛弯了。”
以前十几岁的时候他天天在放学路上和顾晨星飙车,半点儿安全意识都没有。去了澳洲,骑单车都必须戴头盔,季玩暄适应了大半年也没适应过来,只得老老实实去考了驾照。
这两天没手机,他就在姥爷家四处闲逛,逛来逛去竟然翻出了十几岁时的那辆自行车,立刻找出家用打气筒把轮胎充得重新鼓涨起来,出去绕公园人工湖骑了五圈才勉强过足干瘾。
“不说这个了。”季玩暄从西裤兜里摸出一根银灰色领带。
“这玩意到底怎么打,你教教我。”
他跟家琢磨了一早上也没弄利索,眼看着快到约定时间,只得揣兜里过来现场咨询。
郑禧笑得不行,接过来套在老同学脖子上,一个动作一个动作进行演示。
季玩暄今天只穿了件白衬衫,听说是见甲方,本来是想正式点,但他长得太嫩,穿上比隔壁大学的学生看着还年轻。
好看又惹眼,引得周围客人频频向他们投来好奇目光。
“哎,我怎么觉着你给我系红领巾呢。”
季玩暄盯着看了半天,双下巴都快挤出来了。
“禧哥,你其实也不会系领带吧?”
郑禧哈哈一笑,立刻撒手坐远了些,借口尿遁。
季玩暄:“……”
沈放推门进来的时候,刚巧看见漂亮青年垂着细白脖子和领带搏斗的模样。
季玩暄眼睫毛生得长,垂下来像两排小扇子,勾人而不自知。
瓷白皮肤在澳洲的大太阳下晒了九年也没变黑半分,倒像去进修的地方不是阳光明媚的南半球,而是什么不见天日的阴森古堡。
沈放的视线落上季玩暄扯领带的修长手指,步伐不由自主地放慢下来——就好像此刻正被对方作弄的不是那团绸布,是他自己的呼吸。
再反应过来时,沈放已经径直走过去,站在了季玩暄面前。
而坐着的那人睫毛轻颤,似乎根本不敢抬头看他。
沈放忍不住在心里轻叹了口气。
他微微弯下腰,从不耐烦的主人手中接过领带,用食指按平褶皱后,重新给他系了起来。
在沈放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那一刻,季玩暄就已经木了,由着人动作。
一直等到沈放放开他,若无其事地直起身来时,坐着的那位才像同时被松开了命运掐在脖颈上的大手,慌张地向后靠靠,悄悄呼吸了一口宝贵的氧气。
“之前的领带是怎么系的?”
沈放在他对面落座,发问时神色如常,看起来既没有受那天不欢而散的影响,也没有收到季玩暄凌晨莫名其妙的信息。
虽然大二时选修过两个学期的心理学,但那点浅薄的知识储备还不够令季玩暄猜透沈放此刻的心思,他只得顺着对方,不动声色地微笑起来。
“只有谈判的时候会用到领带,事先找同事帮忙打好结装在行李箱里,用的时候套在脖子上打理一下就行,很方便。”
他那一双手能把1:1000的建筑模型做得精细无比,但对打结之类的东西却完全摸不清头脑——小学退大队部时刚刚学会系红领巾,上了初中才明白怎么打蝴蝶结才不会变成死结。
说他弱智有点过分,但有时候确实不太灵光。
季玩暄解释得理直气壮,沈放嘴角似是微微牵动了一下,但很快又抿平了。
他轻声问道:“在国外怎么样,过得还好吗?”
回国前后的短短不到一周,这句问话季玩暄已经在许多人口中听过不下几十遍。
他的脑中早已形成了一套既定的标准答案,避重就轻又俏皮活泼,在活跃气氛时非常有功效。
可一面对这个人,他却完全抖不出机灵,连最简单的几句话都是从辞海深处硬生生扒出来的。
季玩暄向后靠在座椅上,试图用软和的靠垫吸走声音里大部分的轻颤。甚至还做戏做全套地微微低下头,捋着刘海淡淡微笑,竭力装作无所谓的样子。
“还行,大家不都是这样,好与不好穿插着来,日子也就一天天过下去了。”
只不过有的人好日子多一些,而有的人难熬得久一些。
沈放没有立刻回应。
无须赘述,他们都想象得出这些年对方过得肯定很不好,但季玩暄却越过客套突然点出了这个事实,有些冲动,非常懊悔。
郑禧不知道是不是掉到了马桶里……
季玩暄心头煎熬,面上却不敢泄露分毫。
突然偶遇,他和沈放也没正式打个招呼,就这么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了下去。
天气、咖啡、店里的环境说了个遍,到最后无话可说,季玩暄只能捡能说的贡献出自己过去九年的经历——五年高考三年模拟之后休整一年,接着就是五年大学三年工作。
无波无折,随俗浮沉,并没有同学们猜想得那样惊心动魄。
婚礼那天,两人之间原本就上冻冰裂的关系,在季玩暄一句错话之后像是彻底撞上了铁达尼号,于无声无息中轰然陷入深海,后半程路他们基本就没有说过话。
但今天,他们却都不约而同表现得像完全忘了龃龉一样,有问有答,偶尔再穿插几句调侃的玩笑,像是任何两个关系不错的普通朋友。
嗯,普通朋友。
季玩暄微微走神,压下心底的那点怅然若失。
也挺好的,总比陌生人强。
“那天……”
沈放说了两个字就劈了嗓,季玩暄好心地端起水杯递过去,示意他慢慢说。
沈放轻声谢过,缓缓道:“那天你微信里说的糖……”
“……”
季玩暄眼皮一颤,翘起的长腿猛地踢到桌脚,玻璃桌上立刻杯盏叮当。
一个是一脸懵逼地钉在原地,甚至有些惶然无措,另一个的神色却淡然如常,丝毫没自觉自己说了什么不得了的话题一般。
郑禧从洗手间走回来看着气氛古怪的两人,奇道:“你们聊什么呢?”
季玩暄抬起头,脸上堆满了问号感叹号和若干省略号。
郑禧心里好笑,主动打破僵局:“这位,沈放。这位,季玩。都早认识了吧?再重新介绍一下,季玩暄,我外援,沈放,我甲方。”
他拍了拍眼神渐渐清明起来的季玩暄,笑眯眯道:“现在也是你甲方了。”
他们这一行有句俗语,甲方虐我千百遍,我待甲方如初恋。
那如果甲方就是他初恋呢。
涉及工作,季玩暄适应能力极强,立刻接受了自己和沈放的身份转换,捏着袖口神情坦荡地和人解释误会:“沈老板,那天是我说梦话,醒来后手机摔坏去修了,没能及时道歉,不好意思。”
郑禧:“?”
坦荡是骗人的,他其实心虚得不得了,说完话连人正脸都不敢看,只装做漫不经心,将视线放在了咖啡杯的藤蔓花纹上。
沈放神色淡淡,倒是很配合季玩暄的剧本。
“季工放心,我不会因为这个为难你。”
话音未落,便见季玩暄挺痛苦地抬起头来:“……要不,换个称呼吧,叫季工听起来像是另一位高僧,可我没那觉悟。“
郑禧在旁边乐成一团。沈放清冷的眼神软了软,顺着他问:“那叫什么?”
叫什么呢?
沈放以前都叫他的小名,但人要有自知之明,现在已经不是以前了。
季玩暄托着下巴思索了一会儿,厚脸皮脑子一抽,嘴上占便宜的毛病又冒了出来。
27岁的青年低下头搅着咖啡,小声嘟哝:“季学长,季哥哥,随便你叫吧。”
郑禧招手叫waiter想要一下封嘴的胶带。
沈放看着季玩暄,眼底像藏满了一本字典,但却被人用书皮在外面包得严严实实。
他微微颔首,不紧不慢道:“哥哥。”
“……”
“…………”
宛如尾椎骨被一把烈火点着,热血轰然涌到头发丝,季玩暄蹭地站了起来。
自作自受,自食其果,自讨苦吃,自取灭亡。
季玩暄:“我去洗手间,二位慢聊。”
难得厚脸皮也有挨不住的时候。
郑禧不是顾晨星,还算有点良知,没有拦住季玩暄的去路。只是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小胖胖才颤着肩膀回头称赞身旁的人:“看季玩脸红一次可真难得。沈老板,人物。”
沈放扯了扯嘴角,轻轻一笑算作回应。
目光落到橱窗外那辆有些过时、但被人细心擦得很亮的单车上面,他又轻轻地“嗯”了一声,也不知道郑禧听没听见。
季玩暄回来的时候,沈放已经走了,郑禧正望着他离开的方向痴迷微笑。
“你卖身了?这么高兴。”
郑禧抬起头,满脸喜气洋洋:“我倒巴不得能卖身给沈放,可惜没那条件。”
季玩暄眉毛跳了跳,道:“没想到禧哥也有一颗嫁入豪门的壮志啊。”
郑禧大学念的也是建筑系,毕业后没读研,但赶上了好时候,非常顺利便入职了甲级设计院。可惜一帆风顺的日子似乎天生吸引不了建筑师,郑工工作没两年就跑出来和合伙人单干做郑总了。
他们运气也好,才起步不久就进入了一个大项目的最后两轮招标,人手不够便想着把季玩暄拖来帮忙。
上学时他俩做了两年的前后桌,后来换了座位隔了大半个教室,关系仍然相当不错。
江湖救急,况且自己也不是主力,季玩暄便松口答应了下来。
郑禧在做的项目是一处老厂房的改造,有家大公司想把那里改成文创园。
季玩暄顺着思路往下捋,不由为这宿命一样兜兜转转的缘分轻笑。
“沈放是老板还是老板儿子啊?”
郑禧冲他竖了个大拇指:“老板儿子。”
季玩暄扯了扯嘴角。
郑禧:“不过他还没继承家业呢,就是顺路过来坐一会儿,又忙去了。”
季玩暄面不改色地抿了一口黑咖啡,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沈老板现在忙什么?”
郑禧笑起来眼尾很长,若是配上光头的话特别像微胖版包贝尔:“别叫老板了,叫他医生。”
季玩暄愣了愣:“什么?”
郑禧看着他,眼中似有深意。
“沈放学医呢,本硕博连读还没毕业,就在燕大,离这不远。”
“……”
季玩暄像是被烫到一样放下了杯子,焦黑的咖啡在瓷杯中晃来晃去,荡开了一圈圈涟漪。
顾晨星这个狗东西,又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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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季玩好惨啊,身边的人不是路少爷顾少爷就是薛少爷和沈少爷,只有他:贫下中农。 潦倒者的情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