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政殿那阴暗的大厅内,唯有中间那个破窟窿下有着一拳光晕。雨水顺着窟窿落下,像殿堂内四处弥漫开来。水汽蒸腾,配着勤政殿内潮腐的气味,显得很难闻。
老皇帝始终不愿修葺那屋顶的巨洞,活着的时候,那道天雷留下的痕迹可以让他有种危机感,现在快死了,危机感有没有都不重要了,但他却喜欢上了这个窟窿,站在窟窿底下,看天才能看的明白,看的清楚。
此刻,另一个老人跪在窟窿的低下,洒进的大雨从他那乱糟糟的头发上滴落,摔碎在地上啪嗒有声。皇帝坐在他对面的阴影里,斜斜的坐着,显得有些慵懒。
藏在阴影里的脸看不到上面的疲惫和苍老,像是躲藏死亡一般,用黑暗将自己包裹的严严实实,但死亡的本色就是黑色。
“你说了?”
跪在雨中的老人哆嗦着,听到老人的答话后,他的头重重的叩在地上,“奴才!有罪!”
阴影里的皇帝像是在摸索什么,窸窸窣窣的响个不停,内侍统领并未抬起头,背叛,不止是对于皇帝来讲,对他而言亦是一种耻辱。
“你跟了朕多少年了?”皇帝悠悠的问道。
“自奴才八岁入宫,距今已有五十年了。”
皇帝似乎在黑暗里点了点头,然后说道:“你跟了朕这么久,早该到了告老的时候,但是朕中意你,舍不得让你走,现在看来,当初当放你还乡,安享晚年。这么些年,朕的衣食住行,全是你在操劳,你把你的一生都给了这宫中。苦了你了。”
“皇上!”内侍再次叩头,长长的跪拜在地,雨水打在他佝偻的背脊上,生疼。
皇帝站起了起来,自阴影中走了出来,悠悠的说道:“朕不怨你,谁都怕死,活的好的时候,谁都以为自己不惧,等真的临头了,谁都怕,朕也怕,朕明白。”
内侍跪在地上不敢说话,皇帝说道:“你做的没错,但朕做的也没错。”皇帝说完这句话后,又缓步踱入黑暗中,“内侍,你过来。”
内侍自地上爬了起来,然后走入黑暗,浑浊的老眼废了好大的尽才适应了这屋中的黑暗。龙榻上,静静的躺着三条白绫,老皇帝伸出手指,指着其中一条道:“这一条,原是朕死后,赏赐给你的。”皇帝伸手指着第二条,“这条,是朕死后赐给皇后的。”接着,皇帝指向第三条,说道:“这条.......”
话说一半,他摇了摇头,不知是没有想好,还是不愿多言,他捧起第一条,郑重的交到了内侍统领的手上。“现在,朕提前赏赐给你!”
老太监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双手捧着白绫,额头重重的敲在地上,“谢主隆恩。”
“来世,你我还做主仆。”
“奴才遵旨!”
这是内侍统领最后一次说出“奴才遵旨”四个字,不知道下去了,皇帝还能不能听到。内侍统领捧着白绫走出了勤政殿,出门后,他回头望了一眼,牢牢地记住了勤政殿那三个大字,得把地方记住了,不然到了下面,恐怕不容易找。
他在勤政殿门口又跪了一次,这一次,不是像老皇帝跪拜,而是向自己的生活告别。他告诉了皇后太子等人皇帝要易储了,但是没有告诉他们易储的圣旨在哪里。
跟在皇帝身边这么多年,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他还是明白的,该说的,已经够他在皇后面前保全性命了。
若是在勤政殿,他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似乎能保全性命,但他还是说了。正如他作为皇帝身边的内侍统领那样,三十年来,他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皇帝什么都知道,他知道皇帝什么都知道。
皇帝不是怪罪他泄露了易储的消息,皇帝无法容忍背叛,哪怕只是背叛一半。皇帝始终是皇帝,他背负着天下,交换的条件就是天下的忠心。
老太监捧着白绫走了很久,穿过了先前打斗的那条甬道,自御膳房走向了西暖殿,在自西暖殿过了白玉桥走向了金銮殿,这是他在宫中最常走的路。
好在连绵的暴雨阻碍了行人,一路上无人相遇,不然被人看见了堂堂内侍大统领捧着一条白绫失魂落魄的走在骤雨中,解释起来也是麻烦。
第二日,服侍他的小太监还像是往日一般敲了敲内侍统领的门,按照往日,里面总会传来:“知道了,在门外候着。”的声音,但今天,没有这个熟悉的声音。
吱丫一声,仅敲了一下,门就开了。小太监有些狐疑,对着门缝喊道:“公公!公公!该起床啦!”
里面无人应答,他鼓起勇气推开了门,却被眼前的一幕惊得跌倒在地,上颌下颚来回的起合,咯咯哒搭的发着惊悚的颤音。
房梁上,三尺白绫吊着一个老人。
内侍统领自尽了,这条消息在宫中火速的传播,新的内侍将消息禀报给了老皇帝,唤来了老皇帝无数的咳嗽声。皇帝咳出了血,内侍看的清楚。
凤仪宫内,皇后听到这条消息后,轻轻地拍着桌子对太子道:“你那父皇,心够狠的。”
“孤家寡人,焉能不狠?”太子冷冷的说道。
皇后点了点头,儿子的回答,她很满意。
这条消息被凤仪宫压了下来,没什么人敢议论,就像是从未出现过这个人一般。这个人把他的一生都交给了皇宫,确切的说,他才是这座宫殿真正的主人,现在死在这里,也算得上是死得其所了。
夏日有雨,总是大而急,绝不久留。但是今年夏日,这雨下的很久,已经一连好几日了,京城内的街道上堆满了积水,护城河的水已经快要溢满了。
狂风在宫中冷夜中咆哮,虽然刻意隐藏消息,但是老内侍平常待人随和,宫内大半太监皆是他的晚辈,受过他的提携,又怎能不知这个消息。大家感念着老公公的恩德,竟私下里在偏僻角落悄悄地烧纸祭奠。
这几日,宫中氛围本就诡谲,又恰逢老内侍不明不白的自尽了,一时间人心惶惶,氛围显得更加的阴冷。
夜里,老有人觉得有人影在宫中乱晃,配上阴风怒号,暴雨倾盆,老人新逝,闹鬼的消息不胫而走,一时间人人自危。
不出几日,皇帝的病情愈发的严重起来,太医殿的奉皇后懿旨,每日皆派人时刻守在勤政殿。白日两人,晚上两人,如同执勤一样。
孙殿青也加大了巡逻的力度,私自修改了宫中规定,无论是刮风下雨,宫中幽深的甬道里时时可见巡逻的卫队。
先前被放出来的蛮国太子果不其然住进了晋王府,也不知晋王妃周若彤是如何说服晋王萧成渝的,但说服归说服,萧成渝对这个敌国太子自然是没什么好脸色看。
蛮国太子心性高傲,对萧成渝也没什么好脸色看,但却对晋王妃极为恭敬。虽然连日暴雨,但恒王依旧来的勤快,每日必来学习,先前西暖殿一番唇枪舌剑,让萧成渝对他的态度转变很多。
恒王连续出入晋王府,这一来二去的,倒是和蛮国太子熟络了。蛮国太子对大梁的一切都感兴趣,恒王虽然贪玩,但毕竟师从当代大儒张甫之,所学也是甚多。蛮国太子时时请教,显然对大梁文化颇感兴趣。
见有人请教,恒王也自觉受到了重视,教的也开心。每日在晋王书房,晋王妃教恒王,恒王教蛮国太子,太子给众人讲解西域风貌。
如此大约一月有余,一日,恒王显得忧心忡忡的来到了晋王府,“父皇的病似乎更加重了些。”蛮国太子闻言,心里一阵咯噔,老皇将逝,新皇即位,历来是国家大事,他自知自己在待在这里有些不合时宜,就悄悄地退了。
周若彤知道皇帝撑不了多久了,就问道:“宫中都有何动静?”
恒王眉头一皱,显得有些惊悚,他附下身子轻声道:“母妃告诉我,老内侍统领自尽了。”
周若彤握笔的手猛地一震,一大团墨渍在宣纸上洇染开来。内侍统领与她一向交好,这个节骨眼上自尽了,她总觉得是冲她来的。
“可有详细情况。”周若彤问道。
恒王摇了摇头,转而望了一眼门外,见无人,就一手蜷曲,掩嘴俯身道:“传闻,宫中闹鬼了!”
周若彤心里又是一惊,鬼神之事她是不信的,但正所谓人心有鬼,老皇帝龙体堪危,一向宠幸的内侍统领突然自尽身亡,现在又传出闹鬼,一切都显得诡谲无比。
“凤仪宫有什么动静?”周若彤问道。
这个节骨眼上,众人都在暗中准备着,京城的深水已经冒出了泡,底下的暗流不出多久都会一股脑的全部涌出。但皇帝毕竟还未死,各个皇子在这个节骨眼上更得避嫌,晋王齐王还有临阳公主早就搬出了皇宫,宫中消息自然没有恒王清楚,毕竟李贤妃在宫里也是一把好手。
恒王依旧摇了摇头,“母妃只是告诉我,凤仪宫皇后娘娘只下了一道懿旨,那就是命太医殿众人无论白日黑夜都得守在勤政殿门外。”
周若彤点了点头,好安排,想来太医殿守门之人皆是皇后之人,老皇帝病重,这对外可以看到皇后的关心,对内则是牢牢把控勤政殿的第一消息,又不落人把柄,算是一招妙棋。
“母妃还说了,那闹鬼之事,可能和凤仪宫有关。”恒王悄悄地说道。 妃卿不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