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东边儿没起金线,翻了一点鱼肚白,天空还是暗青色的,街道上行人也少。
萧远是喜欢摸黑睡觉,摸黑起床的勤奋人,这是在军营里落下的习惯,不知在京城里是好是坏。
门口停着一顶绿呢绒的四抬大轿,轿夫揣着手斜倚在门墙便看了两眼天,就打了瞌睡,偶有睁眼的,是被冻醒了。
林间雀齐飞,展翅而行,扑啦啦的响,显得很有分量。
林宅里树多,林雀也多,偶有惊动,看到林雀高飞,必定是林家人走过幽深小道,要出门子的。
林宅的人深居简出,这在京城是出了名的,所以左右街坊四邻,一看到那么多林雀展翅高飞,总要啧啧惊叹两句。
轿夫们睁开了眼,三下五除二的就将绿呢绒的轿子归置妥当,出卖力气的苦命人儿,向来也是麻利爽快的。
萧远对轿夫们点了点头,门檐上的纸糊灯笼被风一吹,左右摇晃,晃着的灯光照亮了他的脸,脸上根本没有坊间流传的那纨绔子弟特有的倨傲之色。
他摸了摸怀里,掏出一小包碎银子丢了去,轻声说了句,“大家伙辛苦,分分吧。”
轿夫们拾起了银子,先交给头保管,然后一声号子响,抬起了轿子朝宫门前行去。
一路上,轿夫们都没怎么说话,但都在暗地里想,世子是个好人。
暗青色逐渐退去,天空逐渐翻白,像是江南道的山野田里种着的白玉米,有些好看。
相王走的有些急,没有坐轿子,而是选择步行。
他一路小跑,一边跑一边用袖子擦擦脸上的油汗,两边像是哈巴狗垂下的肉脸来回的晃荡个不停,显得有些滑稽。
砰砰的敲门声传来,又惊起了一堆林雀。
管家开了门,刚想抱怨两句,看清楚来人后,吓了一跳,惊呼道:“相王殿下?!”
入了林宅的大门,穿过老林子,过圆拱桥,遥遥的可以看到林宅后院的藏书楼。
林家家大业大,除了树多,就是书多,这点很是难得。
相王没空欣赏林家的建筑精妙。
萧克定也起得早,人一上了年纪,总是觉少,更何况在京城,住在林宅,总有种寄人篱下的感觉,他也睡不踏实。
萧克定没有吆喝下人,而是自己取了铜盆到天井里打了井水洗脸,春天的井水有些凉,大清早的还冒着寒气,不论春夏秋冬,萧克定洗脸都喜欢用凉水。
越凉越好。
凉水一激,人打一个哆嗦,就清醒了。
萧克定打了一个哆嗦,也清醒了。
砰的一声,相王在门槛上绊了一跤,显得有些狼狈。胖子扶正了衣冠,理了理乱发,虽说相王不喜修整边幅,但是在萧克定面前,王爷们也是要讲究一下的。
这是规矩。
萧克定有些吃惊,他取下架子上的白毛巾,轻轻地擦干净了手,然后招呼一声,自己坐在主坐,等着相王坐下。
相王没有坐,他擦了擦汗,一入屋子,他就觉得热,今天的油汗总是流个不停。
相王笑了两声,呣——呣——的,像是起早拱菜的老母猪。
“王兄啊,你想小王怎么做,提前打个招呼啊。”
萧克定比相王大两岁,所以相王称呼他为王兄。
萧克定皱起了眉头,相王这话,他听着不太舒坦,有点像是兴师问罪的感觉。
萧克定从桌案后面起身,然后来到了相王跟前,平静的说道:“何出此言?”
相王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椅子嘎吱一声发出了惨叫,像是有些难以承受胖子的分量。
相王手心拍手背,拍的啪啪响。
“王兄,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我萧安的颈上人头就在这里,你要用,咱甭客气,拿去呗。”
说着,相王还真的伸长了脖子,做出一副死猪待宰的模样。
萧克定一甩长袖,阴沉着脸,怒声道:“萧安,江南道的事情,我帮了你多少,你心里不是没数,你先在到我这里摆样子,是何道理?”
相王收回了头,露出了假装的惊讶之色,问道:“怎么,王兄,这事儿你不知道。”
萧克定的鼻孔重重的哼了一声,没好气道:“我知道什么?”
相王站了起来,拉着萧克定的袖子激动的说道:“王兄,了不得啊。昨晚上我收到密报,你中原泰山王府的十五万大军已经距离河北郡不足三十里。子时,宫中密奏,兵部尚书胡世海连带右侍郎宇文靖深夜入宫,到现在未归啊。”
哐啷一声。
宝贵的黄泥砚摔落在地,磕碎了一角。
萧克定一拳砸在了桌子上,怒吼道:“逆子!”
辰时初,林光旭起来了。
他打算出门买些豆浆油条回来做早膳。按理说这些都有下人操办,但是林光旭这两天在家里憋得难受,就想赶早出去逛逛,在胡同口吸两口新鲜空气。
一开院门,一个粗布麻衣的汉子坐在石阶上吸着旱烟,吧嗒吧嗒的声音不绝于耳。
林光旭先是一惊,然后再是大喜,叫道:“彭忠!”
彭忠抬头,将手上的烟杆放在地上磕了磕,然后起身,喷了一口烟,说道:“林公子,好久不见。”
林光旭一边笑一边拉住了彭忠的手,说道:“今天怎么有空来我林宅玩耍,走走走,我带你进去,咱们喝两杯。”
彭忠没有动。
林光旭微微的皱眉,气氛似乎有些不对。
哗啦一声,屋檐上掉落一个人影,吓得林光旭倒退了两步,看清楚人后,这才知道原来是田文清。
林光旭有些惊讶,意识到了事情似乎不太对头。
“你们缘何而来?”
田文清双肩耷拉着,面色苍白,显得有气无力,他闷闷的说道:“公事。得罪了。”
林光旭咽了口口水,然后再抬头,这才惊觉,很多穿着便装的人在各个胡同口有一眼没一眼的朝里面张望。
林光旭走下石阶,压低了声音说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
田文清没说话,扭头望向彭忠,彭忠无奈的耸了耸肩,说道:“林公子,别为难我们。”
林光旭不再多言,关上了大门,急急的朝里面赶。
正如相王预料的那样,暗卫和镇府司一同出动,将林宅围了起来,就等着河北郡的确切消息。
今天的倾月殿,比往日要忙碌些,小太监和宫女们跑来跑去,尚膳监的太监也起早准备食材,据说娘家的大舅爷要来,可能要在宫里用膳,总要提前预备着些。
还听说这个大舅爷脾气不太好,是个刺头,喜欢找太监的麻烦,连李公公都被他掌掴了,是以大家伙都人心惶惶的。
萧紫衣没有从太监眼中看出些什么端倪,她此刻有些开心,和哥哥有一年多没见了,小时候一块长大,哥哥是最疼惜自己的。
萧紫衣换上了在王府经常穿的紫色袍子,带着翡翠玉镯,那是当年萧远亲手送给自己的,玉色温润饱满,萧紫衣特别欢喜。
凝冬一边帮着萧紫衣梳妆打扮,一边碎碎念道着,“娘娘今天高兴,看上去也年轻不少,还像是十三四岁的黄花大闺女。”
萧紫衣原是开心的,但是一听黄花大闺女四个字,顿时有些黯然神伤,她到现在还是个雏儿。
对于萧成渝的感情,她说不出好与坏,萧成渝冷冰冰的,有些不待见她,她心里也明白,但是作为一个女人,嫁入宫中,如果从没得到过皇帝的临幸,那便有些可耻了。
凝冬看在眼里,她没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只是暗中对翠柳宫的记恨又多了三分。上次的事情后,圣上怎么着也该做做样子,来翠柳宫住几天,和娘娘享受一下鱼水之欢,就是作秀,也该做足了样子,结果圣上还是没来。
凝冬不敢记恨当朝的皇帝,作为婢女,她还是敬畏大梁的皇帝的,再说了,萧成渝她也见过,一表人才,长相好看之人在女子心中多有良好的第一印象,而长相好看的女子在女子心中则多为不好的第一映像。凝冬记恨上了周若彤,圣上不来,一定是翠柳宫的狐狸精吹了枕边风。
凝冬拿定了主意,决定等大爷来了,一定要好好和大爷说道说道。
萧紫衣收拾了妆容后,对凝冬说道:“凝冬,我晓得你的脾气,歇会大爷来了,你莫要在他跟前说些什么,说多了不好。”
凝冬没有吱声。
萧紫衣脸色一沉,寒声道:“凝冬。”
凝冬点了点头,道了声“是。”
轿子在宫门前就停下了,萧远很嚣张,但也不会嚣张到在宫里坐轿子,不是他怕,而是那不符合道义。
宫门前,早有人在等候。
萧保梁持剑而立,剑眉上挑,脸上的肃杀之气丝毫不再掩饰。
萧远走向前去,看着萧保梁,皱着眉头,想了一会,说道:“我们见过。”
萧保梁没有说话。
萧远冷笑道:“那时候你弟弟还没死,我记得你挺疼他的。”
萧保梁的手摁在了剑柄上。萧远扭头,竖起了一根中指,晃了晃,说道:“你不行!”
萧远走远了,萧保梁始终没有拔剑,脸色阴沉的难看。
远处,传来了萧远那悠悠的嘲讽声,“当年在塞北,折损了数十万大军,大梁能有今天,你也算是‘功不可没’。”
刺啦一声,萧保梁抽出长剑,一剑将门前的老树斩断。
过午门,走入了东西宫墙,是六部衙门,御史台,都察院,镇府司各堂部的所在之地。
萧远来的早,所以来衙门点卯的各部堂官都还没有到齐。 妃卿不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