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过去了,宗养才已经吃不下了,话也说不出了,整个人像是生病似的,病怏怏的坐在那里,浑身提不起精神来。
半个时辰的逢场作戏,在宗养才的职业生涯来看,这一次是最累的,整场晚宴虽然尴尬却不失体面,谈话和笑声都恰到好处,看来双方都很满意。
眼见着就要散席,萧成坤逐渐松了一口气,刚刚不止宗养才紧张,就连他也紧张。
他需要的是宗养才的态度,正如宗养才需要的是他的态度,虽然两人没有达成共识,但这种相安无事的状态,对大家都很好。
萧成坤端起了酒盏,打算再敬最后一杯酒,便结束这场无聊的晚宴,就在他起身准备朝宗养才走去的时候,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即将结束晚宴而过于放松的缘故,手中的酒盏突然掉了。
啪嚓一声。
玉盏摔碎。
酒水落在地板上,洇染了华丽的毯子,一股酒香味扑鼻而来。
这一瞬间,全场都十分安静。
乐师突然不再奏乐,舞女突然不再起舞,所有人都直勾勾的望向宗养才,席间的宗养才在听到那一声脆响后,第一反应就是高呼暗卫救命,但话到嗓子口,突然被他强行咽了回去。
宗养才端着酒杯,缓缓地起身,走向萧成坤。刀斧手没有出现,萧成坤有些放松,又有些紧张。
他不知道后方究竟出现了什么事情,按照命令,自己摔杯为号,埋伏的刺客就会瞬间冲出,砍杀对方,但时间缓缓地溜走,刺客们不见身影,要说对方会背叛自己,那是绝无可能,这些都是自己圈养的死士,耗费心血无数,除非……他们已经暗中被人解决。
能够悄无声息做到这些事情的,放眼天下,除了暗卫,再也找不出第二个组织来。
见宗养才笑眯眯的走向自己,萧成坤的心开始悬了起来,都说宗养才怕死,难道自己的布置还是走漏了风声,被暗卫提前阻拦?
他的右手缓缓地落在了弯刀的刀柄上。
宗养才微微一笑,两手捧着酒杯,施了一礼,然后说道:“养才感谢王爷厚待,只是天时已晚,养才还有公务在身,不便久留,便敬王爷一杯,聊表敬意。”
萧成坤嘘了一口气,扭头望向小厮,叫道:“上酒。”
小厮端来了新的玉盏,玉盏内的琼浆来回的摇晃,洒了一些出来,那是因为端酒的人手抖。
萧成坤端着酒盏,望向直勾勾望着自己和宗养才的乐师舞女,怒道:“尔等看个什么,还不奏乐起舞。”
声乐吹响,舞女起身,又是一派祥和的景象。
两人对饮而尽,萧成坤拉着宗养才的手,执意将他送到了门外。门外寒风一吹,瞬间将两人身上的酒意吹散。
等到萧成坤松手离去后,宗养才一人扶着冰冷的柱子,一手捂住了胸膛,大口的喘,息。
他的后背早已被汗水打湿。
宗养才没有在当夜就选择离开,那样就太明显了。他又逗留了一天,这才对幽州王夫妇请辞。
临行前又是大摆宴席,只是这一次,两人明显没有上次那样的欢声笑语。
马车缓缓的离开了幽州王府的城门,一路朝西南而去,大雪封路,不是很好走,一路颠簸,马车前进的速度并不快。
宗养才在马车内研墨,在平摊在膝盖上的纸张上挥笔。
一页白纸,只留下四个字。
先定幽州。
幽州本身就很安定,宗养才还是要让朝廷继续安定幽州,那这个定,只有一个意思,那就是死。
黑马嘶鸣,越过了一处土坡后,突然停了下来,车内的宗养才将纸张小心翼翼的折叠好,塞入信封,然后拿着信封掀开了车帘,走了下去。
李谦下马,上前一拍宗养才的肩膀,大笑道:“好好好,还活着,我还以为要给你收尸去呢。”
宗养才翻了个白眼,这次的旅途本就险象环生,幽州还只是小打小闹,真正恐怖的在塞外的大草原深处,在那座王庭之内,你就不能说点好话?
两人没有着急赶路,而是沿着雪原隆起的山坡走了一会儿,雪花已经小了,但风却大,刮在脸上生疼。
“幽州王摆的鸿门宴,究竟是怎么一个情况,你给说说。”李谦忍不住催促道。
他带着人在风雪中等候了一宿,险些冻死在雪夜,现在见到宗养才,哪能不着急。
宗养才望向远方那白茫茫的大地,迎着风雪的尽头,还有一只飞鸟在空中沉浮,那不是鸟,而是雪鹰。
宗养才缓缓地收回了目光,说道:“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
李谦忍不住骂道:“哎呀,老子顶受不了你们这样文绉绉的语气,急死个娘,有屁快放,利索点成不?”
宗养才微微一笑,并没有就前日晚宴多言,而是从怀中掏出了信封,递给了李谦,说道:“劳烦老国公让人传给朝廷。”
李谦二话不说,直接先拆开来自己看看,对此,宗养才有些无奈,但也没有拦阻。
看到纸上的四个字,李谦微微的皱眉,既然已经有了结论,那么前日那场晚宴的具体过程,就不再重要。
他重新收起了信封,有些疑惑的说道:“为什么不给暗卫?暗卫不是更快一些?”
宗养才摇了摇头,说道:“走兵部的急递,先让兵部的胡大人过目一下。”
李谦有些明白了宗养才的意思,当年将原太子萧成坤贬谪在幽州为王,时任天凉郡郡守的胡世海便一直不同意圣上这样的安排,曾经几次密奏,当斩草除根。
这封信如果经由暗卫转承圣上,很可能在勤政殿石沉大海,但如果先是由兵部转承圣上,胡世海必然会向朝廷力荐。
李谦点了点头,立转身,吩咐了随行的兵士,让人快马加鞭,先将这封信送到了天凉郡,交给石敢当,再让他走兵部的急递,送到宫里。
…………
信是年前送抵京城的。
当时的胡世海还未放假,仍旧在兵部勤勤恳恳的办公。当宇文靖拿着说是塞外宗养才呈递的密奏进来的时候,胡世海还有些纳闷。
暗卫跟着出去,在中枢权力内部本就不是什么秘密,塞外走急递,必定是宗养才有重大消息禀报,为什么不直接让暗卫送到圣上那里去?
胡世海拆开了信封,一眼就看到了这四个字,眉头深深的皱起。宇文靖坐在一边,见胡世海看到信后出现这样的反应,难免有些好奇,信上究竟写了什么?
胡世海弯曲的手指敲了敲桌子,对宇文靖说道:“你也来看看。”
宇文靖起身,伸长了脖子瞥了一眼,心中咯噔了一下,然后双臂环胸,来回的走了几步,似乎在思考。
“宗养才可是给我们出了个难题。”
宇文靖脸色有些难看的说道。
胡世海叹了一口气,说道:“当年我曾上奏过圣上,说此举不妥,现在宗养才走了一趟幽州,显然也发现了什么动静,才有这样的奏疏呈递上来。”
宇文靖想了想,说道:“若是真要杀幽州王,他为何不明言,这样棘手的事情,还要先送到兵部来给我们?”
胡世海说道:“这就是宗养才聪明的地方,显然他在幽州瞧出了端倪,但没有实质性的证据。幽州王不比其他王爷,身份尴尬,事涉皇家内部纷争,只怕圣上也不好决断,所以他把这信先送到我这来,希望我给圣上施加压力。”
宇文靖望向胡世海,问道:“胡大人想怎么办?”
胡世海说道:“我的主张一直没有变,虽然是浑水,但也不得不淌。”
宇文靖点了点头,说道:“我这就与大人一道入宫面圣。”
胡世海起身,拿着信朝门外走去,一边走一边说:“先不着急入宫面圣,这事儿也得让老师知道一下。”
宇文靖跟了上去,说道:“这种事情,只怕大学士不会管。”
胡世海站在屋檐下,看着刚刚清理干净的院子又堆满了雪,叹气道:“老师的时间不多了。”
宇文靖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
救国公府的书房内点着火炉,这在以前是不多见的,张甫之的书房典籍丰富,他宝贝的很,曾对张明三令五申,绝对不准在书房内点火炉,但现在他却主动点起了炉子。
今年的冬天比往年来的更冷一些,张甫之缩在书房内,不是看书就是睡觉,却已经没有去年那样好的身体,耐不住严寒了。
躺在竹藤老椅子上的张甫之眯着眼,微微的张嘴,喉口不时地一缩,胸膛里像是憋着一口气,嗬了嗬了的响,如同破风箱一般。
他的身上盖着棉被,一只手压在被子底下,一只手露在外面,露在外面的那只手下还压着一张从塞外送来的信纸。
胡世海等了许久,见老师像是睡着了似的,始终没有反应,心中不免有些担忧,就轻轻地唤了两声,“老师?老师?”
张甫之睁开了眼,长长的呼出了一口浊气,他拿起手中的信纸,又看了一眼,扭头问道:“是宗养才写的?”
胡世海心中悲哀,这个问题你都问了三遍了,放在以前,老师怎么会如此健忘?
胡世海点了点头,说道:“宗大人秘密出使塞外周国,途经幽州王府的时候,明显是发现了什么。学生管着兵部,所以知道一些,与这封信同时到的,还有石将军的消息,说是前些日子,镇国公调动了一部分天凉的兵马,去了幽州,但没发生什么大事。”
张甫之叹了一口气,“这是要打啊。”
他收回了手,望着信封上的内容,看了许久,再问:“顺王知道了?”
胡世海心中的悲哀又增加了三分,心想老师果然老糊涂了,这种密谋杀害先皇长子的事情,怎么能让顺王知道? 妃卿不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