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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过的端阳节

康桥之恋 徐志摩 14732 2021-04-06 06:24

  我方才从南口回来。天是真热,朝南的屋子里都到九十度以上,两小时的火车竟如在火窖中受刑,坐起一样的难受。我们今天一早在野鸟开唱以前就起身,不到六时就骑骡出发,除了在永陵休息半小时以外,一直到下午一时余,只是在高度的日光下赶路。我一到家,只觉得四肢的筋肉里像用细麻绳扎紧似的难受,头里的血,像沸水似的急流,神经受了烈性的压迫,仿佛无数烧红的铁条蛇盘似的绞紧在一起......

  一进阴凉的屋子,只觉得一阵眩晕从头顶直至踵底,不仅眼前望不清楚,连身子也有些支持不住。我就向着最近的藤椅上瘫了下去,两手按住急颤的前胸,紧闭着眼,纵容内心的混沌,一片黯黄,一片茶青,一片墨绿,影片似的在倦绝的眼膜上扯过......

  直到洗过了澡,神志方才回复清醒,身子也觉得异常的爽快,我就想了......

  人啊,你不自己惭愧吗?

  野兽,自然的,强悍的,活泼的,美丽的;我只是羡慕你!

  什么是文明:只是腐败了的野兽!你若是拿住一个文明惯了的人类,剥了他的衣服装饰,夺了他作伪的工具--语言文字,把他赤裸裸的放在荒野里看看--多么"寒碜"的一个畜生呀!恐怕连长耳朵的小骡儿,都瞧他不起哪!

  白天,狼虎放平在丛林里睡觉,他躲在树荫底下发痧;

  晚上,清风在树林中演奏轻微的妙乐,鸟雀儿在巢里做好梦,他倒在一块石上发烧咳嗽--着了凉了!

  也不等狼虎去商量他有限的皮肉,也不必小雀儿去嘲笑他的懦弱;单是他平常歌颂的艳阳与凉风,甘霖与朝露,已够他的受用:在几小时之内可使他脑子里消灭了金钱名誉经济主义等等的虚景,在一半天之内,可使他心窝里消灭了人生的情感悲乐种种的幻象,在三两天之内--如其那时还不曾受淘汰--可使他整个的超出了文明人的丑态,那时就叫他放下两支手来替脚平分走路的负担,他也不以为离奇,抵拼撕破皮肉爬上树去采果子吃,也不会感觉到体面的观念......

  平常见了活泼可爱的野兽,就想起红烧野味之美,现在你失去了文明的保障,但求彼此平等待遇两不相犯,已是万分的侥幸......

  文明只是个荒谬的状况;文明人只是个凄惨的现象,--

  我骑在骡上嚷累叫热,跟着哑巴的骡夫,比手势告诉我他整天的跑路,天还不算顶热,他一路很快活的不时采一朵野花,拆一茎麦穗,笑他古怪的笑,唱他哑巴的歌;我们到了客寓喝冰汽水喘息,他路过一条小涧时,扑下去喝一个贴面饱,同行的有一位说:"真的,他们这样的胡喝,就不会害病,真贱!"

  回头上了头等车,坐在皮椅上嚷累叫热,又是一瓶两瓶的冰水,还怪嫌车里不安电扇;同时前面火车头里司机的加煤的,在一百四五十度的高温里笑他们的笑,谈他们的谈......

  田里刈麦的农夫拱着棕黑色的裸背在工作,从清早起已经做了八九时的工,热烈的阳光在他们的皮上像在打出火星来似的,但他们却不曾嚷腰酸、叫头痛......

  我们不敢否认人是万物之灵;我们却能断定人是万物之淫;

  什么是现代的文明;只是一个淫的现象;

  淫的代价是活力之腐败与人道之丑化。

  前面是什么,没有别的,只是一张黑沉沉的大口,在我们运定的道上张开等着,时候到了把我们整个的吞了下去完事!

  海滩上种花

  朋友是一种奢华:且不说酒肉势利,那是说不上朋友,真朋友是相知,但相知谈何容易,你要打开人家的心,你先得打开你自己的,你要在你的心里容纳人家的心,你先得把你的心推放到人家的心里去;这真心或真性情的相互的流转,是朋友的秘密,是朋友的快乐。但这是说你内心的力量够得到,性灵的活动有富余,可以随时开放,随时往外流,像山里的泉水,流向容得住你的同情的沟槽;有时你得冒险,你得花本钱,你得抵拼在巉岈的乱石间,触刺的草缝里耐心的寻路,那时候艰难,苦痛,消耗,在在是可能的,在你这水一般灵动,水一般柔顺的寻求同情的心能找到平安欣快以前。

  我所以说朋友是奢华,"相知"是宝贝,但得拿真性情的血本去换,去拼。因此我不敢轻易说话,因为我自己知道我的来源有限,十分的谨慎尚且不时有破产的恐惧;我不能随便"化"。前天有几位小朋友来邀我跟你们讲话,他们的恳切折服了我,使我不得不从命,但是小朋友们,说也惭愧,我拿什么来给你们呢?

  我最先想来对你们说些孩子话,因为你们都还是孩子。但是那孩子的我到那里去了?仿佛昨天我还是个孩子,今天不知怎的就变了样。什么是孩子要不为一点活泼的天真,但天真就比是泥土里的嫩芽,天冷泥土硬就压住了它的生机--这年头问谁去要和暖的春风?

  孩子是没了。你记得的只是一个不清切的影子,模糊得紧,我这时候想起就像是一个瞎子追念他自己的容貌,一样的记不周全;他即使想急了拿一双手到脸上去印下一个模子来,那模子也是个死的。真的没了。一个在公园里见一个小朋友不提多么活动,一忽儿上山,一忽儿爬树,一忽儿溜冰,一忽儿干草里打滚,要不然就跳着憨笑;我看着羡慕,也想学样,跟他一起玩,但是不能,我是一个大人,身上穿着长袍,心里存着体面,怕招人笑,天生的灵活换来矜持的存心--孩子,孩子是没有的了,有的只是一个年岁与教育蛀空了的躯壳,死僵僵的,不自然的。

  我又想找回我们天性里的野人来对你们说话。因为野人也是接近自然的;我前几年过印度时得到极刻心的感想,那里的街道房屋以及土人的体肤容貌,生活的习惯,虽则简,虽则陋,虽则不夸张,却处处与大自然--上面碧蓝的天,火热的阳光,地下焦黄的泥土,高矗的椰树--相调谐,情调,色彩,结构,看来有一种意义的一致,就比是一件完美的艺术的作品。也不知怎的,那天看了他们的街,街上的牛车,赶车的老头露着他的赤光的头颅与此紫姜色的圆肚,他们的庙,庙里的圣像与神座前的花,我心里只是不自在,就仿佛这情景是一个熟悉的声音的叫唤,叫你去跟着他,你的灵魂也何尝不活跳跳的想答应一声"好,我来了,"但是不能,又有碍路的挡着你,不许你回复这叫唤声启示给你的自由。困着你的是你的教育;我那时的难受就比是一条蛇摆脱不了困住他的一个硬性的外壳--野人也给压住了,永远出不来。

  所以今天站在你们上面的我不再是融会自然的野人,也不是天机活灵的孩子:我只是一个"文明人",我能说的只是"文明话"。但什么是文明只是堕落?文明人的心里只是种种虚荣的念头,他到处忙不算,到处都得计较成败。我怎么能对着你们不感觉惭愧?不了解自然不仅是我的心,我的话也是的。并且我即使有话说也没法表现,即使有思想也不能使你们了解;内里那点子性灵就比是在一座石壁里牢牢的砌住,一丝光亮都不透,就凭这只眼望见你们,但有什么法子可以传达我的意思给你们,我已经忘却了原来的语言,还有什么话可说的?

  但我的小朋友们还是逼着我来说谎(没有话说而勉强说话便是谎)。知识,我不能给;要知识你们得请教教育家去,我这里是没有的。智慧,更没有了:智慧是地狱里的花果,能进地狱更能出地狱的才采得着智慧,不去地狱的便没有智慧--我是没有的。

  我正发窘的时候,来了一个救星--就是我手里这一小幅画,等我来讲道理给你们听。这张画是我的拜年片,一个朋友替我制的。你们看这个小孩子在海边沙滩上独自的玩,赤脚穿着草鞋,右手提着一枝花,使劲把它往沙里栽,左手提着一把浇花的水壶,壶里水点一滴滴的往下掉着。离着小孩不远看得见海里翻动着的波澜。

  你们看出了这画的意思没有?

  在海砂里种花。在海砂里种花!那小孩这一番种花的热心怕是白费的了。砂碛是养不活鲜花的,这几点淡水是不能帮忙的;也许等不到小孩转身,这一朵小花已经支不住阳光的逼迫,就得交卸他有限的生命,枯萎了去。况且那海水的浪头也快打过来了,海浪冲来时不说这朵小小的花,就是大根的树也怕站不住--所以这花落在海边上是绝望的了,小孩这番力量准是白花的了。

  你们一定狠能明白这个意思。我的朋友是狠聪明的,他拿这画意来比我们一群呆子,乐意在白天里做梦的呆子,满心想在海砂里种花的傻子。画里的小孩拿着有限的几滴淡水想维持花的生命,我们一群梦人也想在现在比沙漠还要干枯比沙滩更没有生命的社会里,凭着最有限的力量,想下几颗文艺与思想的种子,这不是一样的绝望,一样的傻?想在海砂里种花,想在海砂里种花,多可笑呀!但我的聪明的朋友说,这幅小小画里的意思还不止此;讽刺不是她的目的。她要我们更深一层看。在我们看来海砂里种花是傻气,但在那小孩自己却不觉得。他的思想是单纯的,他的信仰也是单纯的。

  他知道的是什么?他知道花是可爱的,可爱的东西应得帮助他发长;他平常看见花草都是从地土里长出来的,他看来海砂也只是地,为什么海砂里不能长花他没有想到,也不必想到,他就知道拿花来栽,拿水去浇,只要那花在地上站直了他就欢喜,他就乐,他就会跳他的跳,唱他的唱,来赞美这美丽的生命,以后怎么样,海砂的性质,花的运命,他全管不着!我们知道小孩们怎样的崇拜自然,他的身体虽则小,他的灵魂却是大着,他的衣服也许脏,他的心可是洁净的。这里还有一幅画,这是自然的崇拜,你们看这孩子在月光下跪着拜一朵低头的百合花,这时候他的心与月光一般的清洁,与花一般的美丽,与夜一般的安静。我们可以知道到海边上来种花那孩子的思想与这月下拜花的孩子的思想会得跪下的--单纯,清洁,我们可以想象那一个孩子把花栽好了也是一样来对着花膜拜祈祷--他能把花暂时栽了起来便是他的成功,此外以后怎么样不是他的事情了。

  你们看这个象征不仅美,并且有力量;因为它告诉我们单纯的信心是创作的泉源--这单纯的烂漫的天真是最永久最有力量的东西,阳光烧不焦他,狂风吹不倒他,海水冲不了他,黑暗掩不了他--地面上的花朵有被摧残有消灭的时候,但小孩爱花种花这一点:"真"却有的是永久的生命。

  我们来放远一点看。我们现有的文化只是人类在历史上努力与牺牲的成绩。为什么人们肯努力肯牺牲?因为他们有天生的信心;他们的灵魂认识什么是真什么是善什么是美,虽则他们的肉体与智识有时候会诱惑他们反着方向走路;但只要他们认明一件事情是有永久价值的时候,他们就自然的会得兴奋,不期然的自己牺牲,要在这忽忽变动的声色的世界里,赎出几个永久不变的原则的凭证来。耶稣为什么不怕上十字架?密尔顿何以瞎了眼还要做诗,贝德花芬何以聋了还要制音乐,米开朗基罗为什么肯积受几个月的潮湿不顾自己的皮肉与靴子连成一片的用心思,为的只是要解决一个小小的美术问题?为什么永远有人到冰洋尽头雪山顶上去探险?为什么科学家肯在显微镜底下或是数目字中间研究一般人眼看不到心想不通的道理消磨他一生的光阴?

  为的是这些人道的英雄都有他们不可摇动的信心;像我们在海砂里种花的孩子一样,他们的思想是单纯的--宗教家为善的原则牺牲,科学家为真的原则牺牲,艺术家为美的原则牺牲--这一切牺牲的结果便是我们现有的有限的文化。

  你们想想在这地面上做事难道还不是一样的傻气--这地面还不与海砂一样不容你生根;在这里的事业还不是与鲜花一样的娇嫩?--潮水过来可以冲掉,狂风吹来可以折坏,阳光晒来可以熏焦我们小孩子手里拿着往砂里栽的鲜花,同样的,我们文化的全体还不一样有随时可以冲掉折坏熏焦的可能吗?巴比伦的文明现在那里?■■城曾经在地下埋过千百年,克利脱的文明直到最近五六十年间才完全发见。并且有时一件事实体的存在并不能证明他生命的继续。这区区地球的本体就有一千万个毁灭的可能。人们怕死不错,我们怕死人,但最可怕的不是死的死人,是活的死人,单有躯壳生命没有灵性生活是莫大的悲惨;文化也有这种情形,死的文化倒也罢了,最可怜的是勉强喘着气的半死的文化。你们如其问我要例子,我就不迟疑的回答你说,朋友们,贵国的文化便是一个喘着气的活死人!时候已经很久的了,自从我们最后的几个祖宗为了不变的原则牺牲他们的呼吸与血液,为了不死的生命牺牲他们有限的存在,为了单纯的信心遭受当时人的讪笑与侮辱。

  时候已经很久的了,自从我们最后听见普遍的声音像潮水似的充满着地面。时候已经很久的了,自从我们最后看见强烈的光明像彗星似的扫掠过地面。时候已经很久的了,自从我们最后为某种主义流过火热的鲜血。时候已经很久的了,自从我们的骨髓里有胆量,我们的说话里有分量。这是一个极伤心的反省!我真不知道这时代犯了什么不可赦的大罪,上帝竟狠心的赏给我们这样恶毒的刑罚?你看看去这年头到那里去找一个完全的男子或是一个完全的女子--你们去看去,这年头那一个男子不是阳痿,那一个女子不是鼓胀!要形容我们现在受罪的时期,我们得发明一个比丑更丑比脏更脏比下流更下流比苟且更苟且比懦怯更懦怯的一类生字去!朋友们,真的我心里常常害怕,害怕下回东风带来的不是我们盼望中的春天,不是鲜花青草蝴蝶飞鸟,我怕他带来一个比冬天更枯槁更凄惨更寂寞的死天--因为丑陋的脸子不配穿漂亮的衣服,我们这样丑陋的变态的人心与社会凭什么权利可以问青天要阳光,问地面要青草,问飞鸟要音乐,问花朵要颜色?你问我明天天会不会放亮?我回答说我不知道,竟许不!

  归根是我们失去了我们灵性努力的重心,那就是一个单纯的信仰,一点烂漫的童真!不要说到海滩去种花--我们都是聪明人,谁愿意做傻瓜去--就是在你自己院子里种花你都懒怕动手哪!最可怕的怀疑的鬼与厌世的黑影已经占住了我们的灵魂!

  所以朋友们,你们都是青年,都是春雷声响不曾停止时破绽出来的鲜花,你们再不可堕落了--虽则陷阱的大口满张在你的跟前,你不要怕,你把你的烂漫的天真倒下去,填平了它再往前走--你们要保持那一点的信心,这里面连着来的就是精力与勇敢与灵感--你们再不怕做小傻瓜,尽量在这人道的海滩边种你的鲜花去--花也许会消灭,但这种花的精神是不烂的!

  两年前,在北京,有一次,也是这么一个秋风生动的日子,我把一个人的感想比作落叶,从生命那树上掉下来的叶子。落叶,不错,是衰败和凋零的象征,它的情调几乎是悲哀的。但是那些在半空里飘摇,在街道上颠倒的小树叶儿,也未尝没有它们的妩媚,它们的颜色,它们的意味,在少数有心人看来,它们在这宇宙间并不是完全没有地位的。"多谢你们的摧残,使我们得到解放,得到自由。"它们仿佛对无情的秋风说:"劳驾你们了,把我们踹成粉,蹂成泥,使我们得到解脱,实现消灭,"它们又仿佛对不经心的人们这么说。因为看着,在春风回来的那一天,这叫卑微的生命的种子又会从冰封的泥土里翻成一个新鲜的世界。它们的力量,虽则是看不见,可是不容疑惑的。

  我那是感着的沉闷,真是一种不可形容的沉闷。它仿佛是一座大山,我整个的生命叫它压在底下。我那时的思想简直是毒的,我有一首诗,题目就叫《毒药》,开头的两行是--

  今天不是,我唱歌的日子,我口边涎着狞恶的冷笑,不是我说笑的日子,我胸怀间插着发冷光的刀剑;

  相信我,我的思想是恶毒的,因为这世界是恶毒的,我的灵魂是黑暗的,因为太阳已经灭绝了光彩,我的声调,像是坟堆里的夜枭,因为人间已经杀尽了一切的和谐,我的口音,像是冤鬼责问他的仇人,因为一切的恩已经让路给一切的怨。

  我借这一首不成形的咒诅的诗,发泄了我一腔的闷气,但我却并不绝望,并不悲观,在极深刻的沉闷的底里,我那时还摸着了希望。所以我在《婴儿》--那首不成形诗的最后一节--那诗的后段,在描写一个产妇在她生产的受罪中,还能含有希望的句子。

  在我那时带有预言性的想象中,我想望着一个伟大的革命。因此我在那篇《落叶》的末尾,我还有勇气来对付人生的挑战,郑重的宣告一个态度,高声的喊一声"everlasting yea"。

  "everlasting yea","everlasting yea",一年,一年,又过去了两年。这两年间我那时的想望实现了没有?那伟大的"婴儿"有出世了没有?我们的受罪取得了认识与价值没有?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知道的还只是那一大堆丑陋的蛮肿的沉闷,厌得瘪人的沉闷,笼盖着我的思想,我的生命。它在我经络里,在我的血液里。我不能抵抗,我再没有力量。

  我们靠着维持我们生命的不仅是面包,不仅是饭,我们靠着活命的,是一个诗人的话,是情爱,敬仰心,希望。"we live by love,admiration and hope"这话又包涵一个条件,就是说这世界这人类能承受我们的爱,值得我们的敬仰,容许我们的希望的。但现代是什么光景?人性的表现,我们看得见听得到的,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想我们都不是外人,用不着掩饰,实在也无从掩饰,这里没有什么人性的表现,除了丑恶,下流,黑暗。太丑恶了,我们火热的胸膛里有爱不能爱,太下流了,我们有敬仰心不能敬仰,太黑暗了,我们要希望也无从希望。太阳给天狗吃了去,我们只能在无边的黑暗中沉默着,永远的沉默着!这仿佛是经过一次强烈的地震的悲惨,思想,感情,人格,全给震成了无可收拾的断片,也不成系统,再也不得连贯,再也没有表现。

  但你们在这个时候要我来讲话,这使我感着一种异样的难受。难受,因为我自身的悲惨。难受,尤其因为我感到你们的邀请不止是一个寻常讲演的邀请,你们来邀我,当然不是要什么现成的主义,那我是外行,也不为什么专门的学识,那我是草包,你们明知我是一个诗人,他的家当,除了几座空中的楼阁,至多只是一颗热烈的心。你们邀我来也许在你们中间也有同我一样感到这时代的悲哀,一种不可解脱不能摆脱的况味,所以邀我这同是这悲哀沉闷中的同志来,希冀万一,可以给你们打几个幽默的比喻,说一点笑话,给一点子安慰,有这么小小的一半个时辰,彼此可以在同情的温暖中忘却了时间的冷酷。因此我踌躇,我来怕没有什么交代,不来又于心不安。我也曾想选几个离着实际的人生较远些的事儿来和你们谈谈,但是相信我,朋友们,这念头是枉然的,因为不论你思想的起点是星光是月是蝴蝶,只一转身,又逢着了人生的基本问题,冷森森的竖着像是几座拦路的墓碑。

  不,我们躲不了它们:关于这时代人生的问号,小的,大的,歪的,正的,像蝴蝶的绕满了我们的周遭。正如在两年前它们逼迫我宣告一个坚决的态度,今天它们还是逼迫着要我来表示一个坚决的态度。也好,我想,这是我再来清理一次我的思想的机会,在我们完全没有能力解决人生问题时,我们只能承认失败。但我们当前的问题究竟是些什么?如其它们有力量压倒我们,我们至少也得抬起头来认一认我们敌人的面目。再说譬如医病,我们先得看清是什么病而后用药,才可以有希望治病。说我们是有病,那是无可置疑的。但病在那一部,最重要的征候是什么,我们却不一定答得上。至少,各人有各人的答案,决不会一致的。就说这时代的烦闷:烦闷也不能凭空来的不是?它也得有种种造成它的原因,它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也得查个明白。换句话说,我们先得确定我们的问题,然后再试第二步的解决。也许在分析我们病症的研究中,某种对症的医法,就会不期然的显现。我们来试试看。

  说到这里,我们可以想象一班乐观派的先生们冷眼的看着我们好笑。他们笑我们无事忙,谈什么人生,谈什么根本问题。人生根本就没有问题,这都那玄学鬼钻进了懒惰人的脑筋里在那里不相干的捣玄虚来了!做人就是做人,重在这做字上。你天性喜欢工业,你去找工程事情做去就得。你爱谈整理国故,你寻你的国故整理去就得。工作,更多的工作,是惟一的福音。把你的脑力精神一齐放在你愿意做的工作上,你就不会轻易发挥感伤主义,你就不会无病呻吟,你只要尽力去工作,什么问题都没有了。

  这话初听倒是又生辣又干脆的,本来末,有什么问题,做你的工好了,何必自寻烦恼!但是你仔细一想的时候,这明白晓畅的福音还是有漏洞的。固然这时代很多的呻吟只是懒鬼的装痛,或是虚幻的想象,但我们因此就能说这时代本来是健全的,所谓病痛所谓烦恼无非是心理作用了吗?固然当初德国有一个大诗人,他的伟大的天才使他在什么心智的活动中都找到趣味,他在科学实验室里工作得厌倦了,他就跑出来带住一个女性就发迷,西洋人说的"跌进了恋爱";回头他又厌倦了或是失恋了,只一感到烦恼,或悲哀的压迫,他又赶快飞进了他的实验室,关上了门,也关上了他自己的感情的门,又潜心他的科学研究去了。在他,所谓工作确是一种救济,一种关栏,一种调剂,但我们怎能比得?我们一班青年感情和理智还不能分清的时候,如何能有这样伟大的克制的工夫?所以我们还得来研究我们自身的病痛,想法可能的补救。

  并且这工作论是实际上不可能的。因为假如社会的组织,果然能容得我们各人从各人的心愿选定各人的工作并且有机会继续从事这部分的工作,那还不是一个黄金时代?"民各乐其业,安其生"。还有什么问题可谈的?现代是这样一个时候吗?商人能安心做他的生意,学生能安心读他的书,文学家能安心做他的文章吗?正因为这时代从思想起,什么事情都颠倒了,混乱了,所以才会发生这普通的烦闷病,所以才有问题,否则认真吃饱了饭没有事做,大家甘心自寻烦恼不成。

  我们来看看我们的病症。

  第一个显明的症候是混乱。一个人群社会的存在与进行是有条件的。这条件是种种体力与智力的活动的和谐的合作,在这诸种活动中的总线索,总指挥,是无形迹可寻的思想,我们简直可以说哲理的思想,它顺着时代或领着时代规定人类努力的方面,并且在可能时给它一种解释,一种价值的估定与意义的发见。思想是一个使命,是引导人类从非意识的以至无意识的活动进化到有意识的活动,这点子意识性的认识与觉悟,是人类文化史上最光荣的一种胜利,也是最透彻的一种快乐。果然是这部分哲理的思想,统辖得住这人群社会全体的活动,这社会就上了正轨;反面说,这部分思想要是失去了它那总指挥的地位,那就坏了,种种体力和智力的活动,就随时随地有发生冲突的可能,这重心的抽去是种种不平衡现象主要的原因。现在的中国就吃亏在没有了这个重心,结果什么都豁了边,都不合式了。我们这老大国家,说也可惨,在这百年来,根本就没有思想可说。从安逸到宽松,从怠惰到着忙,从着忙到瞎闯,从瞎闯到混乱,这几个形容词我想可以概括近百年来中国的思想史,--简单说,它完全放弃了总指挥的地位,没有了统系,没有了目标,没有了和谐,结果是现代的中国:一团混乱。

  混乱,混乱,那儿都是的。因为思想的无能,所以引起种种混乱的现象,这是一步。再从这种种的混乱,更影响到思想本体,使它也传染了这混乱。好比一个人因为身体软弱才受外感,得了种种的病,这病的蔓延又回过来销蚀病人有限的精力,使他变成更软弱了,这是第二步。经济,政治,社会,那儿不是蹊跷,那儿不是混乱?这影响到个人方面是理智与感情的不平衡,感情不受理智的节制就是意气,意气永远是浮的,浅的,无结果的;因为意气占了上风,结果是错误的活动。为了不曾辨认清楚的目标,我们的文人变成了政客,研究科学的,做了非科学的官,学生抛弃了学问的寻求,工人做了野心家的牺牲。这种种混乱现象影响到我们青年是造成烦闷心理的原因的一个。

  这一个征候--混乱--又过渡到第二个征候--变态。什么是人群社会的常态?人群是感情的结合。虽则尽有好奇的思想家告诉我们人是互杀互害的,或是人的团结是基本于怕惧的本能,虽则就在有秩序上轨道的社会里,我们也看得见恶性的表现,我们还是相信社会的纪纲是靠着积极的情感来维系的。这是说在一常态社会天平上,爱情的分量一定超过仇恨的分量,互助的精神一定超过互害互杀的现象。但在一个社会没有了负有指导使命的思想的中心的情形之下,种种离奇的变态的现象,都是可能的产生了。

  一个社会不能供给正常的职业时,它即使有严厉的法令,也不能禁止盗匪的横行。一个社会不能保障安全,奖励恒业恒心,结果原来正当的商人,都变成了拿妻子生命财产来做买空卖空的投机家。我们只要翻开我们的日报:就可以知道这现代的社会是常态是变态。笼统一点说,他们现在只有两个阶级可分,一个是执行恐怖的主体,强盗,军队,土匪,绑匪,政客,野心的政治家,所有得势的投机家都是的,他们实行的,不论明的暗的,直接间接都是一种恐怖主义。还有一个是被恐怖的。前一阶级永远拿着杀人的利器或是类似的东西在威吓着,压迫着,要求满足他们的私欲,后一阶级永远在地上爬着,发着抖,喊救命,这不是变态吗?这变态的现象表现在思想上就是种种荒谬的主义离奇的主张。笼统说,我们现在听得见的主义主张,除了平庸不足道的,大就是计算领着我们向死路上走的。这不是变态吗?

  这种种的变态现象影响到我们青年,又是造成烦闷心理的原因的一个。

  这混乱与变态的观众又协同造成了第三种的现象--一切标准的颠倒。人类的生活的条件,不仅仅是衣食住;"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我们一讲到人道,就不能脱离相当的道德观念。这比是无形的空气,他的清鲜是我们健康生活的必要条件。我们不能没有理想,没有信念,我们真生命的寄托决不在单纯的衣食间。我们崇拜英雄--广义的英雄--因为在他们事业上表现的品性里,我们可以感到精神的满足与灵感,鼓动我们更高尚的天性,勇敢的发挥人道的伟大。你崇拜你的爱人,因为她代表的是女性的美德。你崇拜当代的政治家,因为他们代表的是无私心的努力。你崇拜思想家,因为他们代表的是寻求真理的勇敢。这崇拜的涵义就是标准。

  时代的风尚尽管变迁,但道义的标准是永远不动摇的。这些道义的准则,我们向时代要求的是随时给我们这些道义准则的一个具体的表现。仿佛是在渺茫的人生道上给悬着几颗照路的明星。但现在给我们的是什么?我们何尝没有热烈的崇拜心?我们何尝不在这一件那一件事上,或是这一个人物那一个人物的身上安放过我们迫切的期望。但是,但是,还用我说吗!有那一件事不使我们重大的迷惑,失望,悲伤?说到人的方面,那有比普通的人格的破产更可悲悼的?在不知那一种魔鬼主义的秋风里,我们眼见我们心目中的偶像败叶似的一个个全掉了下来!眼见一个个道义的标准,都叫丑恶的人性给沾上了不可清洗的污秽!标准是没有了的。这种种道德方面人格方面颠倒的现象,影响到我们青年,又是造成烦闷心理的原因的一个。

  跟着这种种征候还有一个惊心的现象,是一般创作活动的消沉,这也是当然的结果。因为文艺创作活动的条件是和平有秩序的社会状态,常态的生活,以及理想主义的根据。我们现在却只有混乱,变态,以及精神生活的破产。这仿佛是拿毒药放进了人生的泉源,从这里流出来的思想,那还有什么真善美的表现?

  这时代病的症候是说不尽的,这是最复杂的一种病,但单就我们上面说到的几点看来,我们似乎已经可以采得一点消息,至少我个人是这么想。--那一点消息就是生命的枯窘,或是活力的衰耗。我们所以得病是为我们生活的组织上缺少了思想的重心,它的使命是领导与指挥。但这又为什么呢?我的解释,是我们这民族已经到了一个活力枯窘的时期。生命之流的本身,已经是近于干涸了,再加之我们现得的病,又是直接剋伐生命本体的致命症候,我们怎能受得住?这话可又讲远了,但又不能不从本原上讲起。我们第一要记得我们这民族是老得不堪的一个民族。我们知道什么东西都有它天限的寿命;一种树只能青多少年,过了这期限就得衰,一种花也只能开几度花,过此就为死(虽则从另一种看法,它们都是永生的,因为它们本身虽得死,它们的种子还是有机会继续发长)。我们这棵树在人类的树林里,已经算得是寿命极长的了。我们的血统比较又是纯粹的,就连我们的近邻西藏满蒙的民族①都等于不和我们混合。

  还有一个特点是我们历来因为四民制的结果,士之子恒为士,商之子恒为商,思想这任务完全为士民阶级的专利,又因为经济制度的关系,活力最充足的农民简直没有机会读书,因为士民阶级形成了一种孤单的地位。我们要知道知识是一种堕落,尤其从活力的观点看,这士民阶级是特别堕落的一个阶级,再加之我们旧教育观念的偏窄,单就知识论,我们思想本能活动的范围简直是荒谬的狭小。我们只有几本书,一套无生命的陈腐的文学,是我们惟一的工具。这情形就比是本来是一个海湾,和大海是相通的,但后来因为沙地的胀起,这一湾水渐渐隔离它所从来的海,而变成了湖。这湖原先也许还承受得着几股山水的来源,但后来又经过陵谷的变迁,这部分的来源也断绝了,结果这湖又干成一只小潭,乃至一小潭的止水,胀满了青苔与萍梗,纯迟迟的眼看得见就可以完全干涸了去的一个东西。这是我们受教育的士民阶级的相仿情形。现在所谓知识亦无非是这潭死水里的比较泥草松动些风来还多少吹得皱的一洼臭水,别瞧它矜矜自喜,可怜它能有多少前程?还能有多少生命?

  所以我们这病,虽则征候不止一种,虽然看来复杂,归根只是中医所谓气血两亏的一种本原病。我们现在所感觉的烦闷,也只见沉浸在这一洼离死不远的臭水里的气闷,还有什么可说的?水因为不流所以滋生了水草,这水草的涨性,又帮助浸干这有限的水。同样的,我们的活力因为断绝了来源,所以发生了种种本原性的病症,这些病又回过来侵蚀本源,帮助消尽这点仅存的活力。

  病性既是如此,那不是完全绝望了吗?

  那也不能这么容易。一棵大树的凋零,一个民族的衰歇,绝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儿。我们当然还是要命。只是怎么要法,是我们的问题。我说过我们的病根是在失去了思想的重心,那又是原因于活力的单薄。在事实上,我们这读书阶级形成了一种极孤单的状况,一来因为阶级关系它和民族里活力最充足的农民阶级完全隔绝了,二来因为畸形教育以及社会的风尚的结果,它在生活方面是极端的城市化,腐化,奢侈化,惰化,完全脱离了大自然健全的影响变成自蚀的一种蛀虫,在智力活动方面,只偏向于纤巧的浅薄的诡辩的乃至于程式化的一道,再没有创造的力量的表示,渐次的完全失去了它自身的尊严以及统辖领导全社会活动的无上的权威。这一没有了统帅,种种紊乱的现象就都跟着来了。

  这畸形的发展是值得寻味的。一方面你有你的读书阶级,中了过度文明的毒,一天一天望腐化僵化的方向走,但你却不能否认它智力的发达,只因为道义标准的颠倒以及理想主义的缺乏,它的活动也全不是在正理上。就说这一堂的翩翩年少--尤其是文化最发旺的江浙的青年,十个虑有九个是弱不禁风的。但问题还不全在体力的单薄,尤其是智力活动本身是有了病,它只有毒性的戟刺,没有健全的来源,没有天然的资养。纤巧的新奇的思想不是我们需要的,我们要的是从丰满的生命与强健的活力里流露出来纯正的健全的思想,那才是有力量的思想。

  同时我们再看看占我们民族十分之八九的农民阶级。他们生活的简单,脑筋的简单,感情的简单,意识的疏浅,文化的定住,几于使他们形成一种仅仅有生物作用的人类。他们的肌肉是发达的,他们是能工作的,但因为教育的不普及,他们智力的活动简直的没有机会,结果按照生物学的公例,因无用而退化,他们的脑筋简直不行的了。乡下的孩子当然比城市的孩子不灵,粗人的子弟当然比上不书香人的子弟,这是一定的。但我们现在为救这文化的性命,非得赶快就有健全的活力来补充我们受足了过度文明的毒的读书阶级不可。也有人说这读书阶级是不可救药的了,希望如其有,是在我们民族里还未经开化的农民阶级。我的意思是我们应得利用这部分未开凿的精力来补充我们开凿过分的士民阶级。讲到实施,第一得先打破这无形的阶级界限以及省分界限。

  通婚和婚是必要的,比较的说,广东湖南乃至北方人比江浙人健全得多,乡下人比城里人健全得多,所以江浙人和北方人非得尽量的通婚,城市人非得与农人尽量的通婚不可。但是这话说着容易,实际上是极困难的。讲到结婚,谁愿意放弃自身的艳福,为的是渺茫的民族的前途上,那一个翩翩的少年甘心放着窈窕风流的江南女郎不要,而去乡村找粗蠢的大姑娘作配,谁肯不就近结识血统逼近的姨妹表妹乃至于同学妹,而肯远去异乡到口音不相通的外省人中间去寻配偶?这是难的,我知道。但希望并不见完全没有--这希望完全是在教育上。

  第一我们得赶快认清这时代病无非是一种本原病,什么混乱的变态的现象,都无非是显示生命的缺乏,这种种病,又都就是直接剋伐生命的,所以我们为要文化与思想的健全,不能不想方法开通路子,使这几洼孤立的呆定的死水重复得到天然泉水的接济,重复灵活起来,一切的障碍与淤塞自然会得消灭--思想非得直接从生命的本体里热烈的迸裂出来才有力量,才是力量。这过度文明的人种非得带它回到生命的本原上去不可,它非得重新生过根不可。按着这个目标,我们在教育上就不能不极力推广教育的机会到健全的农民阶级里去,同时奖励阶级间的通婚。假如国家的力量可以干涉到个人婚姻的话,我们尽可以用强迫的方法叫你们这些翩翩的少年都去娶乡下大姑娘子,而同时把我们窈窕风流的女郎去嫁给农民做媳妇。况且谁都知道,我们现在择偶的标准本身就是不健全的。女人要嫁给金钱,奢侈,虚荣,女性的男子;男人的口味也是同样的不妥当。什么都是不健全的,喔,这毒气充塞的文明社会!在我们理想实现的那一天,我们这文化如其有救的话,将来的青年男女一定可以兼有士民与农民的特长,体力与智力得到均平的发展,从这类健全的生命树上,我们可以盼望吃得着美丽鲜甜的思想的果子!

  至于我们个人方面,我也有一部分的意见,只是今天时光局促了怕没有机会发挥,但总结一句话,我们要认清我们是什么病,这病毒是在我们一个个你我的身体上,血液里,毋庸讳言的。只要我们不认错了病多少总有办法。我的意见是要多多接近自然,因为自然是健全的纯正的影响,这里面有无穷尽性灵的资养与启发与灵感。这完全靠我们各个个自觉的修养。我们先得要立志不做时代和时光的奴隶,我们要做我们思想和生命的主人,这暂时的沉闷决不能压倒我们的理想,我们正应得感谢这深刻的沉闷,因为在这里,我们才感悟着一些自度的消息,如我方才说的,我们还是得努力,我们还是得坚持,我们的态度是积极的。正如我两年前《落叶》的结束是喊一声everlasting yea,我今天还是要你们跟着我来喊一声everlasting yea! 康桥之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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