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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清清的早上

康桥之恋 徐志摩 13688 2021-04-06 06:24

  翻身?谁没有在床上翻过身来?不错,要是你一上枕就会打呼的话,那原来用不着翻什么身;就使在半夜里你的睡眠的姿态从朝里变成了朝外,那也无非是你从第一个梦跨进第二个梦的意思;或是你那天晚饭吃得太油腻了,你在枕上扭过头颈去的时候你的口舌间也许发生些唼咂的声响--可是你放心,就这也不能是梦话。

  鄂先生年轻的时候从不知道什么叫做睡不着,往往第二只袜子还不曾剥下他的呼吸早就调匀了,到了早上还得她妈三四次大声的叫嚷才能叫他擦擦眼皮坐起身来的。近来可变得多了,不仅每晚上床去不能轻易睡着,就是在半夜里使劲的禽着枕头想"着"而偏不着的时候也很多。这还不碍,顶坏是一不小心就说梦话,先前他自己不信,后来连他的听差都带笑脸回说不错,先生您爱闭着眼睛说话,这来他吓了,再也不许朋友和他分床或是同房睡,怕人家听出他的心事。

  鄂先生今天早上的确在床上翻了身,而且不止一个,他早已醒过来,他眼看着稀淡的晓光在窗纱上一点点的添浓,一晃晃的转白,现在天已大亮了。他觉得很倦,不想起身,可是再也合不上眼,这时他朝外床屈着身子,一只手臂直挺挺的伸出在被窝外面,半张着口,半开着眼,--他实在有不少的话要对自己说,有不少的牢骚要对自己发泄,有不少的委屈要向自己清理。这大清清的早上正合式。白天太忙;咒他的,一起身就有麻烦,白天直到晚上,清早直到黄昏,没有错儿;那儿有容他自己想心事的空闲,有几回在洋车上伸着腿阖着眼顶舒服的,正想搬出几个私下的意思出来盘桓盘桓,可又偏偏不争气洋车一拐弯他的心就像含羞草让人搔了一把似的裹得紧紧的再也不往外放;他顶恨是在洋车上打盹,有几位吃肥肉的歪着他们那原来不正的脑袋,口液一绞绞的简直像冰葫芦似的直往下挂,那样儿才叫寒伧!可是他自己一坐车也撑不住下巴往胸口沉,至多赌咒不让口液往下漏就是。这时候躺在自己的床上,横直也睡不着了,有心事尽管想,随你把心事说出口都不碍,这洋房子漏不了气。对!他也真该仔细的想一想了。

  其实又何必想,这干想又有什么用?反正是这么一回事啵!一兜身他又往里床睡了,被窝漏了一个大窟窿,一阵冷空气攻了进来激得他直打寒噤。哼,火又灭了,老崔真是该死!呒!好好一个男子,为什么甘愿受女人的气,真没出息!难道没了女人,这世界就不成世界?可是她那双眼,她那一双手--那怪男人们不拜倒--o,mouth of honey with the thyme for fragrance. who with heart in breast could deny your love?这两性间的吸引是不可少的,男人要是不喜欢女人,老实说,这世界就不成世界!可是我真的爱她吗?这时候鄂先生伸在外面的一只手又回进被封里去了,仰面躺着。就剩一张脸露在被口上边,端端正正的像一个现制的木乃伊。爱她不爱她......这话就难说了;喜欢她,那是不成问题。她要是真做了我的......哈哈那可抖了,老孔准气得鼻孔里冒烟,小彭气得小肚子发胀,老王更不用说,一定把他那管铁锈了的白郎林拿出来不打我就毁他自己。

  咳,他真会干,你信不信?你看昨天他靠着墙的时候那神气,简直仿佛一只饿急了的野兽,我真有点儿怕他!鄂先生的身子又弯了起来,一只手臂又出现了。得了,别做梦吧,她是不会嫁我的,她能懂得我什么?她只认识我是一个比较漂亮的留学生,只当我是一个情急的求婚人,只把我看作跪在她跟前求布施的一个--她压根儿也没想到我肚子里究竟是青是黄,我脑袋里是水是浆--这那儿说得上了解,说得上爱?早着哪!可是......鄂先生又翻了一个身。可是要能有这样一位太太,也够受用了,说一句良心话。放在跟前不讨厌,放在人前不着急。这不着急顶是紧。

  要像是杜国朴那位太太,朋友们初见面,总疑心是他的妈,那我可受不了!长得好自然便宜。每回出门的时候,她轻轻的软软的挂在你的臂弯上,这就好比你捧着一大把的百合花,又香又艳的,旁人见了羡慕,你自己心里舒服,你还要什么?还有到晚上看了戏或是跳过舞一同回家的时候,她的两靥让风刮得红村村的,口唇上还留着三分的胭脂味儿,那时候你拥着她一同走进你们又香又暖的卧房,在镜台前那盏鹅黄色的灯光下,仰着头,斜着脸,瞟你这么一眼,那是......那是......鄂先生这时候两只手已经一齐挣了出来,身体也反扑了过来,背仰着天花板,狠劲地死挤他那已经半瘪了的枕头。那枕头要是玻璃做的,早就让他挤一个粉碎!

  唉!鄂先生喘了口长气,又回复了他那个木乃伊的睡法。唉,不用想太远了;按昨儿那神气下回再见面她整个儿不理会我都难说哩!我为她心跳,为她吃不下饭,为她睡不着,为她叫朋友笑话,她,她那里知道?就使知道了她也不得理会。女孩儿的心肠有时真会得硬,谁说的"冷酷",一点也不错,你为她伤了风生病,她就说你自个儿不小心,活该,就使你为她吐出了鲜红的心血,她还会说你自己走道儿不谨慎叫鼻子碰了墙或是墙碰了你的鼻子,现在闹鼻血从口腔里哼出来吓唬人哪!咳,难,难,难,什么战争都有法子结束,就这男女性的战争永远闹不出一个道理来;凡人不中用,圣人也不中用,平民不成功,贵族也不成功。哼,反正就是这么回事,随你绕大弯儿小弯儿想去,回头还是在老地方,一步也没有移动。空想什么,咒他的--我也该起来了。老崔!老崔!打脸水。

  幸 福

  杨培达年纪虽则有三十岁,可是她有时还老想跳着走路,在走道上一上一下的跳舞,赶铁圈子,把手里东西往半空掷上去落下来再用手接,或是站定了不动憨笑着看--没有什么--干脆什么也没有。

  你有什么法想,如其你到了三十岁年纪,每回转过你家的那条街的时候,忽然间一阵子的快活--绝对的快活!--淹住了你--仿佛你忽然间吞下了一大块亮的那天下午的太阳光,在你的胸口里直烧,发出一阵骤雨似的小火星,塞住你浑身的毛窍,塞住你一个个手指,一个个脚趾?

  呵,难道除了这"醉醺醺乱糟糟的"再没有法子表现那点子味儿?多笨这文明,为什么给你这身体,如其你非得把它当一张贵重,贵重的琴似的包起来收好?

  "不,我的意思不是拿琴来比,"她想,跑上了家门前的阶石伸手到提包里去摸门上的钥匙--她忘了带,照例的--打着门上的信箱叫门。"我意思不是这样,因为--多谢你,曼丽!"--她进了客厅。"奶妈回来了没有?"

  "回来了,太太。"

  "水果送来了没有?"

  "送来了,太太。东西全来了。"

  "请你把水果拿饭间里来。我来收拾了再上楼。"饭间里已经发黑,也觉着凉。但是培达还是一样把外套脱了;她厌烦这里得紧紧的,一股凉气落在她的胳膊上。

  但是在她的胸口那亮亮发光的一块还在着--那一阵骤雨似的小火星。简直有点儿受不住。她气都不也喘,怕一扇动那火更得旺,可是她还是喘着气,深深的,深深的。她简直不敢对着那冰凉的镜子照--可是她还是照,镜子里给回她一个女人,神采飞扬的,有带笑容的微震着的口唇,有大大的黑黑的眼珠,她那神采像是听着什么,等着什么--大喜事快到似的--那她知道一定会来--靠得住的。

  曼丽把水果装上一个盘子拿了进来,另外带着一只玻璃缸,一只蓝瓷盆子,可爱极了的,上面有一层异样的光彩像是在奶酪里洗过澡似的。

  "我把灯开上好不好,太太?"

  "不,多谢你。我看得很清楚。"

  水果是小宽皮橘大苹果夹着红色的杨梅。几只黄色的梨,绸子似的光滑,几穗白葡萄发银光的,还有一大纠紫葡萄。这紫的她买了来忖为给饭间里地毯配色的。是呀,这话听着快有点可笑,可是她买来的意思是那样。她在铺子里就想了:"我得要点儿紫的去把地毯挪上桌子来。"她当时也还顶得意的。

  她一收拾好,把这些圆圆的亮亮的个儿堆成两个宝塔,她就离着桌子站远一点看看神气--那神气真有味儿。因为这样那暗色的桌子就像化成暗色的天光,那玻璃盘跟蓝碟子就像是在半空里流着。这,冲她这时候的高兴看来,当然是说不出的美。......她发笑了。

  "不,不成。我又不是疯了。"她就抓了她的提包她的外套一直跑上楼到奶妈房里去。

  小囡囡洗过了澡,奶妈坐在一张矮桌子上边喂她吃晚饭。囡囡身上穿着白法兰绒的长衣蓝毛绒的外褂,她的好看的黑头发梳成了一个可笑的小山峰。她见妈进来就仰着头看,耸着身子跳。

  "看着,我的乖囡,乖孩子吃完了这点儿,"奶妈说,她那嘴唇皮的样儿培达明白,意思说你来看孩子又不是时候。

  "她好不好,奶妈?"

  "她这下半天是好极了的",奶妈低声说。"我们同到公园里去,我坐在一张椅子上,把她从推车里拿出来,一只大狗走过来把它的头放在我的腿上,她一把抓住了狗的耳朵,使劲的拉。喔,你没见着她那样子。"

  培达想要问让孩子拉着一只不熟的狗耳朵有没有危险,但是她没有敢。她站着看她们,她的手在两边挂着,像是一个怪可怜的穷孩子站在一个手抱着洋娃娃的阔孩子跟前发愣似的。

  囡囡又抬起头来看她,瞅着她,笑得那美劲儿培达不由的叫了出来:

  "喔,奶妈,你就让我喂着她,你也好去收拾洗澡东西。"

  "呒,太太,她吃的时候,实在是不换手的好,"奶妈说,还是低声的。"一换手,她就乱;她心慌都会的。"

  这多可笑。要孩子干么了,要是她老是得让--不是像一张贵重,贵重的琴似的收在盒子里--另外一个女人抱着?

  "喔,我一定得喂,"她说。

  气极了的,奶妈把孩子递了给她。

  "好了,喂完了饭你可再不能逗她。你知道你老逗她,太太。一逗她晚上苦着我!"

  喔,皇天!奶妈拿了洗澡布出屋子去了。

  "啊,这回儿我带住了你了,我的小宝贝,"培达说,囡囡靠在她的身上。

  她吃得顶高兴,掬着她的小嘴等调羹,再来,就甩着小手。有时她含住了不让调羹回去;有时候,培达刚给兜满了送过,她那小手这一推就给泼了。

  汤吃过了培达转过去对着壁炉。

  "孩子乖--真好孩子!"她说,亲着她的热火火的囡囡。

  "我喜欢你,我疼你。"

  小培培她真的爱--她脑袋往前冲露着小颈根,她那精致极了的小脚趾在火光里透明似的发亮--这来她那一阵快活又回来了,她又不知道怎么才好--不知道拿她怎样办。

  "太太你的电话,"奶妈说,得胜似的回进房来把她的小培培抢了去。

  她飞了下去。哈雷的电话。

  "喔,是你,培?听着。我得迟点儿来。回头我要个车来尽快赶到,可是你开饭得迟十分钟--成不成?算数?"

  "好,就这样。喔,哈雷!"

  "怎么了?"

  她有什么说的?她什么也没得说的。她就想跟他纠着一回儿。她总不能凭空叫着:"这天过的多美呀!"

  "怎么回事了?"话筒子里小声音在跳响。"没有事。好了!"培达说,挂上了听筒,心想这文明比蠢还蠢。

  他们约了人来吃饭。那家的--一对好夫妻--他正在经营一个剧场,她专研究布置家庭,一个年轻人,安迪华伦,他新近印了一小册的诗,谁都邀她吃饭,还有一个叫珠儿傅敦的是培达的一个"捡着的"。密斯傅敦做什么事的,培达不知道。她们在俱乐部里会着,培达一见就爱上了她,那是她的老脾气,每回碰着漂亮女人带点儿神秘性的她就着迷。

  顶招人的一点是虽则她们常在一起,也会真正的谈过天,培达还是懂不得她。到某一点为止密斯傅敦是异常的,可爱的直爽,但是那某一点总是在那儿,她到那儿就不过去了。再过去有什么没有呢?哈雷说"没有。"评她无味,"那冷冰冰的劲儿,凡是好看的女人总是那样,也许她有点儿贫血,神经不灵的。"但是培达不跟他同意;至少现在还不同意。

  "这不,她坐着那样儿,头侧在一边,微微的笑,就看出她背后有事情,哈雷,我一定得知道她究竟有什么回事。"

  "也许是她的胃疼,"哈雷回答说。

  他就存心说这样话来浇培达的冷水。......"肝发冻了,我的乖孩子,"或是"胃气胀",或是"腰子病",一类话。说也怪培达就爱这冷劲儿,她就佩服他这下。

  她跑客厅里去生上了火;再把曼丽放得好好的椅垫榻垫一个一个全给捡在手里,再往回掷了上去。这来味儿就不同;这间屋子就活了似的。她正要掷回顶末了的一个,她忽然情不自禁的抱住了它往胸前紧紧的挤一挤。但这也没有扑灭她心头的火气,更旺了!

  客厅外面是走廊,窗子开出去正是花园。那边靠墙的一头,有一株高高的瘦瘦的白梨树,正满满的艳艳的开着花;它那意态看得又爽气又镇静的,冲着头顶碧匀匀的天。这在培达看来简直满是开得饱饱的花,一个股朵儿一朵烂的都没有。地下花坛里的玉簪,红的紫的,也满开着,像是靠着黄昏似的。一只灰色的猫,肚子贴着地,爬过草地去,又一只黑的,它的影子,在后面跟。

  培达看了打了一个寒噤。

  "猫这东西偷爬的多难看!"她低哆说着,从窗口转过身来,在屋子里来回的走着。

  那寿菊在暖屋子里味儿多强。太强?喔,不。但她还像是叫花味儿薰了似的,把身子往榻上一倒,一双手紧扪着眼。

  "我是太快活了--太快活了!"她低声说。

  她仿佛在她的眼帘上看出那棵满开着花美丽的白梨树象征她自己的生活。

  真的--真的--她什么都有了。她年纪是轻的。哈雷跟她还是同原先一样的热,俩人什么都合式,真是一对好伙计。她有了一个怪可疼的孩子。他们也不愁没有钱。这屋子,这园又多对劲,再好也没有了。还有朋友--新派的,漂亮的朋友,著作家、诗人、画家,或是热心社会问题的--正是他们要的一类朋友。此外还有书看,有音乐听,还找着了一个真不错的小成衣,还有到了夏天他们就到外国旅行去,还有他们的新厨子做的炒鸡子真好吃......

  "我是痴了。痴了!"她坐了起来;可是她觉着头眩,醉了似的。一定是春困的缘故。

  是呀,这是春天了。她这忽儿倦得连上楼去换衣服都没了劲儿了。

  一身白的,一串珠子,绿的鞋,绿的袜子。这也不是有心配的。她早几个钟头就想着这配色了。

  她的衣瓣悚悚的响进了客厅,上去亲了亲那太太,她正在脱下她那怪好玩的橘色的外套,沿边和前身全是黑色的猴子。

  "......唉!唉!为什么这中等阶级总是这颟顸--一点点子幽默都没有!真是的,总算是运气好我到了这儿了--亏得脑门有他保驾。因为满车子人全叫我的乖猴子们给弄糊涂了,有一个男人眼珠子都冒了出来,像要吞了我似的。也不笑--也不觉着好玩--我倒不介意他们笑,他们偏不。不,就这呆望着,望得我厌烦死了。"

  "可是顶好笑的地方是,"脑门说,拿一个大个儿的玳瑁壳镶边的单眼镜安进了他的眼,"我讲这你不嫌不是,费斯?"(在他们家或是当着朋友他们彼此叫费斯与麦格)顶好笑的地方是后来她烦急了转过身去对她旁边的一个女人说:"你以前就没有疯过猴子吗?"

  "喔,可不是!"那太太加入笑了,"那真是笑得死人不是?"

  还有更可笑的是现在她脱了外套她那样子真像是一个顶聪明的孩子--里面那身黄绸子衣服是拿刮光了的香蕉皮给做的。还有她那对琥珀的耳环子,活宕宕的像是两个小杏仁儿。

  门铃响了。来的是瘦身材苍白脸的安迪华伦,神情异常的凄惨(他总是那样子的)。

  "这屋子是的,是不是?"他问。

  "喔,可不是--还不是,"培达高兴的说。

  "我方才对付那汽车夫真是窘急了我;再没有那样恶形的车夫。我简直没有法儿叫他停。我愈急愈打着叫他,他愈不理愈往前冲。再兼之在这月光下,他那怪样子,扁脑袋蹲在那小轮盘上......"

  他打了一个寒噤,拿下了一个多大的白丝围巾。培达见着他袜子也是白的--美极了。

  "那真是要命,"她叫着。

  "是呀,真是的,"安迪说,跟她进了客室。"我想象我坐着一辆无时间性的汽车,在空间性的道上赶着。"

  他认识脑门夫妇。他正打算想写一本戏给他们未来的新剧场用。

  "唉,华伦,那戏怎么了?"脑门那德说,吊下了他的单眼镜,给他那一只眼一忽儿张大的机会,上了片子就放小了。

  脑门太太说:"喔,华伦先生,这袜子够多写意?" "你喜欢我真高兴,"他说,直瞅着他的脚。"这袜子自从月亮升起以后看白得多。"他转过他的瘦削的忧愁的年轻的脸去对着培达。"是有月亮,你知道。"

  她想叫着:"可不是有--常有--常有!"

  他真的是顶叫人喜欢的一个人。可是费司也何尝不然,钻在她的香蕉皮里蹲在炉火面前,麦格也有趣,他抽着烟卷,敲着烟灰说话:"新官人为什么这慢吞吞的?"

  "啊,这是他来了。"前门开了又关上。哈雷喊道:"喂,你们全来了。五分钟就下来。"他们听他涌上了楼梯去。培达不由的笑了,她知道他做事就爱这付紧紧的。说来这提另的五分钟有什么关系?他可得自以为是十二分的重要。他还得拿定主意走进客厅来的时候神气偏来得冷静,镇定。

  哈雷做人就这有兴味。她最喜欢他这一点。还有他奋斗的精神--他就爱找反抗他的事情作为试验他的胆力的机会--那一点,她也领会。就是在有时候在不熟识他的人看来似乎有点可笑......因为有时他抬起了手臂像打架实际上可并没有架打......她一头笑一头讲直到他进屋子来。她简直的忘了富珠儿还没有到。

  "怕是富小姐忘了吧!"

  "许会的,"哈雷说,"她有电话没有?"

  "啊!来了一个车。"培达微微的笑着她那带着点子屋主人得意的神气的笑当着她的"找着的"女朋友还没有使旧还带神秘性的时候。"她是在汽车里过日子的。"

  "那她就会发胖",哈雷冷冷的说,拉铃叫开饭。"漂亮女人顶可怕的危险。"

  "哈雷--不许,"培达警告着,对他笑着。

  他们又等着一小忽儿,说着笑着,就这一点点子过于舒服,过于随便的样子。富小姐进来了,一身银色衣服,头上用银丝线笼住她的浅色的美头发,笑吟吟的,头微微的侧在一边。

  "我迟了罢?"

  "不,刚好,"培达说。"她挽了她的手臂,他们一起走进饭间里去。"

  碰着她那冷胳膊的时候培达觉着点子也不知什么它能煽旺--煽旺--放光--放光--那快活的火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富小姐没有对她看;可是她很难得正眼对人看的。她的厚厚的眼睑裹住她的眼,她的异样的半笑不笑的笑在她的口唇上来了又去,正如她平常就用耳听不用眼看似的。但是培达知道,不期然的,就同她们俩曾经相互长长的款款的注视--就同她们俩已经对彼此说过:"啊,你也是的?"--她知道富珠儿在搅动淡灰色盘子里美美的红色汤的时候也正觉着她所觉着的。

  还有别人呢?费司与麦格,安迪与哈雷,他们的调羹一起一落的--拿手布擦着嘴,手捏着面包,抓着叉子擎着杯,一路说着话。

  "我在一个赛会地方见着她的--怪极了的一个人。她不但绞了她的头发,看神气倒像她连她的腿她的胳膊她的脖子她的怪可怜儿的小鼻子都给剪刀抹平了似的。"

  "她不是跟密仡耳屋德顶密切的不是?"

  "就是写'假牙中的恋爱'那个人?"

  "他要写个戏给我。一幕。一个男人,决意自杀。列数他该死与不该死的缘由。正当他快要决定他是干还是不干--幕下。意思也顶不坏。"

  "他想给那戏题什么名字叫肚子痛?"

  "我想我在一个法国小戏里看到过同样的意思--在英国不很有人知道。"

  不,在他们间没有那一点子。他们都是有趣的--趣人--她乐意邀他们来,一起吃饭,给他们好饭好酒吃喝。她真的想撑开了对他们说她怎样爱他们的风趣,这群人聚在一起多有意味,色彩各各不同的,怎样使她想起契诃甫的一个戏!

  哈雷正受用着他的饭。这就是他的--是的,不定是他的本性,不完全是,可决不是他的装相--他的--就是这么回事--爱这讲吃食,顶得意他那"爱吃龙虾的白肉的不知耻的馋欲",还有"冰冻上面的那一层绿--又绿又冷的像是土耳其跳舞女人们的眼皮"。

  当着他仰起头向着她说:"培达,这奶冻真不坏!"她快活得孩子似的连眼泪都出来了。

  喔,为什么她今晚对着这世界来得这样的心软?什么东西都是好的--都是对的。碰着的事情都仿佛是可把她那快活的杯子给盛满了。

  可还是的,在她的脑后头,总是那棵梨花树。这忽见该是银色了,在可怜的安迪哥儿的月光下,银得像富小姐似的银,她坐在那儿翘着她那瘦长的手指儿玩着一只小橘子,多光多白的手指看得漏光似的。

  她简直的想不透的一点--那简直是神妙--是怎么的她就会猜中富珠儿的心,猜得这准这飞快。因为她从不疑问她猜的对,可是她有什么凭据呢,比没有还没有。

  "我想这在女人间是很--很少有的。男人更不用提了,"

  培达心里想。"可是回头我到客厅去倒咖啡的时候也许她会'给我'一点消息。"

  这话怎么讲她也不知道,以后便怎么样她也不能想象。

  她一头想着,一面见她自己笑着说着话。她因为要笑所以得讲话。

  "我不打哈哈,怎么着。"

  但是当她注意到费司老是拿什么东西往她的紧身里塞似的,那怪脾气--倒像是她那儿也有一个藏干果的小皮袋--培达急得把手指甲在她的手背上直捣单怕撑不住笑太过分了。

  好容易饭席散了。"来看我的新咖啡炉子。"培达说。

  "我们也就每两星期换一架新的,"哈雷说。这回费司挽了她的臂膀;富小姐低下了头,在后面跟着。

  客厅里的火已经翳成了一个红的跳光的"小凤凰的巢",费司说。

  "等会儿再开灯。就这光可爱。"她又在炉火前蹲了下去。

  "她总是冷的......当然是为没有穿她那件小红法兰绒衫子,"培达想。

  正那时候富小姐"给消息"了。

  "你们有园吗?"那冷冷的带睡意的声音说。

  这来太美了,培达只能顺着她的意思。她走过一边去,拉开了窗幔,打开了长窗。

  "这不是,"她喘着气。

  这来她们俩站在一起看着那棵瘦小的满花的树。园里虽是静定,那树看得,像一枝蜡的焰头,在透亮的空气里直往上挺,走着上去,跳动看,愈长愈高了似的冲她们这瞅着--差点儿碰着那圆的银色的月的圆边儿了。

  她们俩在那儿站了有多久,就比是在那天光的圈子里躺着,彼此间完全相知,同是另一个世界的人,正不知怎么好,两人心口里全叫这幸福的宝贝给烧得亮亮的,朵朵的银光从她们的发上手上直往下掉?

  永远这--在一刹那间?富小姐她不是低声在说:"是的。就是那个。"还是培达的梦想?

  灯光燃上了,费司调着咖啡,哈雷说:"我的好那德太太,我们孩子的事情不用问我。我从来不见她的。要我对她发生兴趣,总得等她有了爱人以后吧。"麦格把他的单眼解放了一忽儿又把那玻璃片给盖上了,安迪华伦喝了他的咖啡放下杯子去脸上满罩着忧伤像是喝醉了酒看见了蜘蛛似的。

  "我的意思是要给年轻人们一个机会。我相信伦敦市上多的是真头等没写起的剧本。我要对他们说的话是:'戏场现成在这儿。干你们的。'"

  "亲爱的,你知道我要去替耐登家给布置一间屋子。喔,我多么想来一个'煎鱼'主意试试,拿椅子的后背全给做成煎盘形,幔子上满给来上一条条的灼白薯的绣花。"

  "现在我们的年轻的写东西人的一个毛病是他们还嫌太浪漫。你要到大洋里去你就得抵拼晕船要吐盆。那也成,为什么他们就没有吐盆的勇气?"

  "那首骇人的诗讲一个女孩子叫一个没有鼻子的讨饭在一个小--小林子里毁了......"

  富小姐在一张最矮最深的椅子上沉了下去,哈雷递烟卷儿转过来。

  看他那站在她面前手摇着银盒子快声的说:"埃及?土耳其?浮及尼亚?全混着"的神气,培达就明白她不懂招他烦;他简直的不喜欢她,他又从富小姐的回话:"不,多谢,我不吸烟。"认定她也觉着了并且心里难受。

  "喔,哈雷,不要厌烦她。你对她满不公平。她是太--太有意思了。再说她是我喜欢的人,你先就不能这冷劲儿的对她。回头我们上了床等我来告诉你今晚的情形。她跟我彼此灵通的那一点子。"

  就冲这末了的几句话突然间有一点子古怪的,吓得人的什么直透过培达的脑筋。这点子瞎眼的带笑容的什么低低的对她说:"一忽儿客就散了。一忽儿屋子就静--静静的。灯全关上了。就剩你与他两口子一起在黑屋子里--那暖烘烘的床......" 她从坐椅里跳了起来跑到琴那边去了。

  "没有人弹琴多可惜呀!"她叫着。又"多可惜没有人弹"。

  在她一辈子她第一次觉着她"要"她丈夫。

  喔,她是爱他--当然了她别的那一件事不爱着他,可是就差"这一来"。她也明白,当然,比方说吧,他同她是两样的。他们研究这问题也不止一回了。她最初发见她自己这样的冷,她也很发愁,但过了一时也就惯了,没有什么交关似的。他们彼此间什么话都撑开了说--多好的一对。那就是新派人的好处。

  可是这忽儿--这火热的!火热的!单这字就叫她火热的身体发痛。难道这就是方才心里说不出的快活的结果?可是那就那就--

  "亲爱的,"脑门那德太太说:"你知道我们的可怜。我们少不了做时间跟车的奴隶。我们住在西北城。今晚真可乐。"

  "我陪着你到外厅去,"培达说,"我爱你们躺着。可是你们不能误了末一次的车。那真是腻烦了不是?"

  "来一杯威士克,那德,先不要走,"哈雷在叫。

  "不,谢谢了,老朋友。"

  培达真感谢他没有躺下来,在她的握手里表示了。

  "好睡,再会了,"她从最高那石级上叫着,心里觉着这一个她跟他们从此再会了。

  她回进客厅的时候别处也已经在动了。

  "......那末你可以乘我的车走。"

  "那太好了,省得我单身坐车再来冒险,方才来时候已经上了当。"

  "路底就有车。走不到几步路。"

  "那合式。我穿外套去。"

  富小姐向外厅走着,培达正想跟,哈雷几乎挤着走上她前。

  "我来帮你忙。"

  培达知道他懊悔方才的傲慢了--她由他去他多像个孩子,有地方--就这任性的--就这--简单的。

  火跟前就剩了安迪跟她。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见过毕尔克士的新诗叫做'公司菜',"安迪软软的说。"那诗太好了。在最新出的一本诗选里。你有那本子没有?我一定得指给你看。第一行就是不可思议的美:'为什么那总得是番茄汤?'"

  "有的",培达说。她站起来不出声息的走到那正对客厅门那一张桌子边去,安迪也不出声息的跟着她,她捡着了那本小册子,递给了他:他们一点没有出声。

  他仰起头来的当儿她转过她的头去正对着外厅。她看见......哈雷拿着富小姐的外套,富小姐背着他,低着头。他拿手里的外套一扔,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强烈的转过她来向着她。他的口里说:"我爱你!"富小姐拿她月光似的手指放在他的脸上,笑了笑她那带睡态的笑。哈雷的鼻孔跳动着;他扭着他的嘴唇,怪丑相的口里低低的说:"明天。"接着富小姐扬着她的眼皮说:"好。"

  "在这儿了,"安迪说。"为什么那总得是番茄汤,这意思真是对,深刻极了,你觉不觉得?番茄汤!永远是那番茄汤。"

  "你要的话,"哈雷的声音很响亮的在外厅说:"我可以打电话叫车到门口来。"

  "喔不。用不着。"富小姐,她走上来拿她的瘦长手指给培达抓一抓。

  "再会,真多谢你。"

  "再会,"培达说。

  富小姐握着她的手较久一点。

  "你那棵可爱的梨花树!"她吞吐的说。

  她走了,后面跟着安迪,像那黑猫跟着灰猫。

  "我来上店板。"哈雷说,过分的冷,过分的镇定。

  "你那棵可爱的梨花树--梨花树--梨花树!"

  培达简直的跑了到那长窗子一边去。

  "喔,这来下文是什么呢?"她叫着。

  但那梨花树还是照样可爱,原先一样的满开着花,一样的静定。 康桥之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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