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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信

徐志摩文集 徐志摩 18971 2021-04-06 06:24

  致张幼仪

  张幼仪(1900-1989),江苏宝山人。1915年10月与徐志摩在硖石成婚,1922年3月在德国柏林离婚。

  1926年12月14日

  幼仪:

  爸爸来,知道你们都好,尤其是欢进步得快,欣慰得很。你们那一小家虽是新组织,听来倒是热闹而且有精神,我们避难人听了十分羡慕。你的信收到,万分感谢你。幼仪。妈在你那里各事都舒适,比在家里还好些,真的,年内还不如晋京的好,一则路上不变,二则回来还不免时时提心吊胆。我们不瞒你说,早想回京,只是走不动,没有办法,我们在上海的生活是无可说的,第一是曼同母亲行后就病,直到今天还不见好,我也闷得慌,破客栈里困守着,还有什么生活可言。日内搬去宋春舫家,梅白格路六四三号,总可以舒泰些。

  阿欢即张幼仪于1918年3月12日所生的徐志摩之长子徐积锴,乳名阿欢。

  的字真有进步,他的自治力尤其可惊,我老子自愧不如也!

  丽琳寄一笔杆来“钝”我,但我还不动手,她一定骂我了!

  老八生活如何。盼通信。此候炉安志摩十二月十四日

  致陆小曼

  1925年3月4日

  小龙:你知道我这次想出去也不是十二分心愿的,假定老翁的信早六个星期来时,我一定绝无顾恋的想法走了完事;但我的胸坎间不幸也有一个心,这个脆弱的心又不幸容易受伤,这回的伤不瞒你说又是受定的了,所以我即使走也不免咬一咬牙齿忍着些心痛的。这还是关于我自己的话;你一方面我委实有些不放心,不是别的,单怕你有限的勇气敌不过环境的压迫力,结果你竟许多少不免明知故犯,该走一百里路也只能走满三四十里,这是可虑的。

  小龙呀,你不知道我怎样深刻的期望你勇猛的上进,怎样的相信你确有能力发展潜在的天赋,怎样的私下祷祝有那一天叫这浅薄的恶俗的势利的“一般人”开着眼惊讶,闭着眼惭愧——等到那一天实现时,那不仅你的胜利也是我的荣耀哩!聪明的小曼:千万争这口气才是!我常在身旁自然多少于你有些帮助,但暂时分别也有绝大的好处,我人去了,我的思想还是在着,只要你能容受我的思想。我这回去是补足我自己的教育,我一定加倍的努力吸收可能的滋养,我可以答应你我决不枉费我的光阴与金钱,同时我当然也期望你加倍的勤奋,认清应走的方向,做一番认真的工夫试试,我们总要隔了半年再见时彼此无愧才好。你的情形固然不同,但你如其真有深澈的觉悟时,你的生活习惯自然会得改变的,我信F也能多少帮助你。

  我并不愿意做你的专制皇帝,落后叫你害怕讨厌,但我真想相当的笃饬着你,如其你过分顽皮时,我是要打的吓!有一件事不知你能否做到,如能倒是件有益而且有趣的事,我想要你写信给我,不是平常的写法,我要你当作日记写,不仅记你的起居等等,并且记你的思想情感——能寄给我当然最好,就是不寄也好,留着等我回来时一总看,先生再批分数,你如其能做到这点意思,那我就高兴而且放心了。同时我当然有信给你,不能怎样的密,因为我在旅行时怕不能多写,但我答应选我一路感到的一部分真纯思想给你,总叫你得到了我的消息,至少暂时可以不感觉寂寞,好不好,曼?关于游历方面,我已经答应做《现代评论》的特约通讯员,大概我人到眼到的事物多少总有报告,使我这里的朋友都能分沾我经验的利益。

  顶要紧是你得拉紧你自己,别让不健康的引诱摇动你,别让消极的意念过分压迫你,你要知道我们一辈子果然能真相知真了解,我们的牺牲,苦恼与努力,也就不算是枉费的了。

  摩三月四日

  1925年3月10日

  龙龙:我的肝肠寸寸地断了。今晚再不好好地给你一封信,再不把我的心给你看,我就不配爱你,就不配受你的爱。我的小龙呀,这实在是太难受了,我现在不愿别的,只愿我伴着你一同吃苦——你方才心头一阵阵的绞痛,我在旁边只是咬紧牙关闭着眼替你熬着。龙呀,让你血液里的讨命鬼来找着我吧,叫我眼看你这样生生地受罪,我什么意念都变了灰了!你吃现鲜的苦是真的,叫我怨谁去?离别当然是你今晚纵酒的大原因,我先前只怪我自己不留意,害你吃成这样。但转想你的苦分明不全是酒醉的苦,假如今晚你不喝酒,我到了相当的时刻,得硬着头皮对你说再会,那时你就会舒服了吗?再回头受逼迫的时候就会比醉酒的病苦强吗?咳!你自己说得对,顶好是醉死了完事,不死也得醉,醉了多少可以自由发泄,不比死闷在心窝里好吗?所以我一想到你横竖吃苦,我的心就硬了。我只恨你不该留这许多人在一起喝,这人一多就糟;要是单是你与我对喝,那时要醉就同醉,要死也死在我们热烈情焰上;醉也是一体,死也是一体;要哭让眼泪和成一起,要心跳让你我的胸膛贴紧在一起;这不是在极苦里实现了我们想望的极乐,从醉的大门走进了大解脱的境界;只要我们的灵魂合成了一体,这就满足了我们最高的想望?

  啊我的龙,这时候你睡熟了没有?你的呼吸调匀了没有?你的灵魂暂时平安了没有?你知不知道你的爱正在含着两眼热泪,在这深夜里和你说话,想你,疼你,安慰你,爱你?我好恨呀,这一层层的隔膜,真的全是隔膜;这仿佛是你淹在水里挣扎着要命,他们却掷下瓦片石块来,算是救渡你!我好恨呀,这酒的力量还不够大,方才我站在旁边,我是完全准备了的,我知道我的龙儿的心坎儿只嚷着:“我冷呀,我要他的热胸膛偎着我;我痛呀,我要我的他搂着我;我卷呀,我要在他的手臂内得到我最想望的安息与舒服!”

  ——但实际上只能在旁边站着看,我稍微一帮助,就受人干涉,意思说:“不劳费心,这不关你的事,请你早去休息吧,她不用你管。”哼,你不用我管!我这难受,你大约也有些觉着吧。方才你接连了叫着:“我不是醉,只是难受,只是心里苦。”你那话一出,像钢铁锥子刺着我的心:愤、慨、恨、急的各种情绪就像潮水似的涌上胸头。那时我就觉得什么都不怕,勇气像天一般的高,只要你一句话出口,什么事我都干!为你,我抛弃了一切只是本分;为你,我还顾得什么性命与名誉?——真的,假如你方才说出了一半句着边际着颜色的话,此刻你我的命运早已变定了方向都难说哩!

  你多美呀,我醉后的小龙!你那惨白的颜色与静定的眉目使我想象起你最后解脱时的形容,使我觉得一种逼迫赞美崇拜的激震,使我觉着一种美满的和谐。——龙,我的至爱,将来你永诀尘俗的俄顷,不能没有我在你的最近的边旁;你最近的呼吸一定得明白报告这世间你的心是谁的,你的爱是谁的,你的灵魂是谁的。龙呀,你应当知道我是怎样的爱你;你占有我的爱,我的灵,我的肉,我的“整个儿”。永远在我爱的身旁旋转着,永久地缠绕着。真的,龙龙!你已经激动了我的痴情,我说出来你不要怕,我有时真想拉你一同死去,去到绝对的死的寂灭里去实现完全的爱,去到普通的黑暗里去寻求唯一的光明。——咳!今晚要是你有一杯毒药在近旁,此时你我竟许早已在极乐世界了。说也怪,我真不沾恋这形式的生命,我只求一个同伴,有了同伴我就情愿欣欣的瞑目。龙龙,你不是已经答应做我永久的同伴了吗?我再不能放松你,我的心肝你是我的,你是我这一辈子唯一的成就,你是我的生命,我的诗,完全是我的,一个个细胞都是我的。——你要说半个不字叫天雷打死我完事!

  我在十几个钟头内就要走了,丢开你走了,你怨我忍心不是?我也自认我这回不得不硬一硬心肠,你也明白我这回去是我精神的与知识的“散拿吐瑾”,我受益就是你受益。我此去得加倍的用心,你在这时期内也得加倍的奋斗。我信你的勇气,这回就是试验你,实证你勇气的机会。我人虽走,我的心不离开你;要知道在我与你的中间有的是无形的精神线,彼此的悲欢喜怒此后是相通的,你信不信?(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我再也不必嘱咐,你已经有努力方向,我预知你一定成功。你这回冲锋上去,死了也是成功,有我在这里,阿龙,放大胆子上前去吧!彼此不要辜负了,再会!

  摩三月十日早三时

  我不愿意替你规定生活,但我要你注意缰子一次拉紧了是松不得了,你得咬紧牙齿暂时对一切的游戏娱乐应酬说一声再会,你干脆的得谢绝一切的朋友。你得彻底的刻苦,你不能纵容你的Whims,再不能管闲事,管闲事空惹一身骚;也再不能发脾气。记住,只要你耐得住半年,只要你决意等我,回来时一定使你满意欢喜,这都是可能的;天下没有不可能的事——只要你有信心,有勇气,腔子里有热血,灵魂里有真爱。龙呀!我的孤注就押在你的身上了!

  再如失望,我的生机也该灭绝了。

  最后一句话,只有S是唯一有益的真朋友。

  三月十日早

  1925年3月11日

  方才无数美丽的雅致的信笺都叫你们抢了去,害我一片纸都找不着,此刻过西北时写一个字条给丁在君是撕下一张报纸角来写的,你看这多窘;幸亏这位先生是丁老夫子的同事,说来也是熟人,承他作成,翻了满箱子替我寻出这几张纸来,要不然我到奉天前只好搁笔,笔倒有,左边小口袋内就是一排三支。

  方才那百子放得恼人,害得我这铁心汉也觉着又些心酸,你们送客的有掉眼泪的没有?(啊啊臭美!)小曼,我只见你双手掩着耳朵,满面的惊慌,惊了就不悲,所以我推想你也没掉眼泪。

  但在满月夜分别,咳!我孤孤单单的一挥手,你们全站着看我走,也不伸手来拉一拉,样儿也不装装,真可气。我想送我的里面,至少有一半是巴不得我走的,还有一半是“你走也好,走吧”。

  车出了站,我独自的晃着脑袋,看天看夜,稍微有些难受,小停也就好了。

  我倒想起去年五月间那晚我离京向西时的情景,那时更凄怆些,简直的悲,我站在车尾巴上,大半个黄澄澄的月亮在东南角上升起,车轮阁的阁的响着,W还大声的叫“徐志摩哭了”(不确);但我那时虽则不曾失声,眼泪可是有的。怪不得我,你知道我那时怎样的心理,仿佛一个在俄国吃了大败仗往后退的拿破仑,天茫茫,地茫茫,心更茫茫,叫我不掉眼泪怎么着?但今夜可不同,上次是向西,向西是追落日,你碰破了脑袋都追不着;今晚是向东,向东是迎朝日,只要你认定方向,伸着手膀迎上去,迟早一轮旭红的朝日会得涌入你的怀中的。这一有希望,心头就痛快,暂时的小悱恻也就上口有味。半酸不甜的,生滋滋的像是啃;

  鲜果,有味!

  娘那里真得替我磕脑袋道歉,我不但存心去恭恭敬敬的辞行,我还预备了一番话要对她说哪,谁知道下午六神无主的把她忘了,难怪令尊大人相信我是荒唐,这还不够荒唐吗?你替我告罪去,我真不应该,你有什么神通,小曼,可以替我“包荒”?

  天津已经过了,(以上是昨晚写的,写至此,倦不可支,闭目就睡,睡醒便坐着发呆的想,再隔一两点钟就过奉天了。)韩所长现在车上,真巧,这一路有他同行,不怕了。方才我想打电话,我的确打了,你没有接着吗?往窗外望,左边黄澄澄的土直到天边,右边黄澄澄的地直到天边;这半天,天色也不清明,叫人看着生闷。方才遥望锦州城那座塔,有些像西湖上那座雷峰,像那倒坍了的雷峰,这又增添了我无限的惆怅。但我这独自的吁嗟,有谁听着来?

  你今天上我的屋子里去过没有?希望沈先生已经把我的东西收拾起来,一切零星小件可以塞在那两个手提箱里,没有钥匙,贴上张封条也好,存在社里楼上我想够妥当了。还有我的书顶好也想法子点一点。你知道我怎样的爱书,我最恨叫人随便拖散,除了一两个我准许随便拿的(你自己一个)之外,一概不许借出,这你得告诉沈先生。至少得过一个多月才能盼望看你的信,这还不是刑罚!你快写了寄吧,别忘Via Siberia英文,意为通过西伯利亚。

  要不是一信就得走两个月。

  志摩星二奉天

  1925年3月18日

  小曼:好几天没信寄你,但我这几天真是想家的厉害。每晚(白天也是的)一闭上眼就回北京,什么奇怪的花样都会在梦里变出来。曼,这西伯利亚的充军,真有些儿苦,我又晕车,看书不舒服,写东西更烦,车上空气又坏,东西也难吃,这真是何苦来。

  同车的人不是带着家眷便是回家去的;他们在车上多过一天便离家近一天,就只我这傻瓜甘心抛去暖和热闹的北京,到这荒凉境界里来叫苦!

  再隔一个星期到柏林,又得对付她了;小曼,你懂得不是?

  这一来柏林又变了一个无趣味的难关,所以总要到意大利等着老头以后,我才能鼓起游兴来玩;但这单身的玩,兴趣终是有限的,我要是一年前出来,我的心里就不同,那时倒是破釜沉舟的决绝,不比这一次身心两处,梦魂都不得安稳。

  但是曼,你们放心,我决不颓丧,更不追悔,这次欧游的教育是不可少的,稍微吃点子苦算什么,那还不是应该的。你知道我并没有多么不可动摇的大天才,我这两年的文字生活差不多是逼出来的,要不是私下里吃苦,命途上颠仆,谁知道我灵魂里有没有音乐?安乐是害人的,像我最近在北京的生活是不可以为常的,假如我新月社的生活继续下去,要不了两年,徐志摩不堕落也堕落了,我的笔尖上再也没有光芒,我的心上再没有新鲜的跳动,那我就完了——“泯然众人矣”!到那时候我一定自惭形秽,再也不敢谬托谁的知己,竟许在政治场中鬼混,涂上满面的窑煤——咳,那才叫做出丑哩!要知道堕落也得有天才,许多人连堕落都不够资格。我自信我够,所以更危险。因此我力自振拔,这回出来清一清头脑,补足了我的教育再说——爱我的,期望我成才的,都好像是我的恩主,又像债主,我真的又感激又怕他们!小曼,你也得尽你的力量帮助我望清明的天空上腾,谨防我一滑足陷入泥深潭,从此不得救度。小曼,你知道我绝对不慕荣华,不羡名利,——我只求对得起我自己。

  将来我回国后的生活,的确是问题,照我自己理想,简直想丢开北京,你不知道我多么爱山林的清静。前年我在家乡山中,去年在庐山时,我的性灵是天天新鲜天天活动的。创作是一种无上的快乐,何况这自然而然像山溪似的流着——我只要一天出产一首短诗,我就满意。所以我很想望欧洲回去后到西湖山里(离家近些)去住几时。但须有一个条件,至少得有一个人陪着我;在山林清幽处与一如意友人共处——是我理想的幸福,也是培养,保全一个诗人性灵的必要生活,你说是否,小曼?

  朋友像S、M他们,固然他们也很爱我器重我,但他们却不了解我——他们期望我做一点事业,譬如要我办报等等,但他们那能知道我灵魂的想望?我真的志愿,他们永远端详不到的。

  男朋友里真望我的,怕只有B一个,女友里S是我一个同志,但我现在只想望“她”能做我的伴侣,给我安慰,给我快乐,除了“她”,这茫茫大地上叫我更问谁要去?

  这类话暂且不提,我来讲些车上的情形给你听听。——我上一封信上不是说在这国际车上我独占一大间卧室舒服极了不是?好,乐极生悲,昨晚就来了报应!昨夜到一个大站,那地名不知有多长,我怎样也念不上来。未到以前就有人来警告我说前站有两个客人上前,你的独占得满期了。我就起了恐慌,去问那和善的老车役,他张着口对我笑笑说,“不错,有两个客人要到你房里,而且是两位老太太!”

  (此地是男女同房的,不管是谁!)我说你不要开玩笑,他说“那你看着,要是老太太还算是你的幸气,在这样荒凉的地方,那里有好客人来。”过了一程,车到了站。

  我下去散步回来,果然,房间里有了新来的行李,一只帆布提箱,两大铺盖,一只篾篮装食物的,我看这情形不对,就问间壁房里人来了些什么客人,间壁住了肥美的德国太太,回答我“来人不是好对付的,先生这回怕要受苦了!”

  不像是好对付的,唉?来了,两位,一矮,一高,矮的青脸,高的黑脸,青的穿黑,黑的穿青,一个像老母鸭,一个像猫头鹰,衣襟上都戴着列宁小照的御章,分明是红党里的将军!

  我马上赔笑脸,凑上去说话,不成,高的那位只会三句英语,青脸的那位一字不提,说了半天,不得要领。再过一歇,他们在饭厅里,我回房,老车役进来铺床,他就笑着问我,“那两位老太太好不好?”我恨恨的说,“别趣了,我真着急,不知来人是什么路道?”正说时,他掀起一个垫子,露出两柄明晃晃上足子弹的手枪,他就拿在手里,一头笑着说:“你看,他们就是这个路道!”

  今天早上醒来,恭喜我的头还是好好的在我的脖子上安着。

  小曼,你要看了他们两位好汉的尊容,准吓得你心跳,浑身抖擞!

  俄国的东西贵死了,可恨!车里饭坏的不成话,贵的更不成话,一杯可可五毫钱像泥水,还得看葸者大爷们的嘴脸!地方是真冷,绝不是人住的!一路风景可真美,我想专写一封《晨报》通信,讲西伯利亚。

  小曼,现在我这里下午六时,北京约在八时半,你许正在吃饭,同谁?讲些什么?为什么我听不见?咳!我恨不得——不写了。一心只想到狄更生那里看信去!

  志摩三月十八日Omsk

  1925年5月26日

  小曼:W的回电来后,又是四五天了,我早晚忧巴巴的只是盼着信,偏偏信影子都不见,难道你从四月十三写信以后,就没有力量提笔?W的信是二十三,正是你进协和的第二天,他说等“明天”医生报告病情,再给我写信,只要他或你自己上月寄出信,此时也该到了,真闷煞人!

  回电当然是个安慰,否则我这几天那有安静日子过?电文只说“一切平安”,至少你没有危险了是可以断定的,但你的病情究竟怎样?进院后医治见效否?此时已否出院?已能照常行动否?我都急得要知道,但急偏不得知道,这多别扭!

  小曼:这回苦了你,我想你病中一定格外的想念我,你哭了没有?我想一定有的,因为我在这里只要上床一时睡不着,就叫曼,曼不答应我,就有些心酸,何况你在病中呢?早知你有这场病,我就不应离京,我老是怕你病倒,但是总希望你可以逃过,谁知你还是一样吃苦,为什么你不等着我在你身边的时候生病?

  这话问的没理,我知道我也不一定会得侍候病人,但是我真想倘如有机会伴着你养病,就是乐趣。你枕头歪了,我可以替你理正,你要水喝,我可以拿给你,你不厌烦我念书给你听,你睡着了我轻轻的掩上了门,有人送花来我给你装进瓶子去;现在我没福享受这种想象中的逸趣,将来或许我病倒了,你来伴我也是一样的。你此番病中有谁侍候着你?娘总常常在你身边,但她也得管家,朋友中大约有些人是常来的,你病中感念一定很多,但不想也就忘了。

  近来不说功课,不说日记,连信都没有,可见你病得真乏了。

  你最后倚病勉强写的那两封信,字迹潦草,看出你腕劲一些也没有,真可怜,曼呀,我那时真着急,简直怕你死,你可不死,你答应为我活着。你现在又多了一个仇敌——病,那也得你用意志力来奋斗的,你究竟年轻,你的伤损容易养得过来的,千万不要过于伤感。病中面色是总不好看的,那也没法,你就少照镜子,等精神回来的时候,再自己看自己也不迟。你现在虽则瘦,还是可以回复你的丰腴的,只要你生活根本的改样。我月初连着寄的长信,应该连续的到了,但你的回信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来?想着真急。据有人说娘疑心我的信激成你的病的,所以常在那里查问我;我的信不会丢漏的么?我盼望寄你的信只有你看见再没有第二人看,不是看不得,是不愿意叫人家随便讲闲话,是真的。但你这回可真得坚决了,我上封信要你跟W来欧,你仔细想过没有?这是你一生的一个大关键。俗语说的快刀斩乱丝,再痛快不过的。我不愿意你再有踌躇,上帝帮助能自助的人,只要你站起来就有人在你前面领路。W真是“解人”,要不是他,岂不是我你在两地着急,叫天天不应的多苦;现在有他做你的红娘,你也够放心,我真盼望你们俩一共到欧洲来,我一定请你们喝香槟接风,有好消息时,最好打电报来就可以。B在瑞士,月初或到翡冷翠来,我们许同游欧洲再报告你。盼望你早已健全,我永远在你的身边,我的曼。

  摩五月二十六日

  1926年2月19日

  眉眉我亲亲:今天我无聊极了,上海这多的朋友,谁都不愿见,独自躲在机房里耐闷。下午几个内地朋友拉住了打牌,直到此刻,已经更深,人也不舒服,老是这要呕心的。心想着的只眉眉的一个倩影,慰我孤独;此外都只是烦心事。唐有壬本已替我定好初十的日本船,十二就可到津,那多快!不是不到一星期就可重在眉眉的左右,同过元宵,是多么一件快心事?但为北京来人杳无消息,我为亲命又不能不等,只得把定住回了,真恨人!

  适之今天才来;方才到机房里来,两眼红红的,不知是哭了还是少睡,也许两样全有!他为英国赔款委员快到,急得又不能走。

  本说与我同行,这来怕又不成。其实他压根儿就不热心回京;不比我。我觉得不好受,想上床了,明儿再接写吧!

  1926年2月26日

  眉眉乖乖:今天托沈久之带京网篮一只,内有火腿茶菊,以及家用托买的两包。你一双鞋也带去,看适用否,缎鞋年前已卖完,这双尺寸恰好,但不怎么好。茶菊你替我留下一点,我要送别人,今天我又替你买了一双我自以为极得意的鞋,你一定喜欢,北京一定买不到,是外国做来的,价钱可不小。

  你的大衣料顶麻烦,我看过,也问过,但始终没有买,也许不买,到北京再说。

  你说要厚呢夹大衣,那还不是冬天用的,薄的倒有好看的,怕又买不合式。

  天台橘子倒有,临走时再买,早买要坏。火腿恐不十分好,包头裹的好,我还想去买些,自己带。

  适之真可恶,他又不走了!赔款委员会仍在上海开,他得在此接洽,他不久搬去沧洲别墅。

  昨晚有人请我妈听戏,我也陪了去,听的你说是什么?就是上次你想听没听着的《新玉堂春》。尚小云唱的真不坏,下回再有,一定请眉眉听去。

  朱素云也配得好,昨晚戏园里挤得简直是水泄不通。戏情虽则简单,却是情形有趣,三堂会审后,穿蓝的官与王金龙作对。他知道王三一定去监牢里会苏三,故意守他们正在监牢里绸缪的时候,带了衙役去查监,吓得王三涂了满面窑煤,装疯混了出去。后来穿红的官做好人,调和了他们,审清了案子,苏三挂红出狱。苏三到客店里去梳妆一节,小云做得极好,结局拜天地团圆,成全了一对恩爱夫妻。这戏不坏。但我看时只想着眉眉,她说不定几时候怎样坐立不安的等着我哩!眉眉,我真的心烦,什么事也做不成,今天想写一点给副刊,提了笔直发愣,什么也没有写成。大约我在见眉之前,什么事都不用想了,这几十天就算是白活的,真坑人!思想也乱得很,一时高飞,一时沉低,像在梦里似的,与人谈话也是心不在焉的慌。眉眉,不知道你怎样?我没有你简直不能做人过日子。什么繁华,什么声色,都是甘蔗渣,前天有人很热心的要介绍电影明星,我一点也没兴趣,一概婉辞谢绝。

  上海可不了,这班所谓明星,简直是“火腿”的变相,哪里还是干净的职业,眉眉,你想上银幕的意思趁早打消了罢!我看你还是往文学美术方面,耐心的做去。不要贪快,以你的聪明,只要耐心,什么事不成,你真的争口气,羞羞这势利世界也好!你近来身体怎样,没有信来真急人。昨天有船到,今天还是没有信,大概你压根儿就没有写。我本该明天赶到京和我的爱眉宝贝同过元宵的,谁知我们还得磨折,天罚我们冷清清的一个在南,一个在北,冷眼看人家热闹,自己伤心!新月社一定什么举动也没有,风景煞尽的了!你今晚一定特别的难过,满望摩摩元宵回京,谁知还是这形单影只的!你也只能自己譬解譬解,将来我们温柔的福分厚着,蜜甜的日子多着;名分定了,谁还抢得了?我今晚仍伴妈睡,爸在杭未回。昨晚在第一台见一女,长得真美,妈都看呆了,那一双大眼真惊人,少有得见的。见时再详说。

  堂上请安。

  摩问候元宵前夜

  1926年7月21日

  眉儿:在深山中与世隔绝,无从通问,最令。三日来由杭而临安,行数百里,纡道登山。旅中颇不少可纪事,皆愿为眉一一言之;恨邮传不达,只得暂纪于此,归时再当畅述也。

  前日发函后,即与旅伴(韵海、老七及李藻孙)出游湖,以为晚凉有可乐者;岂意湖水尚热如汤,风来烘人,益增烦懑。舟过锦华桥,便访春润庐,适值蔡鹤卿先生驻踪焉。因遂谒谈有顷。蔡氏容貌甚癯,然肤色如棕如铜,若经髹然,意态故蔼婉恂恂,所谓“婴儿”者非欤?谈京中学业,甚愤慨,言下甚坚绝,决不合作:“既然要死就应该让他死一个透;这样时局,如何可以混在一起?适之倒是乐观,我很感念他;但事情还是没有办法的,我无论如何不去。”

  平湖秋月已设酒肆,稍近即闻汗臭。晚间更有猥歌声,湖上风流更不可问矣。移棹向楼外楼,满拟一棹幽静,稍远尘嚣,桢此楼亦经改作,三层楼房,金漆辉煌,有屋顶,有电扇,昔日闲逸风趣竟不可复得。因即楼下便餐,菜亦视前劣甚。柳梢头明月依然,仰对能毋愧煞!

  仁圃蟠桃味甘乃无伦,新莲亦冽香激齿。眉此时想亦在莲瓤中讨生活也。

  夜间旅客房中有一趣闻:一土妓伴客即宿矣,忽遁迹不见。遍觅无有,而前后门固早扃。迨日向晨。始于楼上便室中发现,殊可噱。

  十九日早六时起,六时二十分汽车开行,约八时到临安,修道甚佳,一路风色尤媚绝,此后更不虞路难矣。临安登轿,父亲体重,舆夫三名不胜,增至四;四犹不任,增至六。上山时簇拥邪许而前,态至狼狈。十时半抵螺丝岭,新筑有屋,住僧为备饭。十二时又前行,及四时乃抵山麓。小憩龙泉寺,啖粥点心。乃盘道上山,幸云阻日光,山风稍动,不过热。轿夫皆称老爷福量大。登山一里一凉亭,及第五亭乃见瀑,猥泻石罅间,殊不庄严。近人为筑亭,颜天琴,坐此听瀑,远瞰群冈,亦一小休。到此东天目钟声霹空而来,山林震荡,意致非常。

  今寓保福楼,窗前山色林吞,别有天地。左一峦顶,松竹丛中,钟楼在焉。昨晚月色朦胧,忽复明爽;约藻孙与七步行入林,坐石上听泉,有顷乃归,所思邈矣。夜凉甚重,厚衾裹卧,犹有寒意。

  二十日早上山,去昭明太子分经台,欲上寻龙潭,不成,悻悻折回。登山不到顶,此第一次也。又去寺右侧洗眼池。山中风色描写不易。杉佳,竹佳,钟声佳;外此则远眺群山,最使怡旷。

  二十一日早下山。十时到西天目。地当山麓,寺在胜间,胜地也。

  1928年6月17日

  亲爱的,离开了你又是整一天过去了。我来报告你船上的日子是怎么过的。我好久没有甜甜的睡了,这一时尤其是累,昨天起可有了休息了;所以我想以后生活觉得太倦了的时候,只要坐船,就可以养过来。长江船实在是好,我回国后至少我得同你来回汉口坐一次。你是城里长大的孩子,不知道乡居水居的风味,更不知道海上河上的风光,这样的生活实在是太窄了,你身体坏一半也是离天然健康的生活太远的原故。你坐船或许怕晕,但走长江乃至走太平洋决不至于。因为这样的海程其实说不上是航海,尤其在房间里,要不是海水和机轮的声响,你简直可以疑心这船是停着的。昨晚给你写了信,就洗澡上床睡,一睡就着,因为太倦了,一直睡到今早上十点钟才起来。早饭已吃不着,只喝一杯奶茶,穿衣服最是一个问题,昨晚上吃饭,我穿新做那件米色华丝纱,外罩春舫式的坎肩,照照镜子,还不至于难看。文伯也穿了一件艳绿色的绸衫子,两个人联袂而行,趾高气扬的进餐堂去,我倒懊恼中国衣带太少了,尤其那件新做蓝的夹衫,我想你给我寄纽约去。只消挂号寄,不会遗失的;也许有张单子得填,你就给我寄吧,用得着的。还有人和里我看中了一种料子,只要去信给田先生,他知道给染什么颜色。染得了,让拿出来叫云裳按新做那件尺寸做,安一个嫩黄色的极薄绸里子最好;

  因为我那件旧的黄夹衫已经褪色,宴会时不能穿了。你给我去信给爸爸,或是他还在上海。让老高去通知关照人和要那料子。我想你可以替我办吧。

  还有衬里的绸裤褂(扎脚管的)最好也给做一套,料子也可以到人和要去,只是你得说明白材料及颜色。你每回寄信的时候不妨加上“Via Vancouver”也许可以快些。

  今天早上我换了洋服,白哔叽裤,灰法兰绒褂子,费了我好多时候,才给打扮上了,真费事,最糟是我的脖子确先从十四吋半长到了十五,而我的衣领等等都还是十四吋半结果是受罪,尤其是瑞午送我那件特别shirt,领子特别小,正怕不能穿,那真可惜。穿洋服是真不舒服,脖子、腰、脚全上了镣铐,行动都感到拘束,哪有我们的服装合理,西洋就是这件事情欠通,晚上还是中装。

  饭食也还要得,我胃口也有渐次增加的趋向。最好一样东西是桔子,真正的金山桔子,那个儿的大,味道之好,同上海卖的是没有比的。吃了中饭到甲板上散步,走七转合一哩,我们是宽袍大袖,走路斯文得很。有两个牙齿雪白的英国女人走得快极了,我们走小半转,她们走一转。船上是静极了的,因为这是英国船,客人都是些老头儿,文伯管他们叫做retired burglars,因为他们全是在东方赚饱了钱回家去的。年轻女人虽则也有几个,但都看不上眼,倒是一位似乎福建人的中国女人长得还不坏,可惜她身边永远有两个年轻人拥护着,说的话也是我们没法懂的所以也只能看看。到现在为止,我们跟谁都没有交谈过,除了房间里的boy,看情形我们在船上结识朋友的机会是少得很,英国人本来是难得开口,我们也不一定要认识他们。船上的设备和布置真是不坏;今天下午我们到各处去走了一圈,最上层的甲板是叫Sundeck可以太阳浴。那三个烟囱之粗,晚上看见真吓人。一个游泳池真不坏,碧清的水逗人得很,我可惜不会游水,否则天热了,一天浸在里面都可以。健身房也不坏,小孩子另有陈设玩具的屋子,图书室也好,只是书少而不好。音乐也还要得,晚上可以跳舞,但没人跳。电影也有,没有映过。

  我们也到三等烟舱里去参观了,那真叫我骇住了,简直是一个China town的变相,都是赤膊赤脚的,横七竖八的躺着,此外摆有十几只长方的桌子,每桌上都有一两人坐着,许多人围着。我先不懂,文伯说了,我才知道是“摊”,赌是用一大把棋子合在碗下,你可以放注,庄家手拿一根竹条,四颗四颗的拨着数,到最后剩下的几颗定输赢。看情形进出也不小,因为每家跟前都是有一厚叠的钞票,这真是非凡,赌风之盛,一至于此!还有一件奇事,你随便什么时候可以叫广东女人来陪,乌呼!中华的文明。

  下午望见有名的鸟山,但海上看不见飞鸟。方才望见一列的灯火,那是长崎,我们经过不停。明日可到神户,有济远来接我们,文伯或许不上岸。

  我大概去东京,再到横滨,可以给你寄些小玩意儿,只是得买日本货,不爱国了,不碍吗?

  我方才随笔写了一短篇《卞昆冈》的小跋,寄给你,看过交给上沅付印,你可以改动,你自己有话的时候不妨另写一段或是附在后面都可以。只是得快些,因为正文早已印齐,等我们的序跋和小鹣的图案了,这你也得马上逼着他动手,再迟不行了!再伯生他们如果真演,来请你参观批评的话,你非得去,标准也不可太高了,现在先求有人演,那才看出戏的可能性,将来我回来,自然还得演过。不要忘了我的话。同时这夏天我真想你能写一两个短戏试试,有什么结构想到的就写信给我,我可以帮你想想。我对于话剧是有无穷愿望的,你非得大大的帮我的忙,乖囡!

  你身体怎样,昨天早起了不太累吗?冷东西千万少吃,多多保重,省得我在外提心吊胆的!

  妈那里你去信了没有?如未,马上就写。她一个人在也是怪可怜的。

  爸爸娘大概是得等竞武信,再定搬不搬。你一人在家各事都得警醒留神,晚上早睡,白天早起,各事也有个接洽,否则你迟睡,淑秀也不早起,一家子就没有管事的人了,那可不好。

  文伯方才说美国汉玉不容易卖,因为他们不承认汉玉,且看怎样。明儿再写了,亲爱的,哥哥亲吻你一百次,祝你健安。

  摩摩十七日夜

  1928年10月4日

  爱眉:久久不写中国字,写来反而觉得不顺手。我有一个怪癖,总不喜欢用外国笔墨写中国字,说不出的一种别扭,其实还不是一样的。昨天是十月三号按阳历是我俩的大喜纪念日,但我想不用它,还是从旧历以八月二十七孔老先生生日那天作为我们纪念的好;因为我们当初挑的本来是孔诞日而不是十月三日,那你有什么意味?昨晚与老李喝了一杯cocktail,再吃饭倒觉得脸烘热了一两个钟头。同船一班英国鬼子都是粗俗到万分,每晚不是赌钱赛马,就是跳舞闹,酒间里当然永远是满座的。这班人一无可谈,真是怪,一出国的英国鬼子都是这样的粗伧可鄙。那群舞女(Bawoard Company)不必说,都是那一套,成天光着大腿子,打着红脸红嘴赶男鬼胡闹,淫骚粗丑的应有尽有。此外的女人大半都是印度或缅甸去传教的一群干瘪老太婆,年纪轻些的,比如那牛津姑娘(要算她还有几分清气),说也真妙,大都是送上门去结婚的,我最初只发现那位牛津姑娘(她名字叫Sidebottom多难听!)是新嫁娘,谁知接连又发现至九个之多,全是准备流血去的!单是一张饭桌上,就有六个大新娘你说多妙!这班新娘子,按东方人看来也真看不惯,除了真丑的,否则每人也都有一个临时朋友,成天成晚的拥在一起,分明她们良心上也不觉得什么不自然,这真是洋人洋气!

  我在船上饭量倒是特别好,菜单上的名色总得要过半,这两星期除了看书(也看了十来本书),多半时候就在上层甲板看天看海。我的眼望得极远的天边,我的心也飞去天的那一边。眉你不觉得吗,我每每凭栏远眺的时候,我的思绪总是紧绕在我爱的左右,有时想起你的病态可怜,就不禁心酸滴泪,每晚的星月是我的良伴。

  自从开船以来,每晚我都见到月,不是送她西没,就是迎她东升。有时老李伴着我,我们就看着海天也谈着海天,满不管下层船客的闹,我们别有胸襟,别有怀抱,别有天地!

  乖眉,我想你极了,一离马赛,就觉到归心如箭,恨不能一脚就往回赶。

  此去印度真是没法子,为还几年来的一个愿心,在老头升天以前再见他一次,也算尽我的心。像这样抛弃了我爱,远涉重洋来访友,也可以对得住他的了。所以我完全无意留连,放着中印度无数的名胜异迹,我全不管,一到孟买(Bombay)就赶去Calcutta见了老头,再顺路到大吉岭,瞻仰喜马拉雅的风采,就上船迳行回沪。眉眉我心肝,你身体见好否?半月来又无消息,叫我如何放心得下,这信不知能否如期赶到?但是快了,再一个月你我又可交抱相慰的了!香港电到时,盼知照我父。

  摩的热吻

  1931年5月12日

  眉眉我爱:你又犯老毛病了,不写信。现在北京上海间有飞机信,当天可到。我离家已一星期,你如何一字未来,你难道不知道我出门人无时不惦着家念着你吗?我这几日苦极了,忙是一件事,身体又不大好。一路来受了凉,就此咳嗽,出痰甚多。

  前两晚简直呛得不停,不能睡;胡家一家子都让我咳醒了。我吃很多鸭梨,胡太太又做金银花、贝母等药给我吃,昨晚稍好些。

  今日天雨,忽然变凉。我出门时是大太阳,北大下课到奚若家中饭时,冻得直抖。恐怕今晚又不得安宁。我那封英文信好像寄航空的。到了没有?那一晚我有些发疯。所以写信也有些疯头疯脑的,你可不许把信随手丢。我想到你那乱,我就没有勇气写好信给你。前三年我去欧美印度时,那九十多封信都到那里去了?那是我周游的唯一成绩,如今亦散失无存,你总得改良改良脾气才好。我的太太,否则将来竟许连老爷都会被你放丢了的。

  你难道我走了一点也不想我?现在弄到我和你在一起倒是例外,你一天就是吃,从起身到上床,到合眼,就是吃,也许你想芒果或是想外国白果倒要比想老爷更亲热更急。老爷是一只牛,他的唯一用处是做工赚钱,——也有些可怜:这两星期不但要上课还得补课,夜晚又不得睡!心里也不舒泰。天时再一坏,竟是一肚子的灰了!太太!你忍心字儿都不寄一个来?大概你们到杭州去了,恕我不能奉陪,希望天时好,但终得早起一些才赶得上阳光。北京花事极阑珊,明后天许陪歆海他们去明陵长城,但也许不去。娘身体可好?甚念!这回要等你来信再写了。

  照片一包,已找到,在小箱。

  摩星期四

  1931年7月4日

  爱眉:你昨天的信更见你的气愤,结果也把我气病了。我愁得如同见鬼,昨晚整宵不得睡。乖!你再不能和我生气,我近几日来已为家事气得肝火常旺一来就心烦意躁,这是我素来没有的现象。在这大热天,处境已然不顺,彼此再要生气,气成了病,那有什么趣味?去年夏天我病了有三星期,今年再不能病了。

  你第一不可生气,你是更气不动。我的愁大半是为你在愁,只要你说一句达观话,说不生我气,我心里就可舒服。

  乖!至少让我们俩心平意和的过日子,老话说得好,逆来要顺受。我们今年运道似乎格外不佳。我们更当谨慎,别带坏了感情和身体。我先几信也无非说几句牢骚话,你又何必认真,我历年来还不是处处都顺着你的。我也只求你身体好,那是最要紧的。其次,你能安心做些工作。现在好在你已在画一门寻得门径,我何尝不愿你竿头日进。你能成名,不论那一项都是我的荣耀。即如此次我带了你的卷子到处给人看,有人夸,我心里就喜,还不是吗?一切等我到上海再定夺。天无绝人之路,我也这么想,我计算到上海怕得要七月十三四,因为亚东等我一篇醒世姻缘的序,有一百元酬报,我也已答应,不能不赶成,还有另一篇文章也得这几天内赶好。

  文伯事我有一函怪你,也错怪了。慰慈去传了话,吓得文伯长篇累牍的来说你对他一番好意的感激话。适之请他来住。我现在住的西楼。

  老金他们七月二十离北平,他们极抱憾,行前不能见你。小叶婚事才过,陈雪屏后天又要结婚,我又得相当帮忙。上函问向少蝶帮借五百成否?

  竞处如何?至念。我要你这样来电,好叫我安心(北平电报挂号)。“董胡摩慰即回眉”七个字,化大洋七毛耳。祝你好。

  摩亲吻四日

  致周作人

  1925年12月20日

  启明兄:

  我真该长长的答你一个信,一来致谢你这细心的读者替我们校阅的厚意,二来在我们接到你的来件是一种异样的欣慰。

  因为本刊的读者们都应该觉出时候已经很久的了自从作人先生因为主政语丝不再为本刊撰文;我接手编辑以来也快三个月了,但这还是第一次作人先生给我们机会接近他温驯的文体,这虽只是简短的校阅,我们也可以看出作人为学的勤慎与不苟,我前天偶然翻看上年的副刊,那时的篇幅不仅比现在的着实有分量,有“淘成”,并且有生动的光彩。那光彩便是作人先生的幽默与“爱伦内”英语“冷嘲”的音译。——正像是镂空西瓜里点上了蜡烛发出来的光彩,亮晶晶,绿滟滟的讨人欢喜。啊,但是《晨报副刊》的漂亮的日子是过去的了,怕是永远过去的了。现在的本刊是另外一回事了:原轻灵的变了笨重,原来快爽的变了迂滞,原来甜的变了——我说不出是什么味儿的了。也许一半是时代的关系:正如十九世纪因为自我意识与阶级意识发动以来,十八世纪清平的听得见笑响的日子便不可多得。我们言论界自从人妖们当道叫孤桐先生的“大道”翻跟斗以来也就不得不带上丑怪的面具,帮着这丑怪的时期,唱完这一出丑怪的大戏。原来清白的本相正不知到几时才能复辟哩!不好,我竟写出感慨一类的废话来了。

  这是最冒犯幽默的,我得向作人先生道歉才是。话说回来,我们恳切盼望的是作人先生以及原先常在副刊露面的作者们不要完全忘了交情,不要因为暂时的不长进就永远弃绝了它,它还得仰仗你们的爱护,培植,滋润,好叫它将来的光彩(如其能有那一天)是你们的欢喜,正如现时的憔悴应分是你们的忧愁。

  志摩附复

  1927年8月3日

  启明兄:

  在北京有朋友纷纷南下,老兄似乎是硕果仅存的了。我倒是羡慕你,在这年头还能冷笃笃的自顾自己的园地!《戆〔赣〕第德》已经印得,老兄或已见过。但我不能不亲自奉呈一本给你。

  因为我曾经意外的得到你的奖励。那给我不少的欢喜。我南来以后,真叫是“无善足述”,单说我的砚田已经荒了整十个月了,怎好!近来也颇想自勉。但生活的习惯仿佛已经结成一张顽硬的畸形的壳,急切要打破它正费事得很哩。新办两家店铺,新月书店想老兄有得听到,还有一爿云裳公司。专为小姐娘们出主意。老兄不笑话吗?新月初试。能站住否不可知。老兄有何赐教?如蒙光赐敝店承印大作,那真是不胜荣幸之至了!

  志摩敬候八月三日

  致胡适

  1926年4月26日

  适之:

  长江舟中、客利、西湖的信都到,因为乱糟糟,又不知确定行踪,迟未作复。这次盼望你能回京,我们真想念你,快来罢。

  先谈私事。你预告好消息的信,真使我快活,我恨不得亲你一口,你这样为我们尽力!将来总得想法子纪念你的功劳,好兄长!

  你的信还不来,我猜不着他们的“条件”,想来不至于过分苛刻,好在只要他们意转,事情就有商量。百里你究竟见着了没有?何以信上总不提及,他有否对爸表示过意见。曼总还嫌幼仪的地位,为我们,为她自己,总得有一个公布的声明,才不至惹人误会,以为是否?我此次回京,此间(陆氏眷属相知)盛传父子决裂,调和无望,我也不作声,随他们爱说不说。这次如果能圆和过来,我爸妈果能释然,那我的快活还用说吗?我还是盼望爸爸来京,作为解除成见的表示,以后一切实际办法,悉听老人主张。妈能同来北京玩一次(当然等大局定后)更妙,但这怕不易。

  我巴巴的等着你再来信。

  曼近来身体又大不好,北京最恐慌的几日,她去北京饭店躲着,回家后天天不舒服,不是胃,就是肝,又闹眼,归根是本原太弱,理想的医法,当然是到山里去,但如何做得到,照目前情形。

  她极想望你回来,你其实离太久了。北京这一时简直是不堪,也不用提了。最近的消息,是邵飘萍大主笔归天,方才有人说梦麟也躲了。我知道大学几位大领袖早就合伙了在交民巷里住家——暂时不进行他们“打倒帝国主义”的工作。何苦来,这发寒热似的做人!

  我极盼望你腾出工夫来写你自述的书。世界的名著里不少几星期甚至几天(如福禄特尔的《赣第德》)写起的,你为什么不?

  我最近热心契诃甫,你一定喜欢。

  等你信来再写,你太太甚健,勿念。

  摩四月二十六日 徐志摩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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