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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川——清涧

剑北篇 老舍 5893 2021-04-06 06:23

  由秋林回转宜川,

  自然还要涉水爬山。

  这回,瘦骡一匹,配着木鞍,

  走到水里恰似乘船!

  秋雨将停,泥滑水泛,

  过了一二溪沟,幸无危险;

  第三道溪上,虽然水野溪宽,

  凭着刚得的经验,

  却处之泰然。

  可是,骡已下水,不及回旋,

  山洪猛下,浪滚石翻,

  只一眨眼,象惊风急闪,

  水已涌到马夫的胸前!

  马夫急逃,牲口惊颤,

  瀑布横流,吼声一片!

  水头,象风满的急帆,

  象惊蛇狂窜,在溪上飞走急旋;

  水上叠水,两岸生烟,

  灰浪黄浪,层层的水山,

  层层翻滚,浪花扑入沙田,

  一层微落,一层紧连,

  远近的水声响成一片;

  眼看着骡身下陷,

  眼看着浪花打湿了鞍鞯;

  猛一回头,急流四面,

  一起一落,天地浮悬!

  牲口挤在一堆,耳竖肉颤,

  骡腿象顺水急流,象随波旋转,

  虽然都静立不前,

  一动也不动的似等待沉陷!

  早到一会儿的友人已安然上岸,

  勒马回头,向我狂喊:

  “扯紧,扯紧缰绳,骡子腿软!”

  可是野浪雷鸣,人声尽掩,

  我听天由命,鞍上悠然。

  幸而骡马爱群,前行后赶,

  随着“骥尾”,我居然渡过了恶滩!

  上岸回头,反倒汗出色变,

  假若骡腿那么一软呀……

  啊,陕州的炸弹,

  就落在身边;

  黄龙山里桥断车翻,

  连这次骡上溪中的经验,

  几十天来已尝过三回大险!

  啊,苦斗的战士,你们辛苦终年,

  在没有食水的沙漠,或石寒雪厚的荒山,

  危险,危险是你们的日常经验,

  可是忘掉了危险,你们战胜了艰难!

  这伟大的艰苦压在你们的双肩,

  战士啊,你们并没有迟疑的眨一眨眼;

  枪风弹雨,你们向前,

  恶水荒山,你们向前,

  一年二年,你们向前,

  向前,向前,

  用血肉的牺牲赎取国土河山!

  生命的伟大,当遭逢患难,

  象你们,战士,是忘了自己的安全!

  噢,我们这一点点辛劳和危险,

  哪值得陈说,哪值得计算,

  假若情不自己的来含笑开言,

  也不过呀,作为慰看你们的一些纪念!

  回到了宜川,

  秋雨绵绵,

  刚一晴天,

  便再走入险恶的黄龙山。

  渡过浑黄的洛水,已是鄜县,

  唐时的重镇,全非旧观,

  城荒街寂,铺小人闲,

  唐代的古钟报着更点,

  伤心的月色,千载同怜,

  老杜的悲思,古今同感;

  清辉玉臂,香雾云鬟,

  秋月无情,又照着一番离乱!

  辞别了鄜县,赶到甘泉。

  甘泉,这名字,何等的清鲜!

  可是,城内牧牛,骡马入“店”,

  日午秋晴,仍自荒凉惨淡;

  小小的城垣,门洞儿低浅,

  把车身箱住,进退为难;

  塞住了城门,交通立断,

  牛阵马群鸣声一片!

  请来了壮丁,奇计争献:

  好不好把城垛拆宽?

  好不好把车棚截断?

  议论纷纷,拆城毁车都多有不便;

  后想起的计策往往安全,

  好不好掘深车的下面?

  人手如蜂齐动了锹铲,

  掘土移石使车身下陷。

  一两点钟的时间,

  几十身的热汗,

  车顶离开了城砖,

  车轮才大胆的旋转;

  呜呜长鸣,牛奔马窜,

  连声致谢,我们渡过难关!

  离开了甘泉,车行缓缓,

  虽没有黄龙山上的恶岭急弯,

  可是路碎沙拥,还容易遭险。

  太阳西落,我们望见了延安:

  山光塔影,溪水回旋,

  清凉嘉岭,夹卫着雄关;

  我们期待着人稠影乱,

  万家灯火,气暖声喧。

  但是,暮色里疏星点点,

  城里城外一片断瓦颓垣,

  寂寂的水,默默的山,

  山腰水畔微绕着流烟!

  欧战,欧战,加重了炮火的威严,

  能代“正义”发言的只有炸弹,

  这武力的疯狂,凭着刀枪判断,

  尸山血海,

  把死亡唤作凯旋;

  疯狂的日寇,望着欧西的火焰,

  吸血的毒口滴洒着馋涎,

  恨不能啊,象轻鸥上岸,

  抖一抖毛羽,磨一磨爪尖,

  再疾展双翅,向血海无边,

  向尸骨如山,去掠取血的财产!

  可是伟大中华的伟大抗战,

  在长城内外,在江北江南,

  教二载的侵伐,伤亡百万。

  在乎阔的中原,在山林海岸,

  每一寸山河都用敌血估算,

  染红了黄河,烧焦了武汉,

  骨灰呀,千罐万罐,十船百船,

  三岛的哭声教樱花失去灿烂!

  欧战,欧战,战神在高呼狂喊,

  侵略之血沸腾,侵略之手急颤,

  嗅,欧战,欧战,太阳之旗应当血光四溅!

  用马用船,向北向南,

  去烧,去抢,去征服,去杀砍,

  教世界知道矮脚武士的威严!

  噢,这中华的铁链,紧紧相缠,

  节节入骨,挣不开,扯不断,

  使耀武扬威的人马啊,步步深陷!

  用炸弹,用炸弹,炸断,

  炸断这无情的缠绊,

  好飞往地北天南,去应付欧战;

  兰州,西安,西北的名城,抗战的据点,

  去炸,去炸,把抗战的中华炸飞炸烂;

  连那荒城小县,象甘泉与宜川,

  也须领略侵略者的兽行毒焰,

  就因这疯狂的一念,

  炸弹呼嘘,毁灭了延安!

  看,那是什么?在山下,在山间,

  灯光闪闪,火炬团团?

  那是人民,那是商店,

  那是呀劫后新创的:

  山沟为市,窑洞满山,

  山前山后,新开的菜圃梯田;

  噢,侵略者的炸弹,

  有多少力量,几许威严?

  听,抗战的歌声依然未断,

  在新开的窑洞,在山田溪水之间,

  壮烈的歌声,声声是抗战,

  一直,一直延到大河两岸!

  在这里,长发的文人赤脚终年,

  他们写作,他们表演,

  他们把抗战的热情传播在民间,

  冷笑着,他们看着敌人的炸弹!

  焦急的海盗,多么可怜,

  轰炸的成风啊,只引起歌声一片:

  唱着,我们开山,

  唱着,我们开田,

  唱着,我们耕田,

  唱着,我们抗战,抗战,抗战!

  匆匆的,我们辞别了延安,

  在荒凉的永平用了午饭。

  饭后动身,一路都是煤炭:

  小小的山坡,静静的溪岸,

  到处是宝贵的黑石黑面,

  扒搂一筐,或撮够一担,

  就给一家几天的温暖。

  小小的油井,也在路边,

  三五个工人,眉乌脸暗。

  油分重轻,依法提炼,

  好象弄着好玩,

  每日出油不过滴滴点点!

  穿过了油井炭田,

  一步比一步危险:

  擦着岩石,跨过沟涧,

  一步一颠,一步一陷,

  一步一步出着冷汗!

  秋日落山,

  我们还在山里旋转,

  村中的父老善意的阻拦:

  不好再走,前边的坡高桥断。

  看一看星光满天,

  我们决定赶到清涧,

  暮色里,南北不分,高低不辨,

  随高就低,黑影里头昏心乱,

  忘了安全,也就忘了危险,

  一场恶梦似的来到清涧,

  犬吠如豹,城门已关! 剑北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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