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破晓笑容满面,甚至带着他特有的温润朗朗,暗红眸色中流光盈盈,似乎并不觉得他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反而还带了几分沾沾自喜。
“无忧。”他叫了她一声,“无忧无忧,你父亲给你取这名字是想让你一生无忧,还是想让你这一生走到以后一无所有?”
漫天惊鸿,仿若场惊世噩梦。
那是一场足够困囿她余生的梦魇,能将她困在其中千百年难以挣脱。
苏破晓神采奕奕的穿戴整齐出门,他满心欢喜,全然忽略了无忧双瞳深处暗黑的绝望。江锦华望见无忧的狼狈,也望见了她惨然悲怆的笑。
“谎话,骗子。”
她这样说。
然后她赤足下了床榻,随手披了长裙往外走,她走到门口时发现父母的尸体已经被人挪走了,她忙抓住一人追问:“这两个人的尸体在哪儿?”
下人想了想,“掌柜的说要扔到乱葬岗了。”
她怔住。
满目悲怆似要融化开一般,她步伐踉跄不稳的往回走,像是个行尸走肉般走到苏破晓书房外,停顿一瞬后踹门而入。苏破晓正研墨提笔写什么,察觉动静抬眼,看到是她有些诧异的挑了挑眉,“你来做什么?这个时候你不去为你爹娘哭,怎么有功夫来我这里?”
话音刚落他看到她藏匿在手中的匕首。
笑意微凉,“原来是气愤不已,想着为你父母报仇雪恨,所以来杀我啦。行啊,我倒是想看看就凭你这花拳绣腿的功夫,能如何杀我。”
苏破晓信誓旦旦,胸有成竹。
他算准了无忧此时心神俱裂没有气力冲上前,也算准了无忧没有那份胆量和他玉石俱焚,更是算准了凭借自己的功夫不可能会给无忧伤自己的机会。
但无忧并没有。
她将匕首搁在了自己脖颈上,果真下一秒成功看到苏破晓轻蔑的笑僵住了。
无忧就笑起来,“苏破晓,你说我一生到最后一无所有,那我就诅咒你,我诅咒你到最后也一无所有。”
说着她狠狠划下。
那一道飞溅喷涌而出的鲜血划破了苏破晓眼底的冷血残暴。
他瞥到另一面的自己惊慌失措的眉眼。
目眦尽裂。
猛然冲上前躲过无忧手中的匕首,不顾洁癖不顾脏污,伸手捂住无忧脖颈的伤口,他话音都带了颤,疯狂大吼道:“来人,来人!来人啊……”
苏破晓赢了吗?没有。无忧赢了吗?也没有。
这是一场两败俱伤的交易。
无忧大病,后虽得千年灵芝万年参调养着保护了半条命,但这一刀也算是极其凶险,起码等无忧再度醒来时,就已经神志不清,入了疯魔。
她会整日里哭。
缩在墙角里,像一只受伤的小兽般独自舔舐着自己伤口似的,不允许任何人靠近,就连苏破晓也不能靠近她分毫。
她不记得所有人,唯独记得苏破晓。
她叫他:“七君?”
苏破晓就应。
所有认识苏破晓的人都说,苏破晓看来这次是栽在无忧手上了,他看似冷漠无情,可内心却是柔软的一塌糊涂,当然,前提是你真的能进入到他的内心。
无忧进去了,可是时机已经晚了。
苏破晓立刻派人去乱葬岗找无忧父母的尸体,后又派人将三金会翻了个底朝天,可就算将三金会的当家人抽筋剥皮,无忧却还是这副模样。
她笑着,眉眼干净纯粹,天真无邪。
苏破晓便陷入沉默。
或许她一直这样下去也不错,起码就这样挺好的。
但这是镜花水月啊。
六个月后,无忧生下了一个足月的儿子,但她体质较差,生下了儿子后就开始大出血,苏破晓不眠不休三日收在她床头,终于等到她醒来。
她眼神蒙了层水雾,看不真切,望着他时冷漠而直接。苏破晓只看着她的眼睛,就知道她已经想起来了那些她遗忘的事情。
他想退缩。
于是说,“无忧,我们的儿子现在已经睡下了,我等会抱他来看你。我也查过了,下月十六是个良辰吉日,我娶你如何?”
“……”
无忧疲倦的闭上眼,半晌,她低声道,“给他取名字了吗?”
“还没有,无忧,你想给他取什么名字?”
无忧睫毛轻颤,冷淡道:“就叫子虚。”
苏破晓一时没反应过来,默念了几遍这名字,很是满意,“很好听的名字,那他以后就叫苏子虚。”
“我困了。”无忧说,“你出去吧,我想睡觉了。”
“啊好。”现在这种时候,苏破晓就不可能还会再反驳她,会做违背她的心意的任何事。
只是可惜啊。
无忧望着他离去的瘦削身影,眉眼处尽是薄凉,可惜现在她太累,也没心情也不愿意再和他有任何牵绊了。
她死在当天。
一只金凤簪扎入心脏,她当场毙命,等苏破晓被自己儿子哭闹声吵醒,抱着孩子去看无忧时,她的尸体已经僵了。
有风来。
山风穿堂,寂寥无声。
他后知后觉的想起来自己儿子的名字,子虚子虚,子虚乌有。
这一切可不就是子虚乌有。
江锦华目睹一切,无可奈何,唏嘘不已。到了最后只能点评一句:苏破晓真是活该。
他拥有一切,后断送一切,最后一无所有。
无忧的一生写满荒唐,而苏破晓一生写满了笑话。
没有人是赢家。
她将诸多爱恨看在眼,也看了这诸多灯火明灭生离死别,最后只能叹一声天道无常造化弄人。
“我啊,这一生活的就像说书先生口中的烂俗话本,乍听织绡炫丽,再品却冗长的很,无趣的很。”
无忧站在她面前,身影自透明虚无渐渐凝聚成半透明的实体,她笑容干净纯粹的望着江锦华,“姑娘,你应该也是这么想的吧。”
江锦华点头,又狐疑道:“你现在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还成了魂灵状态了?
无忧垂眼看了自己一眼,头疼的很,“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死了后就一直这种状态存在了,怎么都离不开,姑娘,你能帮我离开这里吗?”
应该可以的。
眼前这也并非是无忧的魂魄,而是她残存的几分执念,靠在这丹药中做了这场幻境中的一抹色彩。
真是个乡村志怪的故事。
看到江锦华点头,无忧欣喜之意溢于言表,江锦华沉默了会,问,“你是不是特别恨苏破晓?”
这个问题应该是苏破晓也很好奇的问题,但是他也是怂的一批,他不敢亲自入这一场幻境,所以就想借江锦华的嘴问一问无忧。
这也就是他为何会留给苏破晓这一场幻境的原因。
江锦华现在才明白。
无忧有些意外:“恨?”
江锦华看她这份茫然神色不像作假,沉默一瞬后,哑然失笑道:“我看你这样茫然,倒好像是你一时想不起来苏破晓时何人了一般。也的确,你已在这里待了好几年,整日里浑浑噩噩,应当也不记得爱恨情仇是什么滋味了吧。”
无忧打断她,“我并非不恨他,只是现下我终于可以死了,所以一切便算了。”她的轻笑落音,眉眼便不受控制染了哀冷倦色,慢慢的收了嬉笑怒骂诸般神色,抬眼望着江锦华身后的清朗明月,声音很轻:“劳烦姑娘将我带走吧。”
“这是一场幻境。”江锦华给她解释,“这里的东西都是假的,而你之所以被困在这里这么久也没能逃离,是因为你自己的执念未散,并非是有什么东西将你困在了这里。”
执念?
无忧想了想,“我对世间万物皆已别无所求,又何来的执念?”
江锦华轻笑了声,“人都是有执念的。”
“那姑娘觉得我的执念是什么?”无忧反倒是来了兴趣,偏着头天真的问。
她这般天真粲然的笑,便好像她并未遭遇那些非人苦楚酸涩,她仍是一如初见般那般明媚温柔、温婉软和的性子。
干净纯粹,一如往昔。
江锦华认真的想了想,“你的执念,一为子虚,二是苏破晓。”
无忧笑意盈盈,“不,我的执念只是子虚。”
江锦华愣住。
即时,忽闻听四面哀歌四起,山火经久不熄。恍惚间,江锦华看到火海中无忧在轻笑——
她用力的挥了挥手,“再见啦。”
江锦华尚且未搞懂无忧怎么这么大反应的要和她告别,忽然像是反应过来了什么回头去看。
不知苏破晓何时出现的,他长身玉立,面色煞白,伸手扶着松树,身后流淌的温柔月色也缓缓变得冰凉起来。他未来得及束发、着正衣。一听哀歌便仓皇赶来,却来晚一步。
他耳边是绕梁不熄的哀歌,眸底是满满的冷涩孤绝。
无忧解脱了。
意识到这点,他的手无意识的颤了颤,攥紧了。
“我后悔了,”苏破晓眼眶泛红,咬牙刚说半句,又像是被自己的沙哑颤声吓到,一时顿住,半晌才继续说,“若早知这般结局,当初我便不会……”
悔不当初。
可若是有来生,你当如何?
是抽身而退,还是重蹈覆辙?
可你这辈子都没活好,上天又凭什么给你下辈子? 靳王殿下好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