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县令的独子宁公子其实并非外界传闻那般十全十美,也并非像街头巷尾长嘴妇人口中的那“莫非断袖”“莫非不举”“莫非难言之隐”,他的莫非只有一点。
就是他喜欢的是他的妹妹。
那位美名其曰他的第二任大娘改嫁时带过来的小拖油瓶,当时拖油瓶才年近五岁,软软香香的。他比她年长七岁,她很乖,看到他时总会特别乖巧的叫他哥哥。
哥哥……
丧母的少年总是孤苦无依的,虽是说父亲疼爱偏宠有加,可他更爱的却是纳妾娶亲。少年很清楚,父亲并非是真的喜欢自己这个儿子,而是因为他只有这么一个儿子。
全家上下都在欢呼雀跃着新夫人的到来,就连久不出门的祖母对待新大娘都颇为欣赏,下人婢女们欣喜于能得到的赏赐,却无人来真心关切他。
小拖油瓶就是在那段时间出现,她软软香香的,非常乖巧懂事,意外撞见他在祠堂里角落里哭泣,就不由分说的走上前将他从角落里拉出来,走到了阳光下。
少年看到她眼睛里凝着碎脂的光亮。
那瞬间,他就清楚的知道,这就是他此后无数半梦半醒间的痴惘了。
但好景不长。
时间长了大娘换成了二娘,又贬成了三娘,小拖油瓶虽然得了宁这个姓氏却并不被父亲认可,他为了给小拖油瓶几分自信便将自己攒下的银两给她请打手随从,买通了私塾先生教她认字读书,甚至后来为了让她彻底在家里挺直腰板还去考取了功名。
可后来宁县令看出了他对宁芜芜的不同寻常,将宁芜芜打包送走了。
宁得安慌张跑着去寻,找到了血流成河里颓然坐在地上的宁芜芜,他的小拖油瓶已经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他心狂喜,可待走近后却发现她怀里抱着一个男人,并且她对于他的亲近格外忌惮。
“芜芜,我是哥哥。”
宁芜芜满脸血泪已经接近疯癫,听了此话却冷笑着勾起唇角,讥讽的说:“你们都恨不得我死。”
宁得安挣扎着要去抱她,却被宁芜芜不知从哪里捡到的长剑一剑扎到了胳膊上。他垂目望着伤口,想起这里似乎是当年小拖油瓶将他从阴暗角落里拉出来时,伸手抓他的地方。
那里的温热,如今被他的热血给彻底淹没了。
宁得安不敢相信,不顾疼痛仍要去碰她,却被她猛然推开,重声骂道:“脏!别碰我!”
他看到她双目赤红,对一切满是怨恨怨怼,却唯独小心翼翼的搂抱着怀里昏迷不醒的男人。那个男人的脸他还记得,是他亲手从百人中挑选的给小拖油瓶用的护卫随从。事实证明他没有挑错人,可他也没挑对人。
如今,他的小拖油瓶,已经没了。
宁得安已经忘记自己是何种心境跪倒在父亲脚下苦苦哀求他放过宁芜芜的了,只记得父亲始终像在看笑话般的冷漠淡然的神色,和最后那句:“放了也没用,那个张列体内有尸蛊王,等五年后尸蛊王成熟,他照样是个死。”
宁得安不知道什么是尸蛊王,又会带来怎样的后果,只是要保下宁芜芜一条命。最后,他拿起匕首横在了自己脖颈处。
五年时间。
他一直出现在宁芜芜和张列身边,在他们穷困潦倒之际伸手相助而不露真容,他们也的确都被瞒在鼓里,每次都唏嘘于老天待他们不薄,说什么天无绝人之路。而宁得安就冷静的躲在角落里,笑着看着这一切。一如许多年前的他,躲在祠堂角落里,哭着望着这世间千百种的悲苦惨相。
宁得安不止一次听到自己心里的声音。
“杀了张列吧。”
“杀了张列,再出现在宁芜芜生命里,女人都是善变的生物,只要你对她好,日积月累她就会爱上你。”
“你怎么能让自己的心上人嫁给别人?”
“毁了他们。”
“他们这么幸福,你却如此卑微。”
“可笑!”
……
宁公子笑着哭着望着这一切,可始终也什么都没做,直到后来宁芜芜怀了张列的孩子,他听说此事时恰逢有大夫告知宁县令,说他此生绝不会有孩子,宁得安被硬逼着割破手指和他滴血认亲。
结果是不相融。
宁县令气到当场吐血昏厥。
毕竟谁能想到自己疼宠偏爱,甚至不惜将他余生道路全都铺就好了的儿子,却在最后发现并非自己的血脉,而自己此生都不会有子嗣。
宁得安很快被暴打一顿关进柴房,他虽是做了高高在上贵公子这么多年,却也并非不知晓野种对于向来心高气傲的宁县令是何种意思。毕竟自己二叔当初查出来三儿子并非亲生,转头就能将放在心尖尖上疼爱的小孩扔进火炉里烧死,自己的父亲可比二叔要心狠手辣的多,所以直接导致于自己的下场绝对不会比那个小孩好多少。他已经记不清自己娘亲究竟是个怎样性格的女子,更不知自己会是谁的种,但他知道,现在想活的话只能靠他自己。
诚然,宁县令对他也没留善念慈悲,直接将他养的一只每顿能吃一整只山羊的老虎,饿了三天后扔进了关着他的柴房里。
他怎么活下来的,他都快忘了。
只记得满脑子都是活下去。
五年之约快到了,宁县令一定会派人去杀张列取尸蛊王的,他虽是不知何为尸蛊王,但是却知道尸蛊王取出张列必死无疑。而宁芜芜才过几年平和日子,现在还怀着孕,怎么能再遭大难?
万幸的是,他终于趁那养的没有多少野性凶性的老虎出神时将其打晕,又神不知鬼不觉的潜入了宁县令的房间。翩翩浊世佳公子黑化,囚禁父亲扔进猪圈,后又将旁系叔叔们全部驱逐出城,偌大的宁家眨眼之间便萧索落败。
万幸是宁县令本就是贪官污吏,平常也极少升堂为民做主,所以就算是失踪了几个月,只需对外通知说他去跑生意了,就没人起疑。
毕竟他是宁得安。
是这座城镇里最受人敬仰钦佩的少年英雄啊。
此后宁得安掌握宁家大权后,曾偷偷摸摸的去看望过怀孕的宁芜芜一次。宁芜芜彼时已有孕在身八月有余,正在房间里,衬着烛火给小孩子做虎头鞋,她眉眼处的笑意温婉软和,是他从不曾见过的神采,也是他无数个午夜梦回都想看到的模样。
张列就坐在她对面,小心翼翼的给她剥瓜子。
二人围着火炉,正在说一些有趣的事情,脚边还趴着两只斑点狗,二人偶尔说到好笑的地方还会不顾形象的哈哈大笑。
窗外的萧瑟秋意和他汹涌的悲哀惨烈乃至于门外的他,都离他们很远。
宁得安笑着想,没关系,这很好啊,毕竟现在宁芜芜过得很好,这就很好了。
可宁公子到底没能救下他那位便宜妹夫。
宁芜芜生育时遭遇难产,血流不止,张列体内成熟的尸蛊王不受控制的凶性大发,等宁公子闻听此事慌不迭的赶到现场时,刚好看到张列握着宁芜芜的手捅进了自己体内。
血流不止。
时隔多年,宁公子终于又看到了宁芜芜双目赤红疯癫绝望的模样,并且这次她还是为了那个人。
环顾四野后,宁芜芜看到了他,冲他冷漠的勾起了一抹笑,讥讽道:“你们满意了吧,现在他死了。”
宁得安想往前走几步抱她,可是不敢。
“你杀了他!”
温婉软和的女子发起疯来,仍在颤抖的指尖指向他,疯狂的厉声控诉:“你们一起杀了他,你们宁家的人一起杀了他!”她分明没有再开口,可宁得安却感觉自己就是听到了她后面微不可闻的那句:“包括我。”
像回光返照般,宁芜芜怒吼完彻底没了力气而摔落在地,趴在张列尸身上昏厥不醒。
宁得安没有胆量上前搀扶。
他伸手抚上眉眼,不知想到什么事情而恍然失笑了声,任由街坊邻居将宁芜芜和张列都抬进了屋,他才踉跄着转身回了宁家。
把那只饿了近一周时常的老虎扔进猪圈时,宁得安笑得温柔和煦,朗朗面容上难得盛放的是多年前的纯粹温润:“爹,你真是个罪人。”他声音极轻,“你该死,我也该死。”
仇,他帮小拖油瓶报了,也就没所谓再留恋于这无所谓的世间了。
他从宁县令书房里找到了一本禁书。
上面写着问魂阵法,旁边还放着一个摄魂铃。
如果能在幻境里死,该多好啊。
如今。
年仅二十六岁的宁公子瘫在床上,眸似点漆的盯着床顶的曼帐,他的意识缓缓变得混沌,几乎已看不清分辨不出眼前的是各种颜色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在他耳边惊讶的叫了声。
“哥哥?”
那是存放在他记忆最深处的声音,意识到这点,他忙挣扎着从混沌梦境里想要醒来,再看看那张脸,不知是幻觉还是假相,他还真的睁开了眼睛,看到了从门口缓步走来的小女孩。小女孩软软香香的,像是确定了他并无恶意后,才试探的伸手抓住了他的手。
“哥哥怎么在这么冷的地方呆着呀,我带哥哥去外面呀,外面可暖和了。”
少年垂眸望着拉着自己胳膊的小拖油瓶,对上她的笑容,哑声道:
“好啊。” 靳王殿下好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