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熙熙下葬当日,大辰皇城下了半月有余的雨终于停了,阳光很是稀薄,撕破了层层黑云抽丝剥茧的投到了这世间,仍带着几分未能洗涤干净的浊气。
人间的三山六水换了另一种模样。
褪去生机盎然,步入老态龙钟。
白绫翻滚,纸钱纷飞,仅仅几天张旭棋便已瘦脱了相,他骨子里自带的儒雅温润已悉数被颓废绝望侵占,平日里提起赵熙熙时眉眼处的遮掩不住的温柔也已再难寻到踪迹。她葬在青山脚下,葬礼也格外的冷清萧索,赵家没有来人,张府也只来了他一个。
柳娘的病还未调养好,张太傅前两日又大病一场未曾好转。
江锦华只听到吴青山的哭泣声,张旭棋从始至终都没抬起过头也没哭过,他平静无波的挖坑、填土、写墓碑,甚至最后还隐隐的勾起唇角绽出一个清浅的笑来。
他像是看开了什么。
吴青山却看不开,她素日里没什么朋友亲人,虽然此次返回皇城绝大部分是因为张旭棋,但只几日,她就将赵熙熙看成了仅剩的亲人,而现在赵熙熙也去世了,她日后在这世上就当真没亲人了。她看不开也不愿意看开,便哭的比谁都厉害。
她这一场有始无终的暗恋,结束也结束的猝不及防。
吴青山见棺材被彻底封死,被土围住再也看不到了的时候哭的更是上气不接下气,加上最近几日她都心神交瘁,也没吃什么东西,一时竟是气血跟不上,昏在了当场。
“郡主!”江锦华大惊,忙上前给她把脉,拧眉叫了几个下人抬着吴青山离开了这里,靳南疆本欲和她一同下山,却被张旭棋轻声叫住了,“王爷留步。”
靳南疆想了想,皱眉安抚江锦华,“本王随后就到。”目送着江锦华一行人离开了,他才回头束手望向他,“你叫本王有事?”
张旭棋头垂的很低,跪在坟前正擦拭着墓碑,他动作格外轻柔,似乎擦拭的并非是一块冰冷的墓碑,而是佳人肤若凝脂的脸颊,“我早就听闻王爷于王妃伉俪情深,如今一见果真不虚。”
这些话靳南疆的确很喜欢听,但,他打量着张旭棋的神色,“你想说什么?”
“王爷,我很困惑,我想不明白到底是怎么了,我才和熙熙竟走到了如今这一步。”张旭棋语气仍旧很轻,又带着浓浓的困惑不解,没有怨怼和伤情,“那些误会分明就是一句话就能解决掉,为何她没有说,我也没有问?”
这样的张旭棋不值得同情,却值得惋惜。
靳南疆闲适淡淡的拂了拂肩头被风吹来的落叶,“这种问题你应该扪心自问,而并非是来问本王,说到底,本王并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如何知道你的想法?”
“那王爷呢?”张旭棋抬起头看他,“王爷和王妃成婚这样久,可有误会?”
怎么会没误会?他前几天还因为那个误会而挨了一耳光。
靳南疆冷静道,“夫妻之间难免磕磕跘跘产生各种争端各种误会,关键在于你如何会避免或是去解开误会。”他勾起唇,笑意陡然间带了几分讥诮,“但是本王信任本王的妻子,更不会纳妾。”
张旭棋仍然保持着抬起头的动作看他,“可若是王妃娘娘不可受孕,王爷也会坚决不纳妾吗?”
靳南疆有些危险的眯了眯眼,冷声问,“你说什么?”
“平常百姓家都尚想要一子嗣传承血脉,何况王爷生在帝王之家,帝王之家怎会容忍王爷没有嫡出的子嗣血脉?”
张旭棋的表情有一丝龟裂,甚至隐隐出现了几分笑意,他像是为自己的罪行找到了最为合适的理由和借口,连眼底的疯魔都暗暗尝试着冲破死水般的平静疯狂上涌。
“王爷,到那时,你会纳妾吗?”
靳南疆刚想动怒,看到他眼底的疯魔突然又觉得好笑,他勾起的唇角弧度越发大,笑意也越发的讥诮悲悯:“你在娶赵熙熙之前难道不知道她不能受孕吗?可你还是娶了她,恩爱了几年后顶挡不住父辈的叮嘱,你又开始嫌弃她不能受孕,纳了柳依依为妾。柳依依生的和赵熙熙又几分相似,却比她更为年轻貌美,你移情别恋爱上了柳依依,现在又因为妾室柳依依而逼死了你的发妻赵熙熙,你觉得愧疚难当,所以就开始疯狂给自己找理由吗?”
这番话太过直接和冷漠,让张旭棋眼中的疯魔瞬间僵在原地。
靳南疆冷笑着继续说,“先前本王只以为你愚笨自傲,不愿不甘也不敢解开你和你发妻的误会,才导致于你们走到如今的地步。但现在看来,是你太刚愎自用,太自欺欺人罢了,你不承认自己错了,哪怕到现在你虽然后悔,却仍然想给自己找理由开脱罪名。”
“嗤。”靳南疆斜睨着他,“真是懦夫。”
阳光稀薄而微弱,透过层层树杈落在靳南疆一身暗色涌金莲长衣上,硬是添了几分孤傲的魅惑感,眉眼间的嘲讽都带了些艳色出来,越发衬的他俊美如妖,世间无二。
但现在这只妖已经没有精力再和张旭棋在这里啰嗦了,“本王知道你心底究竟是怎么想的,但本王就想告诉你,本王爱的是本王的王妃,而并非是本王的血脉。子嗣这种东西,若是她生的本王自然是会疼宠,但若不是她生的,有了本王也不会要,反而会觉得特别恶心。”
张旭棋瞳孔皱缩,他像是陷入了某个恶性循环似的,只咬紧牙关坚持道:“不可能的!王爷你不可能不知道血脉子嗣对于你来说有多么重要,你想要做东宫太子,做大辰的储君,但你没有继承人没有子嗣,你如何继承大统?”
“本王对那皇位,本来就不感兴趣。”靳南疆冷笑着斜睨着他,“本王若是想争的话,谁能坐上这太子之位?但是本王不想,他们争得头破血流甚至将本王当成了假想敌,那都是是他们的事,与本王无关,因为本王对皇位龙椅,向来没那份心思。”
张旭棋愣在当场。
靳南疆再度伸手拂落一身秋意,冷冷瞥她一眼后便转身往山下走去。张旭棋的眼泪疯狂的往外掉,他不相信靳南疆说的话,这皇家中人谁能不向往皇位龙椅?靳南疆和江锦华又怎么可能真如外界传闻那般恩爱不移?这世间夫妻之间一定有嫉妒,怨怼,他们也不会例外!
妒火将张旭棋的心智点燃,他冲着靳南疆的背影撕心裂肺的大喊:“是!王爷对王妃情深意切,可以诸事都不瞒着王妃娘娘,但王爷怎么就能笃定王妃也对王爷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她一定有事瞒着你,甚至那些事也从来都没想过要告诉你,这迟早会成为你们之间的隔阂,然后变得越发严重,最后到我和熙熙的这个地步!”
靳南疆步子微顿,他侧目回身望向双眸泛红已然有癫狂迹象的男人,勾唇冷笑了声,“你真可怜。”
用此来找同情和平衡。
但有些伤害有些事皆是已经发生过的,说再多冠冕堂皇的话皆是无用,无非是生者想要给自己洗干净罪名罢了。
懦夫,不值得同情。
靳南疆再没心思跟他废话,拂袖而去,他神色凝重眸色有些晦暗,径直入宫来到皇帝赐给吴青山的郡主府,果真在里面找到了江锦华。江锦华正在和吴青山说什么话,看上去是在开导她要想开些,他站在游廊尽头处可以刚巧看到江锦华的侧脸,平和温柔,如玉温润。她半个身子皆暴露在阳光下,衬着清浅日光,越发觉得她这个人都干干净净,似是嫡仙误入了凡尘。
他呼吸微紧。
加快了步伐走上前去,随意找了个理由将江锦华拉出来,不等江锦华开口问,他就直接伸手抱住了她。
这个拥抱格外用力,却又带着谨慎的小心。
像是一面想将她紧紧拢在怀里,一面又害怕她会被自己勒疼。
江锦华不明所以,却好似感受到了靳南疆的心情起伏,她拍了拍他的后背,轻声问,“怎么啦,出什么事了吗?”
靳南疆便陡然间想起来了那场幻境里的江锦华。
那是江锦华,却又不是江锦华。
那也不是江锦华这十几年的人生,而是眼前人的十几年的人生。
她们是一个人,却又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靳南疆喉咙发紧,他张嘴想问江锦华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幻境又是什么回事,可他的唇动了许久,还是没能问出来。他告诉自己:算了,问这么多做什么呢?她并非是有意要欺瞒他,只是有些事却是不适合现在告诉他吧。给她一点时间,也给她足够的信任吧。
这样想着,靳南疆的心情便慢慢平复了下来,内心深处的患得患失也悄然消失,他低头埋在她脖颈中,声音很软,甚至带了几分撒娇的意味:“方才看到张旭棋葬了赵熙熙,突然就特别的想你。”
想感受你,想确定你是真实温暖的存在。 靳王殿下好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