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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在初始就已终老——致某君

重来 刘醒龙 1762 2021-04-06 06:21

  读了晓民兄转来的你的文稿。与你一向未有交往,我却不愿形容为素不相识,因为在你笔下流动着的几乎所有的细节与情怀,在我这里同样烂熟于心。

  有句话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要动用一个字,这句充满贪欲的大话就变成一句实话:普天之下,莫非水土。除了水和土,这世界还有什么东西是永久、永远和永恒呢?情到深处,还是改动一个字,就会变成大实话:普天之下,莫非乡土。

  君之文章,真如乡土一生,见不到童年、少年和青年,一切尚在初始,就已经终老。偶尔有花开鲜艳如霞,偶尔有裙袂随歌飘扬,也不过是生殖季节的鲫鲤那般,产几次鱼子,随即就归于平静。乡土灵魂再执拗,也改不了幽静深沉之垂垂老者风范。乡土的一生就是眼睁睁看着荒野田园,从越来越为自己苟安的世界中怆然去远。愿意和不愿意都是无效的!人所体察的诗情,需要乡土扮演芳草萋萋、孤烟空寂、愁云薄如天、夕阳西下时,不能太痛,却少不得深深惋惜的情境。夏之苍翠,秋之苍黄,冬之苍白,春之苍茫,乡土终其一生,究竟在等待什么?究竟等到了什么?一辈子只能待在老家,用女人滴滴凄凉的泪水煎熬自己的内心,每每炼成峻峭深沉的诗句,便放在冰冷的历史长河里,凝成一种命中注定的咏叹。这是乡土唯一拥有的方式,面对始终处在阴影中的继往开来,默默无语地书写着这些永远的遗憾。

  那是四季皆能生长的乡土。

  那是与野草一样保留着少许辛辣的乡土。

  没有诗意是一种痛苦。拥有诗意是一种更痛的痛苦。乡土疼痛时不会是诗意,但是诗意一定会是一种乡土疼痛。

  谁还记得乡土与我们曾经相伴相生?乡村的孤独是那样绝对,让事事都能一分为二的哲学彻底失语。乡村的生命小路充满生存泥泞,进入很难,离去后的抛却更是很多人穷毕生之力都无法办到。山水无形,固有的从来是惆怅,轻柔温软地就将一季的辛劳化作了长梦,早早将思绪困锁在夜的深处。荷塘幽香,高悬在上的却不是玉洁冰清,乡土私语早已潜入老泥纵深,昔日露珠一样的诗意,除去变成不堪重负的生产资料,余下的还不够促成冬季里冰封的刺痛。

  常常地,在乡村行走,心里感觉不到自身。能够持之以恒地面对旷阔的乡村,只有乡村本身。乡村的天空渐渐暗淡,乡村的季风反复无常,总是如耳光响亮一样的诗曰:东风恶、欢情薄、春如旧、人空瘦、世情薄、人情恶、晓风干、泪痕残、人成个、今非昨——此种千古绝唱,断肠之声幽幽,在那重重烟云背后的陆游与唐琬,如何不是当下的乡村与我们!

  是谁让有些人再也难以与乡村执手?

  大浪淘沙。一场大水过后,泥土和细沙全被冲走了,河床中能够留下来的起码也是砾石。若要经得起千千万万的洪流,则只有那些如小山般的巨石了!谁也休想让君放弃内心的坚持!君的眼睛明白地看见,无论是流经城市的江河,还是只在乡村泛滥的溪流,用干涸之后的故道来推测之前的汪洋与滋润,是毫无信用可言的。

  在已经找不回诗意的当下,君还没老,就心甘情愿地希望被当成老男人,与不会年轻,也不善于年轻的乡土,做一个心怀诗意的伙伴,将“叹世事无常,人生常恨水长东”的英雄气短,将“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的浪荡潇洒,将“日日花前常病酒,镜里不辞朱颜瘦”的悱恻缠绵统统化为一往情深。

  诗意会放大乡土的悲欢离合。

  没有诗意的乡土更好,索性在沉默中潜行。

  没有诗意也就少了一样疼痛。即使有人在痛,也不会传染开来,还有可能在平静中接受现实,而不去一次次轻弹男儿之泪。

  然而,我们最不会糊涂的是,拥有诗意是乡村与生俱来的权利。所以我们才选择了文章。

  受君之托写了这些文字,不足为序,只算得是共同的心声。

  二〇〇八年八月六日于武昌东湖 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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