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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口琴的当代史

重来 刘醒龙 1577 2021-04-06 06:21

  有个问题:在逻辑与经验面前,我们会作何选择?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的中篇小说《凤凰琴》被改编为同名电影。也是从这开始,我便有了没完没了的口舌之烦。特别是与陌生人相见,听他们热情复述,说《凤凰琴》小说写得如何如何,其中乡村教师在升国旗时,用口琴吹奏国歌的场景尤为感人,等等。每次听完,我不得不说对方不是看的小说,而是看的电影,因为小说中,升国旗时,乡村教师们是用笛子吹奏国歌,到了电影里,才被改为口琴。换了那些真正读过小说的,也这样说,而且还再三强调,电影大不如小说原著,我就不太明白了——为何从头到尾都没有在小说中出现的口琴,会出现在将小说读得很深刻的这些人的记忆里?通常情况下,看上去人们总在强调逻辑,实际上是在下意识地依赖经验。

  《凤凰琴》首映式在北京举行的那年,我坦率地告诉该电影的一位主创人员:他并不了解乡村教师,从本质上讲,他是在用城市生活经验来阐述乡村,因而不晓得在城市生活中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口琴,在乡村里却是极度奢华,不仅仅是物质的,更是一种精神上的奢华。唯有从田野上生长出来的竹笛,用它的声音来呼应乡村,才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我对改编电影的遗憾,还有一些其他原因。

  所以,我一直将电影《凤凰琴》当成小说《凤凰琴》的都市版。

  多年之后,在写作《音乐小屋》时,我丝毫不曾记起,曾经有过这段与口琴的无缘之缘。直到此时此刻,因为要写创作谈,才想起来,于是在心里直呼吊诡:或许这也是骨子里久久存在的城市与乡村的某种宿命。

  我不得不承认,一个人,总有一些东西是与生俱来的。这宿命的与生俱来,应当是我们全部理想的原始起点,不管是主动的写作,还是被动的阅读,不管是向着青春激荡,还是面对苍老沉浮。

  也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何一向偏爱竹笛,却在《音乐小屋》的开篇里,大张旗鼓地抒写一个刚刚进城当清洁工的青年男子,手握口琴,在那藏身楼梯底角的蜗居里伫立并张望。这不是某个人的角色转换,而是整个乡村角色正在发生极大变化。

  口琴这东西,一直以来是有属性的。

  正如自己年轻时,能够拥有口琴的是另外一些年轻人,这群年轻人被我们统称为“武汉知青”。那时,如果有当地的年轻人试图操弄口琴,马上会引来无边无际的疑问:你也想当“武汉知青”?

  如果不是由我来进行矛与盾的探讨,很难有人再去思考一只口琴在历史与当下的处境。当年轻的清洁工在城市最不堪的角落里陶醉于口琴时,所获得的是这座城市所能赋予他的全部幸福感。反过来,所获得的则是城市在试图压碎他时,如同在麻醉失效时,强行抽取骨髓那般骨感的疼痛。

  在都市版的电影《凤凰琴》那里,那种将口琴硬塞进乡村的好意,我虽然不忍心说成是伪善,但那的的确确是一种伪善。这就如同,有大人物要深入民间,会有人临时将一些家用电器搬进屋去作为摆设。相比伪善更为可怕的,在《音乐小屋》中,会吹口琴的清洁工万方,在瞬间的城市之爱后,陷入从未体察过的深入骨髓之痛,这些反而近似巨大股灾后的最终探底与筑底。

  任何进步都要付出代价。这代价要比没完没了的横盘整理,甚至是杀人不见血的阴跌要来得畅快。

  屋小音乐不小。

  人小命运不小。

  二〇一〇年六月二日于东湖梨园 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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