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咸宁总也看不够想不透的是温泉。

　　在两山之间，淦河猛地拐了一个急弯，像是一个矫健的男子汉斗牛士将腰身一扭，便贴着牛身牛首和牛腿牛尾潇洒地躲开那凶狠的公牛一样，淦河拂过潜山之牛腿，擦过香吾山之牛角，浩浩荡荡地载着汤汤渺渺的畅怀得意昂扬而去。有歌而不唱响，有曲却不悠扬，只把那份亘古的气势写在清澈的水面上。我从山里来到外面，视角里总带着高山大岭的基础，因而不止一次地对淦河上那个叫月亮湾的去处产生一种错觉。事实上那段清流，全然不似男子汉性格，山夹也好，山挤也罢，它的流淌依然是那般舒缓沉静，带着一种哲学思考的意味。如果仅此还可以说它像是一位有学问的男人，可它偏偏还明白无误地凹凸许许多多的柔情与温顺、荡漾与回旋的尽是女孩子一般清纯与无邪、至爱与真情。为什么有湾水不急，为什么有滩浪花浅，皆因那水底有温泉。

　　由于说水底温泉有十二孔，由于说温泉水温在四十几摄氏度，我愈发相信自己的判断，只有女孩才是双数，只有女孩的温情才会这么冷暖适度。有一天，我从一本杂志上读到，那让男性世界热血沸腾的斗牛场上开天辟地出现了女斗牛士。在那一刻里，我想到了咸宁温泉，我没有亲眼看见女孩斗烈牛的场景，但我毫不怀疑它就是淦河流过潜山和香吾山留下一处叫月亮湾、一段叫温泉河的那种模样。

　　对于南方的这座小城来说，除了赐名以温泉以外，的确没有其他的最佳选择。大自然给了人类许许多多的恩赐、然而人类往往无视这种恩赐，不借背叛、不惜抛弃，离乡背井地来到除了人和房子以外最多的东西就是罪恶的所谓城市。在这样的城市里，连温柔也是有价格的。即便价格最高的漫柔，也像那些假山假水，因为矫情而在多数时间里是非常靠不住的。水龙头里流出的热水充满了铜臭，甚至那些只在小房子里蒸腾的热气中还弥漫着淫荡。南方的这座小城却是少有的例外，人们来此筑城的唯一理由是这里有十二孔温泉，有一段被十二孔温泉温暖着的河流。

　　在那种朴实无华的劳动之后，温泉便是一种滋补液，无忧无虑地沉浸其中，身心被大自然作一次次洗礼，洗净的是肌肤，清洁的却是灵魂。本是求生的人来到了温泉寻一份依靠，后来，得到的竟是朝圣的感觉。温泉日夜洗涤小城，将污垢冲入河中化为肥沃滋润两岸，小城因此至今保留着乡村一般的宁静与清纯。

　　灯红眼不红，酒绿心不绿。

　　温泉的温柔实实在在是一种超然的体现。

　　那个在中国近代耻辱史上无人不知的冈村宁次也在此作过小憩，温泉想必洗过他身上的征尘，洗过他身上的血腥，然而温泉却不肯洗去他身上的罪恶。温泉也洗过在那场南方边境战争中被火焰烧伤的将士，温泉还给他们健壮的体格，却没有软化将士们的意志。温泉洗过墨砚也洗过泥牛……超然的温泉温柔地包容着天下，天下的万般造化在温泉之中却只有一种，温泉只有温柔也只需温柔。

　　女孩的温柔每每造化出强大勤勉的男子汉，温泉的温柔造化一座城市，一方水土。在城市里已没有真正的温柔了，一份温柔的付出背后是一份同等的补偿，而一份补偿的背后则是对心灵的一次刺伤。大街小巷里，矮屋高楼中，充斥着一股股弥天的焦灼与浮躁，人的心性都在偏移，毗连无尽的楼房群如同一列企图行驶在已被抽去枕木的铁路上的火车，随时随地都可能发生颠覆。城市的颠覆是在内心深处，它的形体不会垮掉，相反的它会变得华丽和奢侈，只是在作为城市的灵魂，人的意志与精神会随着温柔的畸变而失去家园，成为笼罩着城市的那种流浪者气息与云烟。

　　拥有温泉的小城这时无法回避地成了我心中城市的楷模。城市也应有祥和，城市也应有淡泊，城市也应有宁静，城市也应有温馨与温柔。这不是奢求，这是我来到城市后最强烈的感受，没有这些城市就是不健康的，不健康的城市只会成为我们生存环境中的毒瘤。

　　温泉是小城的福分，小城理应加倍珍惜这份温柔，别让温泉毁于奢侈，也别让铜锈毁掉温柔。温泉属于每一个普通的人，它的天性是自然，这一点对于城市与人来说都尤为紧要！

　　一九九六年一月十日于咸宁 我有南海四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