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身来到城市已经十五个月了。

　　十五个月时间不算短，特别是到了这种不惑之际，生命已不会有太多的十五个月了，通常的人会抓紧时机去适应一切应该适应的，以求早日做到水乳交融。具体到我这种情形，那就是早日做一个城里人。

　　当我远离那让我心灵滴血、魂魄出窍的地方来到城市以后，我以为自己会脱胎换骨再现那个轻松活泼行止自如的往昔。可是，十五个月后，我忽然发现自己的情绪没有了，既没有好情绪，也没有坏情绪。当然，这并不等于说我在这座城市里没有欢乐过，没有悲伤过，只是这欢乐与悲伤全与城市无关。城市里发生的一切仿佛同我全无关系，什么道路堵塞，大厦落成，一处处的大排档，一盏盏的红绿灯，在我的日常生活里怎么也溅不起半圈涟漪。十五个月当中，我只进了一次歌舞厅，那地方叫“青鸟”，是单位办公室的一位副主任，见我一个人过得孤零零的便硬拖我去玩了一夜。其实好心人并不知我的心境，舞厅里的沙发于我真像是一只老虎凳，待到九点半钟，厅内灯一黑，我猛地起身躲进洗手间，整整一曲“弗斯”都没出来，直到灯色大明。我后来一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做。这样躲避的是什么！

　　四月初，我一个人登上江汉20号轮做起了长江之旅。夜深时分，独立在甲板上，看那两岸零星的灯火时，忽然想到一座城市到底湮没了多少人呢？看着无边无际的黑色，我竟一点也不觉得孤单，仿佛一切都可以来与自己做伴，一切可以做伴的都是那么亲切熟悉。

　　然而，眼下一切的熟悉又都那么遥远。城市的房子也是方的，城市的人也是两只眼睛两条腿，城市的蔬菜瓜果也是地里长出来的，我怎么去理解，滋味也依然是一样两般。

　　从外地返回，匆匆赶到二桥工地采访，那天中午，朋友约我到天兴洲去散散心。关于天兴洲上的寻根园，他向我作过多次描述，我答应过他说是要去的。待真的去了，才发觉自己其实应该早点来。

　　的确，那一顶顶白色的帐篷散布在绿草如茵的江滩上，远远近近没有一处斧凿的痕迹，一切都点缀在自然之中，而自然又在这点缀中升华出一种引诱几分向往。寻根园的创造者是位根雕艺术家，作品拿过许多大奖，在他的下一步计划里，天兴洲上将要建立一座农业博物馆，收藏起乡村里已被淘汰的水车和油榨等等方方面面的实物，既供参观，又可现场操作。甚至还辟出一块田地，置以老牛、旧犁和斗笠、蓑衣等物，让久居城市的人亲手操作一回犁耙，尝尝农夫滋味。

　　后来我想，这大约是我在城市里最高兴的一天，也是第一次把许多想法与城市连在一起的一天。

　　十五个月里，我至少有十个月是在城市以外度过。剩下的这五个月，我也是身在曹营心在汉，总想着往乡下跑，却不知城市里竟有天兴洲这么个好去处。

　　有一次，我上武汉商场购物，在物欲与男女的潮流间，忽然听到一种音乐，是萨克斯管吹出来的，舒缓、悠长、平实而无半点奢侈浮华，我一下子震住了，站在那儿半天没动，直到曲终。其间，城市的一切仿佛都不见了，只有弥漫天际的深沉与宁静的回忆。我曾在旅馆的电视里见过对这曲子的介绍，虽然只是几个乐句，但我一下子就记住了《归家》这个名字，它是克林顿在小石城当差时迷上的一位萨克斯手创作的，克林顿当了总统，特地邀请这位叫凯尼金的萨克斯手参加就职庆典。我不知道真正的城市人心中是否常有归家的感觉。如果没有，我想那可是太遗憾了。人的一万种情感感觉中，只有归家这一种先天就有的，它的消退，往往预示着灵魂的失落。

　　朋友对我说，一位大哲人说过，自然是人类的故乡。我理解上千名大学生在寻根园的那片江滩上彻夜狂欢的心境，在自然之家里，没有什么来压抑谁。如果天兴洲上有“弗斯”，我想我不会再逃避的。对于这座城市来说，唯有天兴洲才是属于我。

　　一九九五年三月于汉口竹叶山 我有南海四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