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水的浪漫。

　　这样说，并不是这样的喜欢是我性格的独特，其实每个人都对水抱有特别的心情，喜欢只是这心情的一部分。还有许多其他的因素，使水对人来说比喜欢更为要紧。譬如说，水可以化解内心的恐惧。去年夏天的那场空难，让我在一段时间里哪怕是一点点的意外，也会在内心里觉得分外惶恐。后来，同朋友一道去道观河，在那青山下的碧水里，颠倒日月地畅游了几天，早中晚都去那水里面泡着，甚至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地横渡了别人打赌都没有游到彼岸去的水面。那被回复和唤醒的生命潜能，不仅让我从此摆脱了灾难的阴影，而且还有了对自己从来未有过的信心，以及为达到心中的目标而呈现出来的巨大力量。因此，在几乎完全物化的城市里，我又找到了一种可能的浪漫。

　　浪漫本是生命个体的最明显的区别，在现时，它已被世俗打磨而失去了光彩，时常被人当成某种灰不拉叽的可笑的东西，认为它是生活中的阑尾，去掉更省事。否则，便有可能在某日某时引发某种灾变。正是这种光彩的消退，才使得城市的大楼与大街上总有一群群的人，一眼望去，很难见到谁的独立性和自由自在的潇洒。见到的常常是人在环境中所扮演的角色，一切的出演都是在这角色的确定之中，仿佛有如规定了某种法则，只有在合乎这规则的空间里，丢一个媚眼，说一句俏皮话，偷偷地去赴一个约会，还有硬撑着请谁去一家多星的酒店喝杯咖啡，以此等等作为常言里的潇洒，弥补没有浪漫的空缺。然而就人的心境来讲，这些都只是边角料。在衣冠楚楚、真假斯文难辨的城市里，那样做了一万次，也不如到游泳池里去扑腾一回。来城市五个年头了，我也是在去年的夏天才体会到这一点。老实说，我以前不喜欢游泳池，认为它总比不了小时候放纵自己的那些大河大湖大水库。当我偶尔去了一次后，我才忽然发现，尽管池水中太拥挤，但它还是城市中最能让生命自在地漂泊、自由地沉浮的地方。

　　不久前的一场雪后，为拍一个电视专题，我去了正银游泳馆。在那温暖的水中，我的确享受了来到城市后最让我难忘的一次消费。那水对我的感觉是如此之好，总让我舍不得从池中爬起来，非得电视台的那帮朋友大声吼叫才行。更加妙不可言的是，那一群游泳训练的小孩，当其中两个被教练从水中拉起来，手把手帮他们解开小裤衩在排水沟里撒尿时，我忍不住一个人大笑起来。后来，我来到池边，问他们多大，属什么的，在羊、鸡、猪、猴的回答后，一个小孩非常认真地从远处游过来对我说，他是属猫的。这时，我没笑，反而问他们中有没有属鸭子的，他们一个个都认真地摇摇头。后来，我问自己，那么开心的时候为什么不笑。还好这时，朋友给我打来电话，听我说了几句就肯定地对我说，这是认识我以后我最开心的时刻。或许真的是这样，我能像那帮几岁的小孩一样开心就行，为什么要笑哩！那一刻让我又有了他们中一员的感觉，一个成年人能突然回到童年，天下还有什么比这更浪漫的！在他们之中，也许我才是属猫的！可这并不要紧！褪尽伪饰的衣衫，将一切置之度外，只将水作为依托与依赖，这是多么的纯洁。在我的眼光中，池中的七旬老翁竟然与黄牙小孩没有丝毫区别，因为这时能见到的唯有真实的生命。而且那生命是一个个的！水给了他们毫无拘束的自由，一切的邪念、歪念、杂念在水里都被消解了，只有在这样的背景下，城市才有真正的浪漫。浪漫也才会有它真正的意义。这大概也是有湖有江有河的城市总有深一层魅力的原因。

　　一九九八年三月于汉口花桥 我有南海四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