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县里我们又待了两天。这是大姑的主意。
大姑坚决要求将我的调函拿到手,并摆出了一副不获全胜决不收兵的架势。胡局长果然有本事,在县里的第二天,就将人事局的调函拿到手。他开玩笑说,我是倒找五万元卖给文联的。我一时没听懂,后来才明白,县文联逼着胡局长给他们五万元,才同意接收我。胡局长说,文联的穷秀才把五万元当成天大的事,以为能吓住他,哪料到他当时就让会计将现金支票送给了他们。
胡局长领着我到县文联同头头见面,我一见到门口挂的那块木牌心里就激动起来。待一见到文联的人,我忍不住脱口说自己以前给县文联投过十几次稿子。其中一个留披肩长发的男人打量了我一眼,说水灵灵的大姑娘本身就是一首乡土诗。我差一点从荷包里掏出笔记本,预备记下这些关于诗的警句格言。
谁知他们马上一转话题,告诉我县文联很穷,每人每年都要完成一定的经济指标,才能拿全额工资和奖金。接着他们就谈到李小林,他们要我过完年来上班,第一件事就是出差找李小林要钱盖文联大楼。他们说文联人少,十万可以顶别人百万千万用。又交代说,我已经是文联的人了,工作要抢在前,要我回西河镇,找找关系,给文联办的文艺刊物,联系一两篇有偿报告文学或封面封底广告。报告文学每篇千字收费一百五十元,广告收费可以具体谈,成事之后,个人可得百分之二十的回扣。
见胡局长不停地使眼色,我只好都答应下来。
眼看时间不早,我们正想走,他们坚决要留我们吃饭,口口声声说,再穷也不穷在一顿酒席上。文联三个人,我们又将大姑喊来,六个人不满一桌,菜却一点也不见少。席间他们又跟我说,要我套套李小林的口气,愿不愿以她当游击队长时的事迹写部电视剧,并进行投资。他们为这事商议两年了,也写过好几封信,李小林只让秘书回过一次电话,说自己很忙,没空考虑这种事。他们说得很起劲,还举例说,仅仅大姑救李小林,就可以写好几集。而且用戏班子作掩护,进行革命斗争,拍出来的画面既生动又好看。胡局长偷偷告诉我说,李小林早就拒绝了,不然广播局也好,电视台也好,还会留下这块肥肉让人眼馋?
我一直盼望他们再谈一谈诗,可他们除了偶尔用山重水复疑无路来叹息文联的经济状况,用一枝红杏出墙来来形容广播局送支票来的女会计,诗意和艺术一律感觉不到。
胡局长安慰我,是高僧,说常话,大艺术家讲的都是简单道理。
大姑一直没开口说话,只是在临散席时说,他们还要考虑解决我的住房问题。文联的人说目前只能住办公室。大姑一口否定了,她说必须有一个单独的小套,不然结婚时不好办。
大姑指着胡局长说,这个问题不解决好,她现在就给李小林写信。这话说得所有人像鸡啄米一样连连点头答应。
大姑随后对我说,别指望别人能教你什么,都得自己来。
我说,写诗恐怕非得有人点拨一下。
大姑说,我就不信,那最早的,写世界上第一首诗的人是谁替他作点拨?
我感到有些茫然。
大姑说,不管遇到什么问题,一旦上路了就莫退缩,别回头,不然人会垮掉的。
大姑说完这话也变得有些茫然。
沉重的灰色上海轿车终于累趴了。就像胡局长要我到文联后什么事都先答应下来,然后对做不了的、不想做的一一死拖的唠叨忽然止住了。
面对倒挂金钩山,大姑和我缓缓地走着。
累了时,我们在一座小巧如轿车车背的山包上站住。
冬日的光焰都落进那些阴冷的山沟里去了,空把一颗太阳挂在云朵的边缘,空气里藏着许多冰凉的绣花针,不是一根根而是一把把地往棉衣里面锥。太阳不温暖,却很亮堂,远处的金沟大垸,一棚一屋都看得清清楚楚。一群人在一处新屋基坪上忙碌着,一阵轻烟突然进出人缝,稍后才有鞭炮声传来。村里有几户人家,从去年起就酝酿盖楼房,现在终于有人带头奠基了。空山旷野之中,还有咚咚的伐木声。那是第二户、第三户在为梦中的新厦操劳。
我们家的老屋,在视野中不那么起眼了,真正引人注目的似乎是那种灰黑暗黄的衰败景象。
大姑也在凝望远处,我以为她也在想老屋与新屋。大姑从没说过盖新屋的事,这不仅仅是一个有没有钱的问题。细姑哪怕看见别人盖座新茅厕,都要议论一番,羡慕人家总有新东西用。大姑只是将一切看在心里。
站定了好久的大姑突然问,你说他从台湾回来,是走大路还是走小路?
我想了想说,小路旧事悠长,大路一日千里,这要看细姑爷的心境与日程。
大姑说,天来,你已经学会写诗了,聪慧又动人。
我说,这是人之常情,好推断。不像大姑爷那种壮举,是天造地设的,百年难逢一回。
大姑回头盯了我一阵,说,我估计他是从大路上回来,听说台湾那边生活水平高,他恐怕再也吃不了走小路的苦了。
我说,现在的人,越富有越注重体育锻炼,李小林不是规定自己每天走一万步吗?
大姑一转话题,突然问,葬在钩尖上的人,真的不能转世吗?
一团云落在倒挂金钩山顶上,高山被遮住,却一点不见矮。
我说,人死不能复生,其实谁也无法转世!
大姑说,不转世,那今人的许多经历为什么与前人的历史如此相似?
我感到大姑可能又要提起那件事。
果然,她顿了顿又说,都不转世更好。天来,我托付给你的事,你可不能忘了。
我岔开话题,你离一百岁还差几十年哩,忘了也不要紧。
大姑说,你放心,我活不到一百岁!有些事我可能做得太绝了,阴间的人要找我去算账哩!
我说,那可不成,我还想不光自己结婚,将来女儿结婚都请你梳头。
大姑说,不害臊,婚都没结,就想生女儿。
我说,早生孩子,你手里有个活物抱着玩呗!
本以为大姑会开心些,谁知大姑叹口气说,你出嫁时,别找我和细姑这样的寡妇梳头,一定要请全家美满幸福的婶子梳理你这头漂亮的长发。这也算是我的遗嘱。
我说,细姑现在不能算寡妇了!
大姑说,守活寡更苦。
出了毛病的轿车忽然用喇叭叫了一声。
我回头看了看,趴在山窝里的轿车又没有动静了。
村里的人听到动静,一个接一个地聚到稻场边,手搭凉棚朝这边张望着。离得远了些,看不太清楚。只有那个往我家方向走去的人,那走路的样子和素花棉袄,让我们判断出是三姑。
三姑钻进我家大门不久,门口就出现细姑的影子。
这时司机走上来,告诉我们必须请几个人将车推一下。
三个人站在山包上说话时,村边的那些人不停地朝这边挥手。大门口的细姑和三姑又隐去了。
大姑让我朝附近的两户人家高喊了几声。隔得太远,我一边喊,一边招手。村里人明白我们需要帮忙,几个男人很快就跑过来了。他们一齐用力,将轿车推上山坡。轿车在向下的路上滑行了十几米后,发动机又轰鸣起来。
轿车接近村边时,一群孩子迎过来,然后跟在车子后面欢呼。我们下车时,大人们才围过来。他们朝车内看了一阵,回头疑惑地望着我们。
我问,你们怎么啦?
有人说,还有一个人呢?就是刚才在对面山上站你们身边的那个!
大姑说,你们怕是见着鬼了。
那人说,真的,大家都看见了,以为是细姑爷真的提前回来了。
三姑从人缝里挤进来,也问,细姑爷呢?
大姑说,你发什么神经!
三姑说,昨天晚上村里好几个人同时做梦,梦见细姑爷提前回来了。
我望了望刚才站过的山包,有棵小树长得像人一样。知道他们心太切,全都看走了眼。这时,孩子们一齐欢呼起来。司机从车内抱出一台大彩电。是胡局长按李小林的意思借给大姑用的,他说,我们可以尽管用下去,坏了他们包修包换。村里的人不再提细姑爷了,转而羡慕说,这是全村最大最新式的彩电。
大姑将李小林为她准备的糖果礼品,分发给孩子们后,自己先行进了家门。
在家门口,大姑几乎同慌慌张张的细姑撞了个满怀。细姑化了妆,皮肤红红的,眼睛也特别亮。大姑哼了一声,那模样肯定在心里骂,细姑像是个迎客的婊子。大姑在武汉多次对街上那些浓妆女人悄悄发表过类似的评价。冲着细姑,大姑只说,心急吃不成热包子。三姑对我说,细姑刚才听说细姑爷提前回来了,忙得手脚无处放,百样当中挑了一样,匆忙之中选择先化妆,她说台湾岛上的女人,老老少少都化妆。细姑两道眉画得一个高,一个低,一只长,一只短,脸上的粉脂不是没有涂匀而是根本没有希望涂匀,皱纹太深,毛孔太粗,粉脂填进去就好像融雪季节低洼处的雪窝。这还不是最难看,最难看的是那双嘴唇,边缘轮廓没有画清,嘴角下巴都染上鲜红了,使人想到种种凶残的嗜血猛兽。
细姑爷没有提前回,细姑并不怎么失望。相反,她用我家里少见的嫣然一笑作了回应,然后转身去给大姑和我端水洗脸洗手,同时将自己的脸也洗干净了。
三姑在门口指挥大大小小的人将车上的东西往里搬。男人们将大彩电放到门槛上,然后由十来个小孩双手捧着抬到堂屋里。搬完彩电,小孩们不走,非要我打开了安装好,让他们先看一眼。我将彩电找个位置放好,插上电源后才知停电了。一个男孩自告奋勇,要到西河镇上去找他舅舅,让送电来。男孩的舅舅是西河镇水电站站长,他一开口,孩子们就拥着他往外面跑。大姑洗完脸,手里拿着毛巾,要司机开车送一送那孩子。我要大姑别管这事,小孩的话当不得真。大姑不听,反说,只有小孩的话才是真的。我只好去同司机说,司机不愿意再跑了,他借口车子可能还要坏的。我将这话说与大姑,大姑说车子反正要到县里去,就将孩子捎到西河镇上,交给他舅舅,由他舅舅想法将孩子送回。大姑这么说,我和司机都无法推脱了。
司机开车走前将一只纸包交给我,说是胡局长托付的。打开一看,是一条金项链。我以为这是胡局长的答谢礼物。
司机对我说,胡局长的爱人患了尿毒症,可能活不了多久。
我说这女人真可怜时,司机神秘地笑了笑。
大姑和三姑在屋里说着悄悄话。三姑基本没有做声,只将一双泪眼不断地往外流着伤心水。大姑告诉她,大大寄了一千元钱给小小,又说小小在黄州做了人工流产。说完后,大姑才劝三姑,能有孩子供惦念,命再苦也值得活一回。细姑在一旁没事做,我将她拉进卧房试穿李小林送给她的衣服。穿上新衣服的细姑,真有几分像新娘子。细姑只高兴了一会儿,随之脸上就出现了愁云。我问她是不是觉得细姑爷回来得不是时候,或者根本就不该回。细姑没办法回答我,她心里成了一团乱麻。
我告诉她,我们走的那天晚上,大姑曾回来捉过奸。
细姑已听三姑说过了。她说就算当时大姑闯进去也没什么,她只是同陶一碗一起学唱歌。细姑说,如果真如《萍聚》唱的,那她这一生也算是幸福了,所以她应该说是活得比大姑强。
我说,也不一定,大姑那晚为何能被歌声镇住,是不是心有共鸣?大姑的真正内心也许我们还不能理解。
说话时,电来了。打开电视机,图像还未见到,里面的笑声先传出来。电视机里的笑声没有让我们感到刺激。相反,细姑还跑到门口,招呼村里的女人和小孩进屋来看电视。白天里只能收到一套节目,省电视台的记者正在采访一群在外打工的农民,问一些回家过年的事。
三姑突然失声叫道,大大!我的大大!
仔细一看,果然,屏幕边上那个低头站着的人,就是三姑的儿子大大。记者问过的人,无不表示在腊月二十四以前一定要赶回家去过团圆年。轮到采访大大时,旁边的人都说,大大是他们的头头。大大小声说,自己不回去,要留下来看守工地。记者要他通过电视向家里人拜个早年。
大大不肯说,他说家里没有电视机,说了也白说。
记者坚持要他说几句。
大大终于抬起头来,两行眼泪哗哗淌,他说,小小、胖胖、瘦瘦,你们在家一定要听妈妈的话,好好读书。
大大说不下去,扭头跑开了。
在他身影变小时,忽然摔了一跤。
三姑下意识地扑到电视机上号啕大哭。
细姑嘟哝道,怎么多了个彩电,反而更让人伤心!
大姑不满地说,哪个伤心了,三姑这是高兴,几年不见儿子,今天突然见到了,哭才是真笑。你哩,收到一封信都哭几场,又有哪个说你伤心了?
三姑连忙擦干眼泪说,我是高兴,大大他都在外面当头头了,我这颗心就能放下了。
大姑不看三姑了,她将眼睛搁在细姑身上,想看看细姑身上发生了哪些变化。
三姑一个人走到门口,将自己的整个情感,投向眼前崎岖蜿蜒的山路。我以为她这时不可能有与大大不相干的想法,哪料到她出其不意地说,那年大姑和细姑去找细姑爷,走的是那条小路。
在三姑的指尖上,挂着一条细如白线的羊肠小道。 往事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