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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温柔 刘醒龙 5743 2021-04-06 06:21

  我们是午后离开武汉的。

  李小林派秘书来给我们送行。她自己来不了,与省长的约见,由昨天改到今天,不能再推托了,革命工作是第一位的。李小林送了不少保健品给大姑,同时也备了一份给细姑,三姑则是给五百元人民币的红包。我只得到一双皮鞋。开始时我有些不乐意,觉得这礼品太轻了。后来听秘书说,这是真正的意大利原产,市价要一千多元,我不禁吓了一跳。

  秘书再次表明,李小林将在立春之后回金沟大垸。

  大姑一路上老说李小林昨晚单独给她唱戏的事,不管是《王金龙嫖院》还是《玉堂春》我都没有看过听过,我从小就讨厌楚戏那种悲腔悲调,草台班子来村里演出时,大姑和细姑带我去看过几场,我只在人缝里同小伙伴们闹着玩,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大姑几乎是自言自语地说,李小林如今连一句水词也唱不了,开始还以为她是官做大了,不方便唱水词儿,就将自己能记住的水词儿一点点地哼给她听。惹得李小林吃吃直笑,说这么荤的戏文自己当年那么年轻居然敢唱。李小林还从大姑这儿往回学了几段,又怕记不住,便用录音机将它录下来。大姑见李小林是真的记不起来,反而反对她录音,怕将来又闹像文化革命那样的运动时,活生生的录音会害死李小林。李小林说这是传统文化,应该多加保护才对。

  在大姑断断续续的自语中,我们的车又到了长江边上。

  不知为什么,江上竟没有一只江鸥。

  大姑找了半天也没找着。她叹了一口气,脸上那被武汉种种事情染上的光泽,应声退去许多。临近黄昏,从鄂州往黄州江面上,太阳阴阴的,把小城特有的忧郁映衬得更加明显。大姑老是往船尾看,往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的南岸码头看,那不愿失去、害怕失去和永远失去的不同神情、不同心态轮番显现在脸上。

  我扯了一下大姑的手,一种冰凉感又出现了。

  我轻轻地叫了一声。大姑回过头来的那一瞬间,眼睛里有一种明明白白的凄凉。

  大姑说,小小那里不知到底有什么急事?

  我知道她这是在掩饰。

  我说,她能有什么急事,十有八九是没钱花了。我经历过,学校放假之前,同学之间总要大大方方地花钱聚一聚。

  大姑说,我感觉不像,没钱花了,还舍得打长途电话?

  我说,她肯定是在哪个同学爸妈的办公室打的。我读书时,好多同学请我去打电话,我却没人可打。

  轿车搭乘轮渡穿越长江,回到北岸不久,便停在地区师专的女生宿舍楼下。

  楼上很多女孩都在探头张望。

  小小在六楼的窗户上叫了一声。

  我叫大姑他们在下面等,自己先上去看看。

  大姑非要跟了去,想看看大学生宿舍是个什么模样,多开一个眼界。我们才爬到二楼,小小就冲了下来。小小和我都说不用上去了,大姑不答应,气喘喘地爬到六楼,推门一看,大姑忍不住脱口说道,这哪是人住的,简直像个猴子洞。一间不大的房子放了四张双层床,比我在这儿读书时多了一张。大姑正要伸手撩开一只遮得严严实实的蚊帐看看,小小忙叫她别动。大姑反应迟钝,已经伸出去的手还是将蚊帐撩开了一条缝:一个女学生正忘情地搂着男学生的脖子拼命地吻着。大姑吓得扭头出了宿舍门,一步不停地往楼下走。我和小小追上去扶住她,一口气下到三楼,我告诉她当年自己就住在这一层,大姑才停下来喘口气,并在走廊上草草看了一遍。

  我抓紧时间问小小有什么事。小小局促不安地支吾了几句,声音很小,我好不容易听清楚,她是说自己的例假已过期十天了还没来。小小脸红了,我听得脸也红了。大姑没听见,一连追问了几遍,小小不好开口,我便附在她的耳朵上说,小小可能怀孕了。

  大姑一愣,片刻后,忽然哭起来。

  大姑对小小说,你大概也是像他们那样躲在蚊帐里,偷不像偷,娶不像娶。

  大姑嗓门不小,惹得过路的女生都回头看小小。我将大姑推到楼梯的转弯处,狠狠埋怨了她几句。我告诉她,幸亏她刚才说的是山里的土话,不然让别人听去,向校领导报告了,小小非被开除不可。

  大姑问,那现在怎么办?

  我说,除了做掉还能怎么办?

  小小小声说,他说还没做结论,不一定是哩!

  我说,男人懂个屁,听我的没错,今天就去找家医院做掉。

  我们下楼告诉胡局长,今天必须在黄州住下。

  司机有些不高兴,他已同家里打了电话,说今天肯定回去。大姑说他可以再打个电话说今天不回去嘛。胡局长连忙打圆场说,先住下再说,事情办完后若早就回去,若不早就不回去。

  住下后,我同大姑带着小小去医院,小小作检查,登记表上的名字却是我的。赶在下班前,检验室的护士大声唤着我的名字,一边递过化验单一边幸灾乐祸地说,阳性——噢!那声“噢”用得太专业化了,特别的意味深长。眼看时间不多,我们拿了检验单又去妇产科。一个胖胖的女医生三言两语就发现了破绽,问到底是我,还是小小,还要我们将身份证拿出来。

  小小没到十八岁拿不出身份证。

  胖医生问她是哪个学校的学生。小小吓得扭头就跑。

  回到宾馆,我们急得晚饭也不想吃。小小更是不停地流眼泪。

  我没好气地说,早就告诉过你,别嫌费事,至少也得吃药。

  小小说,我一直记得,就是不好意思开口买那药。

  我说,你买什么,叫他去买,男人脸皮厚。

  小小说,他也不敢去。

  大姑骂起来,这也不敢那也不敢,还叫什么男人。真爱你,他应该什么都敢。现在的爱哪配得上叫爱,那么多的简化字,大部分简化错了,就这个爱字简化对了。现在的爱就是没有心。

  胡局长过来请了几次,他一定是看出点名堂来,说无论如何要先吃饭,有什么事他可以帮忙解决。勉强吃了点东西,出餐厅已是晚上七点多了。胡局长让司机回去,然后当街问我们是不是要去妇产科,他只要我们回答是还是不是,别的他一概不管,如果回答是,他有办法帮我们。大姑果真点头说了声是的。胡局长扭头就领我们进那家医院。

  在医院门口,胡局长将李小林送给三姑的红包要去了。我们在妇产科外面的休息室等着,胡局长一个人进去,不到五分钟又出来了。他要我们三人中进去一个,至于是谁他不管,也不想知道。胡局长到走廊上去了。我们将小小推进处置室时,看见里面坐着的还是那个胖胖的女医生。小小在里面待了二十来分钟才出来,我们迎上去扶她,她说,没事,没做手术,只开了一些药。医生说,吃了这药,就同来例假一样,然后就安全了。很少一点药,花了三百元。不过是胡局长出的,他让我在没有写姓名的发票上签字,注明是大姑生病花的。大姑没反对也没同意,不高兴也不生气,静静地像是若有所思。

  我问胡局长,你像是这方面的老手?

  胡局长说,我只是触类旁通。

  我们送小小回学校。胡局长走进一条小街说是另外有点事。顺着大街没走多远,一家药店在临街的柜台上叠放着一只醒目的小柜台,并标着让人心跳的几个字。我心里一动,转身走进药店。

  我指了指小柜台说,要事后的。

  卖药的女子问,要多少?

  我不假思索地说,十瓶。

  卖药的女子从小柜台里拿出药瓶,同时问,你也当妈咪呀?

  我说,不像?

  卖药的女子说,是不大像。你管几个小姐?

  我说,不多也不少。够吃喝花销。

  卖药的女子说,别谦虚,肯定比开药店生意好。

  我说,你是不是也想做?

  卖药的女子说,到舞厅坐坐台子可以,别的不行。

  我说,行,有生意我来找你。

  付了钱我走出药店,将十瓶药分了一半给小小。

  我说,回去看上面的说明。

  回到宿舍,我们看着小小将医生开的药吃了。大姑叮嘱小小,一旦下来后马上往西河镇小学打电话,若是没找到我,就请别人捎话,就说寄来的生活费收到了。

  这时,外面有人敲门喊小小。小小刚开门,那个我见过的男人,就劈头盖脸地质问她,整晚上去哪儿了。听小小说家里来人时,那男人看了我和大姑一眼。小小将大姑作了介绍,对我则说上次已经见过了。

  大姑冲着男人说,你过来一下。

  男人往拢走了两步,突然转身冲出门去。

  大姑不依,非要小小将那男人找回来,她要好好调教调教他。小小出去半天,从窗口里我看见小小在楼下一把把地拖那男人。男人走了几步又退回去。小小又用巴掌拍着他的屁股往前撵,还用双手在背后推他。无论怎么做都无济于事。男人像一头犟牛和一截树桩,或者像往坡上推石磙,推一下滚一下,手一松又滚回来。

  我看着生气,就朝下面喊,小小,回来!

  小小应了一声,开始往回走。那男人迟疑一阵也跟着进了楼。然而,最后进屋的仍只有小小一人。那男人已经上到五楼楼梯口了,最终还是折了回去。

  小小说,他怕羞。

  大姑说,我又不吃人,怕什么?

  小小背着大姑偷偷告诉我,男朋友第一眼见到大姑心里就发抖。他毕业留校任教,上第一堂课时,也没有心慌过。平时男朋友胆子也极大,幽会时,还故意往有坟墓的地方走,吓得她吊在他的脖子上脚不敢沾地。男朋友告诉小小,大姑身上有一种凛凛逼人、视人如草芥的东西。

  我知道,他那种感觉其实是男人专有的,特别是心虚的男人。

  宿舍里没有其他人。马上要期终考试了,学生们在抓紧时间复习。当然这只是部分原因。从屋子弥漫着的荷尔蒙气味可以判断,这一天的情爱资源已经耗尽了,需要重要积蓄。

  大姑问小小,你今年好像整十八吧!

  小小说,还差一个月。

  大姑说,若是结了婚,这孩子就可以留下来了。

  小小说,结了婚,我也不想要孩子。

  大姑说,胡说!看看你妈,多幸福。

  小小说,我就是见我妈太苦了。

  大姑说,有快乐,再苦也甜。

  小小一转话题说,大姑,你回去告诉我妈,大大哥给我寄来了一千块钱。

  大姑说,有信吗?

  小小说,没有信,汇款单上写的地址是北海,但两个邮戳都是黄州的。我估计他要么就在黄州,要么偷偷来黄州看过我。

  大姑骂了一声,这浑小子,没想到还有良心。

  小小送我们出学校。

  路过那棵大雪松时,我情不自禁地走过去。树的黑影将我遮得严严实实,大姑要我小心别让她看不见。我不做声。雪松的原生枝像藤一样铺在地上,几年不见,它已变了许多,月光之下,竟有了几分沧桑模样。我心里揣想,埋在地底下的那些饱浸爱情的物什,是否已脱胎换骨化作别的精灵了。

  有人在我肩上拍了一下。回头一看,是个男学生。

  男学生说,嗨,你是不是孤独?我可以请你去跳舞。

  我镇定地说,不,你太小了点。

  男学生一怔说,对不起,我不晓得你是老师。

  我说,不,我不是老师。

  男学生说,那你一定是校友了。

  我说,你们现在就这样交朋友吗?

  男学生说,觉得奇怪吗?这还不是最时髦的。

  我说,怎么才时髦?

  男学生说,感觉到位就做爱,连对方姓名都不问。

  听他的话,我真的觉得自己和大雪松都老了。 往事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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