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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温柔 刘醒龙 5876 2021-04-06 06:21

  大姑说的自主自由,与李小林说的自主自由,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大姑是指伦理道德上的,李小林则是讲的政治范畴。从实际效果来讲,大姑和李小林又都是各自理解范围内的受害者。只不过大姑体会在先,李小林体会在后。

  戏班班主出身的李小林能唱青衣,这一点就足以表明她是一个容貌出众的女子。李小林十四岁就参加了共产党的革命工作,动机并非源于旧社会对她的压迫。她的戏班子一直在山里游动,这一带戏班子从来就少,无论是恶霸还是地痞对他们都还算尊重,历史上从未出现像外面大码头上,坏人强占女演员的事。抗战胜利那年,李小林在金沟大垸演完戏要走时,几百号人都到村边送行,口口声声地问他们什么时候才能再来。那种依依惜别的样子多少年后,还让人记忆犹新。李小林那年只有十五岁,掌管戏班的父母亲因为多病,无法外出,就让她当了事实上的班主。

  李小林参加革命,起因是一桩浪漫的爱情。

  李小林的故事都是大姑讲的。大姑说,李小林后来的丈夫,当时在新四军五大队当侦察员。有一回,被程汝怀手下几个特务追杀,情急之中,他一下子窜到李小林的后台,对李小林说汉奸在追他。李小林当即将一副行头套在他身上,扮成落魄秀才。侦察员是楚戏迷,出场后与李小林配合得天衣无缝,一场戏下来竟也得了一个满堂彩。而那几个特务已盲目追到十里外了。

  这个李小林后来的丈夫叫王林。

  王林在戏班子里躲了三天,他也没闲着,让李小林稍稍调教就常常到场子上去演一圈。没戏的时候王林就同李小林讲革命道理,直讲到两人相爱了,李小林也就自然成了革命者。最后她干脆带上戏班子的人成立了一支游击队。

  李小林的对手就是细姑爷。

  三年之内,两支队伍大大小小地打了几十仗。科学地讲,李小林在战场上被细姑爷打败了,游击队最后被保安团全歼,只有她自己负伤逃出来,躲到大姑的家里。历史中的失败者当然是细姑爷,李小林这点星星之火,最终以燎原之势将细姑爷他们烧成了烟云。历史只记载一个阶级的胜利和失败,几乎不评价两个独立个体较量的结果。

  十几年后,李小林又一次来到金沟大垸避难。

  这期间,她同大姑有过一场断断续续的论战。

  起因是大姑说,李小林打仗打不过细姑爷,让细姑爷手下的人成天追得屁滚尿流。李小林则说,细姑爷从一开始就注定要失败,因为他没有政治头脑,不懂得革命。她说任何战争的最高境界是政治,任何政治的最高境界是革命,所以只有懂得革命的人,才能获得最终的胜利。大姑只咬定一点,细姑爷与李小林的任何战斗,无不以李小林的撤退而告结束。李小林最终能在山里坐天下,是得益于外面来的大部队。

  女人对战争的议论是其生活中的极小部分。她们生活的主体是婚姻、子女和柴米油盐。大姑在那些日子里,对李小林说得最多的,是其肚子里面的孩子。大姑一天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劝告李小林,要十万、百万、千万地珍惜,她能怀上孩子实在是个奇迹。

  李小林同王林是在县城彻底解放后的第三天正式结婚。李小林在这之前已多次同王林讲过,她这辈子也许没办法为他生一个孩子,保安团的子弹将她的身体器官打坏了,留在肚子里的肠子,是大姑当初帮忙塞回去的。她能活下来只是一个意外。王林那时没有多说一个字,他要李小林放心,自己会将天下百姓的孩子当做亲生骨肉。王林那时在县大队当大队长,李小林当县政府的副县长。他们在共同生活了十几年后,李小林身上从未有过怀孕的迹象。

  一九六五年,王林调到了省军区,李小林则在县里当县委书记。他们分开没多久,“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

  李小林后来竭力否认这是一场革命,她说那只是一场痞子流氓的大聚会。是将全国上下当成一个痞子流氓的培训班。所以,从“文化大革命”以后,举国上下才会突然冒出那么多的痞子和流氓。我在武汉见李小林时,她知道我想学写诗之后,马上对我说,现在连作家、诗人都有变成痞子流氓的。她自然还说了些要还作家、诗人以本来面目的话。

  李小林说这话时,并没有将自己作为一名厅局级的政治家,完全将自己等同于一个在平常生活中的女人。她甚至还说过,自己的命比大姑、细姑更苦。大姑和细姑是棵黄连树,而她是黄连树下的根。

  在旧戏班子里长大的李小林,比一般的女干部多了些许长处,哪怕当了县委书记,也还经常给老百姓和大领导唱些自己熟悉的楚戏。李小林的这些长处,一放到“文化大革命”的风暴中,即刻变成致命短处,成了县里第一个被打倒的领导干部。别的人被打倒后还有少数保皇派,李小林没有人敢保护,她被各个造反组织轮流揪斗了一年多时间,最后被勒令到县生猪仓库帮忙杀猪。

  李小林告诉大姑,那天夜里她还没睡着,几个男人从无法闩上的门里钻进来,用杀猪时捂住猪嘴的动作捂住她的嘴,然后快捷地撕下她的裤子。第一个男人还没完,第二个男人就等在他身后。

  李小林说到那一夜共有五个男人糟蹋了自己时,早已泣不成声。

  在此之前,李小林一直是“文化大革命”的坚决拥护者,她一直在相信这场革命的目的是没有错的,只是局部环节上出现了误会,所以王林叫她到省军区去躲一阵,她都没有去。那天夜里,五个男人都走了以后,李小林爬起来就往后山小路上跑,就像当年打游击一样,一口气跑到金沟大垸,钻进大姑家里,才怦然倒地。

  大姑和细姑开始只是害怕李小林支撑不住,要寻短见,没料到李小林竟然怀上了那些男人的孩子。

  大姑和细姑话说了许多。

  李小林想通这个问题并不复杂。

  在她确信自己怀孕后的第四天,就下决心生下这个孩子。

  李小林说,做女人不容易,做她这样的女人更不容易,无论如何她都不会放弃这难得的做母亲的机会。大姑叫李小林别将这事告诉王林,等孩子生下来,估计一下情形再相机行事,若不行就说孩子是捡的。李小林不肯听,她给王林写了一封长信,将一切都说了,并且叫王林悄悄地来看看她怀孕的样子。李小林相信的革命者的意志没有如她所预期的那样出现。

  王林没有来,只是信来了。

  王林不许李小林怀上这样的杂种。

  李小林悄无声息地将信烧了。

  大姑和细姑非常佩服,说李小林找王林做丈夫,太吃亏了。

  看着李小林的肚子高高耸起,大姑比任何人都高兴。

  摸着李小林圆鼓鼓、鼓鼓圆的肚子,又是大姑最伤感的时刻。

  李小林说,大姑年纪尚轻,还可以嫁个男人,做一回母亲。这话对大姑是万般折磨,让大姑心里泣血。李小林说了几回,大姑便求她以后什么话都可以说,就是别提这个,要不就请她走人。

  大姑再伤感时,李小林就关上门窗,给她唱那些被红卫兵禁止了的楚戏。说不清楚是细姑还是三姑透露出去的,但人们都相信是三姑而不怀疑是细姑,只有三姑才会在同男人玩得兴奋时,忘乎所以地将此人命关天的要紧事说出去。三姑矢口否认,她说那段时间里,同自己接触的男人,没有一个是外面的。三姑的话,反而让人们,特别是女人,更加咬定了是她干的。

  那一天,村里突然来了几个红卫兵,口口声声要村里人交出走资派李小林。村里人对红卫兵的看法,同对日本鬼子的看法完全一致,先是好奇,后是憎恶。他们恨红卫兵搞得乡下没有戏看了,有病有灾也没有菩萨可求。在金沟大垸的人看来,红卫兵破四旧比日本鬼子的三光政策更可恨。日本鬼子还没来得及对金沟大垸实行三光政策。红卫兵破四旧,却是家家户户在劫难逃。没有谁约定,村里男女老少都说,自打伪保安团将李小林追进村里以后,李小林再也没有来过。红卫兵不信,问金大姑住在哪里。村里姓金的女人都出来说,自己是金家的姑娘。大姑的名字真的没有多少人知道,大家早就用金大姑代替了。

  红卫兵问不出来,便转弯问,李小林当年被伪保安团追杀时,进了哪个门?有性子憨态的人,不知这是诡计,就将大姑的家指给了红卫兵。红卫兵们笑着朝大姑家走去。说话的人发觉上了当,便都吼着说哪个男人敢进那道门槛,就要打断他的双腿。性子憨直的人,发起脾气来顶得上几只黄牯。红卫兵中男人不敢迈步,那唯一的红卫兵姑娘,在那庄严的大门下整了整绿军装、红袖筒和黄腰带,昂头三尺地走了进去。

  稻场上顿时鸦雀无声。

  红卫兵姑娘进屋后,久久不见出来!

  那场等待足足有五个小时,红卫兵姑娘出来时天已黑了。她和同伴当晚没走,就在稻场上燃起一堆篝火,他们谢绝了村里人送给他们的一切东西,喝着凉水,啃着自带的干馒头,不停地唱着歌儿,直到天快亮时,他们才相互依偎着睡去。金沟大垸的人都说,从城里来的干部,如果都像那几个红卫兵一样朴素,这共产党的天下恐怕真要坐上万万年。

  那几个红卫兵回到县城的第三天,就成立了一个新的组织,并在十字街头贴出用二十多张白纸写成的大字报,标题是《还李小林同志以双枪女英雄的本来面目》,除了历数李小林的革命事迹,还揭露了李小林被混进红卫兵队伍的坏蛋轮奸的事实。那张大字报在很大程度上,保护了李小林,所有造反组织都怕自己与李小林被轮奸的悬案牵连上。

  大姑听到这消息反而说不好不好,什么都可以说可以写,就这被人糟蹋的事不可张扬。李小林反过来劝她说,害都被人害了,张扬不张扬都无所谓。

  我在大姑家长到懂事的年龄后,曾问大姑,当年是如何说服那位红卫兵姑娘的。大姑平淡无奇地回答,无非同她讲了一讲过去的故事,她自己的,李小林的,还有细姑的,能讲的都讲了。大姑说,人心是肉长的,说真心话总能打动别人。这一点,直到大学毕业,我才体会到,还是受到陶一碗的启发。他说我为什么内心里同大姑亲近,因为大姑的经历比细姑的更让人叹服。那红卫兵姑娘据说后来带头当了知识青年,后来又考上大学,继而又到美国留学去了。

  李小林是在我们家里生下孩子的。

  王林从部队医院派来了两个女医生。

  分娩不太顺利,接连出现一些困难。不过李小林都挺住了,最终生下一个六斤多重的男婴。李小林是满月那天走的,没有人来接她。大姑和细姑轮流抱着那孩子,一直送到西河镇,看着李小林上了公共汽车。从此就没有那孩子的消息。偶尔听说那男孩长大了,上了大学,走上了工作岗位。

  在武汉的那几天,大姑当面问过李小林。

  李小林依然不吐真相,连名字都不说。

  大姑后来不知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她对我说过,李小林的儿子生活作风不太正派,一个星期就换一个女朋友。

  关于王林,大姑说他与李小林只维持着夫妻名义,从那年得知李小林怀孕后,他们就没在一间屋里待过。王林有一个女秘书,那女人实际上就是王林的妻子。李小林也清楚,但是,她和王林都没有离婚打算,还说是向大姑和细姑学习。

  那年夏天,大姑和细姑从县里开完献礼大会,回到金沟大垸,李小林将一些消炎膏涂在大姑那双完全蜕了皮的手上。

  大姑对李小林说,屠夫陈反蒋是那些坏蛋中的一个。

  李小林回去不久就当上革委会主任。

  她让军管小组负责人亲自调查陈反蒋的情况。

  陈反蒋开始不承认,军管小组的人就打他。打了三天三夜,陈反蒋熬不下去,就说自己反正连鸡巴都没有了,活着还不如死,就招供了。其余还有哪四个人,他宁死也不交代。临上刑场的前一天,陈反蒋对监狱看守说,自己这一生就这件事最得意,将县里权力最大的女人搞了,又落得个替朋友担责任的英雄名声,也算是做了一件有意义的事,死得其所了。陈反蒋得意得早了些,行刑时,打了十几枪他还死不了,似乎是开枪的人有意不往要害处打,痛得陈反蒋在县城外的河滩上,像狗一样打滚,像死猪一样号叫。那些特地跑来看杀人的人,听见他在撕心裂肺地叫,鬼头救我,鬼头给我一刀吧!陈反蒋这一叫,立即就有一颗子弹准确地击中他的心脏。

  军管小组的人回头去抓那个叫鬼头的屠夫,却扑了个空。鬼头其实就在人群中,他知道在劫难逃,连家也没回,就在河边找了一棵树,用裤带将自己吊死了。当天,县城里又有三个男人自杀,一个跳楼,一个服毒,一个用汽油将自己烧成了黑炭。

  那次陈反蒋调戏大姑,正是这几个人在一旁鼓噪。

  大姑的信是在这之后的一个夜晚送到的。

  她劝李小林别将人逼绝了,毕竟他们都有可能是她儿子的亲生父亲。

  李小林给大姑回信说,我将你的信撕成碎片,然后用火柴点燃烧成一堆灰。

  说归说,那跳楼和服毒的两个人,当时并没有死,只是一个断了双腿,一个瞎了双眼,他们死于几年后的第二次自杀。

  这时李小林已调到省里担任新职去了。 往事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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