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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温柔 刘醒龙 5491 2021-04-06 06:21

  我编了一个谎话,骗大姑说,学校请她去讲讲当年如何掩护李小林的故事,还可以讲一讲大姑爷抗击日本鬼子的故事。我说,这是思想品德课的内容之一。我的想法是让她同细姑分开一阵。其实,一开始我打算请细姑到学校去住两天,给学生们讲点过去的事,教育教育他们。细姑以为我要她讲细姑爷,执意不去,说他既然人在台湾,那么就是当年不主张弃暗投明的一小撮人了,只能做反面教材。大姑在一旁说,毛主席说需要反面教员嘛,跑到天涯海角又怎么样,最终还是要回来的。

  我急中生智说,反正你们俩得去一个,不然没办法交代。

  没想到大姑竟答应了,她说自己现在很想见见陶一碗。

  天黑前,我们赶到学校。安顿好大姑,我就去找陶一碗,要他帮忙将这戏继续演下去,让陶一碗对大姑说对不起,考试时间变了,思想品德课取消了。陶一碗听了反而说,来得正好,这学期正缺这个。怎么也要挤出两个小时,将这节课补上,如此,这学期的总结就好写了。

  陶一碗来看大姑时,大姑说,我正准备去看你哩!

  陶一碗说,来这儿了你就是客,我过来是应该的。

  大姑说,你这几年对天来照顾得不错。我早该当面说声谢谢!

  陶一碗说,天来能干,眼看要走了,还真舍不得哩!

  我说,你别说违心话。

  大姑说,我晓得,他是真舍不得,少一个搞情报的。

  陶一碗干笑了一下。

  大姑说,你怎么样,还是一个人过?

  陶一碗说,你不是也一个人过吗?

  大姑说,我们情况不一样。先前的爱人和孩子怎么样?

  陶一碗说,孩子从国外回来了,在北京给一家外国公司当代理。

  大姑忙问,不是日本吧?

  陶一碗说,不,是意大利的。

  大姑说,这就好,别让他当汉奸,日本人又在侵略中国哩。他妈妈是不是和他在一起?

  陶一碗说,他们闹翻了,那女人上个月又离了婚,大概是哪个老头子同她好上了,听说是跳老年迪斯科认识的。

  大姑说,这女人胆真大。大姑忽然一转话题,陶校长,你是不是还在心里怨恨我?

  陶一碗不承认,说是没有这事。

  大姑一针见血地指出他是在说假话。

  陶一碗低头,然后说,我是在怨恨你。

  大姑说,你是个好人,能等细姑这么长时间,我也很感动。我今天来是向你说对不起的。细姑她心眼窄,好多活不会做,不管是今生还是来生,你们若在一起过,一定要好好待她,她这样的女人也是不好找的。

  陶一碗不好意思起来,他说,你也别说对不起,那天我同她在一起谈起过,没有你的阻止,我们之间的事或许还没有什么美好回忆哩。

  大姑说,是你们唱歌的那晚?

  陶一碗说,是的。你想学吗?我可以教你,我晓得你也喜欢《萍聚》。

  我这才记起陶一碗先前所作的计划,就怂恿大姑跟陶一碗学唱。陶一碗不管大姑答没答应,就教起来。他说他先唱一遍。

  陶一碗唱了起来:

  别管以后将如何结束

  至少我们曾经相聚过

  不必费心地彼此约束

  更不需要言语的承诺

  只要我们曾经拥有过

  对你我来讲已经足够

  人的一生有许多回忆

  只愿你的追忆有个我

  陶一碗说,现在我唱一句,你唱一句。

  大姑说,不,你走吧,我想歇歇。

  我送陶一碗到门外。陶一碗走出了十几步,又转回来对我说,他忽然感到《萍聚》的忧伤中,有种决绝,他觉得大姑可能被这种决绝情绪迷住了。

  我回屋时,大姑正在摆弄枕头。

  我想起一件事,连忙上前去要代替她。

  大姑不让,还教我日后结婚,铺床的事一定要积极,不然丈夫会有意见。不管冬天还是夏天,女人一定要先到床上去等着。大姑用手在枕头下面一拂,一只小瓶子滚了出来。那是上次在黄州买的避孕药。前天晚上,因为思念凌云,孤枕难眠时,就从抽屉里拿了一瓶出来,反复看和反复想。昨天忘了收藏,下午就回金沟大垸去了。

  大姑拿着小瓶子问,你生病了?

  我说,没什么,是治头疼的。

  我以为大姑不会看那药瓶上的使用说明,哪知她还是将药瓶拿到电灯底下,将那蚂蚁脑袋大小的文字,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开始时,大姑将认出的文字读出声来。当她读到“性交”二字后,忽然不做声了。大姑看完使用说明书,一言不发地将它放回到枕边,之后又将小瓶子移到褥子底下。

  大姑洗完身子就钻进被窝里。

  我有些心虚,不敢多说话,换了一盆水将自己洗干净,乖乖地从床的另一头钻进被窝。

  这时,外面忽然有同事敲门,邀我去打麻将,说是三缺一,我去顶两个小时就行,然后有人来替我。我告诉她,自己已经脱衣睡下了,同事不高兴地说还没结婚就这么恋床,若结了婚怕是要被丈夫钉在床上爬不起来。

  大姑忽然说,都是当老师的,怎么说话这么不文明?

  从脚步声可以听出,门外的同事离开时有些惊慌。

  大姑在那一头翻来覆去,我当然更无心入梦。

  窗外不时有人经过,或男或女,偶尔敲着窗户说一声,破天荒了,这么早就睡,情人来了啵!我在学校是以睡得最晚闻名的,这是上大学时养成的习惯,上了床不是看书就是听歌,非要挨到十二点以后,才关灯睡觉。

  鸡叫后,到处都没有动静了。我还是睡不着,起床蹲在痰盂上方便了一次,回到床上时见大姑也动了一下,实在憋不住,就将心里的话说出来。

  我问,大姑,我怎么有种感觉,好像细姑爷就是小李子!

  床那头一点动静也没有。

  我推了推大姑,又问,睡着了吗?

  大姑不知真睡还是假寐,反正没有回答。

  我很想看她像往常那样,一边做噩梦一边打鼾,却在等待中,不知不觉地睡去了。醒来时,天已大亮,大姑还在熟睡。我将她搁在外面的手臂放进被窝里时,意外地发现,那曾经冰凉的手竟是热乎乎的。我摸摸大姑的脚,也是热乎乎的。

  地上有一粒白点,那是那小瓶子里的避孕药。

  我很奇怪,难道它会从瓶子里自动掉出来?我伸手从褥子底下摸出药瓶,上面的蜡封已在昨夜的某个时候被人打开了。我把药瓶放回原处,然后拈起那粒药扔到窗外。一只早起的母鸡奔过来,将它吞了下去。

  我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陶一碗将最后一天的复习课程调整出一个小时,本来想调出两个小时,但遭到了全体老师的同声反对,都说这种走过场的东西,只要意思到了就行。陶一碗只好搞折中,如果不是这样,大姑可就惨了,她根本就讲不了两个小时,完全由她说话的时间可能连二十分钟还不到。别的时间都被陶一碗和我的插话占去了。

  大姑一上台就说,我先给大家讲讲天来她大姑爷的故事。天来她大姑爷其实是个极无情无义的人,野蛮得很!

  陶一碗见情形不妙,连忙插了第一句话,金大姑这话是说,他对日本鬼子一点也不心慈手软。

  大姑接着说,他打日本鬼子是很坚决,对待我,他也同对日本鬼子差不多,虽然没有动刀动枪,但口头上威胁过要用手榴弹。

  这样一说,大姑的眼泪就出来了。

  我赶忙解释说,袁世国先生为了抗日,一门心思在外面带领军队,完全抛家不顾,他是丢小家顾大家,毁小家保国家。

  大姑说话,处处漏风。

  我和陶一碗哪里堵得过来。

  不过,大姑也说了不少精彩的话。譬如,讲到大姑爷在山上防守,日本鬼子在下面进攻时,大姑说,大姑爷是老虎豹子,日本鬼子则像一坨坨的黄狗屎。讲到大姑爷牺牲时,她又说,他立在那里像泰山上的不老松。她还说,小炮子是民族败类,多年来,中国的事都是被这些汉奸走狗搞坏的。她要同学们长大后,哪怕当不了英雄好汉流芳千古,也不能当卖国卖主的无耻小人遗臭万年。我和陶一碗带头为这些话鼓掌时,大姑忽然又说,大姑爷心眼可能教狐狸精堵住了,临死时什么口号不好喊,他不喜欢共产党不会喊共产党万岁,但可以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嘛,可他偏偏要喊,不让我此生再嫁一次人!

  我和陶一碗都站起来,又都没能说出话来。

  正好下课的钟声响了。

  下课后,私下说起来,我俩当时的想法完全一样,我们都想插话说,那是大姑爷对爱情执著专一的表现,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

  我告诉陶一碗,大姑身上的冰凉没有了。

  陶一碗说,太好了。他要我不妨告诉大姑真实情况,要彻底破坏练幽闭功的心境,让她心乱如麻是最理想的办法。

  我真的告诉大姑,她手指上的冰吊儿全没了。

  大姑不相信,她试了试我的前额后,将信将疑地说,这怎么可能哩,你的额头比我的手还凉!

  大姑站在门前,望着操场边的两只羊,慢慢地又平静下来。

  走之前,大姑对我说,天来,你要珍惜。

  我将这话理解成一种提醒之后,红着脸点了点头。

  大姑走后,我想从褥子底下找出那瓶避孕药,床上的东西翻得稀巴烂也不见其踪影。

  大姑刚走,小小就回来了。

  一见面她就说,差一点就找到哥哥了。

  小小刚考完最后一门课,就收到我的电报。她连宿舍门都没进,径直搭车到了武汉,没费什么周折就找到那家饭店。几个人正在楼内搞施工,小小上去询问,果然有个叫大大的打工者。大大当时在后面仓库卸材料,其中一个人去喊了,说是马上就来。小小等了好久,还不见人来,再去找时大大已经跑了。小小后悔死了,她应该亲自去找,那样大大就躲不开。

  不过,大大还是给她打了一个电话,叫她赶紧走,不要同那些人说家里的情况,不然她就永远见不着哥哥了。

  大大说,自己在适当的时候会回家的。

  我问小小是否收到我的第二封电报。小小说,从武汉回校后她收到。那封电报的提醒迟了,不然她会偷着去,躲在暗处耐心观察。我估计大大暂时不会离开那项工程,就让小小开学之后再偷偷去。我们还商量不将这事告诉三姑,只说小小正要去武汉,又收到了第二封电报,就没有去。

  第二封电报的主意是三姑出的。

  听说小小真的没去,三姑生气地骂小小忘恩负义,大大给她寄钱,她连看都不愿去看。

  小小噙着泪花没有同她争,她在三姑的气枪摊上蹲了一会儿,便起身到中学去看胖胖和瘦瘦。

  三姑心里还有气,无缘无故地骂小小看不起妈妈,觉得妈妈活得太贱,不愿帮她看摊子。

  我们都明白,三姑心里难受,要找个地方发泄,便只管走自己的路,没有理她。 往事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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