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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温柔 刘醒龙 7932 2021-04-06 06:21

  远远地就看见大姑在门口的阳光里纳着鞋底,右手极有规律地在空中一下下地挥动着。看不见银针闪亮,也看不见线索儿飘飞。大姑的样子,似一头老羊专心地啃着地上的草。我走近了些,大姑也发现了我。她站起来慢慢地走到村边的路口。无论是走动还是到后来的伫立,大姑手上的活儿都没有停下来。顺着大姑的微笑,我走进她的怀抱。

  大姑说,好像没到星期天吧?

  我说,不是星期天就不许我回来?

  大姑说,我巴不得你天天在家。

  我问,细姑呢?

  大姑说,她一天到晚在屋里化妆,恨不得将身上那层老皮蜕下来,换上十八岁的嫩皮才好。

  我说,你们又闹矛盾了?

  大姑说,她呀,简直成了娇小姐,什么话也不能说。

  我说,那你就少说几句。

  大姑说,忠言逆耳,我就是要说,她越不爱听我就越说。

  细姑正在屋里用一根绳子捆那一大堆鞋底,脸色不太好,见我进来也不放下手中的活。我上去帮她将鞋底捆好后,她一把将我扯到房中。

  细姑打开化妆品的盒盖,要我看看。我看了一眼,除了奶红色的化妆油膏什么也没有。

  细姑愤愤地说,你仔细看看那黑色的东西,是不是老鼠屎!这叫我如何才能想得开?老鼠屎既没长翅膀,又没长腿,怎么能够钻进盒子里?

  我说,哪来的老鼠屎,你看错了吧!

  细姑自己看了一阵后疑惑地说,早上起来,那老鼠屎还在里面嘛!

  我说,你们到底怎么啦?

  细姑说,天来,你说说看,化妆品是她亲手给钱要我去买的,可买回来以后,她又嘀咕说我早上起来不该只顾自己打扮,连地也不扫了。我怎么不扫地哩,只是稍晚了一会。她是见我化了妆后显年轻了心里不舒服,故意找茬。我叫她自己也试试化化妆,她又不干。昨天晚上睡觉前,我按你教的,准备往脸上搽点化妆品,打开盖子一看,里面竟有两颗老鼠屎。你想,我们这家平常没有多少外人进来,昨天一整天也就三姑和胖胖来过,她们根本就没进我的房,这不是她干的又是谁干的?今天早上,我对她提起这事,我只是说了声稀奇,她就瞪着眼反问我,是不是怀疑她。我忍着不说什么,她竟说由我怎么想,还可以想老鼠屎也是美容的。你说,这是哪门子道理!

  我心里又好气又好笑,明白细姑是推断有道理,但我不能出卖大姑。就劝她说自己也碰见过这事,有时候,稍稍有那么一点时间没将盖子盖好,老鼠就爬到上面去干坏事。细姑连问了几遍,要我说真话,我都没改口。细姑就叹气说若是真的错怪了大姑,她就去赔礼。我叫她别这样做,免得将快忘了的事又挑到明处。

  我先向细姑透露,自己这次回来是想带大姑到武汉去一趟。细姑也想去。我说细姑爷回来后,何止是武汉,有可能连北京、上海、广州、深圳都要带她逛一逛。细姑说那也不见得,几十年没见面,不知道他心里怎么想。我提醒细姑,还有陶一碗,只要她愿意并有胆量,陶一碗会随时带她走的。大姑不行,过了这个机会,下一次就不知道猴年马月了。细姑想想,果然不再争辩了,还反过来提醒我,大姑有可能不会去,就算去了,也许会有麻烦。细姑这几天同大姑联手做事时,偶然碰到大姑的手,那种冷让人感到害怕。细姑问大姑,是不是病了。大姑说,自己能吃能睡,能跑能做,什么问题也没有。

  我有些担心,劝了细姑几句,要她心胸宽阔些,多想点大姑的苦处,然后就离开了她。

  冬日的金家大宅内,寒气逼人。用别人的话说,这屋阴气太重,三个女人住了几十年,居然没有一个男人进来,太让人不可思议了!

  大姑纳鞋底的速度一点也没减,姿势也一点没变。她在房里时,总是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那椅子她坐了几十年,油漆早已脱尽,露出本色的木头有种特别的幽光。从我记事起,椅子就在这间房的北墙根朝南放着。细姑告诉我,在我来到这个家庭之前的二三十年里,椅子也没变动过位置,似乎生了根。不管怎么样,我们已经习惯那是动不了的一件东西。大姑坐在椅子上,腰杆笔直,两腿自然分开,下颌微缩,两肩沉坠,一切都符合气功书籍所讲的坐如钟的要领。我读过马礼堂先生的一本气功著作,这位当今气功界的第一高人就说过,只要能放松和专注,不论何种姿势,都可以练功,并进入气功境界。大姑这样子使我相信,她早就明白这一点。

  坐在大姑对面,我几次想捉住她的手,试试那冰冷的滋味,又怕打搅她。我只敢伸手摸摸那皱纹密布的脸,除粗糙之外,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主要是没有冰凉感!

  一只鞋底纳到一半时,大姑放下绣花针,我习惯了她这时要喝水,便将开水瓶里的水倒了一些掺进杯中的凉水里。大姑接过去,一口喝下三分之一,然后就听见腹内咕噜一声响,那口水好像掉入一只空洞的洞底。每口水都会响三下,响过九下之后,杯子里的水正好干了。我所感觉到的洞底,大姑叫它丹田。

  大姑喝完水后,主动将手伸过来,要我摸一摸。

  大姑的手掌上有一道让线索儿勒出来的厚厚的茧埂,很像金沟大垸前面那块曾花费全村人一个冬天平整出的面积为十二亩的大寨田里,因搞责任制分田到户,又在中间垒起的道道田埂。除了茧埂之外,大姑手掌手背到处是皲裂的伤口,大大小小纵横交错,数也数不清,一盒防裂膏在上面涂一遍就用去差不多三分之一。我摸着大姑的手,那些皲裂的伤口像许多小刀一样割着我的心。小刀割心还不算最痛,最让人受不了的,是那彻骨的冰凉。

  大姑问,凉到哪儿了?

  我用指甲在她手腕上方划了一道白印。

  大姑自语道,到这儿了!

  大姑像是在默默地计算什么,然后露出一丝惨淡的笑意。

  我说,大姑,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练功出了偏差?

  大姑说,没什么,一切都很正常。该来该去的,都在来来去去。

  我说,我真的很担心。等到大姑追问我担心什么时,我又说不出“小拐子”估计她有意外的那话,只能避重就轻地说,我怕你总在家里同细姑吵!

  大姑说,她又是恶人先告状。我怎么会这么无聊!她嫌老鼠屎脏,我就不嫌脏,敢用手拈?我懒得同她计较,电视里面老说化妆品质量差,假货特别多,我敢说是她自己没经验,买了假货,老鼠屎是一开始就有的!

  大姑这话不能不让我佩服。

  大姑说,我后来看了,那老鼠屎都快泡融了,化妆品油多水少,一两天能泡成这样?我将它挑出来丢了,她还得谢我哩。

  没想到大姑也有秀才不出屋,能知天下事的本领。这时,我宁肯相信大姑的话。

  大姑趁我不备,忽然问,你今天回来,肯定有事。是不是想将男朋友往家里带?

  我说,男朋友还在洞庭湖吹喇叭花哩!不过,小女子也的确有事,要您老人家帮忙。

  我将胡局长来学校找我,以及自己的打算都对大姑说了。我实在没有料到,大姑毫不迟疑地答应,随我去武汉找李小林。大姑还主动说,若有我不好开口的事,她还可以帮我说。我抱着如此爽快的大姑,在那张老脸上亲了一下。大姑的脸像块老树皮,嘴唇贴在上面又硬又涩。但大姑快乐的样子让我心里有种特别幸福的感觉。她用手抚着被我亲过的地方,有些浑浊的眼光,向我投射了许多深情和神往。

  我一时胆大,贴着她的耳朵说,那时候小李子是不是这样的?

  大姑一笑,随即便神情黯然。

  好半天,大姑才说,天来,以后再别这样,你这是在用鞭子抽我,用刀子剜我!

  我这时连对不起都说不出来,只在心里拼命地懊悔。

  大姑摸了一下我的头轻轻地说,没事了。我问你,为什么要到县文联去学写诗哩?

  我说,能写诗没有男朋友也不怕,诗可以给人做伴。

  大姑说,天底下没有什么可以替代爱情。有个爱人在身边比诗可靠些。天下最好的诗,也比不上身边有个平平常常的爱人。当年他说,自己有画做伴,什么都能扛过去,可最后就是抵挡不住。诗画是一家,你可别误入这歧途。

  我说,我既写诗,也找个爱人,这样行吧?

  大姑说,这样最好。

  我说,真要到县城去,我回来的次数会少许多的。

  大姑说,没什么,就当你提前出嫁了。

  我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回到学校,陶一碗主动告诉我,他愿意在我请假去武汉期间帮我代课。我半真半假地问他,是不是早就盼望大姑和我离家去到远方。陶一碗坦率地说,他相信大姑的阴影离去以后,细姑会生活得轻松些。于是我又批评陶一碗,虽然有些进步,但对女人的了解还是勉强到只能给六十分。

  在约定的时间,胡局长没有来。

  等到星期六上午,那辆灰色的上海牌轿车才出现在校园。胡局长没来,车内只有司机一人。他对我说,胡局长一直在疏通关系,找门路让我进文联。听见此话,我便不上车。我只能先小人后君子,否则,李小林将钱拨到县里,又收不回去,不管他们如何赖账,除了干瞪眼,我不可能有任何办法。司机再三对我说,李小林是何等了得的领导干部,县里的人,谁敢得罪她呀?就算有个别智力低下的人敢乱说乱动,旁边的人绝对不会让他有冒这个险的机会。司机拿出大哥大往县里打电话,随后就将大哥大递给我,说是胡局长要同我讲话。

  胡局长在电话那头说,他决不是骗我,是县文联的人太古怪,不给面子,县长又在外地开会,他正在打电话,等找到县长就好办了。他建议我先到县里来,若情况真的不对,想回学校也没有人能拦得住。

  我接受了他的建议。在去金沟大垸接大姑的路上,司机又建议我将他的大哥大拿去作抵押,他说若是局里赖账我可以按一下186,在电话里整天整夜地听歌,那是按长途电话收费,听上一个月局里就受不了了。我问他为什么要出这个主意,司机冷笑一声说我若是杀手他还可以出更高级的主意。

  大姑上车时,村里许多人都来送她,一边羡慕一边劝她在武汉多玩几天,一生好不容易有一次这样的机会。细姑和三姑被挤到人群后面。我走过去和细姑耳语。

  我说,大姑不在家,你自由了。

  细姑说,我不需要自由。

  我说,等天黑以后,你就会改变这个念头。

  三姑问,你们在说什么?

  我说,大姑不在家,你要好好照顾她,别让她孤单!

  三姑说,只要她愿意。说话时她眨了一下眼。

  大姑坐在轿车上,接连说一点也比不上拖拉机,闷得人心慌气短。她形容这鬼轿车就像不愿出嫁的姑娘所坐的花轿。大姑没有明说,她所指的就是当年去大姑爷家所坐的那种花轿了。

  轿车将我们送到县政府招待所。大姑一眼认出这里就是从前金九叔同县里政要见面的地方,那时这儿是伪政府一个官员的家,该官员的几房太太,一个比一个漂亮,而且特别善于陪客人。我们住下后,胡局长还没露面,司机就走了。我心里在急,万一他们不来,这么好的房间,若让我来付房费,会将我的钱包掏空的。大姑只顾说那些旧时的事,她还记得当年的一棵树。她同小李子曾用这树上的疤痕画过两个人像,一男一女像要亲吻,小李子巧妙地利用树上的各种痕迹,使它们有一种天然之趣,惹得包括金九叔在内的所有人都来观看。大姑要到楼下去看那棵树,我只好陪她去。

  树是枫树,此时只有少数几片红叶还在枯枝上摇摇摆摆,一副飘飘欲坠又毫不在乎的样子,还有点高高在上的派头,像没落的贵族,或误入风尘的大家闺秀。看着这树时,我断定自己一定可以学会写诗的。

  大姑找不见早年树上的疤痕,因为整个树身布满着疤痕,而且每一个疤痕都带着愁眉苦脸的病容。

  这时,胡局长骑着自行车来了,一见面他就递上一张纸条,说是县长亲自写的条子,让县文联接收我。我没见过县长的手迹,不知真假,不敢贸然接受。胡局长要我相信他的诚意,不要总是疑神疑鬼。我退了一步,让他陪大姑说话,然后骑上他的自行车,跑去见那个在县政府办公室工作的女同学。女同学证实,条子确实是县长亲笔写的。

  女同学还告诉我说,凌云昨天随省里的一位领导来县里,一见面,凌云就问我的情况。他们总共没说几句话,有百分之九十的内容是说我的。凌云扛着摄像机,一天到晚跟在别人后面,忙得喘气的工夫也没有。凌云的出现勾起我们的话题。办公室的人都下班了,我们还在说,直到外面天色黑下来。

  回到招待所时,大姑一脸的不高兴。

  我问胡局长,出了什么问题。胡局长也不明白,好好的,大姑就变了脸。胡局长带我们到餐厅吃饭,菜很丰盛。大姑只吃几口就放下了筷子。她盯着我们吃完饭后,冷不防开了口。

  大姑说,送我回家去!

  我们吃了一惊。

  大姑又说,我不去武汉,我要回家。

  我说,大姑,你怎么啦?

  大姑说,不怎么,我想家。

  我见大姑眼睛老看窗外,就跟着看过去:一对老年男女正亲密地坐在一条长椅上。我明白大姑为什么要回去,她肯定在设想,要防止某种类似的事情发生。

  我告诉胡局长,如果不将大姑送回去,她会自己走回去。

  果然大姑又说,你们走不走?你们不走我自己走。

  我答应胡局长一定会在明天上午将大姑动员回来,不会耽误下午去武汉的。

  一路上大家都不说话。夜里行车,速度很快。到西河镇时,多数人家里还没熄灯。大姑望着学校,要我下车去看看。我知道大姑是让我查查陶一碗在不在。我看见本该亮着的那扇窗户里没有一丝灯光,就告诉大姑,陶一碗不在学校。然后吩咐司机,继续往金沟大垸走。

  车内昏暗的灯光下,大姑的脸色很难看。

  轿车没有开进金家大垸,就在旁边的路上停下。是大姑吩咐的,她是不想惊动别人。我吩咐司机稍等一会儿,待有了准信之后再走。司机不高兴,我也管不了。

  我在自家大门上敲了几下,出来开门的却是三姑。

  三姑看见我们不免吃了一惊,一时说不出话来。

  大姑问,你怎么在这儿?

  接着大姑像是心中有数地追问,他们呢?

  听见大姑的话,胖胖和瘦瘦从里屋跑出来,一见大姑那凶样子,又怯生生地站住了。

  三姑说,都在我屋里。

  大姑说,你怎么这样糊涂!

  三姑说,我见他们可怜,实在不忍心。

  大姑转身迈着大步往三姑家走。我和三姑都跟了上去。大姑怒气冲冲地问我们,是想凑热闹还是想看西洋镜。三姑吓得不敢走了。我还是跟在她身后,我的理由是,担心大姑过于生气,不注意看脚下的路。

  三姑家的窗户上两只头影凑在一起,隔着半个村子也能看见。大姑因为生气,脚下果然有些不稳,我连忙上前扶住她。两个人有些踉跄地向前走了一阵。忽然听见有歌声传来。

  我一下子就听出是他俩的声音。

  陶一碗唱,别管以后将如何结束。

  细姑跟唱,别管以后将如何结束。

  陶一碗唱,至少我们曾经相聚过。

  细姑跟唱,至少我们曾经相聚过。

  陶一碗唱,不必费心地彼此约束。

  细姑跟唱,不必费心地彼此约束。

  陶一碗唱,更不需要言语的承诺。

  细姑跟唱,更不需要言语的承诺。

  陶一碗唱,只要我们曾经拥有过。

  细姑跟唱,只要我们曾经拥有过。

  陶一碗唱,对你我来讲已经足够。

  细姑跟唱,对你我来讲已经足够。

  陶一碗唱,人的一生有许多回忆。

  细姑跟唱,人的一生有许多回忆。

  陶一碗唱,只愿你的追忆有个我。

  细姑跟唱,只愿你的追忆有个我。

  大姑走到三姑家的窗前,忽然站着不动了。

  大姑静静地听着那歌声,将自己百十里赶回来的目的忘了。月光很冷,星光也很冷。村里的灯一盏一盏熄了。

  大姑忽然轻声对我说,走吧,咱们回县里去,明天还要上武汉哩!

  上车后,司机习惯地按了一下喇叭。金沟大垸已经熄了的灯,又刷刷地亮了。

  我听不见那歌声了,但我看见歌声在眼际里飘荡。 往事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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